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卫东小说中的受难记忆

2016-11-25 19:57谢有顺
小说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昊天火烧云卫东

谢有顺

杨卫东小说中的受难记忆

谢有顺

杨卫东是山西人,当兵,写作,经商,皆有不凡的成就。他生活尽可能简单,做事也举重若轻,惟独对于写作,有一份特有的郑重之情。他热爱写作,每一部作品写好,都先发给朋友们看,听各种意见,在这一点上,他似乎并不自信。我倒觉得他是一个天生的作家。我和他同居一城,三五天见一次,听他谈起老家风情,讲述儿时故事,忆及军营生活,在爽朗的笑声里,往往夹着细节,带着口吻,是一个精彩的叙事者,令人难忘。而我印象更深的,是常常受感于他言辞中所透出的善意,他对世情与人物的理解,宽容,有分寸,洞彻人心,又饱含悲悯——而这,分明是一个好作家才有的情怀。

读了他的小说集《昊天皇敕》(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之后才明白,这是一个有精神原点的人。这个原点,简单地说,就是故乡与军营。一个是少年生活,一个是青春经验,它们共同构成了杨卫东最重要的人生记忆。多年以前,他从这个原点出发,经历各种人生抉择,生活上是越走越远,但他始终不忘来处,不断用写作的方式重返那个精神原乡,去找寻那个在风中行走的乡村少年,同时也见证那份不乏沉重的青春。

确实,最好的文学,都是有精神根据地的;最好的写作,本质上就是回家。

小说集《昊天皇敕》,从内心层面而言,就是一本回家之书。它由五个分别发表在《花城》

《作家》等重要期刊上的中篇组成,《火烧云》《昊天皇敕》《疼痛的乱弹》讲的是乡村里的事,《荣耀》《白云青云》讲的是部队里的事,都关乎作者成长的那个精神原点。那些潜藏在作者内心深处的经验、记忆与细节,本来更适合写成真实逼人的散文,但杨卫东却用小说的形式,把记忆推远,让经验沉下来,以平静、隐忍的口吻,来完成那一次次的精神返乡。他的小说中,有时也隐藏着压抑不住的悲伤与痛楚,但更多的还是那种无法释怀的怅然之情。杨卫东触碰到的,是自己内心中最为柔软的部分,关于故乡的人与事,那些凄美的断片,还有那些青年时代的情感记忆,在小说中来回闪现,而他作为观察者,一边怀想,一边省思。他不仅想为记忆塑形,更是要为内心中最难忘的人物、最珍贵的情义作传,他的写作,是有根的,有体温的,更有一种决心,似乎要通过写作,把自己从那些苦痛的记忆里拯救出来。

杨卫东小说中,最令我难忘的人物,是《昊天皇敕》中的根旺与《火烧云》中的启生。他们都只是一个孩子,孤独,懵懂,内心炽热,藏着秘密却无人分享,他们在大地上行走,因为无邪,反而知道真相。面对根旺和启生,不知杨卫东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我是常常回想起自己的童年,觉得自己就是他笔下的根旺和启生。孩子的内心是幽深而隐秘的,孩子的眼光,成了作者打量世界的独特视角,这一视角的建立,使得叙事可以在现实与想象中自由穿行,尤其是叙事中飞翔起来的那部分,构成了小说的内面,它如同一道精神的潜流,激荡在小说之中。

这是一种沉默的声音,可无论时代怎么喧嚣,革命的口号如何轰鸣,杨卫东总是尽力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发出属于他自己的声音;这些声音,哪怕微弱到只有自己能听见,但它从内心发出,是灵魂的独白,是一切公共话语无法剿灭的小小的角落,所以能有效守护一个人、尤其是孩子的快乐与忧伤。有了这种多声音的维度,我们便无法一眼看清杨卫东的小说,他的小说,具有多义性和复杂性。尤其是根旺和启生的冥想、独处、神游,就像是从时代的大潮中后退,退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想象世界,他们说话,奔跑,做梦,忍受饥饿的折磨,被周围的人忽视,和神灵或阴魂对话,他们魂游象外,命若琴弦,内心却敏感、脆弱、丰富。他们的存在,如此渺小、孤立,又是如此坚韧、倔强;他们是真正的大地之子,在一切苦难和欢乐中绽放原始的生命。

我很喜欢这种有痛感的人物,在这样的人物身上,世界是有角度的,也是另一种形状的。甚至,这样的写作,不仅是在复现一个世界,而是在创造一个世界。

并不是每一部小说都有自己的角度的。尤其是乡土题材的小说,普遍都在写实,都在写苦难如何舔干了那一张张生动的脸,沉重的现实之下,已无从想象任何超越性的事物。但杨卫东的《昊天皇敕》《火烧云》《疼痛的乱弹》等小说,对此做了微妙的抗辩。他力图写出喧哗中的安静,苦难中的温暖,溃败中的坚持,在黯淡中找寻生活的亮光,这是小说家的态度,也是一种独特的叙事角度。当杨卫东不愿按常态理解生活的时候,生活就会敞开另一种可能性,尤其是当内心的某个隙缝被翘动后,往往会有一种生命的自在释放出来,正如启生遥望天空或玉秫地,赵广泰(《昊天皇敕》)坐在窑门前晒太阳或者闭眼冥思时,外面的一切喧嚣、苦痛都退去了,那一刻,他们体验到的就是生命的沉醉。这是杨卫东小说中最动人的段落,因为这个时刻的人是有灵魂的,也是有力量的。

一个作家,如果能找到让人物灵魂悲喜的理由,他的作品就会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就能冲破现实的束缚,升腾起精神的火焰,进而照亮整部作品。《火烧云》中启生的阿姐,就是一个着墨不多,但有光芒、有冲击力的人物,她的眼神与表情都令人心碎,她的身上,挺立着一种无法摧毁、无法扑灭的生命意志,一种在大地上生生不息的精神。而启生的娘,安静、坚忍中也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那种压抑的自由,悲怆的爱,不仅没有压垮一个人,反而让一个乡村女子站立在天地间,磊落、奔放地活着。甚至,《疼痛的乱弹》中表哥的歌声,也暗含着一种自由的气息。“歌声清澈乖巧,自然吸引了我们。……表哥唱着的时候,纤瘦的小手像只可爱的小鸟一样在自己腿侧弹弄着,见我们看他,声音马上低了下来,渐渐就没有了声息,弹弄着的小手也停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摸索着移到自己的身后藏了起来。”表哥的羞怯,憨笑,躲闪的眼神,是一种生命的本然,是各样苦难、罪恶都无法遮掩住的人生本色,正因为有了这些亮色,杨卫东才通过他们,成功地向我们讲述了另一种乡村生活。

我特别受感于启生眼中的娘的形象。“娘安祥的脸如一轮光洁的圆月,随歌而升。很久以前,娘正是带着如此安祥的神情,将启生抱入怀中,站在院外的土峁上,仰头望月。四周很静,静得他都可以听到月光在娘脸上爬行的声音。启生眼里挂着泪花,平静地打着抽泣儿,望着月像望着娘的脸。”一个何等纯粹、童稚的心灵,才能听到“月光在娘脸上爬行的声音”啊,启生望着星空与月亮,望着娘的脸,那时心中充盈的,就是一种本能的爱,也是一种救赎的爱。而我想说的是,这些爱的语言,看似都是碎片,但它们却是人物经历了种种苦难之后一点点积攒下来的,感人至深。在《昊天皇敕》里,是赵广泰对老寡妇五娘娘,根旺对吴秀红,吴秀红对王忠,是赵广泰口中那声温暖的祷告,“昊天皇敕”;在《火烧云》里,是阿姐对元生,是娘对老四伯;在《疼痛的乱弹》里,是冯天娥对李强活;在《荣耀》里,是倪健对杜荷;在《白云青云》里,是吴一、马克、于子健之间的生死情谊。爱永远在经受折磨,但它柔韧有力,不会折断。“我仰望朗月,眼里却是光华一片,那轮晶莹的圆月,渐渐幻化成两张清纯的脸庞,他们徐徐向我飘近,竟与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疼痛的乱弹》),这样的描写,喻示的是两颗心的靠近,彼此相拥,互相取暖,他们历经苦痛,走到了一起,既是为生命的存在作证,也是在为爱而挥洒内心那份热烈,并甘愿为爱受难。

这就是杨卫东所创造的生命世界,也是他个人的温暖记忆,借由回忆,他重识了自己生命旅程中的各种人与事,又通过书写,在文字里祭奠了他们。哲学家基尔凯戈尔说,“回忆就是想象力”,杨卫东的回忆与想象,为自己的乡村生活与青春记忆写下了悲伤的一页,同时又用一种受难的爱宽慰了那些伤痛的心。他也是大地之子,他有权写作。

谢有顺 中山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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