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苦难命运的寓言化书写
——关于东西长篇小说《篡改的命》

2016-11-25 19:57王春林李佳贤
小说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底层命运

王春林 李佳贤

底层苦难命运的寓言化书写
——关于东西长篇小说《篡改的命》

王春林 李佳贤

作家东西新近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篡改的命》(载《花城》2015年第4期),是一部深切反映当下中国社会现实的优秀作品,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汪长尺一家的悲惨遭遇和苦难命运,读来大有让人椎心泣血之感。我们之所以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感,之所以会有椎心泣血的阅读感受,盖因作者成功地捕捉到了当下中国真实存在的诸如阶层固化、权力腐败、道德沦丧等一系列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同时也巧妙地将新闻事件作为素材融入到了自己的小说创作中。新闻事件之进入小说,是晚近时期以来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诸如余华的《第七天》、贾平凹的《老生》、王十月的《人罪》、盛可以的《野蛮生长》等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将新闻事件化入到了小说创作中。这种文学现象所充分体现出的,正是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及对时代问题的独立思考。但不能忽视的是,新闻讲求真实客观,小说追求艺术化的思想表达,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很大程度上,是否能够成功地将新闻化入小说,是否能够将大众熟知的事件进行陌生化的美学处理,并与小说产生水乳交融的艺术效果,便成为衡量这类小说成功与否的一个关键因素。值得注意的是,王十月的中篇小说《人罪》与东西《篡改的命》在取材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很显然取材于冒名顶替上大学的同一个新闻事件。但同样是一个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命运被篡改的故事,王十月与东西的艺术处理方式却绝不相同。在王十月那里,故事的中心人物不是命运被篡改的底层人物,而是那个已然翻身跳过龙门的“人上人”。其叙事重心,自然也就不再是对于苦难命运的艺术渲染与表现,而是对于冒名顶替者无法推卸罪责的一种真切拷问。在《人罪》中,王十月的视线一方面向上升,主要从精神层面上探讨了“有罪者”的精神自我救赎问题,另一方面也向内潜,更多地展示着人物内心深处的痛苦挣扎。但到了《篡改的命》中,作家东西则视线下沉,把自己的艺术关注点投向了命运被无辜篡改的底层人众,在充分表现他们所遭逢的苦难命运的同时,对于是否能够凭借个人努力改变不幸命运表示了强烈的怀疑。

小说既然被命名为“篡改的命”,那么,对于命运的思考与书写,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东西的关注重心所在。通读全篇之后的一个感觉,似乎是汪长尺的所有不幸皆来自于所谓命运魔掌的捉弄,但他的悲惨遭遇是否因此就被看作为一个单纯意义上的命运悲剧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一个无法被轻易忽略的根本原因在于,如同汪长尺此类底层民众的草芥命运之所以能够被篡改,正与他们置身于这个极度不合理的社会环境存在着无法剥离的紧密关联。归根到底,汪长尺们命运的被轻易“篡改”,正是尊奉权力和资本的时代和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二者合谋共同作用所导致的一种必然结果。细细打量当下时代的中国社会现实,一方面,我们固然得承认经济高速发展的客观事实,但与此同时,却也不能不看到“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如此一种贫富分化严峻社会现实的存在。放眼当下时代,资本与权力的狼狈为奸所导致的阶层固化,已然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实。在这个时代,生活于社会底层的人要想仅仅凭借个人的努力改变自身的命运实在是太过艰难的一件事情。惟其如此,小说中的汪槐才会无奈而辛酸地训骂儿子汪长尺:“你一个三无人员,无权无势无存款,每步都像走钢索,竟敢拿命运来开玩笑。”《篡改的命》中,处处呈现出的皆是结盟后的权力与资本对底层人众的无情捉弄的景观。面对着一个严重欠缺正义公平的不合理社会,汪氏父子及其家人真正可谓是“机关算尽”,企图凭借自身的努力去改变命运,但最终的结果却只能是事与愿违,愈是抗争,换来的愈是更大的苦难与不幸。他们力图改写自身命运的悲壮努力,正如同古希腊神话中那位一次又一次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到头来只能是彻底的绝望。

汪长尺的人生苦难,首先来自于权力魔掌的无情捉弄。汪长尺高考达线且超出分数线二十分,但却未被录取,招生办给出的答复是:“要怪就怪你儿子,他的档案在北大清华转了一圈,再回到我们手里时,所有学校都录满了”。一直到小说结尾处汪长尺凄惨离世,我们方才搞清楚,却原来,是他的同班同学牙大山不仅顶替他的名额上了大学,而且还以他的名义生活了数十年,混成了某单位的副局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偷来的生活”。这样一个看似荒唐的冒名顶替事件的发生,显然是牙大山父亲利用手中权力暗中“运作”的结果。更进一步,牙大山后来之所以能上位副局长,也与这权力的“运作”密切相关。牙大山凭借权力冒名上了大学,无权无势的汪长尺自然也就只能惨遭“被运作”的命运,与自己向往已久的大学理想失之交臂了。需要注意的是,历史真是惊人地相似,类似的悲剧也还曾经发生在汪长尺的父亲汪槐身上。二十多年前,汪槐本来有机会通过水泥厂的招工离开农村而未果。一直到十年之后,他才搞明白自己原来被副乡长的侄子顶替了。问题的关键一方面在于,为什么权力的拥有者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力任意摆布他人的命运?另一方面在于,为什么这样的顶替可以一再发生,以至于时隔数十年的父子两代,都要被迫承受无奈的悲剧命运?很显然,通过汪氏父子两代的悲惨遭遇,作家东西既把自己的批判矛头对准了肆意妄为的权力,也指向了权力背后不合理的社会体制以及由此而导致的日益严重的阶层固化问题。

王十月的《人罪》中,我们尚能看到冒名顶替者忏悔和罪感意识一定程度上的存在,但到了《篡改的命》中,这些既得利益者却毫无忏悔之心。由于儿子未被录取,急切希望改变家庭命运的汪槐坚持要到教育局讨说法。因为自己有过类似的遭遇,汪槐深知“你要是不抗议,他们就敢这么欺负你”。但无可奈何的是,汪氏父子顶着烈日骄阳与狂风暴雨的静坐抗议,不仅没有引起当权者丝毫的重视,反而换来了“一阵哄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打响指”。无权无势更无钱的汪氏父子眼看着求诉无门,万般无奈的父亲汪槐只得以跳楼相威胁,希望用以命相拼的方式为儿子争得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悲处在于,教育局长此时的被迫现身,明显是假意安抚,毫无解决问题的诚意。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即使汪槐以命相搏不幸失足坠楼,他的牺牲也没有能够改变儿子的悲剧命运。恬不知耻的教育局长甚至还出尔反尔,轻易地让自己关于汪长尺可以免费复读一年的承诺也变成了一句空话。作为制造汪长尺悲剧的一分子,他明明知道汪长尺未被录取的真相,但是面对汪家的不幸遭遇,他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悯与同情。到头来,汪氏父子的抗争非但没能争取到改变命运的机会,反而因为汪槐身体的致残而让自己的家庭雪上加霜,落入到更加艰难的境地。

既然留在农村没有任何机会,汪长尺就只能被迫进城打工。可是就在当了三个月的泥水工准备领工资还债时,无良的包工头竟然人间蒸发。小说以蚂蚁来比喻汪长尺的艰难处境:“蚂蚁勤奋地爬行,以为可以找到出路,却不知每条路都被封堵。”“三无人员”汪长尺便是挣扎生活在这社会底层的小蚂蚁,他天真地以为凭借自己的辛勤耕耘与不懈努力,能够闯出一片天地,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早已严重阶层固化的现实社会却没能给他提供上升的机会。领不到工资的汪长尺走投无路,经同学黄葵的介绍,接下了代人坐牢的活儿。但他根本没想到,他所代替的人,竟然就是那位拖欠自己工资的老板林家柏。出狱后,不甘心的汪长尺坚持要向林家柏讨要拖欠的血汗钱,因违背协议而被黄葵派人捅伤。汪长尺不仅确知捅伤自己的凶手就是黄葵一伙,并且向警方提供了相应的线索,然而,欺软怕硬且收受黄葵贿赂后的警察却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抓人。但让人啼笑皆非的一点却是,黄葵遭人报复身亡之后,与黄葵之间的过节反而被警方视作汪长尺杀人的依据:“警察们知道黄葵和林家柏有矛盾,跟那些他砍过手指的人也有矛盾,可那些人个个都有背景,别说抓他们,就是拿他们来问话都得说个‘请’字。如果要破案立功,留给他们的机会只有汪长尺了。”就这样,只因没有“背景”,汪长尺便可悲地沦为了刀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究其根本,汪长尺进城打工后一系列貌似荒唐的不幸遭遇,所充分暴露出的正是当下时代的权力失控与司法腐败,是权力与资本结盟后的肆无忌惮。

尤其不容忽视的是,汪长尺打工不慎受伤向林家柏索要赔偿时,老板林家柏居然振振有词地讲出了这样一番话:“只要私了一个,后面就有一群……既然要追求GDP高速增长,就得有人做出贡献。”真正的可怕处,乃是潜藏于这句话背后的荒谬逻辑。那就是,所谓的经济发展,所谓GDP的高速增长,方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与这些相比较,农民工的生存苦难甚至于生命的牺牲,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从这种可怕的逻辑观念出发,老板林家柏面对着农民工所遭受的苦难,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愧疚之心,反而觉得所有这些都是底层打工者应该做出的“贡献”。实际上,林家柏不仅如是想,而且也如是做。正是依仗着自身强大的权力和资本,林家柏毫无愧色地贿赂法医、法官,修改鉴定结果。而无权无势的汪长尺,却因为无钱再做鉴定以自证清白,索赔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严重的问题还在于,汪长尺索赔的最终失败,竟然导致了汪长尺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他问自己当初摔伤是不是故意的?那时小文正被张惠蛊惑,要打胎先挣几年工钱。是不是自己想阻止小文打胎,想钱想急了才故意摔伤,以图老板的赔偿?”荒谬之处在于,汪长尺的摔伤本来是一个意外,但法医与法官联手给出的黑白颠倒的鉴定和判决结果,反而让他失去了坚持正确立场的底气,彻底陷入到了自我怀疑的道德精神困境之中。汪长尺道德精神上的自我怀疑,从根本上说,正可以被视为其正常人性世界被极端扭曲和异化的一种突出表征。

一方面,汪氏父子在现实社会中的种种悲惨遭遇,固然是所谓底层苦难的鲜明体现,但底层苦难的另一部分重要内涵,却突出地体现在底层人众正常人性世界的严重被扭曲上。这一点,之所以能够在东西的笔端得到深切的艺术表现,与作家内心中一种殊为难能可贵的悲悯情怀的存在,有着相当紧密的内在关联。悲悯情怀的存在,极明显地提升着小说的思想和艺术境界:“创作者以悲悯意识感知和表现历史人生,自觉以其作为文学中观照人生,表达情感的审美方式……出于强烈的社会意识和人类关怀而具有的悲悯情怀更体现了承担者的人类关怀和社会良知。故有悲悯意识的作家必能审视人类生存的困境,观照底层人的生活,以一种悲悯风格来建构他们的文学世界”①。需要注意的是,《篡改的命》中人性的被扭曲异化者,并不仅仅是作为中心人物存在的汪氏父子。汪氏父子之外,其他若干底层人物,实际上也都不同程度地处于被扭曲状态之中。作家东西立足于中国社会现实,面对着对底层人众所无法摆脱的极端生存困境,以悲天悯人的情怀烛照苦难,真切地写出了匍匐在中国大地上那“沉默的大多数”们无法言说的精神苦痛。

首先是一种群体性的精神被扭曲状况。这一点,最集中不过地表现在警方企图带走汪长尺却遭到村民阻拦的那幕场景之中。在并无确切证据的情况下,警方试图强行带走汪长尺,村民们本能地出手阻拦,与警方发生冲突。关键的问题是,警方撤离之后,曾经一度激愤抗争的村民们,反而因为惧怕警方的打击报复,陷入到了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惧焦虑之中。他们日夜不宁、心惊胆战,一无例外地全都患上了失眠症。在这里,权力成为一把高悬在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于是,一种具有突出荒诞色彩的情形也就随之不可思议地出现了。迫于权力那样一种无形的强大压力,这些曾经挺身而出保护过汪长尺的村民们,为了摆脱自身的恐惧焦虑,竟然极力劝说汪长尺去向警方自首。就这样,曾经屡次遭受权力侵害的“三无人员”汪长尺,居然无端地又遭受了一次来自于底层同类的伤害。村民们在面对权力时所做出的这种过度反应,在很大程度上能够让我们联想到契诃夫的小说名作《小公务员之死》。借助于一个卡夫卡式荒诞情境的成功营造,作家东西格外鞭辟有力地揭示出了处于威权体制之下底层人众一种普遍的人性扭曲状况,并把批判反思的矛头犀利地指向了不尽合理的社会体制以及日益失控的权力。

群体性的精神扭曲之外,同样令人倍感触目惊心的,是底层人众中个体性精神被异化状况的一种普遍存在。这一方面,除了身为中心人物的汪氏父子,贺小文与刘建平这两位都有着明显的代表性。贺小文本来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农家女子,人长得高挑美丽,性格也特别踏实本分。进城打工前的,她在汪槐家中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汪长尺心中典型不过的“好女人”。满怀着对城市生活的美好向往和憧憬,贺小文随同丈夫一起进入省城。但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无论多么美好的向往与憧憬,在强大的物质生存面前最终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一方面迫于生计的压力,另一方面却也由于金钱的诱惑,贺小文进入到张惠的洗脚城打工。在周围环境的习染影响下,她开始逐渐摆脱乡村女性的形象,很快变得时髦起来:“她的上身是件米色风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粉色围巾,脸上化了淡妆,口红抹得很重,重到随时有可能压扁她饱满的嘴唇。几天不见,她的装扮已经全面城市化。”服饰装扮的变化倒在其次,关键的问题是,为了早日摆脱生活的重压,贺小文已经完全丢掉了乡村女性曾经的单纯、淳朴与善良,完全拜倒在金钱脚下,成为了金钱拜物教的奴隶。精神蜕变之后的贺小文,面对自己此前相当依赖的汪长尺,在话语之间开始明显地表现出对他低能的轻视与不屑。实际上,也正是在金钱欲望的强烈刺激下,贺小文最终被迫彻底放弃了人格尊严,竟然在洗脚城干起了卖淫的勾当。尤其令人震惊的是,贺小文的观念也随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居然不再以卖淫的行为为耻。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不承认,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道德已然彻底崩溃的现实社会,类似于贺小文这样的沉沦已经是一种并不罕见的普遍现象。面对贺小文的沉沦行径,无法独力支撑家庭存在的丈夫汪长尺,到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着妻子的沉沦,甚至还得强打精神在父母面前帮妻子打掩护。需要强调的一点是,作家东西在这里并没有以高高在上的道德姿态去简单指责小文的沉沦行径,而是从一种内在的悲悯情怀出发,一方面以人道主义的方式对她的沉沦表示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则对逼良为娼的不合理社会现实进行了犀利尖锐的揭露与批判。

汪长尺昔日的工友刘建平,原本也是一个老实本分,单纯依靠出卖体力维持生计的普通打工者。包工头人间蒸发后,他逐渐与汪长尺失去了联系。然而,等到刘建平再次出现在汪长尺面前时,却早已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油滑狡黠,专门替人以敲诈的手段索赔的无赖汉。刘建平人性沉沦蜕变后的人生哲学,集中表现在这样一段叙事话语中:“有人为了索赔故意锯断手指,有人把人骗进矿井,对着脑袋一铁锹,然后跟矿老板说死者是他亲戚。”刘建平如此一种强盗逻辑的生成,归根到底是这个不合理社会逼迫的结果。也正因此,当汪长尺对他的人生哲学有所质疑时,他才会振振有词地自我辩护:“是他们先黑了我们才跟着黑的,这世道打不了土豪,闹不了革命,但至少要让他们晓得,我们的身上有骨头,还长刺。”一方面,刘建平强盗逻辑的生成,一方面固然可以被看作是其人性被扭曲的结果,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真正应该为刘建平们的人性沉沦承担责任的,正是潜藏于其背后的不合理社会机制,是当下时代权力与资本强势加盟的严峻社会现实。

对于进城打工的汪长尺们而言,现代化的城市俨然是一种冷冰冰的异质存在。汪长尺们融入的努力遭到城市生硬的拒绝,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客观事实。但我们却必须注意到,在东西的笔下,乡村显然也并非是田园牧歌的世外桃源。一种无可挽回的颓败之势的存在,乃是现代化强劲冲击下中国乡村的必然归宿。“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的兴起和乡村的衰落在近百年来是一件事的两面。”②费孝通先生早期著作中的相关论述,搁置到今天依然有着极强的针对性。在城乡二元模式存在的当下,城市快速发展,资源高度集中,使得大量农民涌入城市,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乡村的日渐式微与衰败。农耕经济被城市文明吞没,传统的乡村道德也被破坏,原本格外淳朴的乡村世界,在权力和资本的双重侵蚀之下,正在加速度地走向崩溃和颓败。乡村的衰落不仅仅表现在物质生活层面,淳朴乡风的沦落和道德伦理的败坏,也是乡村走向没落的突出表征所在。乡村伦理道德体系的崩解,使得村民们的欲望愈发无遮无拦直截了当,赌博、偷盗、卖淫,成为了毫无顾忌的寻常景观。在强大金钱逻辑面前,不仅自尊自爱没了踪影,就连邻里乡亲之间的起码信任也都荡然无存。

面对日益加大的城乡差距,越来越多的农人们千方百计地设法逃离乡村世界。小说主人公汪长尺的身份,就经历了从农村落榜学子到进城务工人员的转换。但关键的问题在于,即使在强行挤入城市之后,底层打工者汪长尺的苦难命运也无从获得根本的改变。虽然他勤勤恳恳地劳动,踏踏实实地努力,但不合理的阶层固化社会现实却注定了他不可能凭借个人的努力改变自己生为蚁民的卑贱命运。正是因为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汪槐才会无奈地感叹“没有天理,从出生那天起,我们就输了,输在起跑线上”。而汪长尺的由衷感慨则是:“同样是命,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呢?是我不够努力吗?或者我的脑壳比别人笨?不是,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生在农村。从我妈受孕的那一刻起,我就输定了。我爹雄心壮志地想改变,我也咬牙切齿地想改变,结果,你也看见了。我们能改变吗?”在经过几番徒劳的挣扎抗争依然无望改变自身命运的情况下,汪长尺最终被迫缴械投降。为了彻底改变儿子汪大志命中注定的卑贱人生,不让儿子再一次重复父亲和他曾经的苦难命运,汪长尺决定把儿子送给富婆方知之去抚养。但真正是所谓的造化弄人,汪长尺根本就不可能预料到,自己千方百计为儿子寻找到的富婆方知之的丈夫,竟然是自己的刻骨仇人林家柏。自己的爱子竟然要送给仇人来抚养吗?“三无人员”汪长尺顿时陷入到了一种类似于哈姆雷特王子的艰难选择困境之中。但不管自己的内心世界怎样地矛盾纠结,渴望能够彻底改变儿子未来命运的愿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到最后,汪长尺还是偷偷地将亲生儿子拱手送给了仇人林家柏。虽然相比较而言,母亲贺小文更加不愿意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给他人,但经过几番激烈的内心斗争之后,她最终还是被迫无奈地认可了这种客观现实。归根到底,身处社会底层的汪长尺们急切渴望改变自身和家庭的命运,但上升之路却艰难甚至无望。面对如此残酷的社会现实,他们宁愿斩断骨肉亲情,也不愿自己的后代重复他们曾经的苦难命运。实际上,也正是依循着如此一种事理逻辑,为了确保儿子过上衣食无忧的上层生活,汪长尺最终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从这个世界消失。究其实质,小说结尾处这一不无荒诞色彩的故事情节设定,所强烈透露出的,乃是一种被社会现实严重扭曲绝望到了极致的畸形父爱。这种畸形父爱,从根本上说,正是不公正的社会现实与汪长尺强烈渴望改变命运的焦虑心态二者综合作用的一种必然结果。

汪长尺无奈惨死之后,作家东西特意为他安排了一场具有突出象征意味的超度法事:“汪槐坐在香火前为汪长尺做法……忽然,他大声地问:‘长尺要投胎,往哪里?’跪在桌前的青云和直上大声地回答:‘往城里。’……‘往哪里?’汪槐的嗓音都喊哑了。‘往城里。’门外忽然传来一片喊声。那是村民们的声音。全村人一起帮着喊‘往城里。’”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村民们共同呼喊而出的“往城里”真的让人万分震惊。村民们之所以要“往城里去”,是因为乡村的颓势实在难以扭转。但进入城市之后又怎么样呢?汪长尺们进城打工之后的悲剧性遭遇,已然提供了明确的答案。乡村世界颓败崩解了,进入城市之后的上升之路却又无处可觅。那么,如同汪氏父子这样一类底层人众,在当下时代的中国又该怎样改变自己的苦难命运呢?他们的人生出路究竟何在?究其根本,汪长尺们的悲剧,既是他们个人的悲剧,但也更是社会与时代的悲剧。汪长尺们所面对的问题,其实是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过程中那些渴望改变命运的底层人众将要长期面对的问题。虽然不可能提供问题的理想解决方案,但作为一名作家,东西能够通过《篡改的命》这一长篇小说鲜明有力地提出这一意义重大的社会问题,也算得上是完成了自己的写作使命。

行文至此,无论如何都不容忽略的一个问题,就是东西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所采用的寓言化的写作方式。所谓“寓言性”,就是作家在面对表现对象的时候,并没有一味地拘泥于形而下生活细节真实无误纤毫毕现的再现,而是以一种概括性的笔触力图追求一种超越了生活表象层面的具有突出象征隐喻意义的艺术表现效果。“寓言化”的艺术审美追求,既是对中国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也是西方现代文学追求形而上精神诉求的一种影响结果。东西之所以要征用寓言化的写作方式,“表层的原因也许是由于文学落后于世界而表现出向外学习的强烈愿望,仅仅只用已有的再现手法和移植过来的典型再现手法已经难以深层地揭示民族‘伤痕’的复杂动因,也难以完满地思考出一个古老民族在当代的生存哲学及其将如何步入文明的未来。”③其实,早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端之初,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小说作品就带有明显的寓言性质。采用寓言化的写作方式,可以帮助作家跳脱开形而下生活的束缚,不但不用刻意地复制所谓表象世界的真实,甚至可以运用各种夸张变形艺术手法,以求得超越事物表象而直指核心与本质的真实。也正因此,寓言化写作之带有突出的抽象普遍性意味,乃是一种显见的文本事实。《篡改的命》尽管是一部反映当下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作品,但细读文本我们即不难发现,东西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却无意于亦步亦趋地去复制生活的真实,去塑造刻画个性化特质鲜明的人物形象。小说中的汪氏父子、林家柏等人物形象,都呈现出概括性特质相当突出的符号化特点。而符号化的人物的设置,所充分体现出的,正是作家东西一种寓言化写作的艺术追求。作为“三无”弱势群体的一个典型代表,汪长尺在他的人生路途中可谓四处碰壁,苦难已然成为他的生活“新常态”。在汪长尺遭受苦难折磨的时候,整个社会、甚至包括代表公平正义的司法机构却始终扮演着冷漠、不公与黑暗的角色。作为与汪长尺相对立的阶层代表,林家柏这一人物形象即是这种冷漠、不公和黑暗的代名词。毫无疑问,汪长尺从生到死再到死后投胎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以当下时代活生生的社会现实生活为依托的。但由于作家东西在写作过程中普遍采用了不无夸张变形的艺术手法,所以寓言化特点的具备,也就自然成为了小说最根本的艺术表征所在。这样一来,汪长尺的人生故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当下时代中国底层人众一种普遍的人生寓言。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3&ZD122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王春林 山西大学

李佳贤 山西大学

注释:

①罗维:《论中国文学之悲悯意识》,《求索》2007年第11期。

②费孝通:《乡土重建》,上海观察出版社,1948年版,第17页。

③潘雁飞:《论新时期小说创作寓言化的历史根源和现代契机》,《湖南教育学院学报》1996年第14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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