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境

2016-11-25 19:19谢思球
青年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魏伤员

⊙ 文 / 谢思球

绝 境

⊙ 文 / 谢思球

谢思球:安徽枞阳人,著有散文集《徽州女人》《文章之府老枞阳》和长篇小说《大泽乡》。《大泽乡》入选“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工程”。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

杀人啦,杀人啦。还乡团每杀一个人,在一旁看热闹的二孬子都要拍两下巴掌,一上午把手都拍红了。

这时,二孬子的爹胡老汉被地主柯正富揪了出来。柯正富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抢我的粮食送给红军,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啊,今天叫你血债血还。

二孬子也指着他爹说,血债血还!

胡老汉望了望儿子,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柯正富跺了跺拐杖说,杀。

二孬子擦了一把鼻涕,跟在柯正富后面重重地跺了几下脚说,杀!说着,还响亮地打了个呼哨。

正躺在一边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还乡团团长柯有良笑了,他拿出手枪,对准了二孬子。柯正富阻止道,别杀他,杀这样的人,浪费了一粒子弹。

二孬子缩着脖子说,对,浪费了一粒子弹。

柯有良是柯正富的儿子,他爹的话他不可能不听,见状将枪口对准了胡老汉,砰的一声枪响,胡老汉歪了歪身子,倒下了。每次枪声一响,人群都要发出一阵骚乱,人人都要缩一下脖子,好像每个人的头皮都被子弹血糊糊地掀去了一层。

大地主柯正富是太平山人,这方圆几十里都是他家的田。在三年前那场著名的立夏节暴动中,他侥幸逃脱,家产田产被瓜分殆尽。柯正富归来,他的儿子又当上了国民党还乡团团长,老地主嚣张得不可一世,两颗眼珠子瞪得血红血红的,见了佃户就来气。

一九三二年秋天,太平山穿石庙前的空地上,成了还乡团的杀人场。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血腥味,让人作呕。挤在人群中的葛藤子望了望自己的男人米贵。米贵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身子不时地哆嗦一下,看得出他十分害怕。米贵是苏维埃乡政府的干部。三天前,他和葛藤子从县委老魏那里接收了红三十二师的二十二名伤员,他们都是在反“围剿”突围战斗中负伤的。老魏一再叮嘱说,咱红三十二师成立时才一百多号人,这二十二个人,每一个都是宝贝疙瘩,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将来收复根据地,还指望着他们呢。老魏还说,县委工作已转入地下,组织上会尽力给予支持,但是非常时期,有再大的困难都不能主动去联系组织。当初热热闹闹地打土豪、分田地,地主们一个个都成了乖孙子;现在他们携带着还乡团卷土重来,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这几天,各地传来的消息让人触目惊心,白沙河、胭脂河、吴家店、包家畈,千里大别山,到处都在成百上千地杀人,苏维埃干部、红军家属是残杀的重点。狼吃人都没这么凶残啊,大别山里的条条溪水都变成了血溪。

还乡团好不容易从太平村撤走了。可他们并没有走远,就驻扎在距太平山不远处的吴家店镇,他们控制着镇上的松子关,那里是南来北往的咽喉要道。

穿石庙这名字,和太平山上的穿石洞有关。穿石庙后,有一堵天然的白色石墙,高出殿脊好几丈。这条巨龙似的石墙向西一直延伸到主峰黄眉尖上,长达数十里。奇特的是,石墙上有几个天然形成的石洞,就像是被几发炮弹打穿了,这就是穿石洞。穿石洞长数丈,人可以轻轻松松地从中穿过。太平山里的许多地名都和这穿石洞有关,如穿石庙、穿石河、穿石路等。穿石庙就是立夏节起义的策源地。

从杀人场回来,米贵的脸仍煞白煞白的,他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葛藤子吩咐说,趁还乡团明后天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今晚就上趟山,把伤员们身上的子弹取出来。

米贵木然地自言自语,我的妈啊。

葛藤子说,别叫你的妈了,你都叫了几十遍了,你能把地主和还乡团叫走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快去吃点东西,天黑我们就上山。

米贵咬了咬牙,说行,大不了和还乡团拼了。

葛藤子说,不能拼,你拼了,伤员们怎么办,丢给我一个人吗?

米贵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点墨水,刚成立的苏维埃政府迫切需要像他这样的文化人,这才将他培养成了干部。葛藤子心里清楚,丈夫胆小,心里藏不住事,这二十二名伤员,怕是要将他压趴下了。可是,既然组织上信任,就是有再大的困难,也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说起葛藤子的名字,还有来历呢。藤子的爹接连养了四个丫头,轮到她出世时,她爹正在石头台阶上抡着木槌捶打葛藤,捶烂后洗葛粉。她娘问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她爹一槌子下去,将一根手腕粗的葛藤砸了个稀巴烂,说又是个丫头,取名字都费劲,就叫葛藤子吧。葛藤子山里到处都是,它们有口水就能生存,耐旱耐劳,生命力顽强。

天黑后,葛藤子抱着两张床单,一大团棉花,和米贵悄悄地出了门。他俩在太平山中穿行,很快来到了一个名叫獐子岩的地方。二十二个红军伤员就藏在岩下的一个山洞里。

伤员被临时编成一个伤员班。老周是伤员班的班长,见葛藤子夫妇来了,说,给你们夫妻添麻烦了。

米贵说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大家都吃过了吗?

老周说,重伤员喝米汤,轻伤员吃红薯。人太多了,粮食消耗得厉害,你们还是要想办法多弄点吃的,这日子还长着呢。

葛藤子接过话头说,别急,大活人还会饿死不成?吃的俺倒是不愁,俺就怕还乡团来搜山。

老周说,嫂子别担心,这太平山山高林密,还乡团想找到我们,也没那么容易。再说了,我们也还有几条枪。

米贵又问道,还有哪几位同志身体里有弹头?他话音刚落,八个同志举起了手。

葛藤子皱了皱眉说,要做手术的同志请到这边来,今晚我一定要把弹头都取出来,万一感染化脓可就麻烦了。葛藤子在红军医院待过,天天和伤员打交道,虽不是专业医生,但毕竟有一定的治疗和护理经验。加上米贵又是苏维埃干部,组织上就是看中了这两点,才决定将这批伤员交给他们夫妻俩。

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葛藤子铺好床单,做手术的刀子已经在开水里煮过了。米贵在石头上捶着黄连、黄柏之类的草药,待手术后敷到创口上。

老周扶着一个清秀的小战士过来了,说,先给余俊做吧,子弹吃得深,伤口都化脓了。

别看余俊年龄小,才二十出头,却是伤员班的副班长。葛藤子小心地解开了他手臂上的纱布,伤口乌黑乌黑的,肿得老高。葛藤子一皱眉,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在红军医院,她只看见过医生怎么取弹头,她不过在旁边当当助手,压根没有做过手术。现在赶鸭子上架,事到临头才知道并不是那么简单。

见葛藤子迟迟没有动手,余俊问道,嫂子,你会取弹头吗?

葛藤子忽然醒悟过来,怎么能让伤员看出胆怯来呢?这手术如果她不做,还指望谁来做,难道就让弹头留在身体里不成,本就已经拖了好多天了。她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地说,怎么没有做过,放心吧,在红军医院,俺天天做的就是这些事。不然,组织上怎么放心把你们交给俺呢?

余俊说,那我就放心了。嫂子,动手吧,我们苏维埃战士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不怕痛。

葛藤子说,那我动手了啊。说着,她学着红军医生的样子,选准位置,一刀划开了创口。

余俊啊的一声大叫。葛藤子再要割第二刀时,他叫得更惨了,连连后退。葛藤子说,还铁打的汉子呢,兄弟,你这么怕疼嫂子我怎么取弹头啊?

老周笑着说,小余,你要是被敌人抓住了肯定是个叛徒。

你才是个叛徒呢。小余咬了咬牙说,嫂子你动手吧,再哼一声我就是头驴。

葛藤子继续割了起来。小余还是忍不住大叫。

其他伤员见状一起大笑着喊了起来,驴——

葛藤子说,俺给你唱首歌吧,唱歌止痛,红军医院里都是这么做的。说着,她一边继续取弹头,一边小声地哼了起来,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

小余说,嫂子,你唱得真好听,嗯,有点效果,可这歌俺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你能唱点别的吗?比如……那个方面的?

哪个方面?葛藤子一时没听明白。

哎呀,就是那个方面嘛。

老周在一旁点拨说,就是情歌,你会唱吗?这小子作怪着呢。

葛藤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说,不会唱。小余不吱声了,葛藤子拨弄着伤口,寻找着弹头。小余疼得满脸是汗,葛藤子心有不忍,说,俺还是给你唱一首吧:小小镜子四方方,未曾买来送才郎,有心送才郎,有心送才郎。送与才郎揣在你身上,想起妹妹拿起镜子望……

众人跟着应和起来:送与才郎揣在你身上,想起妹妹拿起镜子望。

唱毕哈哈大笑,山洞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灯光也跟着跳了起来,映红着一张张憔悴却充满快乐的脸。

小余说,嫂子,这些歌都是你和米贵哥处对象时唱的吧?

葛藤子说,可不是,成家了哪还有心思唱这些呢,都忘得差不多了。

好听好听,让米贵哥也来一个。

米贵想了想,想起了追求葛藤子时经常唱的那首《生也缠来死也缠》,于是他也小声唱了起来:葛根牵藤把树缠,去年缠姐到今年;去年缠姐姐还小,今年缠姐正当年;缠来缠去缠团圆……

米贵的情歌把葛藤子的脸唱得更红了。葛藤子做了一晚上的手术,和米贵轮流着唱了一晚上的情歌,等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看到大家的伤口上都敷上了草药,他俩半点也没有觉得累,反而感到一身轻松。

带来的两床被单都被鲜血染红了,一大团棉花也用完了。葛藤子将被单和一堆棉球拿到山泉边洗净了。忙完这些,再趁夜色下山,天快要亮了。

第二天,到处巡查的保丁在太平山脚下发现了一团带血的棉球,迅速报告给了还乡团。柯有良带着荷枪实弹的兵丁如狼似虎般地再次来到了太平村。村里的男女老少几百口再次被赶到了穿石庙前的广场上。

柯有良戴着白手套,用镊子夹着那团棉球,在几百双眼睛面前晃来晃去,除了葛藤子和米贵,大家都不明白他举着那个棉球是什么意思。柯有良大吼道,小小的太平村不简单啊,池小王八大,你们把本团长当傻子呢,快将红军伤员交出来!不然,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看到那团带血的棉球,葛藤子的肠子都悔青了。她恨不得将它一把从柯有良手里夺过来,一口吞下去,哪怕它是一颗炸弹。可现在一切都晚了。又一想,昨晚用了那么多棉球,清洗床单时,夜里又看不清,恐怕难保不被溪流冲走一两个。要怪只能怪敌人太狡猾了。再看米贵,他的脸比棉球还要苍白。葛藤子有点替丈夫担心。

还乡团一百多兵丁在太平山上折腾了一上午,到处搜查,一无所获。太平山横亘百里,峰高林密,要想在山里找到伤员,无异于大海捞针。

柯有良恼羞成怒,命令道,将男丁全部抓起来带回去,让他们吃吃狼牙棒,喝喝辣椒水。

这是柯有良折磨人时惯用的招数。先脱去衣服,用一种带刺的荆条将人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向伤口上泼辣椒水,疼痛难忍。这一招要是不灵,他还有更厉害的手段,什么铁丝穿骨、铁钉挂画等等,就是将人像幅画一样挂到墙上;他杀人的方式也千奇百怪,什么剖心挖腹、点天灯(泼油火烧)等等。柯有良残忍毒辣,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吃人恶魔,他名叫有良,说得好听,除了名字,他实则没有半点良心。

米贵也被抓走了。米贵被兵丁们带走的一刻,葛藤子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根被人砍掉了倚靠的藤子,从空中软塌塌地掉了下来。

两三天过去了,米贵仍然没有回来,葛藤子心急如焚。形势更加严峻,在各主要路口,还乡团设岗盘查来往行人,同时,对粮、油等生活物资严加控制,声称要饿死红军。还乡团到处抓人,他们的口号是,“有民就有匪,民尽匪尽”。对村民实行联保连坐,一户“犯法”,十户同罪。

葛藤子犯了难,她要采药、护理伤员、放哨,还要想方设法筹粮,这些工作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无法胜任的。征得老周同意后,葛藤子又发展了邻居玉嫂担任护理员。玉嫂的丈夫参加了红军,随部队转移走了,她自然乐意为伤员效劳。

二孬子虽然有点孬,但好人和坏人还是分得很清楚的。他在村里到处转悠,大大小小的事很难逃过他的眼睛。葛藤子上山的时候,经常碰见他,每次他都望着葛藤子怪怪地笑,好像知道她的秘密似的,让她的心里直发毛。二孬子有一项特权,他常到山外去要饭,可以随意通过还乡团设置的关卡,没有人拿正眼看他。二孬子好像知道葛藤子急需吃食,他将讨来的红薯、萝卜、麦子、剩菜饭等各种能吃的东西,隔三岔五地放到葛藤子家门口,每次数量不等,放下就跑,话也不多说一句。这可帮了葛藤子的大忙,山里的伤员们正饿着肚子呢,每一口吃的都弥足珍贵。

一天,葛藤子正在獐子岩山洞中给伤员们换药。玉嫂在另一座山坡上边采板栗边放哨。忽然,玉嫂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呼哨,这明显是二孬子发出的声音,他有事没事时就爱来这么一下子。今天的唿哨声有点怪,凄厉、尖锐,像一声长长的惊呼。玉嫂朝山下一望,惊呆了,她没有发现二孬子的身影,却看见一列兵丁正鬼魅般地向獐子岩方向冲来。还乡团搜山来了!情势危急,再去通知伤员们转移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玉嫂发现,这次还乡团搜山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他们总是从山下向山上搜,一座山峰挨着一座山峰地搜。这次,他们明显是直扑獐子岩,连弯都不打。太奇怪了,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难道他们知道了獐子岩藏有伤员?

玉嫂无计可施,可无论如何,不能让伤员落到他们手里。想到这里,她一边大叫着“匪军来啦”,一边向与獐子岩相反的方向跑去。玉嫂跑到一座高岩上,双手围拢在嘴边,大叫着:匪军来啦——

还乡团团长柯有良带着队伍,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扑向獐子岩,刚刚进入山中,没想到就被一个女人发现了。这要是惊动了红军伤员,让他们溜进了深山老林,那可就白跑一趟了。柯有良在“围剿”中表现活跃,上司已暗示将提拔他为副旅长,他迫切地需要再立新功。前几天,保丁在溪水边发现一团带血的棉球,柯有良有一种直觉,太平山中隐藏着红军伤员。可太平山范围太大了,弄不清伤员的具体藏身位置,他就没办法抓到人。现在,他得到可靠消息,红军伤员隐藏在獐子岩,这真是天赐良机,可玉嫂发现了他们,一场好戏眼看着就要被这个女人搅了。

柯有良对手下说,快冲上去,按住那个疯女人,她要坏我们的好事!

几个兵丁如狼似虎地向玉嫂冲去。可是,论起爬山,他们哪里是玉嫂的对手,玉嫂就像只兔子一般,在林间躲闪腾挪,眼看着就要被抓住了,可偏偏就是抓不着。玉嫂一边戏弄着几个兵丁,一边大声喊道:匪军进山啦——

柯有良恼羞成怒,他拔出手枪,砰的一声开了枪。玉嫂中弹了,她挣扎着喊出最后两个字:匪、军……然后,玉嫂就倒下了。一丛红叶托住了她纤弱的身子,血从红叶下淌了出来,流到了山岩上,她就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柯有良赶到獐子岩时,一无所获,伤员们早已平安地转移到了太平山深处的另一个地方。望着伤员们平时做饭留下来的灰烬,柯有良确信山中果然隐藏着红军,而且人数还不少。可惜还是来迟了一步。他气得像个疯子一般,朝林中啪啪啪胡乱地打着枪,就差给自己一颗子弹了。

玉嫂的喊叫及时挽救了全体伤员。当天晚上,老周带着两个战士,和葛藤子一道,悄悄地安葬了玉嫂。葛藤子站在玉嫂的坟前,欲哭无泪,要不是自己让她担任了护理员,她也不会死。可是,要是没有玉嫂的牺牲,那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呢,真让人不堪设想。

老周心里有个疑问,还乡团这次为什么没有像以往一样四处搜山,而是直扑獐子岩呢?显然,他们有了可靠的情报。也就是说,伤员们藏身的地方,他们很可能知道了。那么,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呢?知道伤员们藏身獐子岩的,只有葛藤子、米贵和玉嫂三人。玉嫂已经牺牲,葛藤子事发时就在獐子岩,嫌疑最大的就是米贵了,何况他现在还关在还乡团的军营里。

葛藤子回家的时候,惊喜地发现米贵已经回来了。

米贵浑身是伤,一见面,夫妻俩相拥着痛哭了一场。葛藤子说,回来了就好,你离开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俺好怕……

米贵说,柯团长这回良心发现,将上次抓走的十几个乡亲全放了回来。

葛藤子摇了摇头说,俺不信,他柯有良还会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是回来了。对了,昨天在獐子岩,你说还乡团怎么就扑了个空呢?

葛藤子将吸收玉嫂加入护理工作以及昨天她如何及时报警的事说了一遍。米贵听了连连说,原来如此,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葛藤子说,怎么没事呢,玉嫂不是牺牲了吗?

米贵说,我是说幸好伤员没事。

葛藤子告诉米贵,为了防止还乡团再次突袭,伤员的新驻地将绝对保密,并根据情况适时变换,而且,为了防止敌人跟梢,具体地点就连葛藤子也不告诉。他们会在葛藤子上山的必经之地安排暗哨接应,将她带到伤员的藏身之所。

米贵说,这有点小题大做了吧。

葛藤子说,不这样行吗,柯有良太狡猾了,他现在紧盯着太平山呢。

米贵说,明晚我们上山一趟。

第二天晚上,天完全黑下来后,葛藤子和米贵悄悄地来到了穿石庙后面。葛藤子学了几声木鱼鸟叫。木鱼鸟的叫声像急促的木鱼声,要是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庙里的木鱼发出来的呢。果然,暗哨出来了,正是葛藤子前些日子给他做过手术的余俊。他恢复得很快,已经能正常活动了。

余俊将葛藤子和米贵引到了伤员们的新驻地。伤员们现在的驻地位于穿石附近的白沙岭,一块状若鱼背的巨石下,隐藏着一个天然的洞口,非常隐蔽。在太平山,类似这样的小山洞太多了,难怪还乡团找不着他们。

老周紧握着米贵的双手说,米贵同志,让你受苦了。

米贵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谈什么苦不苦的。现在,还乡团盯上了太平山,我很担心同志们的安危啊。

老周自信地说,米贵同志,不用着急,太平山这么大,凭他还乡团百把来号人,想抓住我们还没那么容易。

那是,那是,柯正良以为你们躲到香炉尖上去了,没想到你们就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老周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米贵同志,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老周和米贵低语一番,大意是说冬天临近,到时大雪封山,需要提前准备些粮食,他准备后天夜间带几个已经痊愈的同志,到地主柯正富家去抢粮。

米贵说,这个主意好,最好顺便把老地主杀了,杀杀他儿子柯正良的威风。

老周说,这次行动不以报仇为目的,主要是为了粮食,就这么说定了,后天半夜行动。

老周革命经验丰富,米贵不会想到,这是个假行动,是老周特地用来试探他是否叛变投敌的。

第三天晚上,约莫半夜时分,老周带着几个战士悄悄地下了山,靠近了地主柯正富家的庄园。庄园的后院内,几座高大的仓屋在夜色里影影绰绰,几扇紧闭的窗户像鬼眼一般,整个太平山地区搜刮来的粮食都贮藏在这里。

突然,叭叭叭,几声响亮的枪声打在了“鬼眼”上,几条人影在高大的围墙外忽隐忽现。“红军游击队抢粮啦——”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响彻了太平山。埋伏多时的还乡团大喜过望,一时间,枪声大作,几十支火把亮了起来。还乡团露面后,不知从哪里飞来几颗手榴弹,它们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在人群中炸开了,一时间血肉横飞。柯有良带着兵丁四处搜索,折腾了一个晚上,连游击队的人影也没有发现一个。柯有良想想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哪有抢粮一上来就打枪的,自己明摆着上当了,折了几个人,却什么也没有捞着,他觉得自己像一把随时要炸膛的枪。

穿石庙内,柯有良啪啪啪地给了米贵几个巴掌。米贵捂着脸,赔着笑脸说,柯团长,可能出了点小意外。

柯有良将枪口抵着米贵的脑袋,说,本团长可不管什么意外不意外,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知道吗,这枪里的每一颗子弹都很饿,它们想喝你的血,吃你的脑子。

米贵哆嗦着说,我,我尽快想办法。

米贵出门的时候,和二孬子撞了个满怀。二孬子望着他傻笑,米贵朝他一瞪眼,骂道,死孬子,瞎了眼啊,快滚到一边去。

晚上,米贵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柯有良的话让他太害怕了,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米贵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空了一个洞,像太平山上的穿石洞,风声穿过石洞,呜呜地响,像鬼哭狼嚎。他碰了碰身边的葛藤子,突然紧紧地将她抱住了,葛藤子说,轻点死鬼,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可米贵还是越抱越紧,好像要用她的身体来拼命堵住身体里的空洞。

米贵梦呓般地自言自语,不是说得好好的要抢粮吗,怎么又突然走了呢?

葛藤子说,也许情况有变呢,改天俺上山问问老周不就行了嘛。

米贵抱着葛藤子呜呜地哭了,边哭边说,藤子,你明天到穿石庙去给我求个平安符,我太害怕了。

葛藤子忧心忡忡,男人自进了一趟还乡团,就像是撞了鬼一般,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经常不明不白地发愣,吃饭喝水都心神不宁的。她爱怜地拍着米贵睡着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提醒自己,男人这是吓怕了,明天一大早一定要去庙里求道平安符。

下半夜,葛藤子和米贵都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几条黑影悄悄地贴近了他们的家。接着,响起了一阵敲窗声。尽管声音不大,但葛藤子和米贵还是几乎同时被惊醒了。米贵拍了拍葛藤子,暗示她不要害怕,自己赤着脚跳下床,从窗缝里向外一看,心头一喜,原来是县委老魏来了。

米贵打开门,将老魏迎进了家中,随行的还有两个同志。三人搬进来好几袋东西。老魏说,马上要进入冬天了,组织上想了许多办法,给彩号们弄了些衣服和粮食,你们夫妻俩要尽快将它们送到山上去。

葛藤子惊喜地说,俺以为组织上将彩号忘记了呢。

老魏说,请你们放心,组织上任何时候都不会丢下彩号不管,我们三人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的。

米贵说,对了,我也正想问问呢,一路上检查这么严,你们是怎么通过还乡团关卡的?

老魏说,也不瞒你们,我们是跟着穿石河上一条送葬的灵船过来的。事不宜迟,我们还要返回,多保重。

老魏他们走后,葛藤子和米贵赶紧将老魏送来的冬装和粮食藏了起来。藏好后,葛藤子舒了一口气,说,有了这批冬装和粮食,伤员过冬的问题就不愁了。

米贵若有所思地说,老魏真有办法,竟然混在送葬的船上通过了关卡。

葛藤子说,我们的同志就是了不起。

了不起,确实是了不起,有这样的同志,任何敌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葛藤子重重说,我们!

米贵自知失口,赶紧纠正说,对,对,我们,是我们。

第二天,午时刚过,一阵阵揪心的锣声在太平山四里八乡炸开了。还乡团说是抓住了红军的干部,要进行公审。米贵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葛藤子随着众乡亲来到穿石庙广场,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被还乡团抓住的红军干部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晚上来他们家送东西的老魏,他肯定是在返程时被还乡团发现了。

老魏双肩的锁骨上穿着铁丝,被吊在大树上,全身上下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可他的脸上始终笑盈盈的。

柯有良说,老实交代,你到太平山来干什么,和什么人接头?

老魏平静地说,我来取你的脑袋。

柯有良一缩脖子,老魏见状哈哈大笑。

柯有良吼道,苏维埃县委藏在哪里?

老魏怒目而视,朗声说道,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你们的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我告诉你们,我们的队伍随时会杀回来!

柯有良穷凶极恶地说,剖心挖腹,点天灯!

树下的乡亲们都闭上了眼睛,大家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老魏大声喊道,永别了,乡亲们!中国共产党万岁!苏维埃万岁!

老魏的身上被泼上了洋油,残忍的柯有良命人点火,眨眼的工夫,老魏的身子就被烧成了一截焦炭。

黄昏时分,米贵酒气熏天地回到了太平村。走到村口,路过穿石庙时,他仿佛看见大树下吊着个人影,一晃一晃的,很像是老魏。一阵冷风吹来,妈啊,米贵叫了一声,他哆嗦着说,老魏,你……你可别怨我,我这都是没……没办法啊。这时,那个人影好像从大树下一跳一跳地向他走了过来。米贵吓得三魂出窍,拔腿就跑。才跑了几步,摔了个狗啃泥,口袋里的银圆滚了一地。这些银圆是柯有良赏他的。米贵赶紧爬起来捡拾银圆。这时,二孬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过来,抢了两枚就跑,边跑边惊喜地叫着,大洋,大洋……

米贵骂道,快给我,死孬子!可二孬子跑得风快,他哪里撵得上。

这一跤倒是跌醒了米贵,这些银圆可要收好,万一要是被葛藤子发现了,追问起来,到时就不好解释了。一想到告密的事,米贵就觉得后脊梁骨发凉,组织上对叛徒的态度向来是明确的,只要有血债,必杀无疑。想到这些,米贵太害怕了,他扑通一声朝穿石庙方向跪了下来,嘴里念叨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老魏牺牲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白沙岭。白沙岭上,大风呼啸,松树在来回疯狂地摆动,摆得人心烦意乱。猫头鹰的叫声被浓重的夜色捂住了,时断时续,低沉而凄厉。伤员们人人神色严峻,他们都明白老魏的牺牲意味着什么。还乡团比他们预料的更加难以对付,也更加残忍。敌人已经确信他们就藏身在这太平山中,只是目前还不知道具体位置。形势变得越来越糟糕,他们仿佛置身绝境,随时都有被捕的可能。伤员们目前尚不能向深山老林转移,他们的伤口大多尚未痊愈,流水流脓,要是没有葛藤子定期更换草药,伤口可能会很快恶化。目前只能加强警惕,走一步算一步了。

老周能等,柯有良可等不及了。副旅长的位置竞争激烈,要是被别人占了先,自己可就没机会了,他天天派人催逼米贵,一定要早点弄清伤员们的下落。米贵知道事情轻重,以种种理由和柯有良拖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又是一段日子过去了,柯有良再也等不及了,他给米贵下了最后通牒,限他三天时间内弄清伤员们的藏身位置,否则,要杀他全家。

三天的期限一转眼就过去了。

第四天一大早,柯有良亲自带着兵丁来到太平村,将米贵和葛藤子堵在家中。柯有良倒背着双手,打量着米贵家的墙壁。草房的土墙上,本来用石灰水写着“打头豪,分田地”六个大字。还乡团来了之后,命令将与红军有关的标语全部铲除。虽然白色的字体是铲掉了,可是土墙上留下的铲痕还是那六个字。

柯有良说,米贵,三天的期限过去了,红军伤员藏在哪里,打听出来了吗?

米贵赔着笑脸说,听说就、就在这太平山里。

柯有良说,你逗本团长玩呢?

米贵说,团长,能不能再宽容几天?

柯有良理了理白手套,又伸出三根手指在米贵的跟前晃了晃,说,好吧,就依你说的,我再给你三天时间。来啊,将他的老婆带走,三天期限一过,要是你再糊弄本团长,我让你这辈子从此打光棍!

两个兵丁扭住了葛藤子的胳膊。葛藤子反抗说,你们凭什么抓我?

柯有良说,将这破房子一把火烧了,等米贵立了新功,到时本团长亲自拨大洋给他建新瓦房。

葛藤子家的房子呼呼地烧了起来,家里被子、衣服什么的全烧着了,几只老鼠被烧得吱吱叫,拼命地往外逃窜。

葛藤子骂道,你们坏事做尽,一个个全不得好死!

柯有良用枪管托着葛藤子的下巴,说,现在只有你的男人能救你,瞧你这张脸,长得也还算周正,至少能卖一百块大洋。

米贵趴在地上,紧张地喘着粗气。柯有良说,三天后,你要是没了老婆,到时可别怪本团长心狠啊,我这都是有言在先的。

柯有良对手下说,押走,通知镇上的王婆今天先过来看看货。王婆是吴家店镇专门从事买卖人口的牙婆,太平山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得她的大名。

葛藤子被还乡团押走了,关进了老地主柯正富家的庄园里。庄园高墙深垒,防守严密,要想从那里逃出来,几乎没有可能。

葛藤子被抓,米贵彻底崩溃了。第三天黄昏,他再也坚持不住,硬着头皮来到了吴家店还乡团的军营里。

柯有良见米贵主动找上门来,高兴地说,米贵,这就对了嘛,现在想通了?

米贵点了点头。

柯有良拿出一盒前敌牌香烟,抽出一支,亲自给米贵点上了。米贵狠狠地抽了一口,一张脸笼罩在烟雾里。柯有良将余下的烟塞进了米贵的口袋里,问道,有伤员们的消息了吗?

米贵一个哆嗦,好像刚才柯有良塞进他口袋里的不是一包香烟,而是一颗手榴弹。他又用力抽了一口,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柯有良惊喜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米贵,本团长就知道你有办法,你放心,只要抓住了红军伤员,我包你荣华富贵。我们现在就出发!

现在不行,要等天黑。

柯有良说,好,好,本团长不急于这一时。

葛藤子被关在柯有富家的地牢里,地牢是条石砌成的,只有一扇狭小的窗户用来采光。外面有持枪的家丁日夜站岗。葛藤子估莫过,她身子瘦小,要是砸断窗棂,应该能从小窗户里爬出去。可是,地牢里空无一物,用什么来砸呢?再说,她要是稍微弄出点动静,肯定也会惊动外面的岗哨。唉,自己真的要是根藤子就好了,可以轻而易举地从窗口钻出去。

葛藤子担心白沙岭的伤员,担心米贵的安危,担心自己会被柯有良卖到山外去,她有着太多的担心。无可奈何时,她就在地牢里唱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刚开始唱的时候,外面的哨兵还骂几句,时间长了,他们也懒得理这个女人了,哪有一天到晚就唱歌的呢,这个女人怕是疯了。黄昏时分,葛藤子又唱开了: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着那农夫解忧愁。几年不把山歌唱,少年的英雄白了头……

透过小窗子,葛藤子看见外面二孬子的身影闪了一下,她把声音唱得更响了。不一会儿,地主庄园里有人大叫道,起火啦,快来救火啊。葛藤子心里一喜,这把火说不定是二孬子放的。听见有人喊救火,两个哨兵果然跑去救火了。

二孬子突然出现在地牢外面,他端起一块石头,砰砰砸断了窗棂,伸手将葛藤子拉了出来,两人拼命地向太平山方向逃去。葛藤子边跑边说,二孬子,好样的,嫂子就知道你不是真傻……

二孬子边跑边从口袋里拿出两块大洋,塞进了葛藤子手里。

葛藤子气喘吁吁地问道,二孬子,哪来的大洋?

二孬子说话口齿不清,嘴里咿咿哇哇的,葛藤子愣是没听明白。见葛藤子没听清,二孬子做了个突然摔倒、大洋从口袋里滚出来的动作。

葛藤子有点明白了,说,是别人口袋里滚出来你抢的?

二孬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葛藤子又问道,那这东西是谁的呢?

二孬子指了指葛藤子。

葛藤子一边跑一边说,二孬子,你瞎说什么呢,这东西不是我的。

天黑了,米贵带着还乡团,悄悄地绕过穿石庙,向伤员们的驻地白沙岭奔去。

葛藤子和二孬子好不容易跑到了穿石庙,葛藤子接连学了好几声木鱼鸟叫,可无人接应。葛藤子看了看山上,林中鸟雀惊飞,夜色中不时有人影闪现。她急得快要哭了,说,二孬子,不好了,敌人上山了,来不及了,快跟我来。预案是早先就安排好了的,葛藤子迅速点燃了一个大草堆,柴草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火光冲天。葛藤子默默念叨:菩萨保佑,伤员们快点看见……

二孬子也站到了一座高坡上,对着白沙岭的方向,打起了呼哨。孬子有孬劲,二孬子的呼哨多响啊,他一用力,唿哨声能传几个山头。唿哨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急促。葛藤子相信,伤员们肯定是听见了。

葛藤子说,二孬子,我们抄近路上山!

葛藤子放的火,二孬子的唿哨,山上的伤员们都及时看见和听见了。还乡团又扑了个空,等着他们的只是一个余温尚存的山洞。柯有良差不多要气疯了,原来伤员们就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离他们的驻地只有几里地。还乡团朝山上胡乱地放着枪,子弹就像是一群瞎了眼的苍蝇,扑腾两下后全都落了地,连鸟毛都没有打到一根。折腾一番之后,柯有良望着连绵起伏的太平山一筹莫展,只好又带着队伍灰溜溜地下山去了。

伤员们的临时驻地,米贵像一个偷了东西的贼,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人。老周命令说,将米贵绑起来!

米贵还想抵赖,可是,在铁的事实面前,他就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

老周和大家紧急开会,商议如何处置米贵。山洞外面,米贵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葛藤子坐在一边哭泣。

葛藤子说,稻草困断了筋,不晓得丈夫什么心。俺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叛徒;俺,俺成了叛徒的老婆,这叫俺怎么做人,呜呜呜……

米贵一声不吭。

葛藤子说,你身上背着人命债呢,玉嫂,老魏,死得多惨啊。她拿出了二孬子给她的两块大洋说,难怪二孬子说大洋是俺的,俺还以为他犯了傻呢。现在看来,傻的是俺,俺一直都被你蒙在鼓里,俺真傻啊。

米贵嘟哝道,可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你嘛。

葛藤子说,俺就是死了,也不愿背血债活着!

山洞内,会议在紧张地进行,老周让大家挨个发言。大家的意见高度一致,那就是将米贵就地正法。就等着老周表态了,老周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半天不发一言。

老周抽够了烟,头脑里也考虑好了。他说,同志们,凭米贵的罪行,杀他一次两次都不为过。但是,我们要考虑到葛藤子。大家要承认,要是没有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说不定都不在了,她是我们的恩人。山里的习俗,死了男人的女人是不能再嫁的,这大别山里到处是贞节牌坊。如果我们杀了米贵,葛藤子下半辈子就要活守寡。她才三十来岁,这一生还长着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怎么着也要为她想想。同志们,我的观点不一定正确,但我说的是心里话,杀了米贵,对不起葛藤子,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会不安。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结果,老周力排众议,放米贵一条生路。葛藤子和米贵下山去了。冬天即将来临,伤员们已基本恢复,他们带着粮食迁往主峰隐藏,等来年春暖花开,再去与大部队会合。

由于自己的房子被还乡团烧了,葛藤子和米贵暂时住到了玉嫂家中,顺便照顾她的孩子。米贵发现,自从得知他叛徒的底细后,葛藤子像是变了一个人,自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起,她就在柴房里另搭了个小铺,再也不和他睡在一起了。重要的是她态度的变化,冷若冰霜,不理不睬,找她说话,根本就不搭茬,好像她的眼里压根就没有米贵这个人了。米贵知道,虽然老周留了他一命,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可在葛藤子的心里,他已经死了。这倒是他当初始料未及的。

米贵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争取葛藤子的原谅。一天,黄昏时分,米贵自己下厨炒了几个菜,还意外地沽了一坛子酒。吃饭前,米贵扑通一声跪在葛藤子面前,抱着她的双膝呜呜地哭。米贵边哭边摇着她的膝盖说,藤子,你哑了吗?你就说说话吧。

葛藤子正在喂着玉嫂的孩子,她终于开了口,说,你让我说什么呢,俺一出门仿佛就看见老魏还吊在树上,一看见这孩子就想到玉嫂,你让我说什么,你说?

米贵说,我有罪。

葛藤子大声地说,知道就好,告诉你,虽然组织上饶了你,俺可不饶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米贵哀求道,藤子,我的事你不说没人知道。

葛藤子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这山里的草啊树啊,石头和溪水啊,都长着眼睛的。

米贵知道葛藤子的个性,她不会原谅他的,说得再多都是纯费口舌。他打开酒瓶,满满地倒了一杯,瞅着酒出神,各种无奈、悔恨和内疚一齐涌上心头,他左一杯右一杯地喝开了。

不一会儿,米贵就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睡着了。葛藤子发现米贵有些异样,掰过他的头一看,发现他七窍流血,已经死了。原来,他刚才喝的是毒酒。他见葛藤子执意不肯原谅自己,选择了自尽。

毕竟夫妻一场,葛藤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滚落下来。

第二天,葛藤子将米贵安葬在了太平山半腰。二孬子也过来帮忙。葛藤子对二孬子说,以后要是有人问起俺男人,你就说让还乡团打死了。

二孬子嗯了一声。

葛藤子说,就说俺男人临死不降,是条汉子。

二孬子又重重地嗯了一声。

山下就是静静的穿石河,夕阳映射,河面上流金溢彩,两岸千姿百态的老桦树,像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葛藤子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块穿石,又重,又空。

一只竹筏顺着河水漂远了,筏上没有人,只有一只孤单的小鸟。葛藤子独自坐在河边,眼睛里溪水一般清澈,她唱起了米贵常唱的那首《生也缠来死也缠》:缠姐不到心不甘,葛藤上树慢慢缠;今生缠你五十载,死后再缠一百年;生也缠来死也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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