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中的女王

2016-11-22 03:20袁喜波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4期
关键词:二哥

袁喜波

接到二哥电话时,林可正同罗肥子打台球。连输了十一局,罗肥子的烙饼脸仍旧笑眯眯的,似乎输掉了钱,却赢得了乐趣。他的拎包小弟紧绷着小圆面包脸,乍看像只上紧发条的闹钟,黑皮包拢在胸前,不时往门口睃一眼,像担心有人闯进来打劫。事实上,除了那个歪在沙发里打瞌睡的坐台小姐,台球室并无外人。

来电显示市内号码。二哥问:“在哪儿?”林可答:“皇族酒店,和罗老板打球呢。”二哥说:“有事情要你做,来大哥家。你一个人来。”

林可将球杆放回插架,说:“家里有事,不好意思,这局算我输。”罗肥子佯怒道:“老弟是嫌我水平低,不够级别。”林可笑着说:“您让我,谁不知道罗老板是西城第一杆。”

罗肥子哈哈笑,“老喽。当年勇,不提也罢。”勾勾手指,示意拎包小弟上前,扯开黑包拉锁,抽十沓红票子,摞在绿呢球案上。林可伸手取了,装进自己的棕色手包,说:“本来为罗老板办点小事,不当让您破费,这钱,我拿回去给弟兄们分。”

罗肥子点头称是,“商业社会嘛。每天早晨我一睁眼,想到矿上两百多张嘴等我喂,愁得后脑勺都疼。”

叫冰儿的小姐大概在做好梦,上翘的嘴角噙着一对小酒窝。林可取下盖在她肩头的皮夹克,卷五张红票子,塞进她的低胸晚礼服里,乳沟卡住了纸筒。她扑闪两下长睫毛,似乎想醒,却懒怠睁眼。林可微笑,心想这妞真是个人精儿,知道突出自己身体优势,且懂得分寸,省略掉伸手接小费的羞。

罗肥子说:“怜香惜玉呀。你不买她的钟?”林可穿上夹克,拉锁拉到领口位置,笑着反问:“带回家引火烧身吗?”罗肥子说:“那,肥水不流外人田,今晚我就住酒店了。”

拎包小弟送林可下楼,顺手带上台球室的门。林可回眼一瞥,罗肥子的大扁脸已经拱到冰儿的胸前。

北角村淹在黑夜里,唯一透出灯火的街心小卖部仿佛一座孤岛。林可停车熄火,走去敲门。门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推开半格,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探头张望,林可说:“是我,小七。”妇人侧身放他进门,说:“老二在里屋。”林可问:“大哥呢?”妇人说:“喝过药,早早睡了。”

小卖部由临街厢房改造而成,铝合金货架沿墙靠着,有些部位严重变形,看样子在硬撑。日杂百货、花花绿绿的小食品胡乱堆放,给人货源充足的错觉。掀开塑料珠子串的门帘,二哥正摆弄圆桌上一副纸牌。林可问:“算谁的命呢?”

二哥歪歪下巴,示意他坐,“罗肥子和湟县铁矿斗殴的事,你摆平了?”

林可说:“算是告一段落了,罗肥子刚拿了十万给我。”将手包放到圆桌上。

二哥打開手包,切出四沓,“你的。”又拿两沓,“这两万,留给大哥买药。剩下的四万,我安排人发下去,当天跟你去现场的,人人有奖金,压阵的五百,动手的一千,见了血的再加一千。”

“打球时,罗肥子说想和戈总见个面,谈谈。能不能请二哥安排一下?”

二哥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他倒不傻,知道决定权在戈总那里。戈总不会见他的,要谈,也只会谈怎么收购他的矿。”

林可一惊,“那咱们何必帮他平事?那天出现场,差点搞出人命。”

妇人送暖壶进屋,林可便不再问。妇人往茶杯里续水,二哥将两沓钱递她,“小七给大哥的。”妇人推让,“不用,你大哥现在吃中药,花钱少。你们在外面跑,花钱地方多。”林可把钱按她手中。妇人腾出左手擦眼,“你大哥能交下你们俩义气兄弟,算是他没苦到根儿,瘫十二年了,这日子……”

妇人出去时带上了里屋门。二哥同时点燃两支香烟,分林可一支。“矿的事复杂,暂且放一放。找你有别的事情。”林可仰头吐烟圈,说:“听着呢。”

二哥说:“这事更他妈复杂,我简单说。三个小时前,有人传话过来,今天上午,省纪委一个检查组要来榔城,动贾市长。”

林可抬腕看表,凌晨一点。二哥说:“还有八个小时。估计贾大官人凶多吉少,检查组这称谓含义模糊,退一步是检查工作中的错误,进一步就是专案组。不管结果如何,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下去的。”停下来吹开茶叶末,喝水。

林可挠头说:“整不明白呀二哥,我跟官人们不熟,他们说的行话我听不懂。”

水汽模糊了缂丝近视镜片,镜片后二哥的眼神也蒙上一层雾气,继续说:“大官人在外面养了个女人,检查组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你今晚就送她走。”林可有些蒙,“送去哪里?”二哥说:“你安排,越隐蔽越好。不许对任何人说去向。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林可支吾说:“市长的女人,这个,很难打理的。不能换别人送吗?”二哥说:“我手下那帮货色,半文盲加流氓,一开口就露了本相。思来想去,只有你拿得出手。事情棘手,变数很乱,要提前做好准备。”

林可想想,问:“那女人可以和外界联系吗?”

二哥竖掌做个手势,“绝对不可以!”将一张手机卡交他,“用假身份证登记的。必要时用它和我联系。”

半小时后,车停在城北邻近郊区的一栋老式家属楼下,二哥下车,掏出手机拨号。三楼临街的一扇窗子亮起灯光,很快又熄掉了。楼道里传出脚步声,一个臃肿人影从黑乎乎门洞冒出,二哥迎上,接过一口大皮箱,塞入车后备箱。林可略觉疑惑,市长怎么会把女人养在这里?比棚户区强那么一点点的地方。

她抱着一个孩子。后视镜里,林可观察到她身形窈窕,脸孔被一条黑白方格的围巾裹严,只露一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二哥敲敲挡风玻璃,退到一旁,目送黑色捷达车滑入黏稠夜色。

拂晓时分,到达陇县枫县交界的国道路口,林可靠路边停车,小跑着去野地里,背对着车,顶风放水。嗖嗖溜溜的小北风激得他边尿边哆嗦。明知顺风尿更顺畅,她也不可能偷看,可就是羞于转过身。途中在加油站,她抱孩子去过一趟厕所,此外始终寂然地在后排坐着,那孩子也不吵不闹的,也许安静得有些过分。

林可倚住路边一株白杨树,掏出烟来吸。一年前他在枫县公安局留有案底,是起伤害案,两个小弟折进了监狱,在枫县落脚,警察可能会找他麻烦。陇县也不稳妥,大半个县是山区和丘陵,回旋空间有限。

他拉开车门坐回驾驶椅,刚想往前开,瞥见她手里握着的橘红色手机,浑身一激灵,探手夺过,“你给谁打电话了?”

她一愣,随即扑上来抢,“管得着吗?你算老几?”

他意识到她口气中的横蛮。毕竟是市长的女人,即便包养的。缓和了语气说:“二哥没交代过你吗,现在情况特殊,不能和外界联系。”

她却怒目以视,“我给你们戈总发短信,你要不要看?要不要看?”

林可不敢看。他懂规矩,作为戈氏矿业的人,他的名字虽不在公司职工花名册上,他也一天班没去上过,但定期有工资打进他的银行卡,若工作出色,额外有现金奖励,通常由二哥亲手交给他。他得守规矩。

但也不能任由她占上风,那样的话,这趟活很难做。手机丢还她,林可问:“去哪里?”她一怔,说:“我怎么知道,由你安排。”林可说:“既然由我安排,希望你能配合。”她冷笑说:“怎么配合?我的强项在床上,你敢配合吗?”

林可笑笑,女人耍赖通常意味着无计可施,风骚女人他见得多了,不在意这小伎俩。她嗲嗲语调像钩子,眼波寒光却像一把刀子。乱来要出人命的。

他们继续赶路。路两边的绿化杨稀疏瘦弱,为了防虫,树干下半截统一刷了石灰水。晨光稀薄,农田裸露着褐色,土坡的阴面残留了积雪。远山的曲线恍如波浪,黛青黛青的,望去很美,他知道那是由于视差的缘故。

进陇县县城时已日上三竿,车窗外的凝霜融成了细细水痕。林可说:“下车,吃饭。”他有意放慢语速,使之听起来像个陈述句而不是命令式祈使句。

她扭开后座門,先顺下两条曲线优美的长腿,回手去抱孩子。林可乜眼瞧着,打定主意不伸手帮忙。他是干活的,但不是干拎包、点烟、开车门这类活的。

孩子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她几乎在用力拖着而不是牵着孩子。在街边馄饨摊的马扎坐下时,林可注意到孩子的大脑袋随意地偏来偏去,似乎细弱脖颈难以承受它的重量,脸蛋胖嘟嘟红扑扑,眼睛却不灵活,直勾勾盯人看。

“是男孩?几岁了?”林可问。

“快四周岁了。”她有些不情愿地回答。向馄饨摊老板娘要餐巾纸,老板娘说呒呀,有条干净抹布,用不?她恶狠狠瞪老板娘一眼,卷起围巾一角擦掉孩子嘴边涎水。

老板娘端上两碗馄饨。她解开围巾,嘬唇吹吹调羹里的热汤,小心地喂进孩子口中。林可乍见她的脸,失手打翻了胡椒粉瓶子。并非被她的美貌惊呆,她远未美到令他动魄惊心的程度,而是这张脸,近似于他记忆中某个少女的脸。

那年他十七岁,名字也不叫林可,在榔城铁北一中读高二。这是一座以富铁矿和冶金铸造闻名的老工业城,很多街道的命名与铁有关。市区布满纵横交错的支线铁道,每当运货的蒸汽机车经过路口,值班员提前摇铃,降下电动栏杆。他的父亲,便是一个路口看守人。

父亲是他的仇敌。儿子的叛逆起源于何时?酒鬼父亲直到肝癌晚期躺在铁北工人医院的病床上,也没能把这个问题想清楚。或许,酒精把父亲的脑袋也烧坏了。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常年病恹恹的,身体允许时给矿区人家做保姆带孩子,挣几张五元十元的票子,五元的“炼钢工人”,十元的“大团结”,通常皱巴巴的,他拿去交学杂费时,会仔细地夹进课本压平整,它们被老师同学看见时不该是一副寒酸相。

儿子总能找到理由去怨恨父亲。一个无能老男人,秃顶、暗黄脸孔、终日穿着灰扑扑制服,在前来查岗的科室小职员面前毕恭毕敬立着,脸上挂起恭顺笑容。可即便父亲的卑微低到铁轨之下,还是下岗了。那时期榔城众多工厂关停并转,失业工人多如过江之鲫,父亲的境遇很糟,但肯定不是最糟的。父亲的一位张姓工友,因为五毛钱青菜和小贩争吵,失手打死了小贩。而失业前他并非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常在下工后带几只卤羊蹄找父亲喝散白酒,喝晕乎了就扯起破锣嗓唱梆子戏,父亲用手指敲打炕桌作鼓点。张工友在看守所等待死刑判决的那段日子,父亲竟死活不肯去探视。

“为什么不去?他是你的朋友!”儿子为父亲感到羞愧,大声质问。

父亲蹲下去,双手抱住头,一语不发。

儿子摔门而去,家令他感到压抑,筒子楼日趋破败,已无丝毫体面可言,邻里之间龃龉不断,往往因几元钱的水电费恶语相侵。

下岗后父亲做过多种营生,修自行车、扛煤气罐、通下水道、在拆迁工地砸水泥板、替人排队买火车票……最后一份职业是蹬人力车,那天在火车站拉一位胖旅客去十六冶,天阴冷,父亲从棉大衣里摸出铁皮酒壶,喝第二口时觉得苦,吐出来发现是血,人便僵住了,胖旅客害怕被讹上,倒腾着两条圆腿飞快跑掉。父亲把自己挪去医院检查,肝癌,已是晚期,没有救治的必要了。

十七岁那年冬天他往来于家、学校、医院之间,榔城的天空很少晴朗,云朵被工厂烟囱排出的浓烟熏成了铁锈色,街上人们永远行色匆匆。

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频繁地迟到早退,性格也越发内向。班主任是个极富责任心的优秀女教师,布置班干部和差等生结对子,一帮一地学。学习委员蒋小梵负责帮助他。每次蒋小梵要求他交作业,他都心慌得厉害,不敢看她那双睁得圆圆的眼睛,“又忘了写?”她气哼哼转身,“我告老师去。懒怠管你!”

她从来没向老师打他的小报告。好多次他旷课,她把课堂笔记借他抄,“再不管你了!”她总这样威胁他。他怕见她,却总是有意无意偷看她,她笑时嘴角上翘,她的马尾辫一甩一甩,她做题时常常用门牙去咬下唇,她数学考砸了,气得抹眼泪,她今天穿了件新羽绒服,她……似乎察觉了他在偷看。

医药费荡尽了家里的微薄积蓄。他蹬三轮接父亲回家,母亲在车后走路,爬坡时伸手推一把。她不肯把网兜放去车上,坚持自己提着,生活用具在网兜里丁零当啷响了一路。

从那时起他开始逃学,和同学马文强一起。他的功课已经很烂了,只有语文勉强及格。马文强热情邀请他去看新到的港台枪战片,“刘德华主演的黑帮老大,帅!猛!狠!”他哆嗦着双腿去了,看完又哆嗦着双腿从镭射录像厅出来,前者出于被学校开除的恐惧,后者则更多是亢奋。

“你真以为念书能有个好出路?屁!”马文强从裤兜抠出半盒春城牌香烟,同时点燃两支,分他一支,“那话儿不是给咱们这种人预备的。”

马文强的父母都是冶金四厂的下岗工人,在八一广场摆摊卖电子表和打火机。马文强时常从摊上顺走一两个,揣到学校贱价兜售给同学,换了钱去录像厅。录像厅循环放映,一部新片搭配两部老片,他俩可以在里面消磨大半天。暮色里他和马文强分手,各自穿街过巷回家时,榔城已浮在昏黄灯火之中了。

他害怕回家。害怕看见父亲枯树般的身体,母亲的黯淡眼神,房间里无处不在的寒意——多年之后,他才醒悟那是死亡将至的气息。

父亲最终还是死在了医院。这次,邻居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关爱和怜悯,几家凑起一小笔钱,请求把还剩一口气的病人送回医院,“死在家里哪行,连摆的地方都没有。大家住得这么近,夜里又黑灯瞎火的……”

父亲去世后,他终日在外游荡。他的书包丢了,连同蒋小梵借他的地理课笔记,他甚至想不起丢在哪里了,录像厅?台球室?游戏厅?还是随便他妈的哪个地方?他饥一顿饱一顿,吃烧饼的钱也得马文强给,没多久马文强挨了钳工出身的老子一顿暴揍,原因是逃学,偷家里钱。

“我再不回去了。”马文强把胳膊上的紫手印儿亮给他看,“家庭暴力逼迫我离家出走。”

“咱们吃什么?”

“偷。”

第一次偷的是轧钢厂的半成品钢坯,马文强很内行地叫它们“面包铁”,冰冷坚硬的金属被赋予了某种温暖属性。每坨大约二十公斤重,他俩偷得很吃力。卖去废品收购站,敢收货的老板多半脸上有横肉,或者局子里有靠山,“小兔崽子,胆儿还挺肥——下次还往我这儿送,悄悄的。”第四次去偷时,值更老头发觉了,解开拴狗的皮套,那条杂种狼狗一直将他俩撵去墙上。

那一时期榔城拥有为数甚众的贼,下手的对象是无主工厂,有些人还聚成团伙,夜里开着卡车去搬生产原料和废旧设备,工厂看守员或被绳子捆翻,嘴里塞团棉纱,或被收买了装聋作哑,又或者干脆入了伙。他俩只算蟊贼。相对于仅用低廉收购价格和复杂法律手续就把工厂变成私人股份企业的有背景者,那些看似肆无忌惮的团伙充其量是小巫罢了。多数盗窃团伙后来果然都被公安机关的铁拳打掉了。他俩是漏网的两条小鱼。

搞来的钱大部分喂进电子游戏机的投币孔。跑马机,水果机,麻将机,后期又推出了吞钱更加凶狠的扑克牌PASS机。钱花光了再去偷。他俩很少泡录像厅,看腻烦了,而且不安全,有被误伤的可能,时常发生的一种情形是:投影屏幕上香港天王们在枪战,底下一群真实的大陆少年挥舞西瓜刀对砍。

他俩常去先锋游戏厅,据说游戏厅老板是铁北赫赫有名的“锋哥”。看场子的是个叫“二哥”的瘦瘦青年,戴副金属框近视眼镜,沉默寡言。有一天,马文强被矿务局家属楼的几个少年揪住乱打,原因是马文强不小心把手伸进了其中一人的后裤兜。二哥皱着眉过来,低声呵斥说:“都出去,别影响我们营业。”

马文强被扯住头发,拖将出去。他追上去同对方扭打,很快也被打倒。他们像踢球一样踢得他乱滚。有个穿黑皮衣裤骑摩托的青年來游戏厅,摘下头盔看一阵,转头对同样看热闹的二哥说:“那小孩不错,挺讲义气。”二哥上前踹翻叫嚣得最凶的少年,说:“滚蛋。”那伙少年慌忙住手跑开。

黑皮青年就是锋哥,本名彭锋。此后他和马文强便跟锋哥。直到六年后,也就是千禧年元旦那天,彭锋被两个外地人埋伏,后背中四枪,其中一粒弹头嵌入脊椎骨,伤及主干神经。遂将后半生托付与轮椅。

最后一次看见蒋小梵,是在广场路,那时他常骑锋哥的野狼摩托招摇过市,她和两个女同学骑单车,大约去人民商场,她们一路泼洒着清脆笑声。残冬将尽,阳光明亮,她的轻盈身姿令他目眩。经过她们身边时,蒋小梵认出他,叫了一声:“林铁民!”他原本想停下,不知为何却猛然加大油门,呼啸而去。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梦遗。他的成人礼。性苦闷并未持续很久,因为榔城已有了本地制造的妓女,来源广泛,成分复杂。车站街一带公然出现了穿皮短裙的站街女郎,多数是不够条件进高档宾馆和歌舞厅的,涂了过多脂粉的脸孔给人以面具感,疑似买春的男人经过,她们会贴前问:“大哥,打炮啵?”若赶上治安巡警查身份证,她们就拿出下岗证给巡警看。

馄饨馅里羼了过多十三香,估计为了遮盖肉的品质和来源。林可问老板娘,你这啥馅?老板娘说正宗黄牛肉馅,好吃不?好吃就再来一碗,客官。

这当然是个笑话。四十元一斤的牛肉会包进二元一碗的馄饨里吗?虽然老板娘和电视剧里的孙二娘颇有几分貌似,但肯定不是人肉馅的。人肉总不会比牛肉便宜。林可笑嘻嘻瞧着她蹙起眉难以下咽的样子,心想市长的女人就该很牛吗?这儿可不是高档饭店,你想吃黄牛吃黄牛,想吃奶牛吃奶牛。

“去哪里?”上车后她问,“刚才你向老板娘打听各家宾馆了。”

“找地方睡会儿。疲劳驾驶很危险,我不想把命送在路上。”

她嘟哝一句:“这里也太破了。”林可不予理睬,沿主街向南,径直把车开进金盾宾馆。“公安局的招待所?”她小声问。眼睛瞟向大门横梁上硕大的金属警徽。他听出她声音里的胆怯,回答说:“应该是以前挂靠公安局的三产企业,剥离出去的。你没见那警徽锈得快掉下来了?”

大堂里光线黯淡,上次装修至少在十年前。大堂中央戳着一对巨大的青花瓷立瓶。毫无疑问的仿制品,如果是真的,它们比整座宾馆更值钱。林可问她要身份证,说去登记。她迟疑一下,侧转身子,拉开肩包拉锁,取出身份证。

她叫姜冉,三十五岁,住址是榔城凤凰花园。那里是榔城最高生活品质的住宅小区。或者换个说法,是榔城最牛逼保安们看护的小区,周围干净得看不到一个乞丐、一条流浪狗。林可微笑着,把两张身份证交给前台值班小姐,说:“一间套房。”前台小姐问:“能看下结婚证吗?”林可说:“忘带了。这傻老娘儿们,老是丢三落四,幸亏没忘记抱孩子。”前台小姐手捂住嘴笑。林可也笑,“你要是为难,开两间相邻的单间也行,我就当我出差呢。”前台小姐咯咯笑出声:“不要紧,派出所很少查我们这里。”麻利地开票,取房卡。

“你怎么那么讨厌?”门关严后姜冉凶巴巴问他,“谁是傻老娘儿们?谁和你是夫妻?她凭什么笑成那样?”

林可指指套间,“你和孩子睡。”又说:“插好门。我和曹操一样,有梦中杀人的坏习惯。”

我认错人了。在外间床躺倒后他想。两张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晃晕之后就睡着了。

期间他醒来两次,抓过手机看。两条垃圾短信。一条要以拖拉机的价格卖宝马车给他,另一条则是兜售各种文凭和证件。后来又收到第三条,要求他尽快打款到某某账号,措辞如同一个漂泊在外的亲人。

手机屏幕显示下午四点零五分。他起床,进卫生间刷牙洗脸。擦干手去敲套间门,没有回应。他敲得重一些。他猛然推开门,她和孩子不在里面。

脚下立即产生了失重感。她逃了,这婊子。她几时离开的?她为什么逃?难道在他睡觉期间,她收到了什么消息?

她的皮箱还留在车后备箱里。林可快步跑下三层楼梯,在大堂门口险些将姜冉撞下台阶。“你跑哪儿去了?”他问。语气中不自觉地透出凶狠。

“毛毛闹肚子,我去药店买药了。”她说,把药盒举给他看。

他们回到301房间。林可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毛毛乖,叔叔抱抱。毛毛看动画片吧。”他打开电视,找到少儿频道,安顿毛毛坐在沙发椅中,正对着电视屏幕。毛毛“唔唔”着,拔出含在嘴里的手指,涎水挂了下来。

林可转回身看她。她目光湿漉漉的。她把我当成谁了,孩子的爸爸?一家人在享受天伦之乐?他想。认为有必要让她看到一部分真相。

他动作很快地抓住她的右手腕,反扭过背,将她脸朝下摁倒在柔软的床上。她不出声地剧烈挣扎,并试图用高筒皮靴的尖跟踢他的裆。他加重手上力道,直至她放弃反抗。“你再不经请示脱离我的视线,我就拧断你胳膊。”他平静地说:“我说到做到。”

他丢下嘤嘤哭泣的女人,拿起遥控器换台。市长的私生子被取消了看动画片的权利,他,林可,路口看守人的儿子,现在要看地方新闻。

“我要宰了你。”女人咬牙说。

“随便。”

榔城台的图像不稳定,且伴有杂音。是部外国情景喜剧。他计算下时间,离晚间新闻播出还有三个小时。毛毛微微偏过小脸望向他,他悚然,这孩子眼神空荡荡的,像商店橱窗后的玩具娃娃。“毛毛,怎么回事?”他问。

“你管不着。”姜冉抱起孩子进了套间,砰地关上房门。

吃晚饭时,他俩都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这是偏街上一家小饭馆,厨子手艺不赖,几样家常菜炒得很有盐味儿。林可点了炒肝、麻婆豆腐、炖柴鸡和孩子们通常喜欢吃的椒盐玉米。姜冉点了木耳炒鸡蛋,她的筷子拒绝伸去别的盘子,毛毛伸手抓玉米粒,也被她毫不留情地赶开了。

当一个厨子想必很无聊吧,终日炒相同的菜给客人吃。林可点支烟,漫无目的地想。忽然想起父亲,守在小水泥亭子里,日复一日看着运货火车经过眼前,会想些什么呢,那时的父亲?

步行回宾馆。街口卖水果的小贩还没有收摊,她停下来买橘子。

“那是什么?”她指著街对面问。那里有一小块隐在黑暗里的空地,似乎生长着一棵树,或者半截电线杆?

“石幢。”小贩说。将称好的橘子装进塑料袋。

“什么,床?”

“石幢。就是和尚死后埋在那里,上边竖根石头柱子。”

“为什么要埋在这里,这里是街区,多吓人呀。”

“那是个明朝的和尚。”小贩说,“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人家先住这儿的。这条街就叫石幢街,也叫庙街,还叫和尚街。上回有个外地人问路,说找秃驴街,我把他支城门外去了。”

他们一起笑。胖墩墩的小贩挺有趣。姜冉说:“大叔,再给我称五斤苹果。那个和尚怎么死的,人们要纪念他?”

小贩便讲了一个半人半佛的故事。闹不清明朝哪个皇帝在位时,陇县大旱,老百姓祈雨,某神灵托梦,要求用一个活人作燔祭。和尚挺身而出,在龙王庙前架起劈柴堆把自己烧了。立刻电闪雷鸣,降下瓢泼大雨,于是乎全县人民得救了。

“你说,故事是真的吗?”走到宾馆门口时,姜冉问他,“我怎么感觉像听了一场英雄事迹报告会呢?”

林可把左手的五斤橘子换到右手,把右手的五斤苹果换去左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过去看看那根石幢?”

“我害怕。那里太黑了。我怕吓到孩子。”

大堂前台换了两个值夜班的服务员。“找那个妞了吧,”姜冉斜眼看他,“你挺擅长泡妞的,两三句话就能逗她笑成那样。当我的跟班太屈才了。”

“我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尤其那些帮助过我的人。”

她不吱声了。不过上楼梯时林可还是隐约听见她小声骂了一句:臭流氓。

开门进房,林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这台二十四寸老款电视机是目前能得到有用信息的唯一渠道。榔城台在放广告,画面中十八层的戈氏矿业大厦几近高耸入云。天知道摄像师怎么拍摄出的摩天效果,也许躺地上拍的。

他俩默不作声看完半小时新闻。没有一条和贾市长有关。他转头看姜冉,她面色苍白。

“或许虚惊一场,明天他又从电视里冒出来了。”

“出事了。今天上午,本该他为那座大桥的通车仪式剪彩,代替他的是另一位副市长。”

毛毛独自在床上玩耍,把一枚硬币抛上去,看着它落下,再抛上去。一直重复这个动作。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不说话也不哭。

“能用你的手机和那边联系吗?我的……可能被监听了。”

林可说不能。他不能主动打电话给二哥,除非紧急情况下用事先约定好的方式。逆向联络被严厉禁止,那样做可能将双方都置于危险境地。

半夜时分手机响铃,榔城市内号码。林可能想象二哥开着黑色福特车在市区转悠,随意挑个街边电话亭,然后把电话打过来。

“在哪儿落脚了?”

“陇县。”

“她情绪稳定吗?”

“还好。”

“事情比预想的要严重。那就是个专案组,打着检查组旗号下来的。直接把人从办公室带走,不知去向。”

“我们怎么办?”

“藏好。躲猫猫你会吧?我这边事情多,暂时可能顾不上你们。”

后半夜起风了,窗外的树枝喀嚓喀嚓响。林可揿亮床头灯,坐起身吸烟。后来他关掉灯,躺倒继续睡。他梦见了马文强。

上午九点客房服务员敲门,进来收拾房间。见被子已叠整齐,地毯上也没有烟灰和痰迹,对林可笑笑,又推里间门,推不开。林可说:“她起床晚,麻烦你过会儿再来收拾。”待服务员离开,林可敲门,里面喊:“滚!”林可说:“我去网吧,一小时后回来。”

他去附近网吧办张临时上网卡,点进榔城政府网站,花十几分钟浏览官样文章,又进榔城贴吧,一无所获。离开网吧,在邮局门口的报刊亭买本全国地图册,从街边包子铺买一斤小笼包子,回宾馆。

姜冉坐沙发里发呆。毛毛在地毯上爬来爬去,追逐那枚转圈逃跑的硬币,他玩得那么专注,林可把包子送到他嘴边,他都不肯看一眼。林可只好塞进自己嘴里,含混地告诉她:“他们封锁了消息。”

他们过着近似正常的旅居生活。一对年轻夫妻带个智障小孩,从老远城市来这个偏远县城做什么?旅游?寒冬腊月出来旅游?这里哪有值得一看的文物古迹。再说他们很少离开房间,不会整天待在床上吧?嘻嘻,你才下流。女的挺漂亮,衣服款式连县城百货大楼也买不到,她背的LV包……是LV包吗?我只在彩贴上见过,价钱老贵了。我男朋友才舍不得给我买,他比葛朗台还抠。

林可把车开去城关的汽车修理厂。“车坏了,我们困这儿了。”他愁眉苦脸地对宾馆服务员说。实际上他只让技师为车做保养。

毛毛对他不怎么认生了,有时肯和他一起玩。这孩子只专注于做雷同事情。林可买来一堆玩具,毛毛抓过一件可以玩很久,对其他玩具视而不见,根本不像正常孩子把所有玩具都搂到自己面前。倘若试图拿走他手里玩具,他便发出“呜嗷”叫嚷,活像受委屈的仔獸,而姜冉,则以极快速度窜过来对林可横眉立目。

“你咋跟头要吃人的母豹子似的呢?我不是食物,我是为你们提供食物的……工具。”

“我要发疯了。”她急促地在房间里转圈走,晃得他头晕。“我疯了。”她颓然坐倒,“疯了。”

林可有种不安的感觉。他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或许旅行能让她放松情绪。然而当晚出事了。

半夜民警带几个协勤查房。对他俩没睡在一张床上感到意外。简单盘问几句,要看结婚证,当然拿不出。于是带他们回派出所。上警用面包车时,林可见姜冉抖得厉害,对民警说:“警官,别冻着我媳妇,我把外套给她行不?”民警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娃娃脸男人,说行,只要她真是你媳妇。林可脱下皮夹克披在姜冉肩头,趁机耳语说:“什么也别说。”

进去后,他俩被分开盘问。林可坚称夫妻关系。娃娃脸民警冷笑说:“她住榔城凤凰花园,你住榔城铁北机务段,哪对夫妻的家庭住址是这样的?”林可说:“我们有两套住房。”民警又问:“你岳父母姓名、住址你总知道吧?”林可闭紧嘴巴。料想姜冉也答不出她公婆的姓名住址。

果然,回答不出问题的姜冉撒泼放刁了。这女人撒泼还是很有一套的。林可侧耳细听隔壁传来的尖利女高音,不无宽慰地想。她对市长撒泼不?紧跟着他开始发愁,如何脱身?

娃娃脸民警打电话叫来两名女警后,事情变严重了。“她究竟做什么的?”娃娃脸民警厉声问:“从她身上搜出了十二张银行卡,还有四张不同姓名的身份证,你给个解释。”

林可给不出任何解释。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民警吩咐协勤,“先关留置室,等上班人齐了再细查。”

林可被铐上手铐,推进铁栏焊成的半间房里,外面留个协勤看守。协勤二十来岁,额前染了一撮黄发,林可记得他眼睛不大老实,老是斜溜姜冉的脸和胸。搭讪说:“哥们,赏支烟。”协勤从栏杆空当递支烟进来。林可吸两口,“这烟不咋地,顶多三四块钱一盒。”协勤撂下脸说:“讨饭的还嫌饭馊。”林可说:“跟你打听个人,叫朱爱宝,以前卖假烟的。”协勤说:“没听说过。”林可说:“后来改行开娱乐城了,他有个绰号,叫‘二地主。”协勤一愣,“他呀。有这么个人,县城最大的娱乐城就是他开的。”林可说:“我和他有些交情。你帮忙传句话,向他要几条中华烟。”协勤面露畏缩:“他手下那帮保安还不咬死我。”林可说:“你就说,榔城有个叫‘小七的家伙嫖娼被抓了,兜没钱,等他来保。一句话的小事,你又不犯纪律。他要是不给你烟,”说着捋开衣袖,将烟头在左手臂上碾灭,“你回来接着拿烟头烫我。咋样?交个朋友嘛。”

黄毛协勤犹豫片刻,出去喊另一个协勤过来替班。林可听见院子里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响声,便闭上眼装睡。

朱爱宝来得挺快,右脸颊上还留有半个口红印。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真是你呀七哥,”胖得像根大号雪茄的朱爱宝说:“嫖娼咋不去我家?”

“胖了呵。上次见面你瘦得像支女士摩尔香烟。”林可说,“你的地头,你想办法。”

朱爱宝说:“我嘴笨,所以带律师来了。苏净月,你来搞定。”高个子男人朝林可笑笑,他有一口整齐的碎米牙。

苏净月打手机请来了城关派出所的所长。所长四十来岁,有些谢顶,穿套雷蒙西服。问过情况,说:“上局域网查查。”

娃娃脸民警回答:“查过了,不是通缉犯,协查通报上也没有。”

苏净月说:“就算她是妓女,若无钱物交易,卖淫嫖娼这条就定不上,最多算非法同居。现在假证泛滥,她出来做,弄几张假身份证也属正常,小姐们的名字哪有真的?至于十二张银行卡,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花十元就能在银行办一张,或许她喜欢收集那东西,就像集邮、收藏古董……当然大多数人都喜欢收集人民币。”

所长气乐了,“按你的说法,这对野鸳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喽?”

苏净月赔笑说:“多少还是犯了那么一点儿法的。”

朱爱宝缴了三千元治安罚款,开车送他们回旅馆。天蒙蒙亮了,淡淡雾气在街道游荡。林可问:“警察为什么查房?”苏净月说:“有人举报。”林可看姜冉,姜冉想想说:“昨天有个服务员收拾房间,盯着毛毛看,我心烦,骂了她两句。”

经过偏街,姜冉说:“停下。”抱毛毛下车,走近石幢。几堆碎石围绕一根六棱面青石柱,约三米高,柱面雕刻云纹、佛像和经文。旁边立块铜牌,标明“国家三级保护文物”。车里三个男人看着她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不由得面面相觑。

“其实石幢另有故事。”苏净月说。

朱爱宝笑骂:“还想妖言惑众?难怪县一中解聘你。”

见林可不解,苏净月说:“我以前是历史教师。在课堂上讲了些与教材不符的观点。”林可倒颇有兴趣,“什么故事?”

苏净月说:“僧人去世,称作圆寂,多数僧人像常人一样死去。只有修为高深的僧人才能坐化,似乎能够预知死亡来临……挺玄乎的。这位月空和尚,”他指指石幢,“是舍身,所以上面刻了超度经文。”进一步解释说:“佛家禁杀生,僧人也是众生之一,杀自己也不行。

“我查过《陇县志》,他出家前原是一位兰姓秀才,《陇地明季诗文杂钞》里还收录了他一首诗,《登古长城遣怀》:白草凝月色,青山空寥落。风吹匈奴去,野歌无人和。有些文采的。

“后面的故事便俗套了。他爱上一位姑娘,并且因她出家。那姑娘嫁了别人,生了孩子。后来有一年大旱,百姓祈雨,神汉说用童子燔祭,挑选百名童子抓阄,结果那姑娘的儿子抓中了。月空和尚站出来,说我还是童身,愿以身代。遂当众自焚。下没下雨不知道。那时是明末,县志只记载几句:久旱,粮赋无征,民多饥者,鬻儿女于市。”

故事讲完,见姜冉还在石幢前跪着。林可说:“这娘儿们真他妈邪性。苏老师,你下车等她,再陪她去宾馆收拾东西。地主送我去汽修厂。”

林可和朱爱宝一前一后开车回到宾馆,苏净月和姜冉已等在大堂门口。林可问:“房退了?”姜冉说:“退了。”苏净月帮忙将皮箱塞入捷达后备箱。林可说:“我们回榔城,多谢。”

握手告别之际,一辆白色依维柯厢车和一辆三菱越野吉普驶入宾馆院内,陆续下来六七名男子。裹在中间的是个矮胖男人,低着头,两只手腕并在一起,上面搭件外衣。经过他们身旁,矮胖男人扭头看两眼姜冉,姜冉陡然面无血色,身子一个趔趄,林可说:“当心,地滑。”搂住她肩下台阶,觉出她整个身体都在抖。姜冉低声说:“快走,快走。”似乎随时要晕倒。

林可迅速发动车,倒车、改档、打方向盘,眼角余光一直瞟着那群人进了大堂。驶出院门,他才提速,放任车子快速逃窜。

“贾市长?”

姜冉费了很大力气点头。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异地关押加不定期转移?”

“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宾馆台阶前,朱爱宝将一叠钱交给苏净月,“小七给你的。”

“律师费?这人办事挺讲究。”

“他是个办事讲究的危险人物。”朱爱宝慢吞吞说,“我很高兴,这次他欠我人情,而不是我欠他。”

“游戏才刚刚开始。”林可降下半截车窗,享受冷风割面的痛感,“看情形,他还没有交待,否则你的照片会出现在警方的协查通报里。”

“专案组为什么带着他跑来跑去?”

“一,防止有人跟踪或者内部人员泄密。二,可以加大被审问者的心理压力。”

他只开出三十公里便停下来,姜冉惊魂未定,催他快逃。“‘逃得越远越安全定律并不适用所有逃亡者。”林可说。拿出地图册,手指在陇县公路线上逡巡。“你能逃去境外吗?你有出国护照吗?你只有四张假身份证,离开咱们伟大祖国就不好使……哎,哪张真的?”

“姜冉。另外三张没收了。其实以前有机会办护照的,我……”

“以为有市长大人罩着,可以高枕无忧?他现在倒台了。”

“我舍不得离开我的父母孩子!”

姜冉的回答近乎吼叫。林可皱皱眉,“逃到境外也可能被遣返。举目无亲,一旦钱花光……下场更惨。像你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多半被卖进外国窑子。”

姜冉啐一口,“流氓。”有些羞臊的意味了。

“距上一次藏匿地点仅三十公里,这也是追捕者心理上的盲区。咱们就地潜伏,情况有变,可以走盘山道去椴城,是条险路。也可以退回陇县,打个时间差。”

“这不还有条路吗?”一根细长白皙的手指贴住他的手指,“这里,这里。”他有轻微触电的感觉,“往哪儿指呢?出省了。那是省际高速,我敢保证,一旦他们开始追逃,就会调阅入口的电子眼记录,警察会在出口高举横幅迎接你。”

巫岚镇卧在丁字路口的横杠上,左去县城,右通高速入口,那一竖曲里拐弯地伸入青灰色群山。当地人充分利用地理优势,在公路两侧开起旅馆饭馆商店洗车店修车铺。晨曦初升,已有居民在柏油路边摆水果摊了。林可慢悠悠开车进镇,眼睛左右搜索店铺招牌,目光落在“孟老二干果栈”的铁皮招牌上,下车,向一个抱竹扫帚扫院子的黑瘦老头打听:孟老板在不?老头说我就是,你干啥的?林可说收干货,你都有啥?老头说啥都有,核桃栗子干枣柿饼酸梨片……

姜冉抱毛毛进院时,林可和老头已经开始谈各类干果的具体价格了,林可要的货多,老头既紧张又兴奋,说没那多存货,得雇车去山里收,两星期能够数。林可说不急,收齐后雇挂车拉走。镇里有干净旅店没有?死冷活冷的,我媳妇儿子不扛冻。老头小声说路边旅店人杂,还有偷着加褥子的,加褥子你懂不?人肉褥子。你要是不嫌,住我家呗,就我和老伴儿两人,儿子儿媳带娃儿在城里打工,你一家子住西屋,我让老伴儿烧热炕。林可数出三千元,说两千订金,一千算房饭钱。老头说哪能收你房饭钱?住家就是亲戚哩。林可握住老头推让的手,说有规有矩才好办事,万一我是骗子呢?老頭咧开少颗门牙的嘴嚯嚯直乐,现如今骗子多不假,像你这么规矩的骗子我还真没见过。

骗子一家像走亲戚一样住了下来。顿顿热菜热饭,老婆子做饭不太讲卫生,擤完鼻涕随手在围裙上一擦,转回身拿铁铲继续炒菜,围裙大概两三年没洗过了……她对毛毛好,得空逗逗他,往他嘴里填几颗干果。她比老头要早发觉毛毛有问题,“这娃儿……苶?”当地土话里苶是痴傻呆笨的通称,“可怜价儿的。各有各命,谁拿老天也呒办法。”她甚至偷偷给姜冉出主意,“你俩还年轻,再生一个,将来也好照顾毛毛。”姜冉涨红脸,不敢应声。

老头雇本家侄子杠头的蹦蹦车进山收货,清早出门,日暮返家,老脸皱缩得像山核桃。“山里人也净出门打工的,山穷,要是像你们那边有矿就好了。”指挥杠头卸车。杠头抓出几捧野酸枣给毛毛,姜冉道谢时杠头脸比酸枣红,这个粗手大脚的汉子面颊有两坨硬红,那是山风常年吹红的,“山里多的是,编织袋包住酸枣棵子,用小棍乒乓敲,半天就弄一袋子。山果子最属它不值钱了。”杠头讷讷道,面对姜冉时他有些手足无措,林可猜测他还从没和洋气漂亮的城里女人面对面说过话呢。毛毛偏偏爱吃酸枣,吮掉红果皮和薄薄果肉,一颗接一颗“噗噗”吐核,谁也搞不懂这孩子话说不囫囵,吐核却怎么这么利索。背地里听老婆子说,杠头媳妇进城当保姆,同主家男人黏一起,把杠头踹了。杠头领八岁儿子过活,日子着实凄惶,酸枣是采给儿子当零食的。“男怕入错行,女怕上错床。毁人败家的事哟。”老婆子最后如此总结道。林可和姜冉听得各自心惊。

晚饭孟老头抿两盅自家泡的酒,林可陪一盅。盅底卧着一两粒胖乎乎的枸杞子。林可酒量浅,多喝半盅竟有些伤感,“我父亲的一个酒友,醉了就唱梆子戏。酒、戏文真能消愁吗?有时梦见父亲,他站在铁道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铁轨黑黑的,那么长,望不到头……”

老婆子找出两套新被褥,铺在西屋炕头,还特意准备了一只搪瓷盂,“尿盔子。省得你们起夜。”西屋墙上挂着她儿子儿媳的结婚照,模样不大中看,燕尾服婚纱,手捧塑料花,一看便知县城摄影师的手艺。关掉灯,林可将自己的被褥移去炕尾,蒙头睡,只作听不见她脱衣的窸窣。夜风吹动窗棂外的糊窗纸,噗啦啦响,紧几声,慢几声。

“哎。”姜冉说,“你其实挺君子的。”

“不敢当,我就是一流氓。”

“你成家了?”

“还没。”

“谈过恋爱没有?”

“没谈过。我和她们直接上床。”

“又不说人话了。真没谈过?”

“嗯。不过,倒是暗恋过一位女同学。”

“看不出你还是个闷骚人物。她叫什么名字?”

“说不出口。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听说后来考上了大学。高中同学两年,我从来不敢说她名字,感觉怪怪的,好像那是个神圣的忌讳。”

“你还有什么忌讳啊?”

“铁轨,我害怕梦见铁轨。”

“我看过一本解梦的书,铁轨代表远方、漂泊、居无定所。哎,你总要信奉点什么吧?”

“我信奉万恶又万能的金钱教,我们教主的名字叫……”

“Money。”姜冉吃吃笑,“很老的一句台词哦。好像出自成龙演的一部电影。”

“我记得是《飞鹰计划》。那时马文强常把这句话挂嘴边,他……”他心猛地一沉,“不早了,睡吧。”

很久他才睡着。屋内有女人的气息,熟悉又陌生。他猜她也如此,因为她翻过十几次身。屋内有男人的气息,陌生又熟悉。

“我倒有点喜欢这里了,咱们要真是干果贩子就好了。”姜冉说。她和老婆子清早从镇里浴池洗完澡回来,抖散湿漉漉长发,用木梳划拉下不少冰碴,“天哪,我不会感冒吧?你倒杯热水,我吃粒药预防下。”林可停止和毛毛头对头顶牛,爬下炕,找暖壶倒水。

“哎,女人老了真的很难看,老婆子的皮肤皱得像橘子皮,老头也不嫌,还要和她一被窝,说挤着睡暖和。嘻嘻。老婆子自己说的。”停一停,又说,“我念大学那阵,还背过叶芝的诗呢:当你老了,头白了……”

林可的手机振铃,他俩惊呆了。它十多天没响过,现在它打破了沉默,也打破了这虚假温馨的表壳。

“出事了。”二哥沙哑的声音传过来,“昨天上午,罗肥子来戈总办公室,向戈总连开三枪。人在医院抢救,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期。”

“需要我回去吗?”林可问。知道这消息意味着一场火并。

“不用,警方介入了。罗肥子死了。”

林可离开屋,到院子角落继续听电话。二哥情绪几近失控,由于他的疏忽才导致目前严重局面。“贾珙复已向专案组坦白交待。他崩溃了。没有后续消息,那人只和戈总单线联系,可戈总还处于昏迷状态。”

“她怎么办?”

“要等戈总清醒后再做决定。”

林可在院子里转圈。事情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围。他习惯听从二哥的指令,就像二哥听从戈总一样,他们都是棋盘上的卒子,未经允许不能过河的。但隐隐的,他为姜冉感到担忧。

林可回屋,将事情尽可能完整地复述给姜冉听:二哥这些天一直在和罗肥子、还有湟县的两家小矿谈判,收购他们的矿场,两家小矿要价太高,罗肥子则根本不卖。二哥带人上门做思想工作,所谓思想工作,就是拿五连发猎枪顶在矿主脑袋上……两家小矿主签了字。罗肥子慌了,试图通过官面上的渠道解决问题,能搞到采矿许可证的人多少有些背景,但二哥兜着罗肥子的底——罗肥子的最大靠山就是贾珙复,贾珙复完了,他的底牌也就失效了。二哥给出一个合理价钱,罗肥子仍旧拒绝,二哥用碳钢折刀切下罗肥子一根手指,从小拇指切起……切第四根时他同意了,答应明日上午去公司签协议。

第二天罗肥子独自去了戈氏大厦,缠纱布的左手剩下的两根手指捏着协议书。二哥很高兴,领他见戈总,忘了让保安搜身。戈总亲切安慰罗肥子,说以后打台球你可以用架杆嘛。罗肥子说那就签字吧,二哥你能出去不?我见你手就抖,字都签不好。戈总笑笑,让二哥出去。二哥在门外等几分钟,里面突然响枪,跟着又是两响。二哥和几个保安冲进去,戈总仰面倒在座椅里,胸前冒血。罗肥子转回身,仿六四式手槍抵住自己太阳穴,抠扳机前还讥诮二哥说你看,剁我三根手指,我还他三枪。

姜冉表情漠然,“早晚有这么一天。你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林可辩解说:“公司正处于转型期,二哥说过,做完这一单收手。”

姜冉冷笑,“收购那三家矿,戈氏矿业就有足够实力不被其他同行吞并。然后洗白,顺便搞搞慈善活动什么的。”

“你以前不是能发短信和戈总联系吗?”

“自从上你车那一刻起,我再联系不上他了。”

当晚他们开车去县城。姜冉去一家小网吧,想通过QQ和省城的一个大学同学联系,那位同学在检察院上班。林可步行去金盾宾馆,依维柯和三菱吉普已不在院内。绕路回网吧。姜冉正在浏览榔城贴吧的网页。

“联系上没有?”林可问。

“不必了。这上面各种消息都有了。”

林可凑近看发帖,全是关于贾珙复被检察院批捕的消息,发帖、跟帖、转帖,忙得不亦乐乎。他们甚至给前市长改了谐音名字:假公仆。网名“真相才是奢侈品”的家伙曝料说:老贾同时包养了十二个女人,昵称“十二金钗”,去年元旦,他将十二女集合在酒店,搞场私家评奖活动,评出“最养眼美女” “最迷人微笑” “最温柔贤淑” “最佳床上运动员”……一网民惊叹:贾宝玉+韦小宝的3.0梦幻版啊……

“真的?”林可悄声问。

姜冉狠狠白他一眼,下机离开。回去路上,林可问:“十二个女人,像你这样徐娘半老的……估计个位数你都排不进去。为什么专案组盯着你不放?”

姜冉一言不发。

回到干果栈,毛毛蜷东屋炕头睡着了,老婆子说毛毛跟我们睡吧,挺好哄的。

关上西屋门,两人均讪讪的。姜冉钻进被窝,拉灭灯,忽然问一句:“那个女学习委员,你一直没遇见她吗?”林可说没有。姜冉不再说话。林可爬上炕挪被褥,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似乎停顿了很久,静得可以听见血液呼呼燃烧的声音。狂乱甩脱衣物的累赘,黑暗中赤裸相对,如同本性孤独的凶猛动物,受寒冷驱迫扑向对方怀抱。

他们起得很晚。老头没出门,在房顶铺了秫秸席,一层层摊晒干果。阳光里有甜丝丝干果味道。丢颗进嘴,尝到了暖洋洋阳光味道。杠头开蹦蹦车来,说呒事,我拉脚挣钱去。今儿一早,派出所的人在街口查外地车,跑黑出租的全吓蹽了,我去捡洋落儿。

林可警觉起来,踅进屋让姜冉赶紧收拾东西。“刚接着电话,老丈人病了,叫我们回去一趟。”他仰头对房顶上的老头说:“来回好几天,可咋整?”老头说麻溜走,女婿是半个儿,老丈人等于半个爹么。等你回来,我的货也够数了。

临上车老婆子还紧着往毛毛衣兜塞把毛栗子。驶过街口,平素一撮蚂蚁似的黑出租一辆也不见。林可加大油门,一头扎向莽莽群山。

盘山道坑洼不平,偶尔溅起的石子跳出了路面。大约为打破旅途的岑寂,或者舒缓情绪,姜冉说讲个故事呗,什么都行,流氓话我也不生气。林可说那就讲讲罗肥子,他请我吃过几次饭,擅长说荤段子,从饭头到饭尾,句句下流……我跟锋哥混那会儿,罗肥子在街头摆台球案子,美式十六色花球,五毛一盘,钱没挣几块,倒练得好球技,西城第一杆的名头不是胡吹的。他居然凭这个泡到一个漂亮妹。后来他开家球房,和人赌球,赌注就是那个漂亮妹,输的掏钱,赢他一盘漂亮妹脱一件衣服。榔城大小流氓好多光顾的……也包括我。有天来个山西老客,皮黑得掉进煤堆捞不出来,看样子喝高了,大眼珠子死盯着漂亮妹看。讲定五百元一盘,相当于当时榔城小公务员的月工资。老客赢一盘,输三盘,赢一盘,再输三盘,输赢只在一两个球之间。老客输掉几千块。漂亮妹身上只剩小背心和短裤。看球的人快发狂了。之后老客连输十六盘,连出杆机会也没有,罗肥子一杆清台。老客发狠,将提包砸球案上,说里面十万,看你能清多少盘。那时人民币最大面额是十元,十万什么重量?球案都忽悠一下子。

“后来呢?”姜冉追问,“快说嘛,脱了没有?”

“还说我下流呢,你看你。”

姜冉伸手狠劲掐他大腿里子。车头险些碰上山壁。

“好好,我说……我们被赶出来,没看到结局。听说罗肥子把钱还给老客,说交个朋友。从那以后他和老客搭伙做生意,从山西小煤窑发煤炭到榔城炼钢厂。老客两年后死在铁西一家洗头房里,被一个混混捅了七八刀,起因大约是争风吃醋……一个酒色财气占全的暴发户怎么可能活得长呢?罗肥子靠倒煤起家,后改行开矿。据说他和漂亮妹的第一个孩子跟老客相像,黑得像颗煤核。”

“你也讲个故事,越凄惨越提神,路长着呢。”林可说。

“卖火柴的小女孩?要不,小王子的故事?”

“千万别。我很多年没哭过了。”

姜冉想许久,“我念大学时,和同室一个姐妹很要好,她……是外省人,父母都是小学教师,那种吃粉笔灰养家的教书匠,清贫却自尊,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直到女儿大学毕业,夫妻俩还住在女儿出生时单位分的福利房。毕业時,国家已经不包分配了,找工作挺难的,她的文凭一般,父母又拉不下脸求人——其实也无人可求。有家工厂招文秘,她去面试,录取了。由于工作关系,她和厂长常接触,厂长四十来岁,很有魅力的一个男人,他们在一起了。那时她懵懂无知,误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有次厂长带她应酬客户,那客户色得厉害,喝完酒,厂长使眼色,要她陪客户开房,她不肯,厂长一巴掌扇她脸上,你他妈装什么清纯,花钱养你就是让你干这个的。跟着又哀求她,厂子遇到难关了,你不帮我,我没活路了。她去了,听凭客户摆弄。客户倒是口味独特,过后又要她。厂长爱钱,客户好色,真正的各取所需。她也不再要脸,脸皮算什么东西?站街女郎也比她更有敬业精神。委身于两个男人之间,直至有天发现怀孕,她觉得是厂长的,但不敢确定……她快发疯了,觉得全世界没什么可以信赖,便把孩子生下来,想总得有样东西值得她活下去吧。孩子满月,她抱回父母家,母亲当场心脏病发作,父亲要跳楼自杀……那孩子才可怜,好几岁了,和家人连张合影都没拍过……亲子鉴定最终没有做,一个傻孩子,哪个爹肯认他呢。”

坡度渐渐攀升,林可尽量贴近内侧行车,由于专注,脸颊绷得很紧。拐紧弯时,前方山壁似要迎面撞来。姜冉转过脸,不敢再看外侧悬崖,谷底趴着几辆坠毁的车辆,还有一辆大货挂在半山腰,车头和车身拧成象征胜利的V字形。

“前年我跑过这路一次,是春天,崖谷间开满了映山红,一大片一大片……那么美,偏又生长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林可说。她辨别出了他平板语调里的淡淡悲伤。

正午时分爬到第三座山峰的山顶,居然有一小片空地,割出一小片整齐日光。空地边孤零零矗间水泥房,房门挂了铁锁。门板漆行红字:4号护路站。下面括号里补了三个黑字:已停用。

林可停车休息,姜冉偎去身边,额头顶蹭他的下巴。“痒痒的。”她喃喃说。手指尖摩挲他的胡子茬。

手机振铃,榔城市区号码。

“我。”二哥问,“上午打几次电话,怎么接不通?”

“山里信号弱,刚到山顶。”

“她在你身边吗?”

林可略一迟疑:“不在,去方便了。”

“盡快找机会做掉她,小的也不留。处理好后事。”

“什么?”

二哥重复一遍。“专案组在紧急追捕她。如果她落网,后果严重。事情办完,来找我领奖金。”

怀里的身子僵硬得像块铁板。林可克制住牙齿的颤抖,“戈总的意思?”

“不该你问。”二哥冷冷说。挂断了电话。

姜冉仰起脸庞望向他。多么熟悉,多么陌生。真奇怪,她眼里没有眼泪,一颗也没有。林可慢慢将她推离自己,伸手取出座椅下预先藏起的匕首。真寒冷呀,它的柄。她的脸庞依旧跟随他的眼睛转动,仿佛一颗即将被砍伐的向日葵果实,那么美丽,那么危险。

姜冉抱毛毛走去崖边,林可手握匕首跟随,隔开三步。山顶风大,衣袂飘起来。在风中保持不动的都是沉重坚固的物体,比如石头、老树、水泥房、钢铁制成的汽车。她回头,风将泪水吹离了脸颊:“你这就推我们下去吗,林铁民?”

缘谷间坡道下行,可以望见阳面山坡上的小村庄,低矮的石头房,隐约听见狗叫声。那里该是能收到干果的地方吧。林可想。

“再唱支歌呗。”她说,“毛毛爱听。”

他们唱十多首了,没一首能唱完整。《长江之歌》《一条大河波浪宽》《让我们荡起双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全是高中时参加班级歌咏比赛的合唱歌曲。过于久远了。漫漶往事经时光滤过,仅剩些许碎片,一如沙中的石英。

穿过一段长长的幽暗隧道,出了山口,土石路换成了柏油路。手机振铃,一个陌生手机号码。

“林可?”对方试探地问。

“你是谁?”

“追捕你们的人。我叫路平,道路的路,平坦的平。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林可全身每条骨头缝都往外冒寒气。他当然听说过路平。榔城道上混的地头蛇、坐地炮、黑团伙、跑单帮的、捞偏门的、甚至那些干一票就走的外地流窜犯……有几个没听说过路平呢?公安部为数不多的还活着的一级英模之一,父亲只是铁东钢厂的一名翻砂工,毫无家庭背景,从小片警一路升至榔城市局刑警大队长,抓捕的案犯要以百为单位计算。不吃黑钱,也不受人恐吓。以至于上面不得不调他去厅里任职,因为连他家人的安全也受到了严重威胁……他在榔城时,道上人甚至拿他赌咒发誓:我要是不守规矩,出门就被路平盯上。“被路平盯上”意味着走到了岔路口——一条去监狱,一条去刑场。

“大哥,找错人了吧?”

“不会错。我在干果栈,要不让孟老二和你聊几句生意经?”

“呃,算了。你代我谢谢他。”

“你跑得挺快呀。喂,想不想知道贾珙复为什么坦白?”

通话时间显示50秒,林可挂断。几分钟后电话又追来:“没条件给你手机定位,不必过虑。快到椴城了吧?小心驾驶。那天在金盾宾馆门口,老贾遇见他的情人和别的男人搂在一起,承受不了人刚走茶就凉的残酷现实,心理防线一下子垮掉。真有戏剧性。

“既然你不想开口,我说你听。你有个老母亲,住在铁北老年公寓,你为她预存了三十年的养老金。为什么存这么多?这不是孝顺就能解释通的。我猜,你担心自己哪天突然死掉,无人赡养她。

“你大概正在想,我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抱歉,不能告诉你。当初的铁北七兄弟只剩你和老二了吧?彭锋瘫痪,老三在新疆蹲大狱,判的无期,老四严打时被枪毙,老五死于吸毒过量,老六马文强……死于交通事故,真是交通事故吗?那案子不是我经手办的,我怀疑不是。

“我想你不会轻易就范,更不会被我一通话吓倒。你看,我告诉你这么多情况,已经违反工作纪律了。作为小小的回报,你可不可以记住我的手机号码?说不定什么时间你会打给我。”

林可说:“真对不住大哥你,错误我已经犯下了。你要找的人在盘山路4号护路站下面山谷里。”随即挂断。

路平会去山谷里寻找两具并不存在的尸体吗?会的。这消息令他分心,至少,能拖延一点时间。他会继续追赶吗,冒坠崖风险在夜间通过盘山路?会的。别的警察或许另觅他途,但路平一定直线追击,他明白咬住猎物不放才是最佳追捕方式。而且他还会联系椴城警方,在主要路口设卡,拦截榔城牌照的黑色捷达。

暮色何时聚拢在车窗外的?北方的夜空,总有一两颗星星早早出现。东南方向那颗最为明亮的星叫什么名字?他领先路平五个小时路程。或许还不到五个小时。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路平为什么要主动联络他……宁可舍弃秘密抓捕的隐蔽性和突然性?

林可从衬衫口袋取出手机卡,换掉旧卡,拨出一个熟记的手机号码。二哥接听,问:“事情办完了?”

“我……下不了手。不能放她条生路?”

“你是头回做活的生手吗?”二哥恼怒地训斥。

“她只是个中间人,专案组抓她,为落实贾珙复的赃款来源。即便牵连到戈总,也只是行贿的小罪。为什么非要灭口?”

“你他妈疯了,用明语讨论工作业务?”

“我手机没连着录音机或者监听设备。我跟你十多年了,二哥。”

那边沉默很长时间,“好吧,我告诉你理由:老板不能出庭指证老贾,哪怕附加免于起诉的条件。公司的生存要依靠老贾这类保护伞,当然为防下雨,我们备了不止一把伞。如果老板开口,就会失掉信誉,以后没人肯同我们合作。”

“我可以带她逃走,也等于你放我一条生路。”

“你爱上她了?真蠢。谁也免不了犯错,比如我这次,害得老板差点丢命,老板却没有一句责怪,反倒检讨说由于自己操之过急造成的。兄弟,”二哥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咱们十几年的情谊难道比不上她的十几天?你要实在不忍心,把她还给我就行。奖金你照拿。你们在哪里?”

林可沉默着挂断,关机。两片手机卡脱离掌握,落进路边水沟。二哥很快也会在路上了。比路平更难缠的二哥。绰号四眼狼的二哥。夹在榔城黑白道的两位高手中间,他,一个过河小卒,开始下一盘关乎生死的盲棋。

“把你的手机卡也扔掉。”

姜冉照做了。林可重新发动车子,没有其他路可走,只能去椴城。姜冉问:“你会重新爱我吗?就像我此刻才爱上你一样……”

话有些绕,不过主题还是清晰的。一个无法用愚蠢或纯情简单形容的女人。他的女人。所有权至关紧要,正如矿山之于戈总,规矩之于二哥,法律之于路平。

他回答了。姜冉微笑,说:“好吧,我们逃。”

有时,逃亡像是一场旅行。如果心情愉快的话就更像了。姜冉的心情异常愉快,她简直把这当成了蜜月旅行,不能忍受片刻分离,或许受她的影响,林可作出近乎疯狂的决定:原路返回。

他们做了适当准备,在距山口十公里的加油站给车加满油时,姜冉去邻近的小商店买回面包和瓶装水。林可和女加油员多聊了几句——为了加深她的印象,也许过几个小时,有人会问她问题。他驾车直奔椴城方向,五分钟后他关掉车灯,原地掉头,摸黑返回山口。

他把车停在偏僻小路上,是条机耕路,前方小村庄透出零星灯火,散发出淡淡温暖。他抑制住靠近它的欲望。稀疏星辰在夜空显现,遥远,璀璨,如此华美,如此孤单,彼此辉映,却永远不能依偎。他睡着了,拥着他的女人和孩子。又一次,他梦见了马文强。

“你做噩梦了?”姜冉也被惊醒,低低问。

“马文强。我梦见他躺在铁轨上。”

“我还记得他,嘴贫,喜欢说电影里的台词。他怎么死的?”

“他们在夜里捉到他,强灌进很多烈酒,然后把他平放在铁轨上,几分钟后,运货火车开了过来。”

姜冉把他的头紧紧抱在怀里。“真可怕。”她说。

“做我们这行的,新陈代谢很快。”他清醒了,看看腕表,荧光表针指向凌晨一点五分。“你再睡会儿。”他说。开车门下车,走到土坡上,坐下等待。

半小时后,望见山道上移动的一点灯光。他一直等到它经过土坡下方的柏油路。从体型判断,是一辆越野吉普。又耐心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它橘红色的尾灯完全消失在漆黑夜里。

山石嶙峋的剪影接连不断地被黑暗重新吞噬。林可小心翼翼行驶,遇到狭窄路段,车子几乎一米一米蹭过去的。恐惧之余,他不由得佩服路平。路平應是处级官员了吧,竟还能放下身段,陪他一个下三滥的亡命徒玩命。这佩服反过来又加大了他的恐惧。车子险些倾斜,他本能地急速打方向盘,将车从路边拖回。还有一次拐弯,右后轮陡然悬空,幸好一块凸起的石头顶住了它,隔好一会儿,才听到石头坠落崖底的响声。

途经4号护路站时,林可停车吸烟。他突然明白了路平主动联络他的用意:警告他不要灭口。我差点就那么做了,不,我不会杀她的,我宁肯杀我自己。他想:她是我心底唯一干净的地方。继续沿着思路探寻:路平怎么会知道?出于经验判断还是另有消息来源?

掐灭烟,继续赶路。天色慢慢亮了。他在山口停车,拿螺丝刀卸掉前后车牌,丢进生满灌木和杂草的沟中。继续往前开,斜停在一道高坡上,卸下皮箱,喊醒姜冉,让她抱孩子下车,能御寒的衣服都套上,要开始走路了。

他打开车门,调成空档,松开手刹,在车尾发力一推,空车笔直下冲,翻滚着跌入坡底深沟。顺柏油路走十几里,截住一辆路过的蹦蹦车,将他们送去高速路口外的临时停车点。在那里,登上了一辆由邻省开往榔城的长途大巴。

半夜时分,在榔城西郊下车,步行前往老2号井。这里地名就叫老2号井。原是采矿区,矿石采尽后改成工业垃圾填埋地。原先的矿区人家多数迁移,剩下几家住户留守,靠微薄养老金、拾荒维持生计,像苦苦等候主人回家的老看门狗。

“父亲的那位张姓工友,法院定性为故意伤害致死,先判无期,后减为二十年有期徒刑。”林可说,“老婆带孩子改嫁去了外地。在狱中他表现良好,减过两次刑,前年刑满释放,完全不能适应外面生活。我帮忙找份工作,在这里看守垃圾场,有时过来看看,撂下一点钱。他如今是个佛教徒。”

老张头住在半山坡一间孤零零铁皮房子里。提盏破旧矿灯打开门,照照林可的脸,什么也没问,侧身让他们进屋。

房内狭小,除了一张断腿木桌,再无其他家具。木桌上供尊白瓷观音坐像,香炉里积满香灰。蜂窝煤炉子蹲在屋地中央,炉火尚温。林可说:“我有麻烦了,在这里藏些天。”老张头点点头,穿上棉大衣,提了矿灯出门。姜冉说您去哪儿?外面冷。老张头指指坡下,意即有地方睡。

他们挤睡在铁架子床上,身体慢慢暖和了,鼻子也接受了线香和老人特有的衰败气味。“到我这儿来。”姜冉说。试图挪开毛毛。林可说别乱动,毛毛会掉下去。姜冉拉过他的左手放入内衣,饱满乳房下心跳有力地撞击他的掌心。“假的,里面注射了自体脂肪。还有脸,也是假的,做过两次美容手术。”她低低啜泣,“你都认不出我了。”

“不要紧,我还记得你十七岁的脸。”

唯一的玻璃窗夜里结满了霜花。林可的眼睛从门缝里注视着老张头沿着灰白小径慢慢上坡,佝偻身体像个移动的问号。废弃矿区一片死寂。仿佛月球表面。坡下四户人家升起细弱炊烟,风打个旋儿,把它们搅散了。

老张头掏出怀中的铝制饭盒,说:“面条,热的。”林可拿钱给他,“从远处买两张移动手机卡,一张一张分开买,用你的身份证。多备些能久放的食品。坡下人眼睛是瞒不住的,你怎么跟他们说?”老张头说:“女儿一家,来看我。”

他们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这里没有电和水源,用水要蹬三轮去几里外的村子运。正如老张头所言:“能走的都走了,不走的,都是没处可去的。”

姜冉印象里,观音菩萨一般由女性信徒供奉,老张头有些特别。他每天早晚两次回屋,给观音像上香,念一段《莲花经观世音普门品》。“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持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她初时以为老人为当年罪愆忏悔,细听不是,他在为他们祈求菩萨保佑。还有什么世事能瞒过老人沧桑的眼睛呢?可是,世间的善恶恩怨谁又能轻言判断?

林可试图和一个绰号“四毛子”的人取得联系。那人手机始终关机。有天夜里终于打通,那时他们已在小屋里捂了近五个星期,身上有了厚厚泥垢和异味。“偷渡去西伯利亚?你疯了?去那里种地吗?那里只出产马铃薯、甜菜和寒流……几个人?三万一个,不论大小公母。我刚从拘留所放出来,手机准备换号,旧卡没来得及扔……算你走运。明晚再打给我。”

林可手里还剩不到三万元。姜冉说我卡里有,加起来大概二十几万。戈总每次给我一张卡,前后共计十二张。我提出现金转交老贾,按规矩扣下两万。你知道两万占多大比例吗?只有区区百分之二。林可一怔,说难怪专案组要抓你,行贿数额过千万了。

按照商定的计划:两天后,也就是正月初一早晨六点,四毛子和三姐夫开辆白色金杯面包车在东郊路检站等他们,直送某边境小镇,再由当地的大姐夫送他们从江面过境。俄罗斯族二姐夫在对岸接应。先付三万,余款到对岸后付清。

林可有种不祥预感。四毛子一直是个满口脏话的家伙,但两次通话中始终很客气地说话。但他没别的路可走,这是唯一生路。

姜冉伏他身上,轻轻吻他的耳垂。“我可能怀上了。”拉过他手放在小腹上,“月事一向准时,已经晚六天了。”滚落的泪水淋湿了他的脖颈,“你的孩子。”

他猛地直起身。像是初次认识面前女人。黑暗中陪伴他这么久,并无半句怨言,强忍着不给父母打电话,有很多次深夜爬到坡顶,久久眺望城北方向灯火……她的父母,最终还是接纳了伤风败俗的女儿和来历不明的智障外孙,她逃亡前毛毛就住在外公家,老人拒绝去住凤凰花园,似乎那样做能保持最后一点自尊。

“无论逃去哪里,我们都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我不管。我要和你在一起。”

“别傻。万一,我是说万一……应该把你交给警察保护。”

次日下午,林可坐公交车去了市区。店铺门前的红灯笼和彩色气球提醒他今天是除夕。街上行人依旧行色匆匆。他先去一家军品商店买了一架高倍望远镜,调试稳定,装入挎包。又去药店买测试怀孕的试纸,这是姜冉特别嘱咐他买的。最后他用街边公用电话打给路平。

“我以为你不会打来了。”他清楚听到路平“啵”地吐出一口气。“想通了?来找我还是我去接你们?不管怎样,都视为自首。”

“能保证我们安全吗?”

“当然。”

“真的?”林可冷笑,“你不觉得从一开始我就快你一步?想过原因没有?”

路平沉默片刻,“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见面谈吧。时间地点你定,你一个人来。你在榔城吗?”

“半月前就在了。”路平短促地笑了两声,“你小子真让我伤脑筋。”

半小时后,林可走進市公安局附近的月香茶楼,他没费神查看路平是否埋伏了人手,他自投罗网,如果路平一定要抓他的话。

楼内幽静,一杯泡好的红茶在等他。林可拉开雅6茶室的推拉门,头被枪口指住,他举高双手,接受路平搜身。

“看来我是多此一举,”路平自嘲说,“坐吧。”

路平比他大二三岁,额上却有了很深的皱纹。“我向组长请示后,才来见面的。”路平揿下录音笔按钮,摆在茶几上,“日子很难熬吧,你已经馊了。”

林可开门见山,“这次你不能抓我。我离开后也不能派人跟踪。”

路平不置可否。“我找的是她。”

“如果我不能按时回去,她就服毒自杀。大家一起吃烂果子。”

“痴男怨女呀。”路平笑起来,这个警察笑时脸还算不难看。“咱们榔城真出人才。”

“我们投案可以,但难保不会在审讯期间意外身亡。结案后他们还可能报复。我担心这个。”

“任何队伍里也难免有败类。”路平微微叹息,“那人我们已经内控了,专案组成员之一,干些通风报信的勾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这次是联合办案。”

“在陇县时,你怎么知道我要灭口?虽说电话打晚了。”

“我中有敌,敌中有我么。”

“给我们一天时间考虑。”

路平皱眉,额上皱纹更深了,“需要那么久吗?我不追究你挟持人质的罪名,已经很宽容了。她和你不同,还有机会过正常生活。”

“这正是我来见你的原因。”

路平关掉录音笔,犹豫了几秒钟,“专案组的主要目标不是贾珙复,而是戈老板。”语声小而清晰。林可呆呆地望着路平。

“看过《教父》这本书吗?马里奥·普佐写的。是位美国作家。”

“大哥,我高中都没念完。”

路平又笑起来,林可注意到他脸在笑,眼睛却没有。“在美国,权力是为金钱服务的。我们这里,”他斟酌着措词,“你可以试着从相反角度理解一下。权力被金钱收买的后果非常危险。”路平说。

分别时他俩并未握手,似乎握手不是平常礼节,而是一个可能引发不测后果的危险动作。整场谈话,他俩都本能地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

林可出门后打出租,进商场,故意不买商品经过电子检测门,担心路平暗中在他衣服粘个跟踪器一类的小玩意。仍不放心,又进洗手间检查一遍衣物。从侧门出去,改坐公交,中途下车,逆向步行,再打出租。在市区折腾几个来回,出尽了花招。天黑后他骑辆偷来的自行车混进轧钢厂下班人流,彻底溜出了跟踪人员的视线。

十一

林可坐在老二号井的矿渣山上,直到榔城上空布满烟花的闪光,它们将满城灯火和群星连接成一条浩大河流。回去铁皮屋,姜冉扑上来抱紧他。

他们开始吃年夜饺子。饺子馅是剁碎的火腿肠。他的牙齿被硬物硌一下,吐出,是枚硬币。“新年大吉!”姜冉说;“喏,你的压岁钱。”

林可笑笑,伸指刮刮毛毛的小脸。毛毛常玩的那枚。香港一九九二年版的一元鎳钢硬币,正面是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的侧面像,反面是一只戴王冠的狮子。毛毛有些害羞,躲闪他的手指,停会儿挨近他,小手指点女王像,嘟哝:“姆……姆。”林可一怔,醒悟毛毛在说妈妈。姜冉说:“他老这么叫,不认我的照片……”林可把硬币还给毛毛,姜冉说:“吉利钱,明天再给他吧。”

林可仔细端详毛毛,这孩子像谁呢?既不像戈总也不像贾珙复。或许天底下的唐氏儿都差不多模样:圆乎乎的脸庞,扁扁的蒜头鼻,黑豆似的小眼睛……谁也不像,他们只像他们自己。

姜冉喝过饺子汤又喝白开水。在炉火上坐久了,壶水有股铁皮味。收拾完东西她仍抱着水杯。林可问她,她说等明早第一泡尿呢,验得准。我怀孕了吧?我真的怀孕了吧?问着问着她又开始哭了。

凌晨三点半,林可骑自行车驮着她们母子往城北方向去。顶风,蹬得很吃力,姜冉不时跳下车抱毛毛走一阵。林可忽然记起十七岁那年冬天,他蹬三轮接父亲出院,母亲在车后走路的情景。差一刻五点,上了铁北街区马路。林可凭感觉就能估算出大体位置,他在这里长大,熟悉每条街巷。五点十分,他们攀过铁北一中的铁围栏,跳进校园,从楼侧消防通道进入实验楼,在四楼楼道西窗前停下。从这个位置,可以俯瞰铁北汽运配货站和附近马路。

“我记得二楼东南角那间是咱们的教室。”姜冉指着斜对面教学楼,若有所思地说。

林可抬头望过去,街边路灯的光线只能到达教学楼边缘,有着模糊的灰黑轮廓,就像是张浸泡在显影液中的相纸。他胸膛深处某个位置狠狠疼了一下。“学生们在过寒假呢。”他说。

他重新检查望远镜,交给姜冉。“过会儿我去配货站门口路灯下等车,要是正常,再来接你们。万一情形不对,你向路平求救,号码我存你手机里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过去。”

林可挣了两下,也没能挣开姜冉。女人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箍紧他的两条手臂上了。“松开,松开吧,小梵。”女人松开手臂,垂下头,身子一抖一抖。

林可绕路走去配货站。停留在门口路灯下,背对实验楼方向。看看腕表,五点四十分。“但愿我是神经过敏。”他想,掏出烟来吸。“鱼又要脱钩啦,路平恐怕要大失所望,不过,我不觉得对一个好警察撒谎是很大的罪过。”

丢掉烟头,掏出手机拨号。四毛子很快接了。林可说:“见面地点改了,铁北汽运配货站门口,来接我们。”四毛子一言未发,挂断电话。

十几分钟后,一辆白色金杯面包车从东马路快速驶近,车戛然停他身前,车门拉开一瞬间,林可拔腿就跑。他只逃出几步远,砰地一响,右腿被子弹击中,摔倒在路面上。

车里三个人迅速下车,围拢他身边。林可挣扎着坐起,知道自己再逃不掉了。

四毛子畏畏缩缩跟过来,说:“别怪我,七哥。二哥老早就找我了。我不敢掺和进来,手机一直关机,哪知你还是把电话打进来了。”转头问二哥,“我能走了不?”二哥说走吧,车留下。四毛子飞快跑掉。

“要不了多久,你们还会搞掉四毛子吧?”林可说,“为掩盖旧罪犯下新罪。”

二哥环顾四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仍冻结在夜色里。低头看林可,表情复杂。“你把她藏哪儿了?”

“银行保险柜里。”

二哥同时点燃两支烟,塞一支在林可唇间。说:“我给你五分钟考虑。”

他们没能等够五分钟。菜刀脸同伴示意二哥听远处警笛声。二哥的目光再次扫视周围,落回林可脸上,那张脸表情平静,没有答案。他们匆匆上车,从林可身体上轧过。倒车,轧了第二次。

林可走在去配货站的路上时,姜冉抱孩子去了趟楼内厕所。试纸显示出怀孕的红色读条。她从望远镜中看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却无法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他。她蜷缩进墙角掩面哭泣,泪水沤烂了试纸。跌落在窗台的望远镜独自看见结尾:血泊中一只手掌慢慢抬起,松开,圆圆硬币离开体温,沿坡道孤零零向下滚动……它打破金属禁锢,让它的女王获得了自由。

选自《湖南文学》2016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赵燕飞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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