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时间简史里的诗性痛悟
——评张维诗歌《五十述怀》

2016-11-25 18:53周航
天津诗人 2016年1期
关键词:简史深渊诗人

周航

孔圣人有言:五十而知天命。明朝儒士“东林先生”顾宪成曾释其义: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初读张维长诗《五十述怀》,眼前俨然浮现一幅令人难忘的画面:一位年届五十却历尽沧桑的诗人,某天登临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虞山,独自在拂水岩峰巅临渊而立,孤沉冷寂之时,难免回首人生坎坎坷坷,风雨沉浮。其又极目远眺,远近皆景,只是江山千古,岁月难留,不禁仰天长叹,感慨万千。正当感缠忧恻之时,不远处藏海寺梵音袅袅传来,入耳浸心。诗人情生陡然,难以自抑而热泪盈眶,尘世万般人事物景瞬间穿越古今,且化作心头清风一缕,揉抚心魂。人生释然之际,诗人一颗诗心与万般禅意交汇相融,由是此情此景皆托寄诗行,思如汩汩淌流之清泉。噫吁嚱!如此情境,令人顿生太白“蜀道难”之联想,伯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感慨。

真入张维其诗,读者即可与诗人一道思接千里纵横古今,而处处又密合历史与现世的百态人生。审视——自省——揭露——批判——宽容——释然,这条贯注诗中的主线,既能使诗本身超然独立,又使诗人的灵魂获得一次难得的炼狱和升华。如此境界,得来实属机缘。然而如孔夫子“五十而知天命”之言,诗人情生当时,作深彻思忆,似痛愤交加,悔恨如织,只是思涌如潮之后,终究走向荣辱淡然、乐而忘忧的“天高地清”之阔境。纵观全诗,诗人情绪历经痛、悔、愤、恨、斥、思、淡、定、释,可谓波澜壮阔、起伏难平,最终淡定悠然、“坐拥万古江山”和禅意而与天地合而为一,可见诗人抒怀之后确已渐趋悟境。而读者也与诗人一道,穿越经历了一场时空交叠、情感起伏的诗意繁景,这无异于一场灵魂的历险。进而,何不再次进入其诗,略加咀嚼以观其妙?

英国伟大的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写过一部《时间简史》,他对宏观和微观宇宙丰富的想象,及其优美的语言和奇思妙想,都令人叹为观止。尽管霍金是以科学的精神在探寻宇宙空间的秘密,但又与时间概念紧密相联。一个真正的诗人,也必将对时间充分敏感,而且在微观层面上能够进行更为深入的生命体验。张维的《五十述怀》,就能让读者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其诗对时间的把捏,既具体又抽象,或者准确地说,总是先具体而最终化之无形。在诗人个人的时间简史里,也正融铸着用诗建构起来的一座座痛人肺腑的纪念碑,在很大程度上讲,这首诗正因为痛到极点,才有最终的释然。张维的这首诗共分三节,计138行,每节都以下面三句开头:

我已年届五十

朋友们越来越少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五十”明显是指向时间的,然而这个时间数字本身并无特殊,但是如果将其指向历史,指向孔子以降的很多诗人和哲学家不断的阐释,这个数字就承载了时间和传统文化的深刻含义。诗人也正是以此为触媒,迅速催化了无限的诗情。“越来越少”“经历的深渊”“自己的高度”,也就成为诗人对时间再三感叹并自我具象化的一个过程。于是,“黑暗时刻”“恶的时辰”“秘密光阴”“那年在一朵蘑菇云里出生”“没有见过面的祖父”“那个饥饿的年代”“在我发身的时候”“那个时代”“时光短促”“永恒的故乡”“十年的药剂师”“三年搬运工”“这个时代”“几个世纪”“活过了头”“恍然活过了几个世纪”“此刻”“陈年”“万古”……等等等等,这些对时间的精心雕刻不仅成为诗人“述”的线索,更成为“怀”的经纬。诗人在诗行的行进中,并未追求华丽的词句,而多是朴素和真情的流露,在时间长河里,诗人的人生和心灵的历程隐约可见,扑闪触目。其中所隐含的深刻寓意,尤其对同时代的读者而言,必能产生强烈的共鸣;其中很多欲语还休的揭露和批判所指,恰又是所有读者都能够意会到的,只是在诗意的遮蔽之下,含蓄的表达将蕴藏着更为形而上的美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张力。从而,诗人对生命存在感的真切感知,以及对时间流逝、人性困境的无限感叹和超然,共同凝聚成了这首诗的精神内核。

诗人是追求美的,诗人更是内省和有所担当的,没有良知和社会责任感,就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五十述怀》从个人的抒怀演进到对历史、社会和现实的批判,然后再升华到对生命存在及其意义的追问,这个过程是发现的,更是痛的,是诗人精神上的浴火重生。诗人从他家史、个人成长的亲历出发漫延至几个时代几代人的历程,其中痛陈几代人在特殊历史时期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磨难。这些同时也构成了诗人时间简史中所体现出来的实质性内容,这为北岛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又一次做下了鲜明的注脚。这种充满感性、哲理性、历史痕迹的形象化诗写,在一定意义上兼具“诗史”和“心灵史”的特质,其中的批判性和审美性也就合成了这首诗的独特价值。

诗中有关社会和个人历史的隐喻比比皆是,只不过大多涉及惨痛和荒诞的体验。“在一朵蘑菇云里出生”交代了诗人出生的年份(1964),从此处开始即揭开了个人时间简史“述”的序幕。从祖父饿死于“那个饥饿的年代”(1959—1961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生来即没见过祖父的面,这种无根或遗憾之感令人顿生飘摇心态。无爱的青春、爱情来临时的无所附丽(“没有找到一张安身的床”),这些都被“革命”和“墓地”所取代,然而诗行中插入的一个阻隔性的句子——“死亡是那个时代最安全的床”,又让人心陡沉而坠入无奈的深渊。接下来,诗人职业的不断变换似乎让人感受到时代的急剧更替,令人无所适从的时代之快与精神之漂,这让诗人产生了时间上的错觉——

我是否活过了头

我是否活在来世里

我是否晃然活过了几个世纪?

一个问号的抛出,尤如诗人抛向自己内心和人世间的一个巨大而又充满疑惑的休止符。然而,诗人的思绪迅速从那个时代挪移到当今,并与以往形成鲜明甚至是血淋淋的比照。当下世人欲望的毫无节制与以往的愚昧无知在此并置,形成时间和空间上的重影叠加,“盛满饥饿”与“暴饮暴食”、“鲜活光亮”与“黑暗”、“天不怕地不怕”与“不敢睡觉”等等,这些所映照出来的“快乐”和“地狱”实际上是异质同构,于是诗人痛苦地说出:

他们没有土地

因而没有语言

在人间半死不活

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有多少人是死不瞑目的,他们阴魂不散,他们仍扰乱着醉生梦死的人心。于是诗人痛彻肺腑地发出内心的哀鸣:“只有死者死去 生者才能出生∕天地才得清明∕人世才得安宁”。诗人的责任和担当欲告诉我们:现世的人们仍处于迷糊状态,没有承担历史罪责和痛改前非的勇气,更没有走向光明和开拓新生的意识。诗人吼出,如果还有一丝悔改的念头和罪恶感存在于心,那“我们就得替他们死去”。在这里,与其说是诗人代表一个时代在忏悔,还不如说是在真诚期盼浴火后的重生。

如何得以重生?恰逢其时梵音飘来,尤如福音已至。在这个信仰缺失、人心混乱的年代,诗人在痛苦的深渊仰望之时,突然看到了一种“高度”,“这深渊等同生死”,深渊有多深,那么诗人仰望的高度就有多高。在无路可走或迷茫彷徨之时,传统文化中佛教的宽容和大爱仿佛歧路前头一盏指路的明灯,度人之时也在度己。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淡泊名利,重在修身;“心怀感激”从而“辽阔壮美”。这无异于一剂治病的良方,解惑于现实“惊心动魄”之际。如此将“一颗心放下”,我们面临的一切才将会“美得让我们忘记苦难和忧伤∕美得只有喜悦在静静地吹拂”。

自然,宗教之音未必能够疗治世间一切痼疾,那只是诗人的一个精神通道以及从中所能抵达的某种悟界。在《五十述怀》一诗中,佛教的梵音成为诗人心中流淌的一条河流,也成为诗人个人时间简史里的一面风帆,其指向的是一种诗悟的人生境界。第一节中出现的“《金刚经》”“肉身”,第二节中的“罪孽”“砸庙”“破碎的神”“神灵”,第三节中的“藏海寺”“诵经”,这些几乎都可以成为与诗中所描述的阴暗现实进行比照的彼岸,也成为读者开启诗人精神之门的一把钥匙。

诗人在这首诗中感悟到罪恶和救赎之间所存在的机缘,然而从一句“朋友们越来越少”中,我们又感受到诗人对世人混沌、浑噩心态的深切忧虑。诗人在“年届五十”之际得以世事洞明而生发“坐拥万古江山”之豪迈,进而孕生“抱月而醉,拥水而弹”“天高地清月亮小”的淡然与超脱。这,或许正是诗人在每节开头都要声明的“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的原因。而这一切都是以诗的名义而抵达的化境,一切皆从诗中来,是一个诗人在时间简史里的诗性痛悟。

2015年11月13日黄昏完稿于重庆涪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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