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

2016-11-25 09:37王倪
江南 2016年6期
关键词:吴某小说

王倪

一天黄昏,我被一个奇怪的噩梦惊醒。在梦中,有个没有脸的黑衣人四处追杀我,眼看逃无可逃,就要被追上的瞬间,我醒了。醒来后,摸摸汗湿的前胸,我的心还在扑哧扑哧地剧烈跳动。很显然,这个噩梦着实让我受惊不小。作为一个专事罪案创作的推理小说作家,由于职业习惯,我经常会被各种各样的噩梦所困扰。其实噩梦也并没什么不好,至多不过在梦中受些惊吓,梦醒之后却能加倍体验这个世界的美好。不过,噩梦不仅消耗了我大量的体力,还常让我在阳光灿烂的白日陷入长久的昏睡,而醒来后的夜晚却无比地清醒。时间一长,我的作息时间就颠倒了过来。

当噩梦的影子开始像拂晓前的昏暗一样缓缓地散去的时候,我突然决定起身到外面的街上走走。为了创作一个长篇,我已经连续七天没有迈出家门一步了,我迫切需要呼吸一下城市尘俗的空气。作为一个没有家室拖累的单身汉,我的行动很自由。

我跨出家门的这一刻是晚上七点半。这是个空气稀薄、噪声显得很遥远的夜晚。天上有一轮淡漠的月亮。我首先沿着家门前的马路朝前走,穿过几个街区,再往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带走去。我喜欢在城市的纵深处观看人群,观看那一张张或欣喜或悲哀或冷漠的面孔,观察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揣测他们的生活,这有时会给我的创作带来意想不到的灵感。在Z城中心的立交天桥,我看到一个扎着辫子的流浪艺人抱着吉他坐在地上自弹自唱,旁若无人。我默默听了一会儿,然后往他面前的瓷碗里扔进了几个钢镚。Z城是一个新兴的都市,它的庞大和繁华吸纳了大量的外来人口,这其中就包括我。我在五年前离开家乡小城来到这里。天桥上这个流浪的艺人让我想起了刚到Z城的那些艰苦日子。悯默之余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与庆幸。

我迎着中央大道的巨大车流走去,大道附近高楼上空射来刺眼的都市强光,远处隐约有警笛或者救护车不祥的哀鸣。在这深黑的夜里,有人喝酒,有人恋爱,有人被偷,被抢,被谋杀;有人满足,有人欣喜,有人寂寞,绝望,泣不成声……这是一个热闹、丰富,充满存在感的都市。我一路想着,不知不觉来到江滨路。

江滨路上行人稀少,昏黄的路灯映照出我瘦长得出奇的影子。沿着江边的小路继续走,一直走到江心亭的渡口,我抬手看了看表,已经是夜晚十点三十八分。我已经不知不觉走了两个多小时了。这时,刚好看到一个地铁站口,就顺道拐了进去。

地铁站长长的过道没有一个人。在下扶梯的瞬间,我突然感到后背阵阵发凉,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意让我猛地扭头朝后望去,除了头上惨白的路灯,过道上并没有一个人。我下了扶梯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觉得后背再次嗖嗖发凉,我又一次回过头去,后面还是空无一人。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暗忖可能是连续几天的噩梦让我产生幻觉了。尽管是幻觉,可我也不想承受这种饱受惊吓的滋味,于是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我快步走上站台。墙上的电子屏幕告诉我列车还有三分零七秒就要进站了。我打量了一番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白衣女子正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手机。如今,这个城市到处是这种捧着手机低头走着的人。

两分五十四秒,两分四十三秒,两分三十二秒,两分二十秒,两分零三秒,一分五十秒……我在站台黄色的警示线上,伸长了脖子,无聊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

一分零四秒,五十九秒,五十八秒……就在我数到第五十七秒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嘿嘿”两声冷笑。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朝我后背推了一把。我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朝前跌了一跤,正好跌进了一米远处的地铁轨道。我眼前一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完了,列车在五十七秒后将从我的血肉之躯上驶过。我似乎听见死亡凄厉的钟声就要在眼底敲响了。

不,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我至少要弄明白到底是谁在背后暗算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地观察了下四周,发现在一步远处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凹槽,刚好能够容纳我瘦弱的身子。我快步把自己移到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就在我的身体紧贴墙壁的瞬间,似乎有一股气浪将我的身体往各个方向撕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我不由得发出“啊”地一声惨叫。原来这是一段带电的轨道。不过我没有任何选择,否则列车将在一秒钟之内把我碾得粉碎。我克制住恐惧和被电击的痛苦,尽力将自己的身体紧贴墙面,像一只真正的壁虎那样。列车很快挟裹着巨大的风在面前排山倒海而来,我闭上了眼睛。是生还是死,只能听凭上天的旨意了。

让人意外的是列车在停靠了短暂的几秒后又重新启动了,我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我紧贴墙壁的双手已经麻木得失去了感觉,我的脚好像也失去了感觉。我的体力在大量地流失,不一会儿进入了虚脱的状态。仅存的意识让我张口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我掉进轨道里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地铁站上空虚弱地飘浮,听上去那么纤细无力。我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男人来乘车了。他很快发现了铁轨上像个壁虎似的贴着的我。他大步朝我跑来,然后蹲下来,弯腰朝我伸出了手。我抓住了男人的手,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往上爬。就在双脚踩上站台的瞬间,我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医院的病房里,鼻子上戴着沉重的呼吸机,我年迈的母亲正在一旁啜泣。我想开口说话,但是眼皮好像有千斤重。于是我再次昏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我的母亲正在晨光中梳头,她骨节粗大的手一下又一下地在灰白的头发间游走,动作迟缓而饱含忧郁。

你醒了?母亲看到我张开了眼,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了?

已经整整昏迷了八天了,真是上帝的恩赐。感谢主,感谢我们那天上的父,感谢你赐予我们这个卑微家庭丰富的恩典,主恩浩大,一切荣耀都归主名。主啊,我们的父,依靠你的力量我的儿子才顺利渡过了刚过去的八天,求主永远与他同在,求主在天上的宝座垂听,垂听并赦免……母亲含泪祷告了起来,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我试图下地走走,可发现自己的双脚根本动不了。

怎么回事,怎么我的脚动不了了?我把怀疑的眼光投向母亲。

妈,你把我的医生叫来。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母亲迟疑着走出了病房。

不一会儿,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秃顶大夫走进了病房。

医生,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你尽管直说,我能够承受任何结果。我尽量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

医生点点头,说,你能够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你不但躲过了高速列车的碾压,还挺过了电轨的高压电流,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但是,电轨虽然没能让你致命,却烧灼了你的脊髓神经,很可能你的双脚今后将不能走路了。不过,也难说,也有部分病人在几年后康复如初的案例出现。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盯着眼前秃顶大夫不断开合的嘴,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个噩梦。我用手狠狠地掐住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提醒我这一切并不是梦。我已经陷进了一个比噩梦更残酷的黑洞。

医生走后,我的情绪完全陷入了失控状态。我不停地用手拍打着失去知觉的双腿,用牙齿把嘴唇咬出血来。

谁?是谁将我的生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突然想到地铁里那声阴森的怪笑。

妈,你把我的手机拿来,我要报案。我遭受了一场谋杀。

母亲像遭受了电击一般张大了嘴。

警察在我报案后几个小时出现在我的病床前。

我是市公安局刑侦科的李白,你把当晚的情况再讲一下。这个叫李白的警察有着一张黑瘦的脸,他一来就朝我亮了亮证件,然后拿出一个记事本。

我开始了回忆。那个晚上七点半,我出门散步。先是沿着虹飞路过了几个隧道,再顺着中央大道走,一直走到江滨路,正走累的时候看到有个地铁站口,就拐了进去,我打算坐地铁回家。

我到达站台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三分,车站的电子屏幕上显示离火车进站还有三分零七秒。我在站台上等车,这时有人用力把我推下了铁轨。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一阵剧烈的疼痛朝我袭来。可我忍着痛继续说,警官,你不知道,一个人呆在铁轨上是怎样一种恐怖的感觉,远处还有列车即将开来……

李警官同情地盯着我的眼睛,问,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我的身体状况,请你咨询我的医生。

那你能记得案发时的具体情景吗?比如周边都有一些什么人?把你推下去的人长什么样子?

我完全不知道。我只听到一声奇怪的笑声,像是从地狱传出来的。当时地铁站除了我,还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她离我不远。

哦,还有什么?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地铁站应该都装有监控的吧?

当晚的监控录像和地铁站口出入的人我们都会调查的,但我们必须先调查当事人。你平时都和什么人结怨?

想到一路上在背后追随我的仇人,以及一双在黑暗处时刻窥探我的眼睛,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我激动地握紧拳头,口中呼着丝丝的冷气。

这时秃顶医生走了进来,看到我的情况。他朝眼前的警察下了逐客令。

警官,先让病人休息吧,他现在的精神状况不大好。

李警官点点头,拿出一张名片放到我的手里,说,有什么情况,或者想到什么情况请打电话给我。你先好好休息。

警察走后,我的头痛久久才平息下来。

我会有哪些仇人呢?

我是在五年前来到Z城的。作为一个知名的罪案推理小说家,十几年的专业创作使我有着自己固定的读者群和相对不错的收入。我在这个城市昼伏夜出,一个人孤单而乏味地活着。

我发表作品的渠道有当地报纸连载和网上两种。报纸连载是为了增加知名度和影响力,而网络发表却是为了赚钱。我的收入是跟小说的点击量成正比的。每当打开电脑,看到我的小说在“噌噌”往上蹿的点击量,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甚至不是金钱能够解释清楚的。可是就在五年前,我突然陷入了灵感枯竭的恼人状态,我想是小城生活过于封闭和单调吧,妨碍了我的创作力。后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来到Z城。这座城市果真没有让我失望。报纸上,网络上登载的各类案件,人们街谈巷议的种种琐事总能触发我的灵感。我又陆陆续续写了好几个小说,有了不错的反响。

两年前,我在Z城晚报的副刊连载了一个长篇。这个长篇故事就来自Z城一个传得沸沸扬扬的凶杀案件。46岁的吴某是Z城房管局某科室的主任,他被指控杀死了同居女友。这个案件在Z城的日报、晚报、商报甚至全国各地的媒体上都有着铺天盖地的报道。我对这个案件的了解就来自Z城的媒体。

据报道,2013年的6月4日深夜,吴某在自己家中将女友杀死。第二天,他开车将尸体拉到自己乡下的另一住所“红鹰山庄”掩埋。当天,他还拿着死者的手机给自己发了信息,故意装出对方失踪的样子,制造出逃避罪责的假象。女方哥哥发现尸体后报案,吴某很快就被警方拘捕。经过几个月的侦查,于2013年的9月份,Z城检察院对吴某提起公诉。但是,这是一个零口供案件,因为吴某拒不交代犯罪事实,公安机关无法查清作案具体细节和作案工具。后来,Z城法院一审以证据不足宣判吴某无罪。

在案件的具体报道中,有两个细节引起我的兴趣。一是公安机关在吴某的电脑中,发现了他多次搜索“故意杀人罪”“手机定位”“指纹”等有关犯罪的词汇。事实上,仅凭这一点,我已经在头脑里给吴某定了罪。如果不是预谋杀人,谁还会对这些信息感兴趣?但是这些确实不能成为定罪的直接证据。这就是我们生活吊诡的地方:你明知这个人是有罪的,但是你却没有办法去证明。

案件还有另一个细节:警方在捆绑被害者尸体的胶带的正面、粘面均提取了4枚吴某的手印。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把手指印印在成卷的宽胶带粘面,除非是使用胶带绑尸体的人。且绑尸体的胶带上有2枚是“血潜手印”,说明吴某的手是先粘到了死者的血,然后才印在胶带上。这是控告吴某杀人抛尸的有力证据。但是法院对这关键证据的陈述却相当令人费解:在捆绑尸体的胶带纸上检出吴某的血潜手印,只能证明他接触过尸体和捆绑用的胶带纸,不能得出被告杀人的唯一结论。我觉得这个结论匪夷所思,除了凶手,谁还有和尸体以及胶带纸同时接触的机会?

而关于最关键的杀人动机,死者的姐姐称,离过婚的吴某比妹妹大十五岁,两人好上已经有三年。吴某在其妹妹怀孕期间还经常出去找别的女人鬼混,并且经常把女人带回家,令其妹妹在气愤之下流产。妹妹死后不到两个月,吴某就和别的女人同居了。死者姐姐指证,由于妹妹没有工作,为使自己的生活有所保障,妹妹多次催促吴某领结婚证,但均被吴某以各种理由拒绝。2013年3月,死者给了吴某最后期限,要求他在2013年3月12日前与其领取结婚证,若吴某到期不领证,就举报他“收受回扣、开公司洗黑钱”。但是吴某却辩称,死者姐姐的指控完全是捏造事实,他和死者之间感情一直很好,不存在她所讲述的事实。即使二人间曾经发生过矛盾,那也是任何恋人或者夫妻都无法避免的,何况他们已经商量好要结婚了。按照吴某的辩解,他完全没有杀人的动机。两人所讲述的事实同样都死无对证,法院本着疑罪从无的新司法精神采纳了吴某的说法。

我以这个案件为内核,创作了一篇题为《铁证如山》的小说。在小说里我为被告设置一个关键的证据:男主人公在杀人抛尸时,不小心在其车后座粘上一点死者的血迹。正是这一关键性的证据,男主人公被宣判有罪。小说在《Z城晚报》连载后,马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尚未连载完毕,就有很多读者打电话给我夸我真是当代神探,还有一部分读者甚至把电话打到公安局要求重新侦查这个案件,尤其是要仔细搜查嫌疑人吴某的车子。但是我的麻烦也随之来了。

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男人自称姓吴,他一开口就以一种非常凌厉的口气对我说,你必须停止Z城晚报上《铁证如山》的小说的发表并向我道歉,否则我将向法院告你诽谤罪。我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对他说,先生,你知道什么叫小说吗?小说就是虚构。你既然是无罪的,那为什么要对我小说中有罪的角色对号入座呢?我以无比轻松的口吻对电话那头的小官员说,我欢迎他将我告上法庭,我正缺少这方面的体验……对方愤愤然挂了电话。

几天后,这个男人居然找上门来了。他看上去眼角发青,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他先是低声下气地对我说,先生,你登在晚报上的小说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拿看杀人犯的眼光看我,从前的朋友也不再跟我来往了,前几天又被停了职务,请你停止发表小说,它已经对我的生活造成严重的干扰了。这个姓吴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说。

这怎么可以呢?报纸已经发行了,即使现在停止发表,故事也已经深植在读者的大脑了……我朝他摊开手来,何况我写的是小说,不是你的真实生活……

男人突然跳了起来,迎面朝我挥来一拳。我眼前一黑,差点被打翻在地。接着,男人的拳头雨点般朝我砸过来。我奋起反抗,无奈十多年的写作生涯已经抽光了我的气力,我很快被打得鼻青脸肿。幸好,一位好心的邻居帮我报了警,赶走了那个男人。后来,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了。

这事,我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但在内心却是很得意的。我认为,法律虽然没有办法给作恶的人定罪,我却可以在自己的小说里对他进行审判,判他死刑。这种上帝般强有力的感觉让我沉醉不已。这也是我一直坚持写小说的一个动力。现在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难道这个吴某一直在黑暗处窥视我的一举一动,伺机复仇?想到这,我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了出来。

三天后,市公安局的警察李白又来了。他给我带来了几张不大清晰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背着一个双肩包,戴着帽子。

你认得这个人吗?我们从地铁监控的摄像头里调出两张清晰度最高的照片,就是他把你推下铁轨的。

我咬着牙,拿起照片细看。照片上,这个男人穿着黑色的汗衫,戴着一顶黑色的运动帽,中等个子,不胖不瘦,脸部被长长的帽檐遮盖得严严实实。两张照片,一张正在走下扶梯,一张在朝后张望。这个人会是吴某吗?我在脑中极力回想两年前的情景,吴某的身高,形体,穿着……可我的回忆就同不对焦的影像一般模糊。作为一个推理小说家,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失:我的脑海中竟然没有留下一个潜在仇敌的关键信息。

我认不出来。我虚弱地朝床前的警察说。

我们调查了你出事当晚十点三十分左右经过地铁站的人。由于这个地铁站远离市中心,再加上已是晚上十点多,当时进出地铁站的乘客非常少,只有八个人,有五个人我们都已经进行了询问并做了笔录,其中有四人表示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情况。只有一人看到一个穿黑衣戴帽子的男人在地铁站游荡,他描述的男人的外形基本上与我们在监控里掌握的情况相同。还有一个关键证人,就是目睹你被推下铁轨的白衣女子暂时还没找到,她好像是一个外地人……

我对面前警察的絮叨并没有兴趣,打断了他。

李警官,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我把两年前发生的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警察李白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着。

很好,你能记得吴某的样子吗?

想不起来了,我们只见过一面。时间又过去了两年,不过我想这是一个特征不大明显的男人。我提醒他。

还有其他的怀疑对象吗?

我暂时想不起来。

好的,如果有什么情况,你通知我。李白合上笔记本走了。

警察走后,我要求我母亲拿来我的智能手机。我点开了百度,搜索起了当年吴某案件的报道,我记得Z城晚报上曾经登过他的照片,只不过脸部打了马赛克。网络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虽然是两年前的旧案,但我还是很轻松就搜到了当年的新闻报道。我搜到的是一张吴某受审时的照片,穿着条纹衬衫,留着小分头,这样的男人在如今的城市是一抓一大把。他就是那个地铁站的黑衣男子吗?就是他把我的生活推入黑不见底的深渊的吗?我久久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脸,心中的仇恨汹涌翻滚。

不过,两天后,一个电话打破了我对仇人吴某的想象。

电话是李白打来的。

我们经过调查排除了吴某的作案嫌疑。在案发的当晚,吴某在饭店和朋友聚会,至少有六个人能证明吴某在当晚没有可能到过事发地铁站。你能再想想,还有什么可能的仇人吗?

不能雇人吗?我突然想起前几年报道过的雇凶杀人案。

咯咯咯。电话那头的警察突然笑了起来。

你是一个推理小说家,你觉得有可能吗?他的智商会低到雇佣一个人到地铁站把你推下去吗?你应该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笨拙的谋杀方式。地铁站人员往来频繁,而且密布摄像头,到处可留下犯罪证据。如果他真是红鹰山庄杀人案凶手的话,你认为他的智商有这么低吗?

那也难说,用非常规的手段杀人才能有意外的结果。

不过这话,我自己也说得绵软无力。因为我想到无数个雇凶杀人的好方法,比如在我的汽车刹车上做点手脚,伪装成一个交通事故,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送上西天,这对一个职业杀手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再比如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在一个少有人烟的路口蒙住我的头,给我几刀,这也是一个杀手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甚至伪装成送快递的,上门……

你再回忆一下吧,还有什么仇人,想到了请打电话给我。李白打断了我的想象。

李白的电话让我的思维又陷入混乱中。我开始重新回想:我到底都有哪些仇人?

我在Z城没有固定的朋友。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在租来的房子里,吃饭,睡觉,写作,看片,在固定的时间出去找小姐过夜解决并不蓬勃的性欲问题。我对外界的了解绝大部分都来自网络和报纸。我也很少和他人交往,偶然会参加一次由一些二三流作家组成的聚会,聊天、喝酒、吹牛,酒阑灯炧之后就各自走散。我的这些同行们,大部分都没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只有一个人除外。

作为同漂在Z城的异乡客,我们在一次同行的聚会上认识。就像无数个擦肩而过但又话不投机的陌生人,B给我留下一个很不好的印象。

我记得那是一个由Z市作协发起的聚会,三三两两来的也是那几个熟面孔,几个写诗的,几个写散文的,还有几个如我这般写小说的。这也算一个圈子吧。这世上有无数个圈子,圈子最大的特性就是自我标榜、自我封闭,尤其是一个由文人组成的圈子。当然,作为一个社会群体,它也未能免俗地充满着一股刺鼻的市侩气,但是大部分人都会想办法掩饰一下这股味道。但是B没有。他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挨个发名片,名片上密密麻麻写着各种头衔。

B也是写小说的。他留着油腻的长发,有一双鼓胀的金鱼眼,身形臃肿,说话腔调夸张而油浮,是一个标准的文艺混混形象,我天生就不喜欢这一类人。没有人会喜欢像B这样的人,但是出于礼貌和自我保护,一般人都会客套地与之敷衍与应付,而我却缺乏这样的耐性。

在这个聚会上,作为新人的B可是一点也不谦虚。当大家在讨论一个作家的新作的时候,B总是不失时机附和几句,然后又巧妙地将话题拉到自己的作品上,虽然他的作品谁都没读过。聚会结束后,他加入了我们的Z城作家微信群,每天推送自己的作品和各种来路不明的评论,而他的作品同他的人一样夸张而油浮。我对B很不耐烦,直接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屏蔽了他的信息。这也可算是一种文人相轻吧。

有一天,我正在为构思一篇小说的情节绞尽脑汁,突然“滴滴”两声,微信来信息。拿出来一看,又是B在群里推送自己的不入流作品。我正在为想不出小说的细节而心情郁闷,就想也不想地拿起手机,在群里讽刺了句,B君辛苦,数年如一日推送。他领会了我的意思,回敬道,我推我的,关你屁事。B的不敬之词激怒了我,我马上也回敬了一句,怎么没有我的事,你的那些垃圾浪费了我多少流量?

你妈的,你才是垃圾。B和我彻底撕破了脸。我们就像泼妇一样在群里叫骂了起来。我们亮出锋利文字,鲜血淋淋地直击对方的痛处,内容不堪入目,奇怪的是群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劝架。这就是我们的圈子,明哲保身,冷漠疏离,可能他们在那一刻正拿着手机看着我们杀气腾腾的叫骂偷着乐呢。这次骂阵的直接后果就是我们各自删除了对方的一切联系方式。

我在小说网上发表了一篇《岭街黑影》的小说,对于这篇小说,我是颇为得意的,我预期将能在读者那里收到很好的反馈和评价,还预算着在不久的将来能出版成书。不料,在我的读者中,有一个名为“补天”的家伙,总是在小说后面的评论上攻击我,从情节细节设置到整体结构,甚至遣词造句无不在批评之列。我起初还是很客气地与其周旋,假装谦虚地向他请教。后来发现对方态度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变本加厉,简直把我的小说批得一无是处。我意识到,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读者,分明就是一个故意拆台的。

有了这样的推测后,我仔细研究了“补天”的语言,发现他与B的口吻如出一辙。我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很气愤。为了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我也注册了一个叫“怒触”的账号,来到B的小说板块,把他的小说狠狠地评说一番。当然,我的评说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就这样,我们在小说网上心照不宣地互相攻击,相互拆台,不知征战了多少回合,直到我们都感到厌倦为止。

有一次同行的聚会,我因为闲极无聊就去参加了。B照例也来了,他总是不放过任何抛头露面的机会。B一来,总是要谈自己的作品,我被迫听了一通B自吹自擂的高谈阔论。望着B不停张合的嘴巴,我不耐烦得只想拿一根针把他的嘴巴缝上。终于,我抓住时机对着面前一个写玄幻的年轻作家说,我怎么在这里闻到一股臭裹脚布的味道?

你他妈的,你说谁呢?B马上红了脸。

你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了。我冷冷地说。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看看你写的那些垃圾,还恬不知耻地连载在Z城晚报上。

就怕你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们在聚会上不顾形象地大打嘴仗,到最后把聚会弄得不欢而散。

这之后,在Z城作家组织发起的任何活动,只要有B的身影,我就拒绝参加。反之,B也一样。我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为彼此的仇人。

那么,地铁中的黑衣男子会是B吗?看样子,有点像。B也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B的偏激和无耻完全会令他干出这样的事来。

这天夜里,我又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我再次遭到一个黑影的追杀,醒来之后,大汗淋漓。这回,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个黑影的面孔了。他居然是C。

这是我青春岁月里干的最不地道的一件事。但是谁的青春不干一两件蠢事呢?

C是我的大学同寝室的室友,我们在大学过了两年同进同出的日子。C外表普通,性格内向,平时不大多话。我们在好长一段时间内好得如同一个人。我喜欢睡懒觉。每天早晨,我会委托早起的C为我在教室占一个最角落的位置,然后在上课的时候继续睡。

在我们就读的三流大学,越是后面越是角落的位置就越抢手。我们在角落里睡觉、看小说,或者用手机聊天恋爱打情骂俏,总之,就不正正经经听课。C是我们中的异类,他是极少数喜欢坐前排的男生之一。他上课几乎从不睡觉,而是认认真真听课,一字一画地做笔记。为这事,我没少嘲笑他。

C啊,就我们大学这些鸡巴教授的鸟课,也值得你听得那么认真,记得那么仔细?

人各有志,不要拿你的价值标准强加给我。C一字一顿地回应。

哈哈哈。我大笑。私底下未免认为他真是个迂腐可笑的蠢蛋。

可是有一天,这个迂腐的蠢蛋C居然对我说,他交女朋友了,从此以后不和我一起吃饭了。我大吃一惊。

几天后,C把女朋友带到了我的面前。女孩穿着素白的裙子,扎着高高的马尾,低着头微微朝我笑着。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面前的女孩了。

女孩走后,我假装漫不经心地打听女孩的一切,年级、专业、出身、家乡、脾气、爱好等等。C一一认真地告诉了我。末了,我故意撇撇嘴假装不屑地说,小地方的女孩难免一股子小家子气,也就是你会喜欢这样的女孩。C瞪大眼睛望着我。

那以后我就暗地关注起了C的一举一动来了,C几点出去和女孩约会,几点回来,周末会去什么地方,约会时会干些什么事,我都摸得一清二楚。C给女孩打电话的时候,我总是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听。我在收集女孩方方面面的信息。后来,我感觉时机成熟,就采取行动了。

我从C的嘴里知道,女孩每到星期五的下午会和一群女孩去体育馆打球。这天,我特意打扮了自己,穿上一身刚买的白色耐克球衣,显得潇洒而帅气。我背着刚刚买来的球拍在球场里转悠一圈,当我发现女孩的时候就假装吃惊地眯着眼说,嗨,你也来打球?女孩给我一个甜甜的笑。

我被同伴放鸽子了,我加入你们好吗?我冲女孩说。

女孩微笑着点点头。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我每个星期五的下午都会准时出现在体育馆,有时带着同伴,有时没有,就和女孩们打。一来二去,我和女孩就熟悉了。我加快了行动的节奏。

C和女孩要去看电影,我就故意对C说,给我也买一张电影票,我也想去看。

C虽然不情愿,但是还是照做了。就这样我们三个坐在电影院里,但我并不认真看电影,我假装不经意地用眼睛去触碰女孩的眼神,发射一种充满荷尔蒙的电波,女孩接收到了,低下了头。可以说,我撩拨女孩的手段有些肆无忌惮。可是愚钝的C似乎毫无察觉。

C和女孩去吃饭,我假装偶然在饭馆里和他们相遇,然后腆着脸和他们一起吃。吃饭期间,我趁C一不注意,就放肆地冲着女孩调笑。我敢说,就算这个女孩是个傻瓜,也应该领会我的意思了。令人兴奋的是,女孩对我的所作所为似乎并不反感。在女孩默然无声的鼓励下,我行动了。

有一天,我把女孩单独约了出来。一见女孩,我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女孩红着脸看着我不说话。我一看,有戏了,就大胆地把女孩搂进怀里,女孩半推半就。就这样,这个本属于C的女孩投进了我的怀抱。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交往还是偷偷摸摸地瞒着C。时间一长,我觉得挺麻烦的,就对女孩说,我们这样老是偷偷摸摸也不是一回事,谈恋爱本来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是你跟C说还是我来?女孩嗔怪地捶着我的胸脯说,你说,你说。女孩的举动让我十分受用。

我找准一个只有我和C两个人在寝室的机会,准备摊牌。

哥们,跟你说一件事。我心虚地拍着C的肩膀。

这也不能怪我,感情的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是不是?我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你想说什么?C盯着我。

我心一横,就照直说了,你的女孩爱上了我,恰巧我也爱她。就这样。我无辜地望着C。

C狠狠地盯着我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拉开了寝室的门大步走了。那一夜C没有回寝室睡觉。我半夜醒来,看着空荡荡的C的床铺,有那么一刻很心虚和恐慌。但是C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

从那以后,沉默的C就更不爱说话了。他冷着脸在寝室进进出出,从不理我。我和C的同学情谊就这样完了。

后来,大学毕业,我和C各奔前程,回了各自的家乡,断了所有联系。

这本来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了,C也已为人夫为人父多年,可我为什么还想到C呢?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忘怀我向C摊牌时他的眼神,那个眼神里藏着血泪和刀光剑影。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你真说不准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而在这件事上,我是有着亏欠的。我明知C是十分喜欢女孩的,还是从中狠插一脚。事实上,我对女孩也不十分上心,我们只是草草恋爱了一年就分手了,因为我又喜欢上了别的女孩。C有着充足的理由痛恨我。本来,C也许可以与女孩白头偕老的。

那么,真的会是C吗?

这样想着,我拨通了李白的电话。

一转眼,我已经在医院呆了一个月。而我的脚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

这天,李白再次找到了我。

案件调查得怎么样了?一见他,我就急切地问。

我们调查了你提供的B和C两个人。B在你出事的那天出差去了外地,没有作案的时间。而C体形肥胖和监控里的黑衣男子体貌特征不符,基本上排除了嫌疑。那天在地铁站的白衣女子已经找到,她说那天她一直在和朋友用微信交流,等她听到你的呼救声时,你已经跌落在铁轨上了,她只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戴着帽子。这个女子提供的信息对案件的进展几乎没有任何帮助。你再想想,最近和什么人结怨?

啊,不是B和C?那会是谁?

我突然想起前阵子电视里的一则新闻报道。一个男人在路上走的时候,被一辆经过的车子擦了一下,受了一点皮外伤。当时,肇事的车子并没有停下来。这个男人非常气愤,跟着汽车追了很长一段路,结果没有追上,男人就暗暗在心底记住这辆车的车牌号。男人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尾随跟踪这辆车子,终于找到了车主,一个有点马大哈的年轻女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男人尾随女子进入她居住的小区,在楼道里杀死了她。这个报道让我冷汗淋漓,因为我想起不久前自己也得罪过一个送快递的。

那天,我在网上邮购了几本书。快递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睡觉。一整夜的写作让我十分疲惫,因此白天的睡眠极为酣畅。被这个送快递的电话吵醒之后,我心内颇为不痛快,于是要求快递员把书送到我的房里。但是快递员不肯上楼,先生,我们还有很多单要送,人离开了快递的车子不安全……快递员在电话里絮叨着。那是你的事,我现在不想离开我的房子。你不送上来的话,随你好了。说完,我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为了一本无关紧要的书,要中断甜美的睡眠下楼去,并且向一个快递员屈服,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干的。最后,快递员没有办法只好送上来了。在签收的时候,我看到快递员一脸的戾气。

如果按照电视新闻报道里的案件的逻辑,这也是我的一个仇人,而且我可能还会有数不清的仇人。比如一次停车,我为了贪图方便,随便挡了小区里一辆车子的道,导致车主上班迟到;再比如我有天在某商场买了一个剃须刀,发现是个假货后,我向工商所投诉了,商场被罚款了;还有一次去火锅店吃火锅,我发现伙计的手指伸进了火锅汤里,我毫不犹疑地拒绝了这锅“手指汤”,结果伙计被炒了鱿鱼……我不知道,我对细节的麻痹大意以及待人的任性让我积攒了多少仇人。我的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四面楚歌、危机四伏了。

我情绪激动地向李白讲述了这些事,但他似乎并不感兴趣,敷衍了我几句就走了。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又想起了几件旧事,大脑陷入了一片混乱。夜晚,我的这些仇人们纷纷光临我的梦境,都无一例外地穿着黑色的衣服,阴冷着一张脸,不,他们都没有脸!这些没有脸的黑衣人四处追杀我,又让我在将要被杀死的时候醒来。

就在我饱受噩梦困扰、精神将要崩溃的时候,李白的电话来了。

把你推下铁轨的人已经找到了。

啊?是谁?我瞪大了眼睛。

他叫王小强,今年25岁,住在地铁站附近的江滨小区。不过……

我认识李强,张强,独不认识什么王小强。他是送快递的还是卖剃须刀的?是小区的邻居?还是路边火锅店的伙计?我打断了李白,抛去了一连串的问题。

具体情况我们正在调查核实,过几天应该会有结果。李白又向我问了几句情况,便挂断电话。

王——小——强。王——小——强。王——小——强。这个名字突然硬生生闯进我的生活。隐藏在这个名字的后面是一张怎样的脸呢?白?黑?年老?年轻?圆脸?三角脸?还是四方脸?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这张脸,一张确定无疑的脸。我要让这张脸付出相应的代价。想到这,我隐隐有了一丝胜利的快意。

然而这样的感觉没有持续几天,李白的另一个电话又来了。

王小强的身份已经得到了核实,他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那天在江滨路地铁站他正处于发作期,当然具体情况还有待以后的司法鉴定。李白说。王小强自从十几年前患病后一直没有上学和工作,生活依靠在路边摆地摊的母亲照顾。他母亲是他唯一的监护人。你要了解进一步的情况可以来我们局。

我张大的口半天合不上来,一阵巨大的荒谬感袭击了我的大脑。原来使我陷入困境的根本不是什么仇人,而是一种偶然的非理性力量。我用双手紧紧抱住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在李白来电话后的好几天,我的精神都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中。想起这许多个在医院度过的饱受肉体和精神折磨的日日夜夜,我又拨通了一个熟识的律师的电话,虽然咨询的结果我已预料到。

按照你描述的情况,这个把你推下地铁轨道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属于无刑事责任能力者。根据我国《刑法》第十八条规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但是你可以上诉法庭要求民事赔偿。《刑法》规定无民事行为能力人造成他人损害的,由监护人承担侵权责任。这位律师说。

那么对于犯了罪的精神病患者就没有相应的处罚手段吗?我问。

应当责令他的家属或者监护人严加看管和医疗;在必要的时候,由政府强制医疗。像造成你这样严重后果的精神病患者,要强制送进精神病院的。

就这样了吗?我追问,除了关进精神病院再也没有其他惩罚措施了吗?

目前的法律没有其他的规定了。律师叹口气道。

挂了电话后,我的心情愈加烦躁。我多想变成自己小说里神通广大的杀手,淋漓酣畅地快意恩仇。

这天下午,一个神情憔悴的老年妇女来到我的病房。她双手提着一篮水果,满头灰白的头发,穿着一身暗淡的灰色衣服。这个老年妇女满脸皱纹,眼神躲闪,一见到我就说,对不起,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我明白了她是谁,气愤和难过使我闭上眼睛。女人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在病床前飘荡,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看好他,那天,我只是出门买了一袋盐,他就偷偷溜出去了,他跑出去以后,我也没料到他会跑到地铁站,而且这么不凑巧,遇到先生您,实在对不起啊,对不起……这孩子六岁没有了父亲,十一岁时脑子开始不正常,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敢离开他身边半步,我想不到他会跑到地铁站害人,都是我的错啊,都是我的错……女人低沉的啜泣声让我张开眼,发现这个脸色灰暗的老女人居然长得有几分像我的母亲。

唉,你回去吧,我很累,需要休息。我朝老女人开了口。

老女人走后,病房又静了下来。我摇着轮椅来到窗边。这个冬日午后的Z城,街市人潮依旧汹涌,阳光给大地涂上了一层鲜明的光影。

我眯眼望着太阳,吸一口长气,想使劲大喊一声。但我伸一伸脖子,嘴里发出的是一个无奈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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