那些年的情敌

2016-11-22 03:20鲁引弓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4期

鲁引弓

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和友琳搭讪时的情景。那是在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同乡会上,这个笑容利落,有点小布尔乔亚的女孩,和我同学院,不同专业,当时她招惹了许多人的视线。一堆人围着她名词轰炸,弗洛伊德卡夫卡尼采……我从没见过这么热爱谈吐的女孩。那天不知为什么,她最后把手里的留言卡给了我——“地球是圆的,所以我们相遇”。

几周以后,我与她再次相遇,不过不是在地球的另一端,而是在火热的大街上。

那天我从食堂出来,看见一群人打着旗吵吵嚷嚷地往校门那边去。我问,你们这是去干啥?他们说食堂涨价了,官倒太多了,生活太假了。我知道他们这是上街。

那天下午全城的人好像都跑到马路边来扯国家大事,闹哄哄的,谁都会以为置身于一个时代的开场戏,我一眼看见女生友琳也在人堆里。她脖子里绕着一条橘色毛线围巾,小脸儿兴奋得像一朵向阳花。她和她的同学想把一些条幅、纸张往树上挂。友琳拿着一张,大声问,劳驾哪位男生,谁上去?我嚷嚷着“我来爬”,就攀上树去。我在越过一个枝丫时,听见裆下响亮的一声,接着我听到了仰面朝上的“向阳花”友琳夸张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她和他们咯咯咯笑开了花。

我的裤子就这样在热火朝天的大街上裂了裆。其实那个年代的街头,常有这样年轻的人潮,而那个年代的裤子也普遍粗制滥造。那天是1986年12月14日下午。隔了二十多年我还记得这日子,除了反官倒,还与这裤子有关。

接下来的春天,校园广播里整天在放一支歌——“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我……”我们和全中国青年一样,整个春天都在学习政治。学着学着,众多男女生对上了眼,来了电,向爱情转场,“恋爱风”席卷校园。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懂这个世界的逻辑。我只知道自己在校园里与友琳相遇时就觉得高兴和心跳,不知从哪天起满眼都在寻找她的影子,每一分钟都在想她。

我常在食堂里看见她被四五个男生围着,她嘴里咬着个调羹,额头闪着光泽,笑啊说啊。我坐过去的时候听见他们在说系统论,说社会超稳定结构。他们是今天所谓的文艺青年。这些家伙的一大特点是爱扎堆。

可惜我扎不进她的堆,我借了弗洛伊德、萨特的书,看到云雾里,还是搭不上他们的话。终于有一天,她明确对我说:你别再来找我了好吗?人与人能不能混在一起这要看感觉,感觉这东西是很怪的,这可不像你做化学实验,多少剂量放下去就可以起反应,你懂了吗?

她看着我,像只骄傲的小母鸡。那一年她十八岁,正是趾高气扬的年纪。那一年我十八岁,被她那种浪漫的范儿迷到七荤八素。那时候搞文学,与现在搞上市公司、搞新媒体差不离,都是牛人干的活,所以,想搭她的男生够得上一个加强连的人马。

而我把妒意落在了两个校园诗人身上,据传他们每天向她的信箱里献诗一首。他们是我的情敌。他们几乎让我相信,这辈子如果不会写诗将找不到老婆。我借了《志摩的诗》、《海涅诗选》、《朦胧诗集》……造啊,从宿舍造到图书馆,再造进通宵教室。1980年代的通宵教室里灯火明亮,许多人都在沙沙地走笔,写着写着,我突然发现这一屋子人其实都在熬夜抒情,诗,信,嘴里全他妈的都在喃喃自语。有一天,我写完一首,热血直涌,就到教室门外透气,走廊上一法律系的家伙向我点头说他刚造了首诗《失恋》,“就像拔牙/拔掉了/还疼”。他问我怎么样。有一天半夜,不知从哪里混进来一个疯女人,她靠在通宵教室的台阶下唱歌。她说,我给大家唱支歌,“一生何求”。我们哄笑成一片,都跑到外面去看。那女人说,我一个纯情少女,你们为什么笑我?

那些个夜晚,我造完诗就奔向友琳她们楼下的信箱。有一天,我在穿过空旷的校园时,认定自己可能是个疯子,我冲着路灯下飞舞的那些小虫子想,一个人恋爱了,也许不是因为他爱上了谁,而是因为他需要恋爱了。那些个夜晚我喜欢上了在她楼下晃荡。像所有初萌的少年,我描述不清那样的滋味。有一天我在晃悠的时候,有巡逻的保安问我干什么,吓得我拔脚就跑,他在后面追了好一阵,没赶上。也可能是他不想追了,因为校园里有许多人和我一样夜不思归。有一次,我甚至看到校联防队押着一对小情侣兴高采烈地从我面前走过,一个家伙用树枝挑了只避孕套,向前探着,像举着只小灯笼。我听见他们说,干那事了,干那事了。

我丢进友琳信箱里的诗,统统石沉大海。有一天我终于在路上堵住她,追问她我写的那些东西怎么样?

她快步往前走,脸上有奇怪的笑,她说,挺像徐志摩。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见她接着说,徐志摩的诗估计是全世界最酸的。

那天我翻遍《志摩的诗》,吃惊地发现她说得可真尖刻到位,而之前我怎么没一丁点酸的知觉。于是我在校园里四处找她想探讨这个问题。有天晚上我看见她从图书馆大门出来。我从走廊那头晃过去,把她惊了一下,她尖声说,你总是跟着我,别人都在看笑话了。我告诉她,我发现了徐志摩的软肋啦,他的情书写得没林徽因好,甚至没陆小曼好,这主要是因为他文字里面有勾引的味道,有做作,而不像女人只要爱了,文字里就有情感。你说的酸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她的大眼睛在路灯下有惊异欲笑的表情。她果然扑哧笑了。她告诉我这么整天跟着她让她产生荒谬感,她说其实她这会儿和我说话也有荒谬感。她说,真不知该怎么和你们这些理科生谈明白一些事儿,你们太实在了,我实在受不了啦。

她认定我和她这题目解不下去了,无解,别钻牛角尖了,还是做普通朋友好,好不好?

我瞥见路灯下我的倔影子在连连点头,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那么我就做你哥哥吧,你就叫我哥哥吧。

她甩开我的手仓皇远去。

我写诗写到那年秋天,爱情还毫无进展。有天中午,我挟着书本去历史楼上公共课,穿过林荫道的时候,一些叶片在扑簌簌地落下来。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了无生趣。我想,或许真的该歇歇了。

那天下课后我从教室出来,天快下雨了,我就赶紧往宿舍方向跑。在我绕近道穿过田径场的时候,我看见了友琳正在上体育課,进行八百米测验。跑道上友琳在跑,她落在了最后面。我看了一会。她从我边上气喘吁吁地过去。我听到了她的喘息。她右手插在腰里,脸色苍白。她好像快要跑不动了。我就向她招手:“友琳,慢一点。”

接着我发现自己在内场小步跟着她跑,一边挥手喊:友琳,慢一点慢一点。她脸色苍白,转过头来对我说,别烦我,我在测验,别烦我。

她们班的女生和体育教师都对我哈哈大笑。友琳突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给了我一个白眼。

大雨就是在这时从天而降。我抹着脸上的水,就像抹着初恋的眼泪。

撒手之后,我在实验室的瓶瓶罐罐之间狂补作业,我摆弄着那些瓶子,做“反应热效应的测定”,我的情绪需要来一段冷却。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宿舍里的哥们都去看电影了,我拿起书包正准备去实验室。我听到楼下有人叫我。我一看,是友琳正仰脸看着我们的窗子。

她上楼来,站在门口的走廊上问我晚上是不是空着,她们文学社请了个上海“撒娇派”诗人来辩论,请我去听。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表格递给我说,你来参加我们文学社吧,你的诗确实是越写越好了。

走廊上晾晒的衣服在滴水,一些男生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说我已歇笔了,你这么夸我是想让我还有点面子吧。她眼里突然有了点他妈的悲悯。她嘀咕,我可没这么想,我是跟你说真的哪,你写的诗是在进步。

她告诉我其实她每天早晨从信箱里取出它们时都留意到了这种进步,这个过程很有意思,就像注意到一个人每天都在长高,就像看一个人的作业成了习惯。她说,你来参加我们的文学社吧。

我说,你不是在说你喜欢上了批改我的作业吧?

她咯咯地笑起来,混充老练的样子轻扬了一下头发,告诉我可能是吧,不过嘛,进步是进步,但她还是有种对不上号的感觉,因为她实在想像不出那些书面语句从我嘴里说出来时的样子,所以她无法确认写诗那一刻的我和真正的我是不是同一个人。她说,不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绕得像麻花一样的话我当然不懂。我想,她是想说看扁了我呢,还是想特深刻地指明我们做不成朋友但可以做诗友的道理?

总之我不懂。但我还是兴高采烈地跟着她去了那个讲座,也去了以后的几个讲座。

一个月后,她和我混在了一起。她成了我的女友,我们成了1987年“恋爱潮”中无数情侣中的一对。我们的同学都傻了眼。

说真的,我也傻了眼。而她说,是看着我可怜,因为那天我一把一把抹着脸上的雨水就像抹着眼泪,所以看着可怜。

她让我傻眼很正常,因为我跟不上她的节奏。其实,后来我也一直不太找得准她情绪的转换点。这就像那个年代接踵而至的浪潮。

那是青春起潮的日子,她会在夜晚校园的角落里,突然抱着我的脸狠狠地吻我并莫名流泪,也会突然莫名烦躁地踢我几脚说她很烦,但又不知是哪儿烦了;她喜欢我在竹林的砖堆后面,死死地抱紧她,但她也会突然几天不理我,让我找不到北。我承认我跟不上她的节奏。我狠命地跟,沉溺在惊乍和兴奋中。

她眉眼间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动和文学小布尔乔亚的气质。她爱谈人生,爱附庸一切遥远的事。她的脑袋里每天都需要迸出很多指令,让自己和周围的人处于亢奋状态。和她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们赶一场场讲座的场子,追一部部外语片,关心遥不可及的东西。

有天晚上,我坐在阶梯教室后面看友琳他们为学校艺术节排话剧。室友钟向阳进来把我叫到门外。他指着台阶下的一瘦高个儿,说是找我的。

那人留着半长的头发,背一只人造革大旅行包和一把吉他,正在向我招手。我一下子没认出他是谁。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他说:嘿,还认识我吗?

猪鼻头老蒋。

我兴奋地推了他一掌。好多年没见了,我哥中学同学老蒋浑身汗酸味地站到了我的面前。我记得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石家庄一家工厂。他把背上的大包往地上一搁,仰脸向夜空舒了口气,说,我要去海南啦,今天来你这儿投奔一夜。

1988年下海南的千军万马把我们学校当作了驿站,老蒋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些满脸狂热而又心事重重的家伙,挤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里颠簸而至,在我们这儿喘口气,再坐轮船去天涯海角。

友琳走过来,好奇地看着我这老乡和那把吉他。我告诉老蒋这是我女友。老蒋眯着眼对我们笑着,然后伸手拧了一把我的耳朵,说,嗨,搞得很活嘛。

这老蒋曾是我哥中学班里有名的蔫蛋,那时他书包里藏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他对所有笑话他的男生辩解:“大段大段的抒情,大段大段的抒情哪。”而现在,几年不见他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范儿,不时甩着额前长长的头发,视线飘在你头顶上方,像浪迹而来的独客,心不在焉,而又真情无限。

你在海南找了个什么工作?友琳问他。他说,还没找哪,去了再说呗。

老蒋跟着我去宿舍,他说他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整个人现在还在飘忽。我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就是渴。他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吧,这一路有多少人在南下,估计美国开发西部那会儿也就这样了……

那天晚上他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一茶缸又一茶缸的水。他把一张草席往宿舍地上一铺,说,我睡啦。他枕着他的旅行包呼呼大睡。半夜他醒过来,端起我桌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又喝了一杯。他看见我被吵醒了,就凑过来说,你不知道吧,这次我是不辞而别,我们单位那些人没准会以为我失踪了。

第二天一早,老蒋就直奔轮船码头去买船票。他回来的时候居然骑了辆八成新的自行车。我认定他从哪儿偷来的。他对我打了个响指,说,妈拉巴子的,票全卖完了,你不知道队排得有多长,全是去海口的,热岛,绝对热岛。

那天下午,他坐在我们学校中区的草地上,拨弄了一下午的吉他,我和友琳傍晚去图书馆的时候看见他还坐在那里。有几个女生围着他,在看热闹。

我听见他在唱:“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道我是谁……”老蒋对我点着头,他的手指没停下来。说真的,好几年没见他了,他如今让我惊到云雾里。那天晚上,我和友琳也坐到了草地上,被他迷到七荤八素,我們没去成图书馆。他狠狠地打击了友琳,他说,怎么你们还在摆弄小酸文啊。他说现在该看的是王朔,该听听摇滚。他指着草坪上空的广播,它正在唱“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他说那是靡靡之音。

在夜色渐浓的草坪上,老蒋的脸庞一会儿晴朗一会儿阴愁,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说这儿多好啊,你们走出这个大门就会知道什么叫“苦”,你们这些孩子没受过苦啊。

老蒋连着几天都没买到船票。他在我们宿舍进进出出,才几天工夫,校园里就有女生跑来找他,她们在我们楼下喊:蒋雨舟蒋雨舟。

于是,我忍不住对友琳说,几年不见想不到他成了个钓妞高手。

友琳咯咯地笑道,他好像没故意招惹别人吧。她说,不过我敢肯定,这是个脑子混乱成一团的家伙。

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有了妒意,我问她有没觉得他有点装。她说,maybe,不过他有那么多的经历真让人羡慕。

那张千呼万唤的船票还在空中飘忽。我把宿舍钥匙和一刀饭票交给老蒋,我告诉他明天起他就别睡地铺了,睡我的床吧,因为我要去M城化工厂实习三星期,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他已去成了海南。

老蒋抱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要为我饯行。他请我和友琳去北校门外的大排档吃宵夜。那天他喝多了几杯,舌头就有点大,他凑在我的耳边说,看着大学多美啊,真想哪儿也不去了。那天我觉得老蒋像个话痨像个超大号的电灯泡。

三星期比想像的漫长,许多个黄昏我从厂里回到宿舍就给友琳写信。我抱怨她的回信怎么越来越拖。在实习的第三周,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很厚的一叠。我看了一遍没看懂,看第二遍时只觉得心里很躁,看第三遍才彻底明白,原来她和老蒋好上了,所以她来道歉。

“老蒋前天已去海南了。在你不在这儿的这些天里,我常去你宿舍找他聊天,听他弹吉他……我不知该怎么说,原谅我,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相似的眼神和情绪,我明白了两个人为什么喜欢长时间地聊天,那是因为对事物的定义是那么相同,我想我是真的恋爱了。原谅我这么说。我不知该怎么说清楚这事,只有对你很深的歉疚……

“那天他买到了船票,他扶着自行车站在我楼下说要把车留给我的时候,那一刻我觉得他让我难过,他的即将离去让我难过,他一无所有的狂热劲头让我难受。他告诉我,他不能不走了。我知道他在逃避我也在逃避自己……但在你回校之前,我得告诉你我对你的抱歉。算我不是一个好女孩吧……”

我拿着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时候我还不懂为什么坏男孩上女孩那么轻而易举,但我还是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老蒋这鸟人把我的女友拐走了。我心里只有狂扁他的念头。

我跑到化工厂的厂办拚命地拨电话。电话那头,管女生楼的大妈在喊“友琳友琳”。声音在我手中的话筒里回荡,让我有做梦的感觉。然后大妈告诉我说,“她去上课了”,“她不在”,“她去自修了”,“她们宿舍没人”。

终于,我在第三天的傍晚找到了她。我好像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我听到女生楼走廊上嘈杂的动静。我大声地问她,你是真的还是怎么了?她在那头好像没有声息。于是我冲着话筒大声地说话。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我心里有呕吐的感觉。她在那头好像很冷静,她说,我在信里都说了。接着是无声无息。我问她你们好上了?她说,是的。我说,你是不想和我好了?她说,是的。我想她是多么不要脸啊。我徒劳地听着那头的沉默,她刚烈的性格好像沿着电线绵延而来,我感觉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我承认自己从来就跟不上她的情绪,也承认她和老蒋确实有那么点相似,我意识到了这些天来心里隐约的警觉和妒意,但我还是不甘。“啪”地一声,办公桌上的一只玻璃杯子被我捏碎了。我说,血,血。她在那头问,怎么了。我说,血,我把杯子弄破了。她突然哭了起来。我搁下电话,我喉咙里有呕吐的声音,我发现厂办的人都在吃惊地看着我。

老蒋把我的女朋友拐跑了。我要痛扁这两个叛徒。

回校后,我立马去女生楼找友琳,但从楼上下来的是陈春妮。她面色沉静,但我感觉她好像在憋着笑。她告诉我友琳前天去了海南,有封信留给我。

我拿着信往外跑,信上只有两句话——“你的手好了没有,我真的抱歉,但我无法勉强自己”、“我去海南几天,回来的时候,相信你已好过了一些”。

我买了一张汽车票,直奔海安。我打算先到那里,再坐渡船,过琼州海峡,去海南找他们。

车子一路飞奔,车上塞满了行李,满车都是下海南的人。那個季节天气已经很热了,窗外是一片片蕉林,风呼呼地扑到脸上,我觉得眼睛里好像有水快要流下来。身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不停地和我搭话。估计我一路心事的样子让他同情,他安慰我:别急啊,你们年轻,到那儿找个工作,肯定没问题的。

我揉着眼睛,我说,那倒是,我有很多朋友已经去了那边,一个是去办广告公司,一个是去搞纪实杂志,还有一个,他爸有关系,能倒到汽车,哦,另外还有一个我的老师,下海了,去那边办佛教协会,我呢,学的是高分子,先找个工作,以后有机会和同学合开个科技公司吧……我瞎扯着,努力让自己亢奋起来,我怕停下来眼睛里就有水掉下来。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我问:怎么,你也去那边找机会吗?是的。他看着我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如果我能年轻十岁,像你这样读过大学,用什么换都愿意。

我发现和他扯,能让我暂时不去想他们。但越扯他好像对自己越没信心。到湛江的时候,他说下去放松放松。他站在汽车边,突然对我说:我不去了。

他说,看着你和满车的年轻人,我对自己没信心了。我连忙劝他,到都快到了。他抬头看了一下南方的蓝天说,我不去了,主意定了。

他好像抱歉地从车上拎下自己的旅行包,没看我一眼,调头回家。这个江西人。看着他灰心透了的背影,我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哭。我知道此刻他和我是一样的伤心。

我到海安的时候已是夜晚,从汽车站出来,我看见满街都是不知该去哪儿的人,他们吵吵嚷嚷的,热闹非凡。我往黑压压的人群走去,想打听过海的情况。路上的人都在说两三天内不一定过得去,因为全是要过海的人哪。站在陌生的夜色中,我决定先找个旅馆。走了一圈,别说旅馆,不少老百姓家里都住满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我路过一家粮站的招待所,还没张口问,一个胖嫂就给了我一张草席,说,你自己到走廊上找地方睡吧。她收了我五块钱。我在走廊上躺下,突然旁边有一个老头坐了起来,冲着我大叫一声:嗨,小海,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瞅了他半天,不认识。他说你不是我家的邻居小海吗?我说,我不是小海,你认错了。他抱歉地冲着我笑,他说他老了,认不清人了。他说,你是过海捞机会的吧。我说,是的,你总不会也去那边找工作吧?他说,我找儿子,他从家里溜了……他唠叨着,我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蒙眬中看到屋檐上空的星星很亮,我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夜半的时候那老头好像坐起来几次,好像把一条毛巾毯盖在了我的身上。

我早上醒来,发现周围的人都在飞速地起身往码头赶。那老头已走了。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摸口袋想在街边买个包子,但钱包没了。我的钱包没了。钱包怎么没了。我脑袋嗡了一下。我在旅馆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找,没找到。我猜是那老头干的。

我站在街边想着怎么办。我的背包里还有六七块零票,那是我昨天在汽车站买面包找回来的零钱,当时胡乱地塞进了背包。这点钱,别说过海去找他们,就是转身回学校也要想想办法了。我漫无目的地往码头方向走。空中是炙热的潮味,满眼都是急着过海找机会的人。而我,是去找被人拐跑了的友琳。我把手伸进空空荡荡的裤袋,发现自己是多么可笑啊。站在码头边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那海水拍打着岸,海南的方向,那里云层辽阔。1988年的海南,是我的情敌。

货运站的一位司机大叔看在我大学生的份上,同意让我搭车。车在南方的晴空下颠簸。阳光暴烈。车过半程,我感觉头痛欲裂。我看见友琳在脑子里飞快地跑着,越来越快,我抱着脑袋,心想自己一定是发烧了。

回校后,我昏睡了几天。我听见室友们问我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饭。后来我好像听见他们在相互告诫,瞧啊,爱上别人是会伤身的。

我昏睡到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友琳来敲我的房门。当时别人都去上课了,楼道里静悄悄的。她捧着个椰子,瞅着打开房门的我,面容尴尬,她说,我回来了。

我看了她一眼就要把门关上。她用手肘顶住门板说,不要这样。然后她脸上是想哭泣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来找我干吗。我听见她在说她是昨晚回校的,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儿。她脸上有忧愁,说,可是,那里到处是“赶海”的人,看那样子他哪找得到工作啊?

我想,她告诉我这个干吗?

她说她自己这一个星期花尽了身上所带的钱,算了一下,到明天他口袋里也该没钱了。她问我能不能借她一百块钱,给他寄过去,否则就怕他没吃的了。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她不知道她此刻的忧心让我郁闷吗?我硬下心肠,一边用力把门合上,一边说,他呀,哪会搞不到钱?我没钱。我生病了。

那一阵我爱上了逃课,也爱上了被窝。有天上午我听见室友钟向阳在嗡声嗡气地说话,起来吧,和我们一起去练气功。

我说,你是在对我说话吗?

是的。

我把头探出被子,看见他正在对面的床上打坐。那一阵子气功热方兴未艾,他不知凭了什么成了我们学校的大师。他此刻看着我眉宇宁静。我恍悟在我陷入狂爱的这段时间里,他也变了一个人。

他说,起来吧,打坐会让你静下来。

他说,只要你愿意你甚至能听到从火车站那边传来的声音。

他说,只要你愿意你甚至能感觉自己怎么从一个山间谷地里一步步爬上来。

他说,你得信这个。

当天晚上八点,他把我带到了西区漆黑的排球场。他指着球场那头,那里竟鸦雀无声地站满了一队队练气功的人马。

我练了三天。还是无力。这时专业课老师让人捎了口信过来,让我去实验楼补作业,否则这门课不给分了。

我确实拖欠了一大堆作业。我不知道这学期结束前还能否把它们做完。我走在实验楼空空荡荡的过道上。因为是周末,这里很安静。

我走进实验室。这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孩坐在烧瓶和试管后面,正望着门这边出神。是友琳。我愣了一下。

我和友琳同一学院,虽不同系和专业,但有些课程使用同一个大实验室。今天我没想到她也在这里,我有些尴尬地说,周末你还在这儿啊。

她瞅了我一眼,泪水夺眶而出。我装作没看见。我来到了自己的桌臺。我想,不会是老蒋还没找到工作吧?

后来我看见她把头埋在了桌上。一直没抬起来。

怎么啦?你怎么啦?

你别管。

她趴在桌上,肩膀颤动,似在抽啜。

我隔了好一会儿,问,是老蒋没有来信?

她嘟哝,没有。她说,他一直没寄信过来,大概把她给忘了。

我说,那你寄信给他过吗?

她说,往那个旅馆寄了好几封,但没一个回音。

我说,也可能他搬走了。

她说,也许,他本来就快没钱了。

她呢喃而语:如果联系不上,那就搞丢了彼此,那里人山人海,就永远找不到了。

我心想,他可以找到你的呀,他知道你在这个学校这个专业。

我没说出这点。我知道她自然明白,所以她心里在难过着。

她在难过,还因为她还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维和情绪中,她呢喃,在岛上她陪着他在人山人海中找工作,马路上什么人都有,唱歌的,摆摊的,说梦想的,就是没有钱。自己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了,她得先回来上课了,在她走的前一天,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商场,先帮助卖西红柿。他对她说,先从这里起步吧。她泪水纵横,说,不行的话,就赶紧回去吧。他扣了一下吉他的弦,说,不回去,这里虽然没钱,但你闻一闻,这空气都是燃烧的,都是年轻人的味道,好玩,我觉得好玩。第二天,他把她送到码头。她哀求他先回去,不要等船开,否则就有分手的感觉。他笑,那好,记住这一刻,就永远不会有离愁了,因为心里记住了,它就在心里了,OK,再见吧。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估计他也不太清楚,因为她迷糊难过的样子需要这样的腔调来安慰。她喜欢这样的调调。他转身走了。她看着他一无所有的背影心碎无比。

她把头埋在桌面上,我看着她难过的背影,再次心想,他知道你在这个学校这个专业,他干吗不来联系?

我相信她也知道,所以情之所起,只是因为无措和自怜。用那时的言语说,就是“受了打击”。

我想着老蒋似笑非笑的眼睛,心不在焉的面容,好似流浪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这不靠谱的家伙此刻在某个角落里弹着吉他,对别的女孩说着对这世界的梦想、忧郁。

友琳坐在前排,依然把头埋在桌面上。

我心里交错着鄙视快意烦恼嫉妒等等情绪。

整整一个夏季,她和我都置身失恋,我们近在彼此,各自失各自的恋。我遏制自己,是怕心痛再次袭来。

有一天傍晚,我去研究生楼一个老乡那儿,参加一个小型的饭局。

这老乡是中文系的才子,却还喜欢烹调,能用电炉在宿舍里做出辣子鸡丁、蒜香小排等等小菜,所以时常约我吃饭。

我从校门口买了一串香蕉,拎了过去。一进门,没想到看见了老蒋。

我吃了一惊。他回来了?他怎么在这里啊?我怎么不知道啊?友琳知道吗?

我的血往头上冲。如果中文系才子和其他老乡不在,我可能已经一拳揍在他的脸上了。

而这鸟人竟然像无事一样,对我“嗨”了一声,还向我招手,然后伸开手臂,过来拥抱了我,他哈哈大笑,说,哈,你也来了。

我借机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的背。他放开手臂,看着我,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他知道了。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向他人介绍我:老朋友。

中文系才子正蹲在地上,在炒电炉上的青蒜腊肉,满屋都是诱人的香味,才子也吃了一惊,说,你们认识啊?

我看着老蒋,脑子里还处于半空白状态。老蒋说,他是我同学的弟弟,我看着他长大的。

才子说,老蒋是我的小学同学,嗨,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老蒋笑道,世界真小,谁和谁都扯得上边。

我瞟着老蒋,问,你这阵子藏哪儿去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说,我不就在这城市吗?

我心里再次刹那空蒙,问,怎么回事,你不是在海南吗?

这鸟人居然在笑,他说,我前个月就回来了,在这里发展。他指了一下坐在床沿上的一位女士,说,跟丁姐在做信息研究。

我这才注意到那戴眼镜的女士,她向我微笑点头。看不出她有多少年纪,但看得出她比我们大,容貌秀丽,眼神沉静。

老蒋面容平静,温和地看着我。他真像是忘记了几个月前他还在这校园里混迹,把我的女朋友骗跑了。现在他居然有脸装着惊喜的样子,对我说,嗨,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了。

我心想,你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你压根儿没想让我们知道。

我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看报纸。才子继续对着电炉炒菜。我听见老蒋说,我下楼去买几瓶啤酒吧。

他走过来摇摇我的肩膀,说,你和我一起去吧。

这厮知道我憋闷着的情绪,所以想了这么一个活儿,让我跟他下楼,想跟我说说什么吧。也可能是怕我待会儿忍不住,当着老乡的面尤其是那个丁姐的面说出来。

他和我一起下楼,走过楼梯拐角的时候,他回头,看着我,脸上竟有靦腆的哀愁。他往后贴墙,说,你揍我几拳吧。

我一声不吭,一手按着他的脖子,拎起拳头,就往他肚子上狠揍了几拳,然后给了他一个不算太重的耳光。他嘟哝,打吧打吧打吧。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我们赶紧分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起往楼下走,去小卖部买了啤酒。

一路无语,回到才子宿舍。才子说,吃吧吃吧,菜要冷了。我们就围着几张书桌拼成的桌台开吃起来。他们聊天,我在一旁听着听着,就听明白了,这丁姐是国家某部委下属的一家研究机构的,单位让她在海南成立了一个文化信息研究部门,负责信息整合与资源整合。她笑道,其实是我自己想出来干,透口气,做点实事。她言语闪烁,闪烁处是似有似无的深背景,像许多来自北京的高干子弟一样。老蒋的脖子上还有我刚才按出来的红印,他在说丁姐人好,自己走投无路时,她收留了自己,公司里还收留了好些像自己一样的人。丁姐笑道,哪里哪里,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为梦想而来,兴冲冲地,看不得你们受苦,也就给碗饭而已,让你们自己去闯。

说着说着,我就发现丁姐是一个激烈的人,关注政治和时局,能讲“西马”和新儒学。她说“中国人精神不在家”,她环视我们,指着窗户说,这是一个特别的时代,就像海南,就像一棵树,每一个枝头都在绽出芽来,何去何从,其实都与底层公众的精神状况有关,与相信什么有关。

我没被她震晕,因为我想着离这研究生宿舍楼五百米远的实验室里,友琳正在沉思默想,为她的爱情伤感,为老蒋牵肠。我瞥了一眼老蒋,他看着丁姐,像注视偶像,脸上的服帖一目了然。

我问老蒋,你们信息研究具体是干什么的?

他见我跟他说话了,就笑了一下,说,就是把各种与市场有关的信息整合起来,给需要它们的人。

他说了也等于没说,我没明白。他说的另一个事我倒明白,他告诉我,他最近在发货。发货,知道吗?就是北京路上的一件衣服,批到北京、上海,尤其是黑龙江去,差价超大,因为款式好。所以最近他在批发衣服,生意好到不可想象。

我问,你们公司是做这个的?他“切”地笑道,不,我自己有空就做点这个,她不做这个,她哪能做这个呀,是我试一下水,她同意我了解了解市场。呵,“十亿人民九亿商呀,还有一亿待开张”。他仰脸笑,瞅着我说,折腾呗。

那种热腾腾的、新机遇的气息,就拂到了我的脸上。如今我回想那样的夜晚,依然可以感觉到彼时思维这般的跳跃和紊乱仿佛并不分裂,相反,还古怪地搭调。那时好多不相关的事,似乎都有共依的逻辑,救世、玩世与疼自己混成了一团激情的热气,比如上一分钟在讲中国社会结构,这一分钟在讲股份制,而下一分钟就跳到了是不是要从广州捎点外烟到南京去。老蒋让我过年回家时,也捎一点东西回去,彩电如果背得动,带一台,一年生活全有了,这也是发货。丁姐听到了我们的话,冲着他笑,说,小子,当个体户可不是你的目标。

我们有些拌嘴,往校门口走。大清早,一只喇叭在空中播报“柏林墙被推倒了”。坐上通往郊区的公交车时,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和友琳专业相近,这样结伴进人家单位找工作,谁会要这样的一对。我对友琳说:要不,以后你进去找,我在外面等吧,能解决一个是一个。

从那天起,我在许多单位的门外等她,或者是她在外面等我。我们迎接的是彼此失望的脸色。

但有一天,她卻一脸笑意地下来。她说那个人事处长对她印象不错,约她下星期再来。

她是那么高兴,她对我回味那处长说的每一句话。那人对她的简历好像挺有兴趣,对她的字也喜欢,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的字,挺漂亮。我说那人事处长怎么样。她说长得胖胖的,挺和蔼。

我们是那么高兴,这么乱跑,没想到还真跑出了点结果。

可惜我们没高兴得太久。我们第二次去那儿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她一脸慌张地下来,她说,快走快走。

我问她怎么了。她出了大门后才说遇到流氓了。她说,那处长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一屁股也挨着坐下,谈了一会文秘工作、宣传工作、老干部工作等等后,就拍着她的裙子说你的裙子真漂亮,一只胖手就提起她的裙角凑到眼前,好像对那裙子上的格子很有兴趣,接着,那只手拎着裙子,居然一点点提起来。她拔腿就跑。

这事对我的震动极大,以至于接下来的日子,我等候在那些单位的门外时,都有点胡思乱想。而友琳在受惊吓之后,却突然变得爱打扮起来。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洞悉了玄奥,反正她变得爱打扮了,甚至还涂眼影了,她说宿舍里的那些女孩都这么干,“化妆是对别人的尊重”,她告诉我毛毛为了上门自荐,早上四点半就起床化妆了。她问我好不好看。我说,你不怕招惹色狼啦?她瞅着我笑,说,嗨,难怪毛毛说男生总是反对自己的女朋友化妆。

初涉世事的那年秋冬,一直很晴朗,我们在街上奔波,风吹见长,在中国,成长是速成的事。转眼就快到新年了,工作还八字没一撇。1989年12月31日那天,一个已经工作了两年的老乡李小波请我去他宿舍吃火锅,迎接1990年。那天晚上我们闹到十二点,窗外一片鞭炮声。

小波问我们还回不回学校,“不回校也行,你们住这儿,我到隔壁和别的同事挤一下”,他向我挤了一下眼睛,笑着去了隔壁。

于是,这间脏乱的宿舍陷入安静。留下我和友琳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大街上的车声从远处传来,友琳扭头看着床,有点不好意思。我抱着她的肩头,心在兴奋地跳着,好像预感那件想了很久的事涌动到鼻子尖前。我们倚窗拥吻,怕对楼的人看见就熄了灯。黑夜中1990年正在来临。我感受着自己汹涌难耐的欲望。我摸着她滚烫的脸,说着“1990年代给我们一个好运吧”,想把她往床上拉。她笑着躲闪。她不干。我说,那你就这么站着吧,站到天亮。黑暗中我听见她笑了一声。她亲了下我的脸,搂着我的脖子坐到床沿上。我们在狭小的床上抱着。我听见时间走动的声息。后来她开始呢喃“抱紧点抱紧点”。她浑身很烫,像发热了一样。她亲着我的脸要我对她好。她说,你可不能把我丢了。我们的双手沉浸在摸索中,是那么鲁莽热切。我们都像被一个意念苦苦折磨,却不敢动弹。空中,1990年代正在来临。肌肤在黑暗中躁动,想试,很想试着推开这1990年代的初夜。但又被什么线索纠结。那个叫命运的东西,此刻一定在角落里注视着它被欲望苦着的孩子们。我听到了窗外的车声和我们交织的心跳。那个时代的男生女生往往徘徊,被意念纠结,在1990年代到来的夜晚,苦着自己,也被自己感动,把欲望停留在1980年代吧。我睡在床沿上。我们笨拙而困难地抱着,等待黎明来临。

第二天早晨,我们脸色疲惫地走进校园。在女生楼的回廊边,站着一个背人造革挎包的女人。那是友琳的妈妈。

你们去了哪儿?她一脸焦虑,说自己刚从老家过来,坐了一夜的火车。她说,你们去了哪儿,这么一大早的?

我惊慌失措,双手抱肩,生怕她嗅出我们通宵未归的味道。

我们去找工作了。友琳说。她妈微皱着眉对我笑了一下。哪有这么大清早找工作的?她笑得犀利。接着她用方言跟女儿飞快地说着什么。她察觉到我在一旁直愣愣地看着她们,就对我没头没脑地说,在学校里还是以学业为重吧。

我以为她是在责问我们通宵未归。我脸孔发热,赶紧借口有事告辞了。

那天中午,我买了一把香蕉去女生楼看友琳和她妈。友琳从楼上下来说她妈已经回去了。我说,这么匆匆忙忙干吗?她说她妈总是这样,有时候坐一夜火车赶过来,就为了叮嘱几句她认为很重要的话。

我看着手里的香蕉,问她,你妈没追问我们昨晚去了哪?友琳脸上有点别扭,说她妈做了一辈子中学老师,说话冲,但心好。友琳说,别觉得她在泼冷水,她是怕我们现在太投入了,以后毕业分开了会难过,她不希望我难过。

友琳脸上就有想哭的意思,她说,我想着她现在一个人正坐在回去的火车上,在为我操心,我真的很难过。

友琳给我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韦倩玉”和一个地址。友琳说这是她妈中学时代的一个老同学。她妈打听到这老同学在G城,那人的老公在设计局,所以她妈让她这些天联络一下,没准那人有什么关系,可以帮助找工作。

友琳说她妈让她今年春节别回家了,留在这里找工作,“妈让我一定要留在省城,千万别像她当年那样”。

我想着她妈那张焦虑的脸,就说,你妈好像不太看得上我,她可能嫌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吧。

友琳携起我的胳膊,说,要怎么帮忙呢?我对我妈说了,女儿一个人在外求职,有这么个男孩陪着跑了这么多地方,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

我陪友琳去绿杨小区找那个韦阿姨。我们找到了那个单元。我在楼下等。她上去了。我坐在花坛边等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我望着那家的窗子,心想,她可能在他们家吃饭了吧。

后面,友琳终于出现在单元的门口,把她送下来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拿着头盔的青年人。我听见那韦阿姨非要让那青年把友琳送回校,友琳推了半天,后来她还是坐上了那辆惹眼的“雅马哈”,摩托车突突响着,飞速地从花坛边掠过。我看见友琳飞快地向我挥了一下手,示意她先走了。

等我回到学校,看见友琳在校门边的路灯下等我。她说,那个韦阿姨太热情了,但我看要让她帮上我们还有点难。

她说韦阿姨儿子是高岗街的服装个体户,哪天我们去他那儿买衣服吧。

我们还没去高岗街,那青年就把衣服给友琳送来了。友琳一件件展示给我看,她兴奋地比试着。那时已快放寒假了。

友琳一下子成了女生楼里衣着最时髦的女孩。那些超级新款的衣服给她带来的快乐,冲淡了求职碰壁的沮丧。

因为我哥春节结婚,我得回家过年。临走前,我去女生楼找友琳吃午饭,在女生楼下我看见那个摩托青年又来了,他倚着那辆“雅马哈”,站在那儿吹着口哨。

友琳从楼上下来,她看着我们。那摩托青年把一个保温瓶递过去,说这是他妈煲的汤,让她尝尝。友琳告诉我他叫伟亮。摩托青年一扬眉,对我笑笑说,哪天去我店里逛逛。

他摆弄着“雅马哈”的把手,告诉友琳,他妈约她去他家过年。

这摩托青年的阳光神色让我有吃醋的感觉。

后来我坐在回老家的火车上还在想他。车厢里,人山人海,空气浑浊。那时打工潮在中国的南方正如火如荼。我和一群回家过年的大学生挤在打工仔的人潮中。那些漂泊的面孔让人有一个念头:说不准到哪天,我们也无所谓了户口。

1990年的列车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刚刚走红的歌,“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王杰苍劲的嗓音穿透了烟雾缭绕的车厢。

春节后回校,友琳给我看一件火红的毛衣。

给你的。她说。

我比试了一下,说,男的能穿吗?

她说,伟亮说这就是给男孩穿的,很洋气的,现在香港男孩流行穿大红。

我说,多少钱?

她说,这是伟亮送的。

送给我的?

她点点头。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知道我不相信。于是她笑了一下,说,其实是我骗他说我想送给我弟的。

我突然就有些赌气,我发现我那丝隐约的醋意和猜疑其实贯穿了一个春节,我说我不要。我说他在追你吧。

她说,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我说,怎么不可能?!他和他那个妈一定看上你了。

她脸一下子红了,说,你怎么瞎说。

我说,怎么瞎说了?没准她和她那个体户儿子做梦都想娶个大学生。

我把那件毛衣掷回给她。我的话刺伤了她。她说我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她说整整一个寒假都在想像我穿这红毛衣的样子。她抱着那毛衣生气地转身走了。我看著她难过的背影,又后悔又痛快。想不到回校的第一天,我们就彼此生气。更想不到的是,这还只是那个春天我们斗气的开端。

那个体户真成了我的对手。

现在我常看见他倚着摩托车,站在女生楼下吹着口哨。他对友琳嘘寒问暖,小恩小惠。他看到我总是点头笑着。他的模样很惹眼,那锃亮的“雅马哈”和帅气头盔让他十分有型。

现在,友琳已不再否认我的嘲讽。她对我抱怨,那人真烦,怎么可能呢。她攥着我的胳膊,轻抚着我的臂膀,像在安慰。她说,当然他也没把话挑明,我只能反复暗示他不可能,我告诉他你是我的男友,可是他真是太黏人了,我不知该对他再说啥了,她妈和我妈是同学啊。

那摩托青年骚包笃定的样子让我愤然。有一天我终于忍耐不住了,对他挑明说,伟亮,你别来了,友琳不喜欢你,她很烦你了,你离她远一点好不好?

他却亲热地搂住我的肩,对我耳语,小弟,我们也是朋友,我其实挺喜欢你的,我们都挺喜欢她的对不对,我们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吧。

他沉得住气的社会青年模样,让我无法发作。我想,不就是个体户有几个钱吗,不就是G城人有户口吗?!

我咬着牙对自己说,妈的,我一定要在G城找到工作。我找工作的动力驱使我甚至跑遍了郊县。

那年春天南方雨季漫长,雨丝在空中飘飞,衣服在身上越来越潮。有一天系里公布了留G城的名额。这让友琳无比受挫。她说,毛毛居然拿到了名额,凭什么啊?!

潮湿的天气,友琳的头发总是微微卷曲,就像她委屈的情绪。我为她深感不平。友琳成绩全年级排名第二,而那个毛毛除了花枝招展,算老几?

友琳鼓足勇气去找辅导员老黑论理。老黑说,衡量一个人,不只看成绩,毛毛热心为班级做事……

友琳不是口齿伶俐的人,她脸色苍白地回来。那天活该我倒霉,我去女生楼原本想安慰她一下,但看见了那摩托青年正在雨丝中一骑远去的背影,我问友琳的第一句话竟是,“他来干吗?”她把对老黑的愤怒、对毛毛的怨恨,以及对我嫉妒的不满,全撒到了我身上。她说,他说他能养我的。

她对我讥讽的模样,让我陌生想吐。我说,那你就让他养好了。我摔门而去。

伟亮的“户口”和“万元户”让我深感压迫,我第一次掂到身份的重量。其实我也知道友琳的无辜。自卑让我深陷敏感。工作还没着落,那一阵子我和友琳总是拌嘴、赌气。我讨厌她穿着伟亮送的漂亮衣裳,我讨厌她对我的哭泣。我发现她也越来越想惹我生气。在我的责怪中,她言不达意,嘤嘤嗡嗡地哭泣。似乎只有这样,彼此才能在不知所措中好过一点。也可能谁都意识到了待在一起渺茫的未来,和已变得越来越不轻松的现在。一代代校园小两口,都了解这种宿命迫近时的焦躁。

我厌烦了她的哭泣,也恶心了自己找茬吵架的冲动。那一年我太傻太傻。我无法遏制自己。那时我做梦都在想着户口问题,甚至有一天我还梦到了她妈严峻的面孔。

每次和她争吵、冷战之后,我总是加紧了找工作的步伐。我跑遍了珠江三角洲的许多县级市,我想让自己留下来。

于是我去了珠海,想再碰碰运气。三天后我空手而归。在校门口我看见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我瞥见友琳坐在后座搂着伟亮的腰从我身边掠过,在黄昏中远去。

她肯定没看见我。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我发现自己居然怒气全消。我以为冥冥中迫近的结局这一刻终于来了。

在我想着她会不会来找我求和的日子里,其实我知道她也在等着我去找她。但我没去。除了自傲或者自卑,还因为我不知该如何给她一个有前景的安慰。言语在1990年那么无力。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货真价实的争吵,因为它能让我们对彼此失望,从而让自己轻松一些。

我发现我已准备认了。而我的老乡毛豆、小波不干,他们猛拍我的肩膀,说,妈的,去,我们去把那摩托小子狂扁一顿吧。

我说算了算了。我钻进被窝,想蒙头大睡。那些天我不知道友琳的心里在经历怎样的波动。“人无着落的时候总得先救自己吧”,我理解她也理解自己。我想我是输给了户口、输给了个体户、输给了指标,输给了好生活。

我在心里对友琳说了“再见”。

我对找工作也立马失去了兴趣。

现在我沉浸在图书馆写我的毕业论文,因为我不想听外面的事,不想听谁谁找到工作了,谁谁谁托到关系了。

但是,那些消息,还是顽强地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听说毛毛原来是和副校长的亲戚火线搞上了。而室友阿牛说,错。他说他看见毛毛晚上在凉亭那边和一个中年人搂搂抱抱,“你猜谁?不说了。你会说出去的。”

其实,那一阵子飞短流长纷纷扬扬,比如有传说在校门边的林荫道上、舞厅里,有些焦灼的女孩在钓觊觎她们的人,“你能帮我吗?”

有一天,我在北区门口看到友琳和伟亮抱着一把花,从外面回来。

友琳看見我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让我难受。分手后的这几个月来她在飞快地陌生起来。她一定知道我在回头打量他们,所以她步态有点不协调有点笨拙。冲着她这样子,我滋味百般。我劝自己,她是对的,和伟亮好,能在这座城市里留下来,留下来,一个女诗人首先需要留下来,回到小镇去,就啥也没有了。

那年毕业的时候,友琳留在了G城,据说由伟亮一家使力,去了一个区的区政府。

我不知道友琳高不高兴,我只知道我没太多不高兴,再说也没谁在意我是否高兴。

那一阵子,我们男生沉浸在“意大利90”中,通宵达旦地看世界杯足球比赛,由此暂忘了即将来临的分手。我不想回老家。我被分到珠三角一个县级市的政府办公室。

我有些懒洋洋,不知为什么提不起整理行囊的兴趣。在临走前的那几天,除了看球赛,我突然爱上了去图书馆。在离校前的最后一天,我甚至在图书馆泡了一整天,我发现原来这里是这么安宁惬意啊,可惜四年了,到快滚蛋的时候才恍悟这一点。那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出来,我背着我的帆布书包走在校道上,在路过图书馆后面的那棵大香樟树的时候,我突然决定爬上去。我把书包挂在了高高的树杈上。我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有个路过的男孩吓了一跳,我拍拍手里的树皮碎屑,对他说,明天毕业了,就留个纪念吧。

我回到宿舍,我看见友琳正在帮我收拾东西。宿舍里空空荡荡,不少同学已提前走了。看见她,我愣了。她说,你还不收拾啊,明天是最后的离校日啊。

我笑了笑,说,反正也没东西,反正有些东西也不要了。

她在理我的书。我说,那些书我也不想带去了,你要你拿去吧。

我不知她来想和我说什么。好在她没说什么。她帮我把那只要托运的皮箱用床单包好,然后用针把床单缝起来。

坐在灯下,她安静的样子让我觉得眼熟。我转身出去,说去隔壁宿舍要一段绳子。

我拿着绳子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的眼泪正落在箱子上。

我装没看见,我在宿舍里忙得团团转。她后来咬断了线头。她说她得先回去了。走到门口,她指着我穿的“意大利90”的彩色沙滩裤说,你总不能穿着这个去单位报到吧。

她就走了。我的小布尔乔亚诗人,越来越像一个懂事的女人。我抹起了眼泪。

三个月后,我听说她和伟亮结了婚。那时我正站在珠三角一个乡镇的街边电话亭,听老同学老牛在线的那头说这事。

我对着电话筒有些支吾。我对着G城的方向,想着第一次在同乡会上见到她时的模样。

我看见许多人围在她的身边。一些名词像蜜蜂一样旋转在她的上空。那些名词变幻着,似阵阵浪潮,闪烁着光芒,它们对她构成了场景和引力,诗歌、流浪、自由、海南、商海、时局……一波波起潮,她向它们展现自己的欢颜和犹豫,它们与我争夺她的视线,她的定义和她的坐标,我常常感到自己措手不及时的虚弱,就像我们追逐这时代的每一波潮涌,几个名词,就将青春打发过去。它们是我最深切的情敌。

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2期

原刊责编 甫跃辉

本刊责编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