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弄

2016-11-25 09:37薛舒
江南 2016年6期
关键词:阿芳丁香水果

薛舒

老炳死了,谁都没想到老炳会死,更没有人想到,老炳是把自己吊在晾衣架上死的。没有遗书。窗台上有一个空酒瓶,白色透明玻璃,540毫升容量,商标完整,正面写着四个字:乙级大曲。此种中国酿酒厂上海出品的熊猫牌乙级大曲,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停产,这瓶酒,老炳是从哪个年头留到现在的,无法考证。可以确定的是,老炳死前喝了很多酒。

老炳开一爿“老炳烟杂店”,作为丁香弄里的一道风景,老炳常年以坐在一张发黄的藤椅上笑嘻嘻地抽烟的形象示人。老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抻直了大概有170厘米,却习惯于把自己塑造成一副弯腰曲背的店小二模样,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弓着背假装卑微的大虾。也许老炳死时果真成了一个卑微的人,至少他的体重是卑微的,要不,单薄的晾衣架怎么可能承重一具成人的躯体?确切地说,晾衣架其实只是一根焊在墙上的已经生锈的蹩脚铁条,不久前还在一张潮湿床单的重压下垮塌。老炳请毛小军去他家里,把断掉的铁条重新焊接好,完工后还给了毛小军一条薄荷绿双喜烟做酬谢。毛小军收下了烟,毛小军不认为自己和老炳之间有什么交情,借来冲击钻、电焊枪,费劲捣弄了半天,一条烟,不算多。

可是谁都没想到,毛小军修好晾衣架后没多久,老炳就把自己挂了上去。挂在晾衣架上的老炳显得很轻,当时接到报案的一干刑警破门而入,敞开的窗户和门之间形成一股穿堂风,身穿灰色睡衣裤的老炳在晾衣架上摆荡了几下,乍一看,像一条挂在窗台边晾晒的巨大的咸鱼。其实,晾衣架安装得不高,成年人站在地上,踮一踮脚尖,头顶就能触碰到铁焊条。挂在晾衣架上的老炳,下垂的脚尖差不多已经触到地面,脚下的白色地砖上还被划出了两道黑乎乎的脏泥痕迹。所以说,老炳是真心想死,要不死到一半后悔了,应该可以自救。

老炳咧着嘴叼着烟露出一口焦黄牙齿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不复再现,与活着的老炳比起来,死后的老炳无足轻重,人们在表达了几分适可而止的遗憾之后,更多的是真诚地怀念着他那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烟杂店。

隔壁“小孃孃水果铺”里的熟客指着烟杂店紧闭的大门对毛小军说:不方便了,买个油盐酱醋香烟肥皂,要跑两条弄堂。谁自杀我都相信,老炳自杀,我不信。

熟客是弄堂里摆修鞋摊的曲细。曲细得过小儿麻痹症,两条腿极细,且弯曲,故名“曲细”。曲细虽然只是个修鞋的,但对自己的生活质量,曲细的要求一点儿都不低,每天傍晚六点时分,曲细雷打不动要去水果铺里买两根香蕉,熟透了的,从整串香蕉上掉下来的那种。

毛小军坐在一筐青李前,一只一只地挑拣烂果。曲细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我觉得吧,老炳是被人杀掉的,情杀。

毛小军对曲细的说法嗤之以鼻:老炳那样子,还情杀?你悬疑片看多了吧?说完垂着眼皮摇头晃脑地哼起小曲。

曲细不服:我看老炳死了,你倒称心。

毛小军白了曲细一眼:称心个屁,他开他的烟杂店,我开我的水果铺,有什么相干?说着拎起半袋刚挑出来快烂没烂的青李:送给你。

曲细接过袋子,嘴却不软:不称心?那你哼什么曲?以为我听不出来?

毛小军松弛的圆脸霎时一紧,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曲细这么一说,毛小军就吓了一跳,定神想想,却想不起刚才自己哼了什么曲,便说:曲细你讲话下巴托托牢,你瞎讲,我要吃冤枉官司的。

曲细拎着袋子出店铺要走,毛小军追在后面问:嗨!刚才我哼了什么曲子?你听出来是什么曲子?

曲细停住欲走还留的脚步,从身旁的纸箱里抠出一个鸡蛋大的枇杷,掂了掂:时鲜货,几钿一斤?

毛小军说:拿两个去,尝尝鲜。

毛小军对顾客素来一视同仁,都是住在同一条弄堂里的邻居,必须亲兄弟明算账,唯独对曲细,毛小军比较慷慨。曲细擅长找茬,毛小军想用水果堵他的嘴,曲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可曲细还是要客气一下的:那怎么好意思呢,这枇杷,进价不便宜吧?

毛小军说:我请你吃,你曲细是丁香弄里的土地爷,我得罪不起。毛小军说的是讨好的话,语气里却满是鄙夷和嫌弃,这让曲细感到有点伤自尊。可曲细是一个现实的人,自尊这种东西,就像泥土下面的种子,没有合适的春风和雨水,是不会发芽的。曲细很是智慧地决定,暂时不让自尊的种子顶出现实的泥土,只要掐着毛小军的关节,就能花很少的钱吃上超值的水果。

曲细成功地获得了毛小军的两个上好枇杷,以及半袋熟透将烂的青李,弯曲的双腿划拉着地面,出水果铺,向弄堂深处走去。毛小军没再追问什么,他有些疑惑,刚才自己一不小心哼出来的曲子究竟是哪一出?怎么想不起来?不过,倒是曲细提醒了他,老炳刚死没几天,他是不应该哼小曲的,一哼小曲,就暴露了心思。毛小军举起左手,在自己的左脸颊上象征性地扇了一下,以示自我警告。

其实毛小军是多此一举,丁香弄里谁不知道他和老炳有仇?哼不哼小曲,都不会影响别人的判断。

毛小军和老炳有仇,为的就是小孃孃。小孃孃年纪三十八,一爿水果铺开了有十个年头,三十五岁上嫁给了毛小军,那一年毛小军二十五。

毛小军原本是个司机,租一辆小货车,停在建材市场或者果蔬批发市场外面待招,早出晚归,生意不稳定,日子过得比较艰辛。小孃孃去批发市场进货,请毛小军送了几趟水果,就认识了,不久,两人结了婚。

结婚的时候,小孃孃腹部微隆,街坊邻居都看出来,这是奉子成婚,也不晓得是毛小军先拿下了小孃孃,还是小孃孃胁迫了毛小军。总之,说起这一对,大家就会想到《骆驼祥子》。上海滩的骆驼祥子看起来要精明一些,上海滩的虎妞,面孔和老北京虎妞一样不好看,性子也是一样泼辣辣,只不过,上海女人的泼辣,总像是撒娇。小孃孃撒娇肯定有一套,要不怎么会套上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心甘情愿做了她的倒插门?

怀孕那段日子,小孃孃时不时要到隔壁烟杂店去买“康辉”牌袋装话梅。毛小军对此是有意见的,女人怀孕想吃酸他知道,可是自家铺子里那么多水果,她就挑不出一款酸的?买话梅就买话梅,一去就是半天,靠在老炳烟杂店门口的墙上,挺着个肚皮听那老男人讲段子。老炳这种人,老婆死了很多年,儿子也和他没来往,老鳏夫一个,憋得慌,只要是个女人进烟杂店,他那条破烟嗓就会像停摆的老钟重新上过发条,“吱吱嘎嘎”地开讲,接着,就有女人的浪笑声一阵阵传出,有时候是裁缝店阿芳,有时候是切面铺王阿姨,还有就是水果铺老板娘小孃孃。

那一日,怀孕三个月的小孃孃又去隔壁买康辉话梅,破烟嗓又开讲了:小孃孃,我考考你,你说,烂在泥里的萝卜和怀孕的女人有什么相同?

小孃孃知道老炳不会有好话,还没答题就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都是虫子惹的祸。

这一边,毛小军也忍不住想笑,不过他没让自己笑出来,只在心里暗骂:这个骚女人,亏她想得出来。却听老炳说:不对不对,再想想。

小孃孃笑着说这还不对?那我想不出来了。老炳“嘿嘿”了两声,自问自答道:烂在泥里的萝卜和怀孕的女人有什么相同呢?告诉你,都是因为拔晚了。

一阵狂笑从小孃孃嘴里呯然爆出,这一边的毛小军也没忍住,“噗嗤”笑出来。笑完却觉更加愤懑,倘若这笑话是老炳讲给旁人听的,那就和他无甚关系了,自己也是可以跟着畅快地笑的。只是,老炳不是讲给旁人听,老炳是讲给他毛小军的老婆听,这就有点不好笑了。可是毛小军不能冲老炳发作,怪只怪老婆不检点,几次三番了,早就想收拾调教一下这个女人。可女人正怀着孕,怎么收拾调教呢……

这一边毛小军还没想出招数,那一边,老炳又有了新的题目:小孃孃,我再考考你,你讲讲看,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谁?

小孃孃这回是坐等答案了,直接说不晓得不晓得,你讲吧,不要卖关子了。老炳就慢悠悠地说: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就是当年国民党炮兵连做饭的。

小孃孃的常识和理解力已经够不上老炳,问为啥?老炳依然是慢悠悠地答:戴绿帽、背黑锅、看别人打炮。

小孃孃刚要笑,就听隔壁传来毛小军一声吼:给我回来!自家生意不做啦!

小孃孃捏着吃剩下的半包康辉话梅,折过身,跨出两步,一只脚刚迈进水果铺,就觉脸面上一声脆响,火辣而又生猛。老炳听见声响,从自己店里跑出来,佝偻着背脊探头看了一眼。只见毛小军两眼喷火,怒视着自己的老婆。小孃孃呢,一只手捂着右脸颊,头面通红地站在原地。老炳咂了两下嘴:啧啧,左撇子,聪明人。

毛小军一怔,一个耳光就让老炳看出他是左撇子,看来老炳也是个聪明人。

也许是关于“背黑锅、戴绿帽”的笑话刺激到了毛小军,当他用左手甩出那个不计后果的耳光时,完全忘了小孃孃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当时水果铺里有三两零星顾客,他们听见了老炳说的段子,听见了小孃孃欢朗而无所顾忌的笑声,他们还听见暴跳如雷的毛小军怒吼一声,随即看见一记亮瞎眼的耳刮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而出。他们还以为毛小军和老炳会打起来,事实上他们想多了,邻里邻居的,各自做着生意,打起来终究不妥。毛小军和老炳,都是识时务的。要好好调教的是小孃孃,这个女人怀了身孕,还这么骚浪,简直就是祸水。

入夜,小孃孃水果铺后面的卧室里传出的浪叫声和呻吟声,比之平日更加欢腾激烈,鬼哭狼嚎、抑扬顿挫的,仿佛一场好戏正洋洋洒洒地开演,一直持续到半夜。那一晚,整条丁香弄都被小孃孃夫妇俩拖入了情欲的海洋,拔都拔不出来。然而,第二天,人们听说,小孃孃流产了,凌晨被毛小军送去了医院。

关于小孃孃流产的原因,丁香弄群众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认为,是毛小军的一记耳光把小孃孃肚子里根基还不太牢靠的胚芽扇掉了。还有一种认为,怀孕了还在床上闹出那么大动静,不动胎气才怪。不管哪种原因,都与毛小军脱不了干系。可是毛小军却并不认为胎儿夭折是自己的错,他把仇都记在了老炳头上。老炳要是不给小孃孃讲段子,毛小军怎么会一怒之下朝自己女人脸上扇出那一巴掌?又怎么会被刺激得当天晚上要在小孃孃身上短兵白刃地激战许久?这么一分析,小孃孃的流产,好像确是老炳造成的。

毛小军与老炳的仇,就这么结下了。此后三年,毛小军勤勉耕耘,小孃孃却没再怀上孕。起初,小孃孃也去杏源弄远近闻名的程老中医诊所求过偏方,说是喝三个疗程中药,准保怀上。那三个月,小孃孃水果铺里天天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丁香弄简直成了一条药水弄。可是喝完三个疗程的药,小孃孃的肚子依然没有鼓起来。程老中医就对小孃孃说:我这方子是祖传的,从来没有失过手,看来问题不在你身上,带你男人来一趟吧,我给他开个方子,三个疗程,保管你怀上。小孃孃脸红了,她怎么敢带毛小军来求诊?要是毛小军真的患有不育症,还不把她小孃孃杀了?

小孃孃停了中药,毛小军问为啥不再去程老中医诊所开方子?小孃孃说:没用,都是骗人的,浪费钞票。毛小军破口骂道:娘的老炳,就该断子绝孙!

毛小军好像把什么不顺的事都归咎于老炳,小孃孃怀不上也是老炳的错,对老炳,他简直是恨之入骨了。可是既已做了三年仇人,怎么又忽然和解了呢?老炳的晾衣架断塌,不请别人去修,偏偏请他的冤家对头毛小军去修。毛小军竟也去了,并且修得还很结实,以至于几天后老炳把自己挂上去,晾衣架没有二度垮塌。其实,毛小军完全可以偷工减料,马马虎虎焊上晾衣架,能晾个衣服裤子就行了,修那么牢做什么呢?没必要!

话说回来,毛小军干活还是地道的,或者说,太地道了,太认真了,这让他成了间接杀死老炳的凶手。当然,这话没人敢说,丁香弄群众都知道,毛小军性子暴,说出来他要请你吃耳光的。

老炳烟杂店关了两个月,两个月后,“小孃孃水果超市”全新开张,铺面是原来的两倍,扩充的部分,正是老炳烟杂店原址。新店开张全部水果打七折,客人络绎不绝,卖得最好的数阿克苏冰糖心苹果,还有刚上市的南汇8464西瓜。

天色向晚,店里终于清静下来。毛小军站定在收银机边,看小孃孃轧账。小孃孃今日是打扮了一番的,盘了头,穿一件墨绿色团花暗纹旗袍,腹部微微凸起,稍显臃肿。但小孃孃个子高,又一直在收银机前坐着,没多少人注意她的下半身。只不过一天坐下来,旗袍的肚腩处已经掐了十七八条折痕,暗绿色的衣服,配着一张带有些许劳顿的瘦长脸,看起来就比毛小军要老很多。毛小军呢,本来就是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还长一张圆溜溜的娃娃脸,身坯十分壮实,却从没见他发过胡子,所以,这一对虎妞和祥子站在一起,不认识的人,会误认为母子。

一整日生意做下来,钞票进账不少,心情颇佳的毛小军站在小孃孃身侧,俯瞰着女人挺胸凸肚地按着计算器,忍不住伸出手,在女人胸口的高耸地带摸了一把。手里冰冰的一凉,低头看,是女人别在衣襟上的两朵白兰花,就说:干吗总戴这种白颜色的花?戴孝似的,我不喜欢……

小孃孃沾着口水数一叠钞票,来不及回答毛小军,嘴里一五一十地念着渐次增长的数字,直捻到最后一张,才抖开涂了厚厚一层睫毛膏的眼帘看向毛小军:猜猜看,今天营业额多少?

毛小军不说话,低头凑到小孃孃胸前,像条狗似地把脑袋埋在她身上嗅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斜眼看着他的女人。小孃孃被看得惊异,拎起自己胸口的花闻了闻。那花,散发出一股水果熟过头的发酵味,像在白酒里浸泡过一般。小孃孃说:大概天太热,花都酿出酒来了。

小孃孃每天早晨都要花两块钱从浦东好婆手里买上几朵还挂着露水的新鲜花儿,浦东好婆乡下有个园子,园子里种的都是栀子花、白兰花、茉莉花,一到六月盛夏就喧喧闹闹地开,却只两个月的花期,过了就没了。浦东好婆很会做生意,把十几粒茉莉花蕾串成一个手链,两三朵栀子花扎成个花束,白兰花呢,用一根极细的铁丝,拢住张开的细长花瓣,把开得四仰八叉的花箍成含苞的样子,两朵结在一起,扎成一个花饰。小孃孃最喜欢的就是白兰花,别在衬衣纽扣洞里,或者挂在拉链头上,穿旗袍的时候,就吊在斜襟第一个葡萄扣上,一低头,就能闻到缕缕温润的幽香,小孃孃喜欢的,就是这种有些怀旧的雅致。可毛小军却不喜欢,毛小军总是说:干吗总戴这种白颜色的花?戴孝似的,我不喜欢……

今日里,小孃孃一早又去买白兰花了,小孃孃拿出一张十元纸币给浦东好婆:今朝我新店开张,好婆我要多买点,五串吧。浦东好婆说:你新店开张,那我也给你打个折,十块钱八串,给你讨个口彩。

小孃孃把浦东好婆篮子里的八串十六朵白兰花全部买了下来,还当场在胸口别了一串,剩下的七串,浦东好婆用一根细铁丝穿在一起,小孃孃就一手拎着花串,另一手提着装了两副大饼油条的食品袋,摇摆着有些肥臃的腰臀走了。浦东好婆看着小孃孃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总算又怀上了,毛小军这下称心了。可是,小孃孃只在胸口别一串白兰花,剩下的七串,要别在谁的胸口呢?毛小军是男人,男人不兴别花。浦东好婆不无疑惑地想。

一个小时后,“小孃孃水果超市”在一阵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全新开张。曲细坐在鞋摊上补一只黑色男式凉鞋,水果超市门口人声喧闹,曲细眼皮都没抬一下:市区是不准放炮仗的,毛小军这是顶风作案。

修鞋的顾客坐在小马扎上,一只脚穿着凉鞋,另一只光脚搁在一堆散发出牛羊皮肤腥臊与人类脚汗气味相混的旧鞋子上:不是炮仗,是气球,不准放鞭炮就戳气球,效果差不多。

曲细终于屈尊抬眼,果然,水果超市门口散落着一些五颜六色的橡皮碎屑,还有很多个气球没碎,却漏了气,缩成一只只皱皮小球,忽高忽低地滚来滚去,像是搬运工不小心摔了水果箱,撒得一地破相的苹果和橘子。曲细说:怪不得炸得零零落落,我还以为鞭炮受潮了。顾客说:毛小军是个聪明人,亏他想出来,用气球代替鞭炮。

曲细有些不服:聪明?老炳才死了两个月,屋里的乙级大曲味道还没散尽,毛小军就占下了地盘,我看这水果超市,凶多吉少。

顾客被提醒了:对啊,他盘下来的是老炳烟杂店的房子,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

曲细一对三角眼里射出两道狡黠的光:你说,毛小军这个人,到底是笨蛋呢,还是聪明过头?

顾客想了想,没想出毛小军究竟是笨蛋还是聪明过头,只说:他胆子大,做生意的人胆子不大就赚不到钞票。

曲细呸出一口稀痰:我看他是想赚钞票想疯了,凶宅都敢租。

这“凶宅”,就是老炳活着时生活的场所,也是老炳死去时上吊的地方,包括一爿朝南开的烟杂店,连着后面的仓库,一直通到朝北的后门。属于老炳的一张单人床长年沦陷在浩瀚的草纸烟酒杂物堆中,因为很少开窗通风,屋里淤积了一股发酵霉烂的酱缸味。那根罪恶的晾衣架,就横亘在北门边的走道里。老炳死后,与他脱离关系多年的儿子来过一趟,街坊邻居都看见了,那个耷拉着眼皮一脸漠然的年轻男人,和整日介笑嘻嘻的老炳长得一点都不像。谁都以为老炳的儿子会坐镇烟杂店,继承老炳留下的遗产,没想到,年轻男人耷拉着眼皮来,耷拉着眼皮去,拉走了仓库里的存货,拿走了老炳的存折,就再也没有出现。兴许他也觉得他爹的烟杂店晦气,不敢留。

老炳的房子进入房屋中介所待租栏,租金比一般市价低很多,可要是知道这房子里上吊死过人,价钱再低也是租不掉的,为此中介所老板很是犯愁,不知道这凶宅什么时候才能出手。没想到,挂牌五七三十五天,毛小军挺身而出接了手。

小孃孃水果超市开门红,这一天的营业额竟有好几千,利润就要近一千。照这么算,一个月30天,能挣3万!一年12个月,36万!乖乖,发财啦!小孃孃捂住嘴巴,眼睛瞪得老大,好像亲眼看见了鬼。毛小军也喜滋滋的,不过毛小军比小孃孃冷静多了:你不可能天天打七折吧,平日没这么多顾客的,第一天开张,都来凑热闹,丁香弄里的居民,还有哪个没来过?

曲细,曲细还没来过,小孃孃脱口道。毛小军就笑了,笑出一脸鄙夷:曲细不是来买水果的,他是来捡烂水果的。

正说着,曲细就划拉着两条弯曲的细腿进了店:毛小军,我买两根香蕉。

毛小军从一串巴拿马进口香蕉上扯下两根黄灿灿的粗壮果实,曲细忙摆手:不要进口的,我喜欢广东芝麻小香蕉。

毛小军说:不收你钱,今天我新店开张,送给你。

曲细:你送给我?不用付钱?好吧,那就这两根吧,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广东小芝麻。曲细拎起装了两根大香蕉的马夹袋,看了一眼坐在收银台里的小孃孃:哦哟小孃孃,今天打扮得像个“马路天使”嘛!

小孃孃知道,曲细说的“马路天使”是老上海电影明星周璇演的一部电影,那时候的女明星都穿旗袍,小孃孃今天也穿了旗袍,所以小孃孃就成了“马路天使”。毛小军却不知道周璇,毛小军对电影明星没兴趣,他连红透当前的张柏芝和章子怡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已经死掉好几十年的老上海电影明星了。毛小军认为曲细是在触他的霉头,“马路天使”,这算什么意思?站街女喽?小孃孃是站街女,那他毛小军是什么?这么一想,毛小军那张圆鼓鼓的娃娃脸就拉长了,脸色也从白里透红变成了白里透青。

曲细却不识相,拐着两条腿挪到收银台边,把坐在凳子上折叠着腹部的小孃孃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就打了三个猛烈而响亮的喷嚏,打完还用力擤了擤鼻子,而后一脸正气地说:小孃孃,你身上啥味道?你喝酒了?

小孃孃很是莫名其妙:我喝什么酒?我一整天坐在收银机前没挪过窝,撒泡尿的时间都没有,喝个屁酒。

曲细歪着脑袋,上上下下细看了一遍小孃孃,顿时发现了新事物,一脸坏笑着说:没挪窝,那就对了,我看你现在就是一只抱窝的母鸡,正在孵小鸡呢。

小孃孃的瘦长脸一红:死曲细,两根巴拿马大香蕉还堵不住你的嘴?

曲细的嘴,当然不是两根香蕉就能堵上的,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整理水果箱的毛小军,回头对小孃孃说:肚皮都显形了,四个月了吧?我要恭喜你啊小孃孃,更要恭喜毛小军!这么好的事,你们要请客的……话还没说完,就觉身侧黑影一闪,扭头,发现毛小军黑魆魆贴在他身后,整个人几乎敷在了他背上。曲细头皮一紧:你,你要干什么毛小军?

毛小军举起手里两只广东芝麻香蕉,直抵到曲细鼻尖上:你喜欢这个品种,多送你两根,今天开张,我高兴。

曲细慌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一边急匆匆朝店外退,连装在袋子里的进口大香蕉都忘了拿。

小孃孃看着曲细跑没了影,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吓他干什么?你动一根手指头都能把他推倒。

毛小军很生气:他干吗说你是马路天使?他是什么意思?

小孃孃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两只肩膀抖得像筛糠:你不晓得马路天使什么意思?等一会儿我告诉你……

毛小军忙碌了一天也不嫌累,上了床还兴味盎然了许久,把小孃孃折腾得直讨饶:轻一点,轻一点好不好?

毛小军让小孃孃骑在自己胯上,不断地问同一个问题:说,你是谁?快说。

小孃孃一脸疲惫,鼻翼两边的脸颊上透出两坨褐红的孕斑,嘴上却娇嗔着应承毛小军:我是马路天使,我是你的马路天使好吧……毛小军翻身上马,像个急于上阵忘了穿战衣的赤屁股将军,又一次把小孃孃压在身下。小孃孃只能用两只手掌盖在自己肚子上,这一回,她可不想让好不容易扎下根的胚芽夭折。

可是毛小军不依,床上的毛小军逼着小孃孃说自己是“马路天使”,还要让小孃孃讲段子,一个接一个讲。毛小军喜欢小孃孃讲给自己听,不喜欢小孃孃听别人讲这些话。可是小孃孃讲的段子,都是从老炳那里听来的,毛小军明明知道,还是逼她讲。

说,怀孕的女人和烂在泥里的萝卜有什么相同?快说!毛小军压着小孃孃问。

“都是因为……拔晚了。”小孃孃欲说还休,可也哼哼唧唧地说出了口,毛小军就一阵翻江倒海,在一张双人床上掀起了壮阔的波澜。

毛小军的口味有点怪,他好这一口,一墙之隔的老炳刚死两个月,他也不忌讳,照样领着小孃孃在床上兴风作浪。小孃孃呢,似乎也并不厌恶这一套,要不是怀孕了,她还是会配合毛小军的。只是,小男人毕竟年轻,精力总是充沛得过分,小孃孃怕玩得过火闯祸,殃及肚子里的孩子,半推半就的。可小孃孃越是推,毛小军越是来劲,就好像,敌人抵抗得越凶,倒刺激得他越战越勇。

毛小军半夜醒来觉得口渴,起床去厨房,打开冰箱倒了一杯果汁。

水果铺里总有卖剩下的落脚货,降了价也卖不掉,小孃孃就拿来榨了果汁,放在冰箱里自家喝。毛小军倒好果汁,刚想喝,就听隔壁仓库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巨响,疑似堆放的水果箱倒塌的声音。毛小军知道,那是老鼠开工了。

丁香弄里的房子都是老建筑,表面看起来光鲜整齐,内里却是千疮百孔,可算是老鼠的宜居之地。毛小军和小孃孃的房子结构与老炳家的一模一样,过去三年,他和小孃孃的卧室也是兼带着仓库的功用,两夫妻夜夜睡在水果堆里。虽说睡在水果堆里比睡在肥皂草纸、油盐酱醋堆里好,但是到了晚上,就有些施展不开了,想玩出点乘风破浪的气势都碍手碍脚,就怕撞碎了西瓜香水梨,压烂了木瓜水蜜桃。还有,那些藏匿在角落里的老鼠,随时都会参与到毛小军和小孃孃的生活中来。当然,毛小军是不忌讳在老鼠“吱吱咯咯”的啃噬声中完成他的床笫之事的,问题是,老鼠不会总是躲在幕后充当背景音乐演奏者。有时候,两人正忙得酣畅,床头忽然窜出一只黑呼呼、毛茸茸、尖头尖脑、贼眉贼眼的活物,小孃孃一声惨叫,老鼠被吓回去了,毛小军勇猛的气势也被搅扰得只能中场休息。下半场再续,毕竟不是一气呵成,构不成宏伟篇章,这一夜的好戏,唱得就不那么完美了。

毛小军对小孃孃说,我们还缺一个仓库,要是隔壁老炳的仓库变成我们的仓库,我们就不会压烂香蕉、水蜜桃和木瓜了,老鼠也不会来了。

小孃孃说:老炳的仓库,怎么可能变成我们的仓库?老炳又不是你爹,你问你爹要一间仓库,你爹都不一定会答应。

毛小军说:呸!把老炳送给我做儿子我都不要。我爹早就死了,我得自己想办法弄一间仓库。

这话说了没多久,老炳就把自己挂在晾衣架上死了,老炳好像与毛小军心有灵犀,他成全了毛小军,杂货店的仓库果真成了水果铺的仓库。毛小军有了仓库,就开始大干快上,他请人在仓库里安置了一个小冷库,专门储存易烂的水果和昂贵的进口水果,虽说费电,水果损耗却少了。毛小军和小孃孃的卧室,也真正地成了卧室,香蕉、水蜜桃和木瓜都免遭了被压烂的厄运,自然,老鼠最重要的活动场所,也移至了隔壁的水果仓库。

对付老鼠,小孃孃有经验,它们最爱的是粮食,退而求其次,水果、蔬菜也是上佳的,要是连水果蔬菜都没有,那就纸头、木头都要啃了。小孃孃就在仓库角落里摆一些香喷喷的油馓子或者花生米,老鼠吃饱了,就不会来祸害水果。这贼货,就是个小偷小摸,不是汪洋大盗,却又杀不光,赶不绝,只能采取怀柔政策,给点恩惠,避免更惨重的损失。所以,半夜三更的,毛小军大可不必去管仓库里那些贼货的事儿。可是,居然弄出“哗啦啦”的巨响,就有些造反的意思了,毛小军就觉得,这批刁民,不镇压是不行了。于是放下果汁杯,朝仓库走去。

毛小军从这一单元的厨房,走向那一单元的仓库,一盏一盏把灯打开,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他也根本没想过,仓库就是老炳上吊的地方,此刻,他脑子里想的是别让老鼠弄倒了装伊丽莎白甜瓜、青皮绿肉香瓜和黄瓤小绷瓜的纸箱,那些可都是一碰就要碎的脆皮瓜,进价还特别贵。

毛小军一边跺着脚驱赶他想象中的老鼠,一边开了仓库的门。一脚跨入,就听得靠北墙的冷库正嗡嗡作响,侧面是窗台和过道,远远看去,只见过道里挂着几串白色的风铃,小而细长的铃铛,串结成两个两个的,从半空一直挂到窗台口。毛小军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情,肯定是小孃孃做的,这个女人就是奇奇怪怪,仓库是地方?不是卧室,也不是客厅,还讲什么情调?这么想的时候,毛小军的圆脸上滚过一阵颤动,仿佛想骂人,却又强忍住的样子,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毛小军挂着一张似笑非笑的尴尬脸走近过道,顿觉一股奇香扑面而来,用力擤了擤鼻子,似是花香,再细细看那挂在过道里的白色风铃,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风铃,而是一朵一朵的白兰花,接在一起有十几朵,错落有致的,远看,就像挂着一串白色的风铃。毛小军想起来,早上小孃孃买早点回来时,胸口别了一串白兰花,手里还拎着更多串白兰花,当时他要紧整理店面,准备水果超市开张,没来得及问她那么多花要派什么用。现在看来,她是把白兰花挂在了仓库的过道里,可是,她又为什么要把白兰花挂在过道里?

毛小军想来想去,就把脸色想得有些难看了。他走进过道,伸手撩了一下刚好垂到鼻尖的一对白兰花,顿时,耳畔仿佛响起隐约的“泠泠”风声,心下里一惊,定睛看,眼前的白兰花,居然是新鲜湿润的,仿佛刚从花枝上被活生生地折下来,花梗处还带着毛茸茸的淡绿。他记得,小孃孃别在胸口的那一串,早就蔫了瘪了,睡前换衣服时被她摘下来扔进了垃圾袋。那么眼前这些白兰花,又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毛小军两条并不浓密的眉毛越锁越紧,他抬起头,想看看那“风铃”是怎么挂上去的,这一看,竟浑身一激灵。那长串的“风铃”,顶端被一根细绳系着,细绳的另一头打了一个结套,结套就挂在那杆带着斑驳锈迹的晾衣架上。

毛小军猛地转过身,跨出仓库,疾步朝卧室走去,嘴里还发出一些狮子准备攻击前压抑而又愤怒的低吼声:给我起来,我操你娘——叫你给我搞鬼——

清晨,曲细在丁香弄通向街口的折角上摆出了他的修鞋摊,浦东好婆提着一篮刚从乡下园子里采来的栀子花、白兰花和茉莉花开卖了。切面铺王阿姨的门口已经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拨顾客,馄饨皮都做了两批。裁缝店的门还紧闭着,阿芳昨晚开夜工,现在大概还在睡回笼觉。小孃孃水果超市也还关着门,往日里水果铺总是开得比较早,毛小军一般会在七点整拉开卷帘门,零卖的水果一个个码好,礼盒纸箱、竹筐藤篮里的水果,也齐刷刷地列好,然后让自己像个敬业的树墩子一般站在五彩缤纷的水果当中迎接第一拨早市的顾客。两个月前的老炳烟杂店,也算是开门很早的店铺,只是现在老炳死了,老炳烟杂店的铺面,已经成了水果超市的一部分。

曲细坐在一台手摇式补鞋机后面,袖着两只手冷眼看远处大门紧闭的水果超市。说补鞋机,其实就是由三杆铁支架撑起的一个缝纫机头,模样竟与曲细长得很像,瘦骨伶仃的,浑身没有一丝肉,腿还极细,活脱脱曲细生曲细养的货,若说补鞋机是曲细的儿子,兴许都有人信。此刻,瘦骨伶仃的曲细就坐在他那台瘦骨伶仃的补鞋机后面,八点半了,还没接到一笔修鞋生意,远处的小孃孃水果超市,竟也还没开门。毛小军怎么肯错过早市的生意?那可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曲细狐疑而又寂寞地想。

事实上,毛小军不仅错过了早市的生意,还错过了一整个白天的生意。小孃孃水果超市开张第二天就闭门谢客,直到傍晚,人们才看见毛小军出现。彼时,曲细正等候在水果超市门口,准备买今日要吃的香蕉,却见顶着一头乱发的毛小军拖着沉重的脚步,从马路口拐进丁香弄,一眼看去,像一只落魄的松毛狗。曲细吓了一跳:毛小军你生病啦?怎么这副卖相?

毛小军看了一眼曲细:关你屁事!你娘的才生病呢。

曲细的娘早就死了,毛小军骂他娘生病是没有意义的。但曲细认为,毛小军粗鲁的言行已经对自己造成了一定的羞辱,他必须还以颜色。可是毛小军是个粗人,曲细却不能让自己没教养,便压了压口中呼之欲出的骂声,说:毛小军,我是关心你,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吃枪药了?

毛小军打开大卷帘门上的小门洞,一只脚跨进去,另一只脚还在门外,却停下来,扭头说:曲细,喝不喝酒?我还有几瓶藏了二十年的乙级大曲。

这一晚,曲细没有奉行他的养生之道,他没吃水果,而是和毛小军喝酒喝到大半夜。

让曲细大开眼界的是,毛小军请他喝酒不在餐厅或者厨房,而是带他到水果仓库的冷库里。那冷库,差不多就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六七个平米,堆了一些水果箱,角落的空地上,摆着一个炕桌样的小台子。曲细问:毛小军,我们为啥要在冷库里喝酒?

毛小军席地坐下:冷库开着也是开着,大热天的,当空调房用,不浪费。

曲细笑说:那倒也是,不用再开空调了。说是这么说,心里却犯嘀咕:这里就是原来老炳的住处了,怪不得冷飕飕、阴森森的。不过,曲细还是有一定科学常识的,他很快就发现了冷飕飕、阴森森的原因,他告诉自己,这里是冷库,不可能热乎乎、暖洋洋的吧?这么一想,就安心了不少,便学着毛小军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两人就这么坐在冷库里,一包醉鬼牌香辣花生米、一包五香豆腐干,两瓶白酒,开喝。酒是乙级大曲,熊猫牌的,果真是二十年前的东西。只是,这两瓶酒是哪里来的,曲细十分怀疑。二十年前,毛小军还是个八岁的小孩,不可能收藏几瓶白酒。若说是小孃孃收藏的,那么二十年前的小孃孃,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女孩子家,怎么会收藏白酒呢?况且也不是什么茅台、五粮液,没有收藏价值。难不成是老炳的遗产,被毛小军霸占了?当然,这只是曲细起初的怀疑,半瓶酒下肚,怀疑不再,曲细“智慧”的脑门里渐渐被“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感情充满。

毛小军左手抓一把花生米,一颗颗丢进嘴里,右手端起酒杯不时地“吱吱”咂两口,喝到醉眼朦胧时,开始吐露心声:我真倒霉啊!昨天半夜小孃孃流产了,我当场送她去了医院,还是大出血,要在医院住好几天,你说我倒霉不倒霉?

曲细不是左撇子,曲细右手抓花生米,左手握酒杯,抿着小酒频频点头:是的,倒霉,你很倒霉。

毛小军大概感觉有点冷,缩着肩膀说: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们为啥都叫我老婆小孃孃?难道你们都是她的侄子侄女?那你们岂不是都要叫我小寄爹?

本地人,把姑姑叫嬢嬢,把姑丈叫“寄爹”。曲细是本地人,曲细却答非所问:我们都叫她小孃孃,叫了二十年了,兰生阿爹死得早,他就这么个独养囡,小孃孃也是苦命。说着,曲细也缩了缩脖子,他也觉得有点冷。

毛小军伸手在角落里抓了一件老蓝色的冷库专用棉大衣裹在身上:这么叫辈分有点乱,兰生阿爹是我的老丈人,小孃孃是我的老婆,可阿爹和嬢嬢算什么关系?乱了嘛!

曲细点点头,屁股往毛小军身边挪了挪,一只手捏住棉大衣的一角,朝自己的小腿上扯了扯:是的,兰生阿爹是你的老丈人,你的老丈人要是活着,是不会同意把独养囡嫁给你这个穷瘪三的。

喝了酒的毛小军嘴上还是不肯吃亏:你娘的才是穷瘪三,你以为我愿意穷?我难道不晓得努力赚钱?我起早贪黑,抠一把、捞一把,曲细你是看见的,你说我努力不努力?

曲细点头,两只手继续扯住棉大衣往自己的曲腿上拖:是的你很努力,你比我努力多了。

毛小军要紧说话,顾不上和曲细抢棉大衣:没办法,水果店不是我的,是小孃孃的。可我是男人,我不能吃软饭。你以为我愿意租老炳的房子?我必须把生意做得更大,让自己变得更强、更高!

毛小军像一名奥运会上的体育健儿一样,握住拳头对着曲细重复了一遍:更大、更强、更高!

曲细连连点头:是的,你会更大更强的,不过,更高你是做不到了,你已经过了发育期,身高不会再长了。这么说着,原本裹在毛小军身上的棉大衣,已经有一半盖在了曲细腿上。

毛小军显然是说到了动情处,眼睛都红了,他伸出巴掌,重重地拍在曲细肩头,差点拍散曲细的骨头架子:我知道,曲细你是最理解我的,你也是做生意的,你也是男人,你还没老婆,你连软饭都没得吃。可是,你没老婆你断子绝孙,我有老婆我也断子绝孙,我们的结果是一样的……毛小军红着眼圈说了很多话,反反复复的,说得曲细快睡着了,可有一句话,毛小军一说,曲细就清醒了。毛小军说:曲细我看出来了,你和我一样都是劳碌命苦的人,从今往后,曲细你就是我的知音了,你吃的水果,我全包,想吃什么,来店里随便拿……

毛小军说完这句话,就一头倒在地上睡着了。曲细却感动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从小到大,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更没有人真心和他交朋友。毛小军请他喝酒,还说了这么多推心置腹的话,曲细今夜的遭遇,岂不是“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的意思了?

曲细也醉了,曲细把细瘦的身躯牢牢地裹在棉大衣里,听着毛小军的呼噜声,坐在小台子边喝掉了瓶底的最后一滴酒,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出冷库时,曲细没忘记脱下棉大衣盖在毛小军身上,还替他严严实实地掖好,嘴里还唠叨着:不给你盖盖好,你这一晚上还不冻死?

曲细两条细腿打着麻花出了冷库,可却老半天没找到毛小军家的门,从一个单元兜到另一个单元,七拐八弯的,绕了好几圈,才找到水果超市的位置,摸到大卷帘门,而后拉开小门,曲细跨出水果超市,入了丁香弄的夜色中。

醉醺醺的曲细终于躺回了自己家的床上,躺在床上的曲细虽然脑袋有些犯晕,但思维还是相当清晰的,他回忆着刚才毛小军在冷库里和他说的话,毛小军说曲细是他的知音,还说曲细最理解他,无疑,曲细已经成了毛小军的精神伴侣。被一个男人当成精神伴侣,似乎不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要是个女人,那倒可以考虑从精神伴侣发展到肉体伴侣。可要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倒也并非全然如此,有一点很重要,毛小军当着曲细的面承诺,从今往后,曲细可以免费吃他的水果,这一点,是最有意义的。

曲细睡着前,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毛小军这货,不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不晓得他酒醒了还会不会记得……然后,曲细也就睡着了。

小孃孃住院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水果超市只开半天,从早上七点开到中午十一点,毛小军就闭了卷帘门,提着一锅熬了一上午的鸡汤,和一大瓶落脚水果榨的果汁去了医院。

曲细牢牢记着毛小军对他的承诺,头几天吃过晚饭,都守在水果超市门口,准备享用免费水果。遗憾的是,等了两天,一次都没等到毛小军。毛小军去医院伺候小孃孃了,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家。曲细忍不住骂骂咧咧:做生意怎么能这样偷懒?水果统统要烂掉了,毛小军这个瘪三,不晓得请个护工照顾小孃孃吗?

第三天晚上,曲细等不及毛小军回来,划拉着两条细腿准备出丁香弄,去隔壁再隔壁的合欢弄买水果。合欢弄也有一爿水果店,老板娘还到曲细摊上来修过鞋,虽说没有小孃孃水果超市的品种齐全,但好歹也是熟人。曲细迫不及待地需要吃水果,他已经三天没吃水果,两天没拉过屎了。曲细对自己一身的“娇气”颇觉骄傲与自责:以前没钞票,吃不起水果,不也轻轻松松拉屎?眼下有钞票了,不吃水果连屎都拉不出了,不晓得哪里学来的臭毛病!曲细默默地责骂着自己,可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把积累了几天的屎拉出来,于是决定放弃免费水果,去合欢弄花钱买两根香蕉。

出弄口时,走过裁缝店,听见门内传出一阵阵阿芳的浪笑声,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说话声:有一趟,我乘公共汽车,不当心撞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开口就骂,你是不是男人啊?三条腿都站不稳!你猜我怎么回答?

阿芳显然压抑着呼之欲出的笑声:谁晓得你怎么回答,快说嘛。

那男声接着说:我就看了她一眼,回答她,算啦算啦,我不和你吵,反正你横竖都是嘴……

哈哈哈——阿芳爆发出一阵翻天覆地的笑声,听得曲细汗毛都要一根根竖起来。奇怪的是,那男声,怎么听都有点像是老炳的破烟嗓,再说了,在女人面前讲荤段子,那不就是老炳的专长吗?难道阿芳是在听死鬼说段子?这么一想,曲细就把自己吓着了,他想,最好现在就溜掉,不然被死鬼老炳发现自己在听他的壁脚,不知会不会作怪他。可是曲细脑袋里想着要溜走,站在裁缝店门口的双腿却不听使唤,半步都迈不开。门内的破烟嗓还在继续:给你猜个谜语吧,谜面是,五月生辰到,身穿绿罗袄,小脚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

这回阿芳没有大笑,而是笑得“吃吃”的,还小声问:你,你怎么晓得我是五月的生辰?你又怎么晓得我脚小?真没看出来,你那么细心啊!

破烟嗓大笑:哈哈哈哈……

曲细爆棚的好奇心顿时战胜了恐惧,阿芳脚小,他是知底细的,他修过好几次她的鞋,他知道这个女人穿34码的鞋,要买鞋只能去童鞋柜台。这事除了他曲细,难道还有别的男人知道?居然还要剥她衣裳?曲细越想越气愤,他倒要看看,隔着一扇门讲话的男人究竟是谁,于是伸出手,在裁缝店的木板门上“笃笃笃”敲了三下。门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却并没有人立即来开门。曲细等了半分钟,又在门上“笃笃笃”敲了三下,还张嘴喊起来:阿芳,开门阿芳。

裁缝店的门总算“咿呀”一声开了半扇,阿芳顶着一头卷发探出头来:曲细?这么晚了你来做啥?

曲细一边贼嘻嘻地笑,扯着自己的衬衣给阿芳看:五粒扣子落掉了三粒,阿芳,你给我配一配?

阿芳挡住门:配什么配,谁和你配?去找胡媒婆给你配。说着缩回脑袋想关门。曲细用力一推,一条细腿插进了门槛:阿芳你真聪明,不过你想得有点多,我今天倒真的只是找你配几粒扣子。

阿芳答得斩钉截铁:今天打烊了,明天再来配。

曲细又用了一把力,阿芳终于抵不住,挡在门框上的手臂落了下来,曲细的另一条腿,乘机也跨进了门槛。曲细成功进入裁缝店,一抬眼就看见裁衣操作台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左手夹着烟头,右手撑着下巴,咧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曲细,居然是毛小军!显然,毛小军刚对阿芳说完段子,嘴巴还没来得及收拢。曲细一看就生气了:毛小军你不回家做生意,在这里做什么?

毛小军一掀嘴:关你屁事!

毛小军完全忘了几天前喝酒时对曲细的承诺,这让曲细很受伤。受伤的曲细指着毛小军说:小孃孃还在医院里,你就和别的女人瞎搞,还要把她剥得赤条条,你,你对得起小孃孃吗?

毛小军张嘴大笑,阔脸上堆满了不屑,他指着站在一边的阿芳说:曲细,你说的是她吗?你脑子进水了吧?又侧脸看住阿芳问:刚才的谜语,阿芳你猜出来了没有?

阿芳被问得脸都红了,低下头,却还拿眼角的余光瞟毛小军,大概她确乎认为那个谜语指的就是她了。毛小军不等阿芳回答,拍拍屁股站起来,推开挡在面前的曲细,朝裁缝店门外走去。曲细追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怎么晓得她是小脚?好,那你说,她的脚是几码,你要是真的晓得,有种说出来!

阿芳亦是期待地看着毛小军壮实的背影,是啊!他怎么知道自己长了一双小脚?难不成他专门喜欢低头看女人的脚?丁香弄里女人的脚,是不是都被他看遍了?

已经跨出裁缝店的毛小军忽然回过头:曲细,你不会连粽子都没吃过吧?说完转身径直走了。曲细很是不解:粽子?什么粽子?扭头问同样目瞪口呆的阿芳:他什么意思?关粽子什么事?

阿芳摇摇头,一脸莫名其妙。

曲细没有吃到毛小军承诺的免费水果,毛小军背叛了他,曲细有一肚子的不满需要倾吐,就像他有一肚子的屎需要拉出来一样。这几天,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以前怎么没注意毛小军也抽烟?以前怎么没发现毛小军的嗓音破得像条老烟枪?以前怎么不知道,毛小军给女人讲荤段子的水平比老炳还要高?曲细走在路上想,摆摊修鞋的时候想,吃香蕉的时候想,坐在马桶上拉屎的时候还在想……曲细直到第三天傍晚才拉出屎来,那是一泡货真价实的屎,拉完屎的曲细一身轻松地提起裤子,然后,终于确认了一个令他沮丧的事实:毛小军没认他这个知音,免费吃水果的事情黄了。

呸,不是东西!曲细愤愤地朝水果超市方向啐了一口唾沫:不在医院陪小孃孃,也不在家里做生意,跑到裁缝店和阿芳打情骂俏,缺德!不过,曲细反过来想想,觉得毛小军也是该被同情的。虽然他曲细连个女人都没有,但没有女人的曲细绝不会遭遇自己的女人两次流产的惨事,更不用担心女人会不会给自己戴绿帽子。相比之下,曲细要比毛小军活得理直气壮得多,毛小军呢,就有点可怜、有点屈辱了。曲细的脑筋转得飞快,口中忍不住喃喃道:小孃孃流产,算是轻的,毛小军这种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这想法刚冒头,曲细就被自己惊到了,他一把捂住嘴,默默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毛小军面前说出这话,他会请我吃耳光的。

一个星期后,小孃孃出院,毛小军借了一辆小货车把她接回了家。小孃孃一回家,就钻进店铺后面的卧室里,再没露面。可是丁香弄群众都知道,小孃孃回家了,因为毛小军一早就到弄口来找浦东好婆买白兰花。毛小军说:小孃孃还要休养休养,喝喝鸡汤,困困觉,养好身体最重要,小孃孃喜欢白兰花,我给她买一串。

浦东好婆掀开盖在篮子上的毛巾:你自己挑,就这么几朵,花期快过了。

毛小军递给浦东好婆两块钱,拎起一串白兰花走了。

水果超市如常开张,早上七点,直至晚上八点。不过,前前后后做生意的,只有毛小军一人。毛小军忙坏了,又要进货,又要看店,还要做饭给躺在床上的大娘子吃,毛小军忙到连洗脸刷牙的时间都没了,一脑袋又乱又长的头发,下巴上居然冒出了胡子。丁香弄里的人们只以为这个男人是不长胡子的,不成想,一长就是一面孔,还是个络腮胡。一脸胡子的毛小军身上的衣服也是一个多星期没换过了,浑身脏得像个工地上的泥瓦工。小孃孃第二次流产,想必受刺激太大,自顾不暇呢,哪里还管得了毛小军?毛小军连件衣服都没人洗,没有女人管的男人,终归显得落魄。不过,毛小军再忙,也不会忘记一早给小孃孃买一串白兰花,这小丈夫,虽说年纪轻一些,做生意门槛精一些,嘴巴还凶一些,对自家的女人,倒是有情有义。

阿芳来过一次水果超市,阿芳看毛小军的眼神有点哀怨:你看你脏得,衬衣也脱线了,这里,是这里,肩膀和袖子接口……说着把手伸向毛小军的腋窝。毛小军一侧身,闪开了。阿芳就说:那你晚上洗澡时把衣服换下来,拿给我,我给你修一下。毛小军没理阿芳,只把一箱雪梨打开,插上写好价码的牌子。阿芳有些无趣,拿起一个苹果看看,放下,又拿起一个桃子捏捏,还是放下。阿芳没有买水果的意思,可就是不走,毛小军就有些烦了,毛小军说:你到底要买什么?不要东捏捏西捏捏,这是水果,不是皮球,经不起你这样捏的。

阿芳很高兴毛小军和她搭话了:我,我不买水果,我就是来看看你,你过得太辛苦了,也没人照顾你。

阿芳说得深情,毛小军却答得生硬:你要照顾我,那就买我的水果。

阿芳眼睛里的爱怜溶成了蜜,几乎要跟随着视线淌到毛小军身上去了。她满目爱怜地看着毛小军:我炖了一只甲鱼,你先给小孃孃做好夜饭,晚一点过来,来我这里吃夜宵吧。毛小军说: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阿芳说:那你现在就把衬衣脱下来,胳肢窝漏风了……

毛小军说:漏风好,漏风凉快。

阿芳捂嘴“嘻嘻”笑:漏风凉快?黑毛毛都戳出来了,脱下来,我带回去缝纫机上踩几针,修好给你洗干净送回来。说着走上一步,要扒毛小军的衬衣。毛小军一挥手,打掉阿芳伸过来的手:干什么?我自己会洗。

阿芳垂下手,站了一会儿,转身跨出店铺,想走,又忍不住扭头看站在水果堆里的男人,忽然问:你从哪里打听到我的生日的?

毛小军一脸狐疑:我什么时候打听过你的生日了?

阿芳眼圈一红:那你怎么晓得我是五月的生辰?要说我的脚小,你是看出来的,那你又为什么要盯着我的脚看?

毛小军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满脸的胡子像风吹过的草甸子一样齐刷刷地发抖。毛小军肆无忌惮地笑完,对站在门口欲走还留的阿芳说:你发春梦吧?曲细不是求你配一配吗?你去找他,不要来找我,我家小孃孃还在里面睡觉,我要给她炖乌鸡汤去了。说完,毛小军一扭身,进了超市后面的里屋。

阿芳红着眼圈抬腿走了,毛小军从里屋探出头,看了一眼阿芳的背影,努了努嘴唇,无声地骂了一句:十三点,花痴!

八月天了,白兰花、栀子花和茉莉花差不多过了花期,浦东好婆的篮子里没有香喷喷的白色的花卖了,现在浦东好婆的篮子里卖的是香喷喷的桂花赤豆糕。桂花是浦东好婆隔年采来,用白糖腌好储存在密封瓶里的。往年,小孃孃顶喜欢吃浦东好婆的桂花赤豆糕,今年,小孃孃吃不动了,却还总是要去浦东好婆那里买,每天早上买一块。

小孃孃终于出门了,酷暑的天,却穿一件长袖衬衣,脸色白得像刚刷完涂料的墙壁。小孃孃掏出一张五元纸币给浦东好婆:好婆,我要一块赤豆糕。

浦东好婆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摆着装满桂花赤豆糕的篮子,她仰头看着瘦了一大圈的小孃孃:赤豆糕是糯米做的,不消化,你要少吃,让毛小军给你煮一锅白米粥,搞点皮蛋、肉松……

小孃孃说:有的,毛小军都给我做了,可我喜欢桂花赤豆糕。

浦东好婆笑笑:小孃孃,养好身体,可以再要小孩,女人呢,就是一块地,养得肥肥的,才好种粮食。

小孃孃白脸上的笑一下子就阴了:这辈子我是不会有孩子了,只好认命。

浦东好婆想了想,说:小孃孃,你要是真的想要个小孩,就领一个,要领就领小一点的,最好不到一岁,记不得亲生爹娘,才和你贴心。

小孃孃眼睛一亮:好婆,那你晓不晓得有这样的人家,小孩养出来又不要的?

浦东好婆就说:我打听打听,我们浦东乡下要是有,我就告诉你。

小孃孃苍白的瘦脸顿时透出一层淡淡的红:好婆,人家要多少钱我都给,到时事成了,我要重谢你的。

坐在小板凳上的浦东好婆抬起手,她想拍拍小孃孃的手臂或者肩膀以示安慰,可她坐得低,她只能在小孃孃细长的腿上轻轻拍了两下,这一拍,浦东好婆吓了一跳,小孃孃的腿,瘦得几乎一丝肉都没有,骨头都要戳出来了。浦东好婆就说:晓得了,你快回去好好困觉,先把身体养好。

小孃孃点点头,托着一块桂花赤豆糕转身走了。浦东好婆看着小孃孃瘦削的背影,暗暗叹息:这个小孃孃,瘦脱了形,性情也变了,全没了以往的泼辣。

那些天,酷暑大热的,水果超市后面仓库里的老鼠也是闹得热火朝天,油馓子和花生米都感化不了它们了,把装水果的纸箱啃得支离破碎,水果也被糟蹋得满地狼藉。毛小军不想再容忍那些贼货,毛小军准备大开杀戒了!可是毛小军用了一百种方法灭鼠,只捉到过零星几次幼年小鼠,终是无法阻止老鼠家族在这里安营扎寨、繁衍后代,甚而上蹿下跳、聚众狂欢。成年鼠都是修炼成精的,不钻老鼠夹、不踩老鼠贴、不吃拌药的花生米,毛小军没办法,只能去求切面店王阿姨,他要借她养的虎皮猫来用用。

王阿姨的切面店里堆满了米面粮食,养猫就是为了防老鼠。王阿姨的虎皮猫叫“阿扑”,阿扑是捕鼠能手,阿扑看见老鼠就扑,一扑一个准,每次都能逮到一只灰毛大老鼠。有阿扑在,王阿姨的切面店,就是老鼠的死亡百慕大,老鼠们有来无去,就再不敢来了。

毛小军来借猫,王阿姨不太情愿。王阿姨左手拍拍右肩膀,右手拍拍左肩膀,拍得白花花的面尘蓬勃飞扬,王阿姨就成了一个被云雾衬托的面菩萨:我们家阿扑借给你,老鼠不就跑到我店里来了?吃了我的米和面,谁赔?

毛小军被腾起的白面粉呛了几口,咳嗽了两声,讨好道:王阿姨你心肠好,阿扑借我两天,只消两天,我付租借费,一百块一天好不好?

王阿姨想了想:我是从来不把阿扑借出去的,你毛小军拎得清,借你两天,两天过后就要还给我的。说完喊了一声“阿扑——”,那虎皮猫冷不防就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呼啦”一下扑到毛小军跟前。毛小军吓了一跳,只见那猫注视着他,目光里充满了警惕。毛小军弯下腰,伸手想抱阿扑,手指头刚触到黄亮亮的皮毛,阿扑就“嗖”一下,箭一般地弹开,停在离毛小军两米远的地方。毛小军求助的目光看向王阿姨,王阿姨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来伊份”牌油炸小鱼:你试试这个,阿扑喜欢吃。毛小军接过小鱼,拆开包装,一边朝切面铺门外走,一边说:阿扑来,跟我去吃小鱼喽……果然,阿扑跨出门槛,跟上了毛小军。

王阿姨看着一人一猫远去,暗骂:给吃的就跟着跑,有本事死在外面不要回来了。

阿扑仿佛听见了主人在骂它,回头看了王阿姨一眼,两只贼亮的眼睛忽而一眯,滑出两缕似笑非笑的光,仿佛愚弄别人之后狡猾的偷笑。王阿姨吓了一跳:这死货会笑?还笑得这么阴险?

然而,阿扑只在毛小军家呆了一夜,就被毛小军赶回了切面铺。王阿姨问:不是说借两天吗?

毛小军说:在仓库里窜了一夜,一只老鼠都没逮到,还被老鼠吓得乱叫,不中用。说完就想转身走。王阿姨喊住他:毛小军,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不要不讲信用啊!

毛小军气呼呼地说:你没听它那叫声,比哭丧还难听,小孃孃都被它吓出了心脏病了,我问谁赔医药费?

王阿姨比毛小军还要气:是你自己要借猫,又不是我硬要给你,租借费也是你自己说要付的,对我凶什么?

毛小军摸出一张五十元纸币扔到切面店柜台上:拿去拿去,算我倒霉。说完抬腿就走。

王阿姨收起五十元钱,回头看了一眼蹲在角落里若无其事的阿扑:你这货,还真是我养的,不愿意替别人干活是不是?

阿扑“嗷呜”一声,两只眼睛看着切面店外面正在远去的毛小军的背影,霎时间,一身毛发根根竖起来,腰背忽然拱成一张拉紧的满弓,拖着笔直粗壮的尾巴朝门外飞奔而去。阿扑追上毛小军,冲着那面壮阔的后背猛地一扑,毛小军只觉后背被重重一击,随即一阵火辣辣的痛,却听耳畔“嗷”的一声,竟是阿扑小老虎似的脑袋,已经叼住了他的耳垂。毛小军大叫一声:操你娘!一拳挥出,打在阿扑面门上。阿扑“咕噜”一下掉到地上,翻身起来,一溜烟逃回了切面店。毛小军惊魂未定,嘴里还在大骂。裁缝店阿芳听见骂声跑出来,一看,惊叫起来:毛小军,你耳朵出血了,哎呀毛小军,你背上的衣服撕碎了,怎么搞的?你脱下来,我帮你补一下。

毛小军骂道:补个屁,我要去医院,我要去打狂犬针……毛小军捂着一只耳朵,狼狈地朝丁香弄外跑去。

王阿姨站在切面店门口,脚边蹲着刚逃回家的阿扑,王阿姨不无担忧地说:你这死货,为啥要去扑毛小军?难不成你个畜生的眼睛看出来,他是老鼠投胎?

傍晚六点,切面铺准时打烊,王阿姨准备回家,喊了一声阿扑,却未见踪影。往日,王阿姨回家前总要把阿扑反锁在切面铺里,阿扑从来都是称职的守夜卫士。可是现在,王阿姨找遍每个角落,也没找到阿扑的一根毛,王阿姨就对阿扑很失望,骂骂咧咧着:死货,又野到外面去了,阿扑——阿扑——

王阿姨没找到阿扑,便锁了店门,一路出弄堂,嘴里念叨着:死货,明天回来,看我不揍你一顿。王阿姨的自言自语被弄堂拐角上的曲细听到了,坐在补鞋机后面的曲细问:王阿姨,你要揍谁?

王阿姨站定,扭头问曲细:你看见我家阿扑了没有?我要揍它,你看见了就告诉我一声,不揍它一顿,我王字倒过来写。

曲细笑了:王阿姨,你那个王字,倒过来写还是王。

王阿姨没想到曲细这么有文化,有文化的人喜欢咬文嚼字,这是很讨厌的,况且这个显得很有文化的人是摆修鞋摊的曲细,就分外讨厌了。王阿姨瞪了曲细一眼,努了努嘴皮子,无声地骂了一句:多管闲事多吃屁。

曲细又笑了:王阿姨,你在骂我多管闲事多吃屁吧?你嘴巴一动,我就晓得你拉的是什么屎。

王阿姨尖叫一声:你嘴巴才拉屎!

王阿姨没有机会揍阿扑了,阿扑死了,死在水果超市仓库的冷库里。毛小军把硬邦邦的阿扑拎到切面铺门口,“嘭”一声丢在地上:是它自己跑进我家冷库里去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正在切面机上轧面的王阿姨惊得目瞪口呆。

死掉的阿扑趴在切面铺门口,像一堆从阴沟里挖出来的拖把布,又经过低温冷冻,一副脏兮兮、硬翘翘的样子。王阿姨穿着白衣白裤的工作服,坐在堆满白面和白米口袋的切面铺里,像哭亲娘一样哭着阿扑:阿扑啊——我的亲阿扑——你死得惨啊——

曲细丢下修鞋摊,跑过来看了一眼硬翘翘的阿扑,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保持着见多识广的平静。曲细劝王阿姨: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死的是猫,又不是人,看你哭得,把切面铺搞得像间灵堂。

其实平日里的切面铺也是这般堆满雪白的米面口袋的,平日里的王阿姨也是身穿一套白衣白裤的工作服,这工作服是她花十块钱从一个面粉厂退休工人手里买来的,可平日里的切面铺充满了丰收和富足的粮食气息,今日里却成了素缟装饰的灵堂。区别就在于,平日在铺子里轧切面做生意的王阿姨总是笑眯眯的,今天她却哭了,并且是撕心裂肺、呼天抢地,还带有不确定的调性,如同唱歌,偶尔调门起得太高,高处不胜寒,王阿姨的哭声攀到高处,就会哑掉,嘶哑的哭声就达到了更为凄惨的音效。可见得,在同样的地方做不同的事,将使这个地方产生不同的气质和氛围。

王阿姨花了半天时间,用哭声诉说了捕鼠成绩绝对优秀的阿扑伟大而光荣的一生,同时也控诉了害死阿扑的罪人。王阿姨带着哭腔的诉说包含了很多悬念,她说,她要把阿扑的尸体摔到毛小军的脸上,阿扑怎么会死的?毛小军昨天那一拳,使了多大力气?虽说没有立即就死,可脑袋里肯定内出血了,可怜这死货,还被毛小军关进冷库,说什么自己跑进去的?阿扑还会自己开冷库的门?可怜我的阿扑,只好去给老炳做伴啦……王阿姨活灵活现的哭诉令围观的群众不禁想到水果超市后面的那间仓库。老炳已经死了四个多月,人们快要把他忘记了,人们也差不多忘了,毛小军的仓库,就是老炳活着时居住的地方,也是老炳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凶宅,果然出了凶事,虽然死的只是一只猫,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

阿扑无辜而又无奈地扑在切面铺门口整整一天,从硬翘翘变得软塌塌,最后成了一堆湿漉漉的脏抹布。这一整天,毛小军始终未露面,水果超市亦是关闭着。直到傍晚,围观群众纷纷散去,王阿姨也没有等到前来负荆请罪的毛小军。大热天的,再等下去猫尸就要发臭了,王阿姨找来一个用过的面口袋,把阿扑装进去,提起袋子朝毛小军家走去。

王阿姨提着沉甸甸的面口袋敲开了水果超市的门,开门的不是毛小军,是小孃孃。小孃孃歪着差不多要折断的身躯,在弄堂顶上照下的一线黯淡余晖中,可怜巴巴地看着哀伤而又凶悍的切面铺老板娘:王阿姨,毛小军不在家,有话你对我说。说着伸出捏了薄薄一叠钱的手:钞票不多,你先拿着。

王阿姨一摸就知道,那叠钱顶多一千块,就把钱推回给小孃孃:阿扑会扑老鼠,花五千块也买不到这么灵的猫。

小孃孃瘦削的脸上满是歉意:王阿姨,你先拿着,以后我再补你,不要告诉毛小军,好不好?说着,把钱塞进王阿姨的工作服口袋。王阿姨看着眼前的小孃孃,脸色惨白,嘴唇乌紫,消瘦得不像样,难不成真的犯了心脏病?

王阿姨酝酿了一肚皮的骂人话终于没敢喷出来,她为自己没把阿扑的尸体摔在小孃孃脸上而感到庆幸,要是小孃孃看见阿扑死翘翘的样子,说不定会犯心脏病。

小孃孃的脑袋缩了回去,卷帘门上的小门洞无声地关闭了。王阿姨拎着面口袋站在门口,她心里有些慌张,又很好奇,正想着,却听曲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阿姨,你还记不记得,兰生阿爹是哪一年死的?

曲细的声音在将黑未黑的天色中传来,如同一道幽然闪过的鬼火。王阿姨脑壳一晕,手里一松,装着阿扑的袋子就“扑通”一下落在了地上。

兰生阿爹什么时候死的,王阿姨记不清了,只知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大姑娘,小孃孃还是个小孩子。曲细又问王阿姨:那你还记不记得,老炳烟杂店是哪一年开出来的?

王阿姨说:老炳人都死了,还提他做什么?

曲细收了笑,尖瘦的脸上堆起一派正气:王阿姨,那么你再回忆回忆,兰生阿爹死的时候,是谁替他发的丧?

王阿姨答得很不耐烦:我怎么会晓得别人家的事?

曲细冷笑一声:哼哼,有个秘密,大概丁香弄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毛小军自己都没想到,他一不小心就暴露了……王阿姨好像对曲细即将宣布的唯有他知道的秘密不太感兴趣,她打断曲细的话头:哎,你知道狂犬病疫苗要打几针?

曲细被王阿姨打断后,话题内容就转了方向:一个月里要打五针,这个月我是不会去毛小军店里买水果的,不安全,说不定他真的染上了狂犬病,发作起来,扑上来咬我一口,不得了……王阿姨被曲细说得惊出好几身冷汗,又紧着替自己开脱:我家阿扑没病的,再说阿扑又不是狗,阿扑是猫,狂犬病是狗病,不是猫病。

曲细“吱吱”地笑出声音来:王阿姨,你真是无知,照你这么说,只有牛才会得牛皮癣,羊才会得羊痫风了?

曲细说王阿姨无知,这让王阿姨有些恼羞成怒,她白了曲细一眼:你是老鼠投胎吧,怎么笑起来“吱吱吱”的?我问你,看狂犬病要花多少钱?

曲细对王阿姨的持续无知抱以嗤之以鼻:多少钱?不死就是奇迹了,要是真的染上狂犬病,十天,只肖十天,准保翘辫子。

王阿姨顿时脸色大变,本来她担心的是自己染上狂犬病,后来她更担心毛小军染上狂犬病,若要她赔个几千上万钞票,那还不如自己得狂犬病。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完全有可能已经命在旦夕,顿时眼眶一红,拎起掉在地上的面口袋,急匆匆朝自家方向一路碎步奔跑而去。曲细的声音从身后面追来:跑什么?毛小军都没跑,你又没染上狂犬病……

王阿姨没心思听曲细说话,她急着回去把面口袋里的阿扑消毒火葬,最好再去一趟医院,给自己也打上一个月狂犬病疫苗。曲细看着王阿姨慌里慌张逃跑的背影,遗憾地摇了摇头。其实,曲细找王阿姨,就是想与她聊一聊丁香弄里人和事,王阿姨的岁数和曲细差不多,他们有共同记忆,想必也有共同语言,比如,他们可以探讨一下早已故去的兰生阿爹,再说一说最近死去的老炳,说一说两次怀孕却又两次流产,如今瘦成一副骨头架子的小孃孃,以及小孃孃嫁的那个比她小十岁、喜欢呆在冷库里喝酒的男人毛小军,有必要的话,还可以说一说惟有曲细发现的那个秘密……

曲细的脑袋像一架电影机,这辈子见识过的奇人怪事,以及丁香弄里发生过的谜一样的往事,一幕幕地在他脑中反复播放,他那颗脑袋里就迸出了不少灵感,他很想找个人来分享他的奇思妙想,可是王阿姨不听,显然,曲细找错了对象。曲细在脑中数了一遍丁香弄里可以聊聊的人,竟没有一个是合适的。夜幕中,曲细划拉着两条细腿,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会儿,他忽然有种曲高和寡的孤独感。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有了这种感觉,曲细的腰板好像挺得更直了,脑袋也昂得高高的。

十一

小孃孃水果超市开张已经两个月,立秋已过,气温还是三十摄氏度,风却不再发烫。这两个月,本应是水果销路最好的时候,西瓜、甜瓜、上海蜜梨、玫瑰葡萄,一波接一波地上市,可小孃孃水果超市却门可罗雀。起初,人们对毛小军是否患上狂犬病没有把握,都抱着观望的态度,不敢去买水果。一个月的狂犬疫苗针打完后,水果超市的生意也并没有好起来,死水微澜的意思。

毛小军呢,似被挫伤了积极性,不再像过去那样卖力,水果超市的卷帘门,倒是天天敞开着,可没有多少顾客,堆在货架上的水果大多黯淡无光,品种也不太丰富。毛小军就在收银台边摆个藤椅,整天坐着,跷个二郎腿,叼个烟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丁香弄里来来往往的人。有人来买水果,他就让客人自己动手挑拣,装袋过秤,收钱完事。遇到女顾客来买水果,他倒是会调侃一下人家的腰腿和屁股,或者说上几句笑话。来得最多的,要数裁缝店阿芳。阿芳不是来买水果的,阿芳是来听毛小军说荤段子的,不过,阿芳总是会象征性地买一串葡萄,或者选一只很小的黄金瓜,毛小军没有让这位忠诚的听客免费吃水果,他照样收她的钱。

那一日,阿芳托着个保鲜盒进了水果超市,阿芳说:我做的汤团,鲜肉的,快趁热吃。毛小军也不客气,打开盒盖,当即吞了一个。汤团很大,毛小军鼓了一嘴糯米鲜肉,阿芳急不可待地问:好吃吗?好吃吗?毛小军瞪着眼珠子咽下半嘴食物,含混道:真大,比你胸口两个球还大。

阿芳的脸腾一下红了:也没那么小吧?毛小军往嘴里塞了第二只汤团,鼓着嘴说:那是,你比汤团还是要大一点的。

呸!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我大不大?阿芳佯装要夺保鲜盒。

毛小军一闪身:好好,我错了,你大你大,讲个故事给你赔罪。

阿芳就骂他:十三点,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听故事。

毛小军一边吃汤团,一边说:大人也可以听故事的。

阿芳不再反驳,靠在货架边,一脸神往地看着毛小军。毛小军端着装汤团的保鲜盒开讲:那一年,居委会康老头做消灭苍蝇蚊子的动员,天热,都穿短裤,康老头讲到激动处,一只脚抬起来放到椅子上,小二就露出来了。听报告的人在下面看见了,开始嘁嘁喳喳讲话,他以为大家不耐烦,就说:“这只是个头,后面还长着呢”……

阿芳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举起拳手捶打毛小军的肩膀。毛小军被她捶得浑身摇晃,还不忘问:好听吧,这个故事你没听过吧?

阿芳说:再讲一个。毛小军兴致不错:可以,那我再讲一个。有一个男人,在女朋友面前秀肌肉,他脱下上衣给女朋友看肱二头肌,说这个相当于五十公斤炸药,又脱下裤子指着大腿说,这相当于一百公斤炸药,接着脱下内裤,女朋友夺门狂奔,嘴里惊叫,天呐!引线这么短!

阿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丁香弄里好像从来不缺段子手,以前听老炳讲,现在听毛小军讲,作为丁香弄里的女人,阿芳真算是有福的。阿芳笑了很久,笑完,还要叫毛小军再讲一个,眼角余光一瞥,水果超市后面的暗处,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却并未看得真切。毛小军大概也发现了,把最后一只汤团塞进嘴里,保鲜盒还给阿芳,还说了声“谢谢”,转身进了超市后面的屋里。

毛小军与别的女人只是过过嘴瘾,对小孃孃,那才是一如既往的深情,张口闭口“我家小孃孃”,早点要买小孃孃爱吃的桂花赤豆糕,蔬菜要挑小孃孃喜欢的上海青,买条鲫鱼,也总是对鱼老板说,小孃孃只喜欢四两重的小河鲫,大了肉粗,小了刺多……对此,曲细曾经一阵见血地道出了本质:毛小军必须对小孃孃好,一个上门女婿,要是被小孃孃扫地出门,就是个穷瘪三……

谁都知道,毛小军一个外乡人,出身贫寒,赤手打拼,能过上现在的日子,多亏和小孃孃结了婚。娶小孃孃做老婆,毛小军决计不吃亏,虽说年龄大一些,但大娘子会照顾人,作兴还有着丰厚的家底。只是最近,小孃孃的再度流产,使她改变了一贯的性情,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泼辣辣的小孃孃,那个听了老炳的荤段子就会笑出一片浪花的小孃孃,也不是站在水果铺里和女顾客家长里短、和男顾客打情骂俏的小孃孃,她以一家水果超市的名字的方式,高高地悬挂在门楣的招牌上,本人却几乎不再露面。她任凭毛小军在她眼皮底下给别的女人讲荤段子,吃别的女人送来的白食,让别的女人在他身上捶一拳、拧一把,她只躲在水果超市后面的卧室里,做着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

小孃孃水果超市里没有小孃孃,那还有什么意思?就好比,过去小孃孃到隔壁老炳烟杂店去买话梅,冲的就是老炳的荤段子去的。丁香弄群众去水果铺,不就是冲着被小孃孃拍一下肩膀、戳一下脑门、掐一把腰里的赘肉去的吗?这么看来,水果超市生意一落千丈,不是毛小军的原因,而是小孃孃的原因了。

不过,小孃孃白天轻易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并不等于她晚上也消停,更不等于她这个人就不存在了。有一次,曲细警告阿芳:不要去惹毛小军,毛小军对小孃孃那是真心好,你是挖不掉小孃孃的墙角的,不相信你晚上趴他家墙根听听,叫得哇哇响。能降得住毛小军的女人,自有她的一套,嘿嘿嘿……

曲细的无所不知实在让阿芳感到恼火,想想毛小军除了讲荤段子,确是连油都没揩过她一星点儿。阿芳有些不甘心,论年龄,她和毛小军同岁,比小孃孃占优势多了;论长相,虽然她阿芳不算漂亮,可小孃孃现在就是个又病又瘦的老女人,怎么能和健康壮实的年轻女人阿芳比?唯一可比的,就是小孃孃比她阿芳有钱,毛小军若是看在钱的分上对小孃孃好,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恼火就恼火在,每天晚上还弄出那么大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丁香弄里谁没听见过他们的呼天喊地、神哗鬼叫?一到晚上,这种令人心旌荡漾的声音总要从小孃孃家的门窗缝隙里传出来,穿透力还特别强,夜晚的整条丁香弄,都被他们拽入了情欲的海洋,拔都拔不出来。

可是,晚上闹出多少花样,喊得再响都没用,怀不住孩子的女人,毛小军还死守着不放,真是笨蛋,以后不给他做鲜肉汤团吃……阿芳想得气愤,右手“啪”一声拍在操作台上,一阵剧痛,手掌被裁衣剪刀戳掉了一块皮。

十二

傍晚六点,曲细依旧要去小孃孃水果超市买两根香蕉,熟到将烂的,从整串上掉下来的那种。曲细从一而终地忠诚于小孃孃水果超市,是因为他的兴趣远不止水果本身。曲细去买水果的时候,总要关心一下毛小军的生活状况,问问小孃孃最近身体好点没有?再问问毛小军要不要他阿曲陪他喝个酒解个闷?当然,问到最后,总要言归正传,烂香蕉几钿一斤?被碰出斑的苹果又是几钿?最近有顾客反映,说你的水果有很多“僵尸果”,分明是在冷库里储存太久,不新鲜了,毛小军,做生意赚钱没错,但也不能坑顾客是吧?

曲细自视一个有素质的人,本来他都想好了,毛小军要是果真请他免费吃水果,那他曲细也会投桃报李,毛小军两口子一年四季的鞋,他包修。可现在,毛小军并没有把他当“知音”,他却没有以牙还牙从此不来买水果,他只是暗暗决定,下次毛小军来修鞋,他也照收他的钱罢了。不过,曲细并不记得毛小军有过修鞋的记录,小孃孃倒是来修过两次,一次是给新买的达芙妮皮鞋钉一副鞋掌,还有一次,是麂皮短靴的拉链坏了,换一个拉链头。曲细基本上赚不到毛小军的钱,自然更不能在嘴上吃太大的亏,每天傍晚和毛小军的那几句交谈,是他智慧的脑袋得以运用和发挥的最佳机会。

“毛小军,你没见过你的老丈人兰生阿爹吧?”曲细问,三角眼盯着毛小军。

“我怎么可能见过?我老丈人在我家小孃孃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毛小军不以为然。

“那你肯定晓得,以前你老丈人就是开水果店的,算是有点家底的人了。”曲细再问。

毛小军点了点头:“听我家小孃孃讲过一点点,不过老爷子会赚也会花,吃喝嫖赌样样玩,都败完了,到我家小孃孃手里,只剩了一间房子一爿店。”

“再败,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孃孃有钱,难不成还瞒着你?”曲细继续旁敲侧击。

毛小军大手一摆:不可能,小孃孃什么都不瞒我,小孃孃的账本都是我管的……哎对了,他娘的曲细,你问这些做什么?我家小孃孃有没有钱关你屁事!

曲细“嘿嘿”地笑,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曲细一笑,毛小军的脸就黑了,毛小军的阔脸一黑,就显得有些凶煞,仿佛就要跳起来打架的样子。曲细就不再说下去,只道了声“再会”,拎着两只烂香蕉往店外走。跨出门槛,还是忍不住回头补了一句:要我说,老炳死得知趣,他不把自己吊死,也会被人杀掉的。

毛小军猛地一甩手,朝曲细扔来一只烂桃子,正好砸中当胸口。曲细绞麻花一样绞着两条细腿,一边逃一边叫嚷:毛小军,君子动口不动手,玩笑都开不起,还是不是男人……声音未落,人影却已不见。

这一边,毛小军黑着脸,“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听得门脸内的房间里,传出小孃孃猫叫一般孱弱的呼唤:毛小军,毛小军,给我倒杯水,要热的。毛小军忙不迭地往里跑,黑脸上凶悍的目光霎时变了,变成两汪不知所措的惶然。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毛小军对小孃孃,愈发像儿子待亲娘了。

曲细的衬衣被烂桃子弄脏了,桃汁看似没颜色,染在白衬衣上,却尿迹似的,一大摊黄,洗都洗不掉。曲细很生气,打嘴仗终归是文斗,或者叫辩论,可毛小军动用了武器,虽说只是一只烂桃子,但毕竟也是武器,这就升格为武斗了。武斗,那就是敌我矛盾,曲细深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理论,他要好好想想,如何用一种不见硝烟的方式去打败敌人,君子报仇,十年有点晚,但也不在一朝一夕,而在天长日久。这么一想,曲细就做好了与毛小军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

然而,被毛小军的烂桃子袭击之后的第二天,曲细发现,水果超市又闭门谢客了,关了整整一天,不知是不是小孃孃又病了。第三天,竟还不开门,曲细就有些狐疑了。对于丁香弄里不符合常规的现象,曲细总有一种要去过问一下的责任感,他很想去敲开水果超市的门,问问毛小军,是小孃孃病了,还是生意不想做了。不过曲细还是憋住了,他没去敲门,水果超市虽然关了两天,可一到晚上,后面的屋里一如既往地会发出呼天叫地、鬼哭狼嚎的声音,曲细听见了,丁香弄群众也听见了,这说明一切都正常。弄堂里的小孩子听见了,却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告诉大人一声:水果店爷叔和嬢嬢又打架了。大人憋着呼之欲出的笑,一脸正经地训斥:小囡家,不许多嘴。心下里却想,毛小军太年轻,太旺盛,天天厮磨到半夜,小孃孃怎么吃得消?

也许是毛小军太想要孩子,急吼吼了,那种声音,第一次听到的人,确会以为是老公打老婆,闹家暴呢,只有丁香弄群众是知底细的,见怪不怪了。

第四天早晨,曲细刚在街口摆出修鞋摊,王阿姨的切面铺才开张半小时,裁缝店的阿芳还在睡回笼觉,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开进了丁香弄口。从警车上跳下来的刑警一径开入水果超市,人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刑警就拉起一根红白间色的隔离带,拦住了围观的人群。水果超市那道卷帘门只开了半人高,群众看不分明,却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看起来是发生了凶案。果然,一个多小时以后,两个穿蓝大褂戴口罩的工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裹尸袋,从卷帘门里钻了出来,前面一个警察喊着“闪开、闪开”,那个装着不知道是谁的尸体的袋子,被工人塞进警车,然后一声轰鸣,呼啸着绝尘而去。开道的警察又折回水果超市门口,喊了一声:大家散了吧,不要影响我们办案。说完一猫腰,又钻进卷帘门,“哗啦”一声,丁香弄的群众生生地被一道银色金属大门完全隔离在了水果超市外面。

曲细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地问:谁死了?是谁死了?

还能有谁?小孃孃喽,这个女人,平常就病恹恹,一副薄命相。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旁人纷纷赞同,都确定地认为死者肯定是小孃孃无疑。曲细心下里也暗暗吃了一惊:果然,小孃孃死了。曲细一开始就判断,肯定是小孃孃出事了,可他没有先于别人说出答案,这使他颇觉不爽。本来他是想观望一下情况再下结论,看来是过于保守,错过了先机。不过,曲细还有别人不曾掌握的秘密,这一回,他必须抢在别人前面率先宣布,他必须让丁香弄里的人们认识到,他曲细是一个先知先觉、明察秋毫、思维缜密的人……曲细划拉着两条细腿,走到人群最前方,清了清嗓子,放大音量,大声喊道:静一静,静一静,你们,有谁晓得凶手是谁吗?

人群一阵哗然,紧接着一片寂静。好,效果达到了,曲细想,于是咳嗽了两声,一字一句地宣布道:以我的推理,那就是,毛——小——军!

寂静的人群开始发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有人向曲细喊话:你认为凶手是毛小军,我还认为凶手是曲细呢。此话一出,人群“哄”一下笑起来。曲细对不明真相的群众还是很宽容的,他没有生气,一点都不生气,他把瘦小的自己扮演成苏联老电影里那个正在演讲的列宁,左手插在腰部,右手插向斜前方的空气,重复了一遍刚才发表的意见:推理,我说的是推理,按照我的推理,凶手就是毛小军!说着,运筹帷幄的手掌狠狠地往下一劈,干脆利落、神勇豪迈。

可是人们并没有因为曲细铿锵有力的语气和豪迈英勇的手势而认同了他的意见,有人追问:为什么是毛小军?你要拿出证据的。曲细朝发出声音的角落斜了一眼,鄙夷地笑笑:证据?我想,我应该向公安局提供,而不是在这里宣布。

就有人大声喊:曲细,你是福尔摩斯吗?不对,你应该叫曲尔摩斯,也不对,叫细尔摩斯……人群开始冒出“嗷嗷”的起哄声,曲细一声冷笑,动了动嘴唇:哼!无知!

无知的人群和唯我独醒的曲细在水果超市门口等待着,警察还在水果超市里忙碌着,紧闭的卷帘门无法使门内的真相立即破门而出,人们被隔在弄堂口,个个脸上堆着好奇和焦急。曲细也很着急,可他面上表现出的却是沉稳和淡定,他不断地对身边的人强调:等警察查完现场,就会来找我调查情况,我要跟他们去公安局录口供,这样对抓住凶手有帮助……

警察鸣锣收兵已是接近正午,他们从卷帘门里鱼贯而出,收起拦阻现场的隔离带,一个个跳上警车,稀里哗啦地全走了。并没有警察来找曲细了解情况,也没有人带他去公安局录口供,曲细落寞地站在水果超市门口,默默地骂道:我操你娘,毛小军肯定是凶手,丁香弄里除了我,没有人知道真相,只有我知道……

十三

然而,智慧的曲细前所未有地遭遇了滑铁卢,他的推理居然大错特错。从小孃孃水果超市里抬出来的那个裹尸袋,装的不是小孃孃,而是被曲细疑为凶手的毛小军!

毛小军死了,没有人相信毛小军居然会死,还不是染上狂犬病疯死的,而是和阿扑一样,死在水果超市后面的小冷库里。据说毛小军死的时候是坐着的,屁股贴在冷库的地板上,背靠一排制冷管,身旁是十多箱水果。没有遗书,地上却有一个空酒瓶,白色透明玻璃,540毫升容量,商标完整,正面写着四个字:乙级大曲。刑警调查后认定为非他杀,属酒后意外死亡。

丁香弄里的群众怎么都想不通毛小军会死,那么生龙活虎、脾气暴躁的男人,竟是酒后意外死亡,还死在冷库里。人们根本理不清头绪,不约而同地,就想到了老炳,想到那个把自己挂在晾衣架上死去的老男人。看来这凶宅,实在是凶险,倘若算上阿扑,就是三条命了。可是,老炳至少还有一个自杀的结论,毛小军却连死因都没有了,蹊跷得厉害。对了,小孃孃呢?小孃孃在哪里?有人陪她吗?

这么说的时候,大家才意识到,他们太重视死去的毛小军,而忽略了还活着的小孃孃。从上午案发到傍晚此刻,一整天都未见小孃孃的身影。事实上,丁香弄里的群众已经很多日子没见过小孃孃了,夜间倒是常听见她呼天叫地、鬼哭狼嚎的声音,白天,难得有人见到她。毛小军这一死,小孃孃该多伤心啊!病歪歪的人,不会哭晕了吧?人们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去敲一敲水果超市的门,阴气太重的房子,谁都不想进。

却见王阿姨从切面铺子里跑出来,嚷嚷着:我一早看见过小孃孃的,她跟浦东好婆去乡下了,有个外来户养了三个女孩,最小的那个刚生下来,要送人,浦东好婆牵线搭桥,带小孃孃去和人家谈价钱了。

人群中发出一些叹息声,有人说,小孃孃幸好不在家,要是看见现场,还不吓死?也有人说,男人都没有了,还要孩子来做什么?一个寡妇,独自抚养孩子,很辛苦的。有人不同意,说男人没有了,更应该领一个孩子来作伴,要不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在场的人,谁都想插一句,七嘴八舌的,好像毛小军一死,丁香弄里的群众就拥有了替毛小军的遗孀规划未来生活的权利和责任。唯有曲细弯着两条细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适才没公布死者是谁的时候他还很活跃,这会儿他却是一副受挫的委屈相,满脸的不服气中,还带了一些无辜和无奈。

有人没忘记要调侃一下曲细,说曲细你不是推理出来凶手是毛小军吗?现在毛小军变成死者了,依你的推理,凶手又该是谁?

曲细有些心不在焉,他没听见有人在问他话,那会儿,他脑中想到一个问题:倘若要让毛小军死,冷库的确是最合理的地方了。这想法让曲细浑身的汗毛霎时间全都竖了起来,大热天的,竟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寒噤。站在一旁的王阿姨发现曲细在发抖,问:曲细你做啥?打摆子啦?有没有发烧?

没有没有,曲细慌忙解释:我是为毛小军感到惋惜。我猜想,毛小军是到冷库里去喝酒,喝醉了睡在里面,冻死的……

他为啥要到冷库里去喝酒?他脑子有毛病啊!阿芳在旁边尖声问。群众也和阿芳一样,不太相信曲细的话,都问:你怎么晓得?你看见毛小军到冷库里去喝酒了?

曲细想了想,答了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那就是他的命了。

曲细本想告诉大家,毛小军请他在冷库里喝过一次酒,还对他说了很多很多不该说的话,喝完酒毛小军就睡在了冷库里,要不是自己给他盖上棉大衣,上次他就该醉死在里面了。可是曲细没说,曲细没有心情和那些乌合之众呆在一起,他离开意犹未尽的人群,回到修鞋摊上,把一地的橡胶皮、旧鞋子、榔头、钉子、胶水拾起来,收好摊,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那天夜里,曲细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他总在想着这么几个问题:冷库的温度调到几摄氏度,才适合储存水果?那个温度,能冻死人吗?一个月前阿扑在冷库里硬翘翘地被冻死,那就是一次警告,毛小军却没意识到死神正在靠近他,这就是他命里该死了……

曲细想着想着,脑中却莫名地闪过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兰生阿爹发丧的那日,青年老炳牵着十岁的小孃孃,沉默着一路走出丁香弄,那样子,就像大兄长牵着自己的小阿妹。曲细知道,小孃孃是兰生阿爹的独养囡,小孃孃没有兄长。

兰生阿爹去世那时节,正是白兰花开的六月盛夏,曲细还记得,兰生阿爹的灵台上插着一束新鲜的白兰花,小孃孃头上戴的孝,也是两朵串在一起的白兰花。站在小孃孃背后,离得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香气从那边飘来,有点凄清,还有点优雅。

兰生阿爹到丁香弄里来开水果店的时候,曲细还是个没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健康儿童,曲细最喜欢到水果店里去玩,也吃过无数次兰生阿爹给的橘子……如今,丁香弄里的老邻居,死的死,搬的搬,像曲细这样没钱买房依然留居此地的,没有几个人了。世道变得真是快,可再快,也没有人心变得快,唯有小孃孃,一直那么喜欢白兰花,多少年都没有变,到底是兰生阿爹亲生的囡。

曲细情不自禁地擤了擤鼻子,似乎,一股白兰花的香气正悠悠地飘入鼻息。曲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内心里持续许久的忐忑不安,竟渐渐地平复下来。其实,冷库调到几摄氏度才适合储存水果,也是没有唯一标准的,毛小军喝多了,冻死在冷库里,那叫咎由自取。躺在床上的曲细平静地想,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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