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光阴里的猫

2016-11-25 19:19/
青年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盔甲光阴恐惧

⊙ 文 / 王 芳

躲在光阴里的猫

⊙ 文 / 王 芳

王 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出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北京文学》《散文选刊》等,已出版散文集《聆听遥远的呼吸》《彼岸风吹》。

“喵呜,喵呜——”,声音轻而弱,断断续续,不像春天在屋顶上狂奔求偶的壮年猫叫春时那样急切与狂野,也不像撒娇的宠物猫那般矫揉造作。深夜,这个声音顽固地随风飘荡,打破夜的岑寂,把我从梦的香甜里叫醒。仔细听时,它又没有了,刚刚迷糊睡着,它又响起来!我的脑海里出现一只不足月的小花猫,扑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少年时经历过的恐惧,在不经意间再次侵袭了我。

那天晚上,我听到一只大鸟的叫声划破长空,凄厉而阴冷,巨大而不安,从我的梦里叫到梦外。我猛地坐起,在叫声断掉的那些分秒里,怀疑那不过是一个黑色的梦。然而,叫声再次传来,清晰,巨大,令人毛骨悚然。学校集体宿舍是一间大教室,住了五六十个人,借着微弱的夜色,我看上下铺的同学,每一个人都睡得香甜,好像根本就没有大鸟的存在。我不敢叫醒任何一个人,因为可怕的不是那些别样的声音,而是恐惧本身。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我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下床,走出寝室,来到月亮底下。大鸟的叫声再次传来,阴森,坚冷,确切。我的胃开始痉挛,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我开始呕吐,恨不能把整个胃都吐出来。吐完后,我又抬头看挂在树梢的月亮,那晚的月亮很圆,很白,在西边孤零零地驻着。我痴痴望着它,也不知过了多久,鸟不叫了,月亮也被云遮去了半边脸,我的胃好像回暖了些,我才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天亮后,我先是悄悄起身去看我待着看月亮的地方,看看那里是否有我的呕吐物,以确定我昨晚是不是在做梦。我发现那地方还残存着明显的呕吐过的痕迹,它足以证明那一切都是真的。我问同学,昨晚那只大鸟叫得那么大声,你们没有一个人听见?没有一个人理我,她们不喜欢我神经质的询问,就像我平时总喜欢给她们讲一些在我看来真实存在而对于她们犹如天方夜谭的事情时一样。然而,那只大鸟的叫声,怎么可能没人听见?

许多年过去,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晚上,一想起,巨大的恐惧还会一拳击倒我。我期待又害怕再次听见那只鸟叫,但是,它没有再叫过了。深夜听到猫叫声时,我直观地感觉,是那只鸟化成了猫,光阴流逝,带走了一些不相干的东西,但并没有改变核心,岁月使我强大,也使那些曾经强大的,变得弱小。

我推了推身边人,他翻身闷闷一声,干吗?我说,听,一只小猫在不停地叫啊!他说,没有啦,根本没有声音,你神经过敏。我拖他坐起来听,他不耐烦,说,没有,绝对没有。转过去又睡着了。——那声音还在,时断时续。

为什么我会再次听见这样的叫声?这叫声是真的存在还是如别人所说只是我的幻听?

第二天下午,我窝在藤条编成的吊篮里,享受午后悠闲的光阴。蒙眬欲睡之际,“喵呜——喵呜——”,弱弱的猫叫声再次冲击我的耳膜。窗外市声喧嚣,路边人声和车声嘈杂,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以准确地捕捉到如此轻微的动静。但是,那声音虽弱却清晰,破空而来,使我无法忽视它在我脑海里构成的画面。

终究,许多年沉寂,那时的叫声还是来了。如果这声音真的存在,那么,这只小猫一定是在向我呼救,我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我再次推了推身边人,交代了一声,顾不上他诧异的目光便跑下楼去,在一大丛四季青中寻找,然后,又翻遍草地和长刺的玫瑰花,那叫声忽东忽西,仿佛故意和我捉迷藏,这使我无法找到猫的影子。我疯了一样一寸一寸地寻觅,非要找到它不可。我已经不是那个晚上任由大鸟侵袭、只能无助地呕吐的女孩了,如果一个求助的生命得不到我的帮助,我将无法原谅自己。

这时,我看到人工培植的草皮底下,蚯蚓缓缓蠕动,试图突破土层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一些不知名的小飞虫落在玫瑰花瓣上,吮吸着香甜的汁液;大茎花绿色叶片的倒刺上挂着我袖口上的细纱。猫继续叫着,一声长,一声短,声音时断时续,但根本不见踪影。“喵呜——喵呜——”,那微弱的声音慢慢地变得有些冷,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又似乎诉说着自己的可怜。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小猫死去的僵硬之态,还有那双哀怨的眼睛里透出的悲凉,我再次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许多令人无能为力的往事扑到脑海里来——比如雪夜里温暖的拥抱渐渐松开,某本日记的锁再也无法打开;比如容颜在流逝的光阴里无可避免地苍老,依旧浓稠的情意只能面对永生的分离;比如长夜无果的等待后在门缝里留下的纸条,以及他人床上颠倒黑夜与白昼的温柔……

直到夕阳拉长万物的影子,将草地镀上一层金光,直到站在楼上俯视我的那个人猛地叫我一声,喂,回家啦,没有猫!周围窃窃发出的声响才猛地一齐收回去,大地一片寂静。此刻,我的胃里翻滚着一种灼热的气息,我又想吐了。这次,不仅要吐出胃里所有残存的食物,我还想把心和肺全部吐出来。我使劲回忆高中时我听见大鸟叫声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它是解开我听见猫叫之谜的唯一钥匙。

记忆一片模糊。除非童年,我不喜欢回忆过往,渐渐地,那些希望忘记的事,真的就如风飘散、似雪消融了,以至于当我想要追究时,根本找不着依据。

近些年,不少电影开始流行对青春的怀旧,无论是《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还是《致青春》或者《左耳》,全是从高中到大学时代的事,对我而言,那是遥远而陌生的。我似乎从未经历过青春。一个姿色平平、家境贫困、乏善可陈的女孩,有什么青春可追忆呢?即便有,也被自己死死捂住,就像当年夏天捂着一个长起来的胸……

事实上胸还是挺拔地长起来了,眼波也渐渐有些潋滟,有时候我拿着小镜子偷偷地照,也会被自己的眼睛吓住,那目光是多么清澈而又灼热啊!多年以后,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对我说,别动,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它在黄昏的阳光中格外美!他便成了我一生一世相伴的那个人。——那么,在这之前,当我眼波潋滟时,第一个看到它美的人在哪里?或者,这眼波投向的那个人在哪里?曾经有过这样的人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年有人帮我确定了这样的一个人,并且由于他的存在,各种险恶的言语流箭般向我射来。为了保护自己,我穿上了厚厚的盔甲。莫非,听到大鸟叫声的那一晚,是我穿上盔甲的时刻?一定是的。

后来,我经历了很多,那情爱的镜花水月、人间的欢爱——想来想去,不过如此,也就渐渐看淡。时间是最好的利器,分割,重合,终将一切挫骨扬灰,区区一副盔甲,又算什么?这副盔甲,在我拥有一段阳光明媚的情意、一个感情笃定的爱人之后,最终卸下了。我想起我的爱人,在成为我的爱人之前,他在火车上流着泪给我发信息,告诉我他是如何以一生相托付,请我即便把目光投向他人,也一定不要不理他。在他的委曲求全中,我开始懂得,爱是连尊严都可以击溃的东西。从此以后,我的心里还能存下什么,留恋什么呢?绚烂已经归于平静,谁又想过仍会涌起万顷波涛?

那么,在这样的日渐淡泊宁静的时光里,这突来的猫叫声,是否预示着什么?

可以确定,站在夕阳之中,我真的又想吐了,并且,我想把整颗心都吐出来。

或许,只是因为有些决定要做?

最近,我一直在画钢笔画,有时候一天一幅,有时候一天几幅,这些画,从童年到现在,从现实到幻想,包罗万象,但是不变的是画中的两个人,或父女,或爱人,总是牵着手。

钢笔画于我这个从未握过画笔的人而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选择了它。我说不出为什么,一看到它干净简洁的黑白线条,便确定它契合了我表达的需要——有些情绪,文字不能表达,而画面则可以。生活中出现或没有出现的场景,在黑白的线条下浮现,一笔一画地安排与延伸,无不体现着人内在的渴望。我知道,它比文字更直观又更隐晦,它通过空白处的安排窥视我的内心。我并不躲避,相反,我在画里面优游自如。画与自我相互抚慰,这是之前没有想到的事。

听见猫叫声,是在画画之后的第四个晚上。我回过头去翻看画册,被自己惊呆了!画面里炽烈的情感全部倾注在一个虚构的人物身上。我又回想起近来常做的梦,竟然是一个全然陌生却心心相印的白衣少年,陪我走过山山水水。梦中的海天,开阔而湛蓝,天地间隔着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大堤,空气明净,画面干静,被牵着手的我,心情笃定,平静欢喜。

平等的灵魂相吸,彼此懂得,互相安慰,我对于爱的梦想,不过如此。在梦中实现过的东西,在现实里又何尝不是正实现着呢?面对世界,我向来强大,想求得的会自己去拿,不想要的必定果断丢开。我想,我在等待离开。可是一个事物,我们为之付出全部的感情,最后选择丢弃,谁会甘心?在爱的世界里,习惯是最可怕的东西,有时候我们恐惧离开,无法接受丢弃之后不可预知的生活,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以为自己已经付出全部,已经无力尝试新的一切。

相爱的时候,我们会希望地球停止转动,岁月不再流逝,会觉得全世界最真最深的情意,不会超过自己,只有那个用嘴巴喂自己糖果的人才是归宿。事实上,离开之后,新的旅途会有新的惊喜。为了使离开的态度更为决绝,我曾经做过最果断的事,躲进某一个女同事的屋子里,看寻找自己的那个人如何在房子里不断地打电话,灯如何一夜不眠,在天亮之前他怎样绝望地发出叹息。当我看到他写给我的信,看到信中的误会我咬牙哭泣。

想起这些,我仿佛再次看到存在于光阴深处的那只猫,一直磨着尖利的爪子,半眯着眼,只露出指南针一样的瞳孔,伺机而发。

这个春天的雨,一直下到了夏天。下得人心里起了霉。

时间是最坏的东西,也是最好的东西。现在我知道,我失去了与那个我决意离开的人永远告别的勇气。所以那只大鸟又来找我了。可它被我佯装的强大逼到角落,变成了一只猫。

动物中我最讨厌的是猫,它们爪子锋利,目光深邃且变幻莫测,春天求偶的声音凄恻尖厉,喜欢弓着身子走路,落地轻巧,靠近人时,无声无息,扑向物时,迅猛准确,它们喜欢和人腻在一起,表现出无边的温柔缱绻,却又不让人主动靠近自己,一旦靠近便迅速逃离。猫身上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悚感、神秘感,这使我害怕它,又忍不住爱怜它。

在某一场恋爱中,我被说成了一只猫,仅仅因为我的“爪子”容易伤人,而我温柔的呼吸可以使人沉醉。这令我惊讶不已,一个最讨厌猫的人,偏偏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猫?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可是,听见这只猫细弱的叫声,我还是追了出去,我想去救这只濒危的猫。但它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或许,它要死了。

然而,我还是找不到它。我又想吐了,吐出我的胃、我的心和我的肺。

在往事的反复纠缠中,甜蜜与苦涩搅拌在一起,使人分不清往昔与现实的变化自哪天始,也不知道怎样收拾一场被自己抓得七零八落的情事。但忘记,在时间开始之处已经开始。就算它派一只猫来,难道我真的非得每晚听它凄恻的叫声?

或许某天,一直躲在光阴里的这只猫,又该变成一只鸟,或许,它从此就闭上它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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