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国家认同视野下的《天眼》

2016-11-25 21:37索良柱
新文学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天眼民族政治

◆ 索良柱



民族国家认同视野下的《天眼》

◆ 索良柱

《天眼》是冉正万继《银鱼来》之后推出的一部长篇小说新作。虽然在我看来,《天眼》不及《银鱼来》,但也保持了高水准,说明冉正万的长篇小说创作已步入成熟期,他未来或许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在这里,我不打算评论冉正万的整体创作,而是主要来讨论一下《天眼》,选取切入的角度是“民族国家认同”,这显然不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谈文学,作家本人写作的时候也未必想到这个问题,不过我以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天眼》置入这样一个视野中,或许会刺激我们作出一些反思。《天眼》写的是特殊的边地,既然是边地,很自然地可以放到民族国家认同的宏大视野中来考量。“民族国家”是一个舶来的概念,西方语境中的“民族国家”指的是单一民族国家,这个指向放到中国来,显然是危险的,因为中国长期以来一直是多民族国家。传统中国更倾向于强调基于文化的认同,但在进入近现代以后,传统文化自身面临诸多危机,基于文化的传统中国认同也风雨飘摇。现代中国面临的一大挑战,就是如何重构国家认同。冉正万的长篇小说《天眼》,以主人公陈绍种一家的悲剧命运,昭示了重构现代中国国家认同的过程中需要避开的一些陷阱,值得我们重视。

第一个陷阱,就是把民族国家认同与政治认同等同。事实上,政治认同与民族国家认同是有区别的,两者不能画等号。准确说来,政治认同只能是民族国家认同里面的一个构成部分而已。要确立起现代中国的民族国家认同,国家认同与政治认同应该区分对待,既不能简单地把它们混为一谈,也不能粗暴地把它们捆绑到一起。从长远来看,过于单一、激进和偏执的政治认同诉求对民族国家认同只会起消极的解构作用。在《天眼》中,我们看到无尽的政治运动,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历次政治运动,其出发点显然是要确立起政治认同,但过于频繁的政治运动恰恰把人们推进无所适从的深渊,即使是政治认同本身也无法真实地构建起来。

从政治认同的角度看,陈绍种三兄弟都陷入悲剧之中。大哥陈绍种,一生都不认同自己的地主身份。与那些实实在在的地主比起来,陈绍种的地主身份名不符实,因为他是选举选出来的地主。在新旧社会交替之际,寨守父亲意外死亡,作为长子的陈绍种被理所当然地选为地主。讽刺的是,一开始,选举的和被选举的,其实都不知地主为何物。陈绍种不知道地主老爷每天干些什么,他劝自己不要踌躇满志,自己是被他们选出来的地主老爷,和真正的地主老爷还有距离。“他现在要做的是缩短甚至弥合这段距离,成为一个真正的地主。”关于地主的行事方式,陈绍种想得最多的是“不魍道、不万恶,做人要仁义”。自然,新社会的政治运动很快就让陈绍种认识到什么是地主,倍感屈辱和不甘的陈绍种,在余生中一直努力要为自己平反身份。

在三兄弟中,陈绍轮最小,他从小就身体不好,胆小懦弱,比较爱哭。他本来一直是二哥陈绍冒的跟屁虫,但是识字读书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燕毛顶识字班开班后,陈绍轮被派到学校打杂。他被老师(残疾老兵)不同于燕毛顶的见识深深吸引。陈绍轮听老兵讲故事,学会了写字看书,他发现书上的故事比老兵的故事更精彩复杂。他开始背字典,背课文。那些重要的政治文章,他还能倒背如流。陈绍轮自觉不自觉地要远离有政治污点的“地主”大哥,也疏远没有政治觉悟的二哥,以更好地融入政治潮流中去。他的绝技,除了倒背文章,还有写字。在瓦房的板壁上,在路边的石头上,他写了很多口号。他把路上的一块石板翻起来,写上“十五年内超过英国”,然后再盖下去。他在一头水牛背上写“祖国在跃进”,在学校的墙壁上写“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参加龙洞湾劳动期间,在刮光的燧石坡上,他用石灰水写了四个大字“超英赶美”。石灰水写字会很快被雨水冲淡,会被疯长的杂草掩没。陈绍轮决定在首魃崖上写一幅全世界最大的标语,用桐油调石灰,写上去不怕日晒雨淋。陈绍轮要写十四个字“反对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向党进攻”。每个字有篮球场那么大。写这幅标语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桐油有毒,写完最后一个字,陈绍轮像烟火熏了三年的腊肉。巨幅标语引起巨大轰动,陈绍轮因此被调到公社“大跃进”工作组。陈绍轮成了潮流的宠儿,然而,在激荡多变的政治潮流中,陈绍轮最后还是成了牺牲品——“犯反革命罪,判处死刑”。

与怯弱而被动的大哥不一样,陈家老二陈绍冒性格鲁莽刚烈,敢于反抗。父亲是被寡妇罗品家的牛挑死的,这不过是一次意外。但陈绍冒却执意要为父亲报仇为父亲正名,他在半夜把罗品家的牛牵到月亮坑,用标枪把牛刺死。这样的事,一辈子都在求平反的大哥陈绍种显然做不来。陈绍冒因杀牛与寡妇罗品结仇,然而,后来让大家吃惊和意外的是,陈绍冒竟然退掉正式的亲事,一心要与寡妇罗品相好。在这片封闭的山区,陈绍冒这样做堪称惊世骇俗。但正是如此性格,为陈绍冒的悲剧埋下了根源。陈绍冒是一个打猎的好手,枪法很好,他敢于介入“文革”武斗中去。他敢于带枪要去“劫法场”,要救自己的弟弟,但没有成功。就像为父亲报仇而杀牛一样,弟弟被枪毙,陈绍冒被推到了悬崖边。在老兵的怂恿之下,陈绍冒决定造反,让燕毛顶回归昔日的独立王国。然而,在历史的大趋势下,陈绍冒的造反不过是一场小闹剧,最后落得被部队剿杀的结局。

面对政治潮流,大哥陈绍种选择被动承受,二弟陈绍冒选择反抗,三弟陈绍轮选择融入。陈绍种一家三兄弟不管做出何种选择,最终都难逃悲剧。仅仅就政治认同层面来说,他们都没有确立起真正的政治认同。而如果从政治认同与民族国家认同的关系来看,在陈绍种三兄弟这里,我们看不到任何与政治认同稍微有所区分的民族国家认同可以依托。我们可以设想,在政治认同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时候,如果有民族国家认同缓冲一下,陈家三兄弟的命运或许不会如此惨淡。

第二个需要避开的陷阱,就是过度强调同一性,对差异缺乏包容。既为认同,肯定会强调同一性,但是要辩证处理同一与差异的关系。对中国这样一个复杂的大国来说,建构现代的国家认同虽然是有难度的,但也依然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目标。关键在于,我们要认识到,这是一个历史过程。如果忽略历史的过程性,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中国幅员辽阔,首先在地理空间上内部就有很大的差异性,而空间的差异性也会衍生出其他方面的差异性。

《天眼》故事的发生地,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差异空间。燕毛顶一面连接大娄山支脉,三面绝壁。只有一面悬崖可以攀爬上去,因为另两面悬崖之下都是河流。燕毛顶人对绝壁上的小路从没有停止过整修,但他们上下燕毛顶仍然要扛一架梯子,有十一处必须架上梯子才能上去或下来。燕毛顶人因此得了个诨号,被叫作扛梯子的人。可以攀爬的这面悬崖,叫首魃崖。燕毛顶曾请来一个落第秀才,准备培养几个读书人,但是秀才被悬崖的险峻给吓坏了,哭着要求领他上来的人把他送下去。秀才后来给悬崖取名首魃崖。燕毛顶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他们的祖先原为御前带刀侍卫,因得罪大内总管逃出皇宫,东躲西藏,钻进西南腹地,在十万大山中逃亡三年,最终找到燕毛顶落地安家。几百年来,想要霸占燕毛顶这块土地的人不少,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条件,使得燕毛顶无数次把兵、匪挡在外面。在明、清、民国三朝,燕毛顶不出伕差,不抽壮丁,不交厘金,不入户籍,从未缴过皇粮。燕毛顶的人只有在山下犯了什么事,被官府抓起来投监或者砍头,他们才能体会到王权的威力。平常年份,官爷不会到燕毛顶来,燕毛顶这点财富他们看不上眼。只有乡坝里歉收,所征银粮入不敷出才会来,他们来一次要做好久的噩梦,梦见自己爬在悬崖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燕毛顶游离在政治秩序之外,几乎算得上一个小独立王国。空间的差异和封闭会衍生出其他的差异。村里的权威是寨佬和寨守。在燕毛顶,寨守的话就是村规民约,是大家的行为准则。燕毛顶有自己独特的风俗,比如祭祀“定根老祖”,比如人死了以后不用土埋,而是树葬:在树上搭架子,把死者放到架子上。但是,燕毛顶的差异和封闭不可能是永恒的,因为燕毛顶在时间之中,在历史之中。时间的(历史的)临界点终究要来临。革命的潮流终于越过悬崖,抵达燕毛顶。燕毛顶被全部纳入新的秩序之中,作为高地的燕毛顶在此时已在实质意义上被抹平。首先进入燕毛顶的,是领袖画像。岩壁上贴有,陈绍种家的大门上也贴有。那时寨守(陈绍种的父亲)还没有被牛挑死,寨守不同意贴画像,说燕毛顶自古以来不入户籍,不出伕差,王法不到……但不知道刘队长和他说了些什么,他没敢坚持下去。新贴的画像提醒每个人,燕毛顶不再是以前的燕毛顶了。但出乎燕毛顶人意料的是,这个“不再是”,如此彻底,如此决绝。

没有了寨佬和寨守,现在有的是村长和农协主席。农协主席郑少财告诉大家:从此以后,燕毛顶属于社会主义大家庭。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燕毛顶不再与外面有差异。“其他地方有白米饭吃,我们也有白米饭吃,其他地方的人有棉被盖,我们也要有棉被盖。”其他地方有学校,燕毛顶也要建学校。燕毛顶虽然是全县甚至全省最小的行政村,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的村有的,燕毛顶也一定要有,一样都不能少。地主成分,本来根据是否有雇农和土地面积划定的,这两条陈绍种都够不着。然而,别的村有地主有富农,燕毛顶怎能没有?陈绍种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逻辑之下被选为地主的。陈绍种一生都要为自己的身份平反,说明他没有理解这个逻辑。罗景朝当两年村长,已经去县城开过八次会。“三反”动员大会、互助组学习班、“五反”动员大会、反对美国细菌战游行、农村爱国卫生运动大会、全县各族各界代表大会等。罗景朝抱怨自己出燕毛顶爬上爬下“爬够了”,他也同样没有理解这个逻辑。郑少财则努力地跟上这个逻辑的运动,努力地让燕毛顶跟外面保持一致,不要“拖后腿”。郑少财喜欢说,动起来了,全国都动起来了。“动起来了”成了他的口头禅。除“四害”运动,公私合营和合作化运动,全县“肃反”、审干运动,全县中小学教师“整风反右”……郑少财太忙了,越来越忙。郑少财自己觉得,“他的脑子和身体都跟不上,这是别人看不见的。全天下不是动起来了,而是跑起来了”。郑少财最后也成为这个“同一化”逻辑的牺牲品,他在反瞒产中被打断腰。

《天眼》第十七章开篇写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法事。南无师傅每做一个动作,都要大声宣扬,他这是在干什么。他先朝神龛正中的领袖像鞠了一个躬,祝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说新社会是明灯,新社会不用点烛。香由以前的三支变成一支,叫一心跟党走。钱纸的宽度变了,说这不是钱纸,是卫生纸。烧钱纸是迷信,烧卫生纸不算迷信。最特别的是,南无师傅唱经时,调调是唱经的调,但内容却是《纪念白求恩》。除了《纪念白求恩》,还念唱了《为人民服务》和《愚公移山》。在这个特别的法事场面里,“旧”的东西以新的形式复现,而“新”的东西以某种形式被作旧。在关于社会变革的激进想象与实践中,新与旧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旧的东西是必须消灭掉的,新的东西是必须要确立起来的。然而现实并非如此简单。

这场特别的法事虽然不是直接涉及民族国家认同的问题,但是对我们却不无启发。中国从传统向现代转型,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建构新的民族国家认同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认同涉及人心,甚至涉及很多无意识的心里积淀,但认同又要随着时代刷新。也就是说,民族国家认同也同样涉及新旧的矛盾问题。燕毛顶被纳入全国范围之后,互助组和合作社工作组到燕毛顶检查,说燕毛顶拖了全县全乡的后腿,除了燕毛顶,其他村至少有百分之六十的农民成立了互助合作组。而燕毛顶到现在一个互助组也没有,再这么下去,“不光拖全县后腿,连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后腿也要被他们拖住”。这种“拖全国后腿”的说法,燕毛顶的村民或许能够勉强理解。但是,要让他们把燕毛顶放到全世界范围内去理解,这对于村民们来说,未免是太过于陌生的东西。集体农庄成立后,郑少财带领大家“和全世界无产者一道解放全人类”。村民们无法理解,自己在燕毛顶犁田打耙,怎么就能帮助坦桑尼亚、阿尔巴尼亚。这种具有“全球化”视野的国家认同,对燕毛顶的村民来说,最终不过是一些虚飘的标语口号而已,无法落实为有实感经验的真正认同。名与实的脱节与断裂,成为常态。

实际上,不管是政治认同还是民族国家认同,所有这些认同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基础,那就是人们的日常生活。或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似乎隐藏着这样的目的——激进地重构人们的日常生活以重构人们的政治认同。在《天眼》里,我们看到,燕毛顶人的日常生活频频被激进的政治运动干扰,甚至被完全打乱和颠覆。正常的日常生活已成为奢侈之物。釜底抽薪,直接破坏人们的日常生活根基,并没有达到构建坚实的政治认同的目的,相反,日常生活被破坏带来的生存危机感(如大饥荒)使得人们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怀疑政治。对陈家三兄弟来说,陈绍轮选择扛起枪造反,试图恢复以前的独立王国。而陈绍种,早在内心深处拒绝了这个世界,在行动上则是到处寻找天坑人,原因很简单,天坑人不会挨饿,天坑人也不会嫌弃他是“地主”。陈绍种没有找到天坑人,但是遇到了因为患有麻风病被赶进深山老林的文久泉一家,文家三口远离“人类社会”,与禽兽为邻,反而过着简单但自给自足的生活。这种本来应该十分平常的生活状态,令陈绍种艳羡不已。至于陈绍轮,小说没有对他被押赴刑场的心理进行聚焦,但我们完全可以设想,临死前的他,对于自己追逐的政治浪潮,是否有所醒悟呢?当人们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被摧毁,政治认同也罢,国家认同也好,都将失去它们得以依附的根基。

结语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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