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国》中的精神现象浅析

2016-11-26 03:28
小说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酒神精神

赵 坤

《酒国》中的精神现象浅析

赵 坤

罗兰·巴特在描述“结构的客体化”时,认为“无论是在思想领域还是在诗歌领域,所有结构主义活动的目的就是要重塑客体,并通过这种重构来揭示在客体中发挥作用的规则或客体的‘功能’。因此,结构实际上是客体的一个类象(simulacrum),它能够把自然客体中不可见的东西,或者也可以说是难以理解的东西展现出来。”①如果以此来观察莫言的小说《酒国》,那么,文本的结构客体化方式是在复现“故事结构的古老原型”时,讲述了一个当下的“现代传奇”。具体地说,倘若我们将《酒国》中的叙事主线抽象化,丁钩儿为查访肉孩儿事件深入酒国探微的故事,在结构上与《镜花缘》中唐敖游于四海之外、或《桃花源记》里武陵人误入桃源有相似之处,都是在一场“走错了房间”的奇遇中,发现“房间”里奇异的文化景观。而该奇观,又关联着传统文人受到压抑而旁逸斜出的精神空间,以及众多现实里无处落脚的想象和意绪。再加上《酒国》又曾定名《酩酊国》,修辞上更是接近了“淑士国”“双面国”甚至“桃花源”等地。从这个角度讲,小说《酒国》里的神话思维,以及叙事上的传奇文体,强调的正是丁钩儿酒国之行中的现实奇遇与当代奇观。

其中,秽食癖、纵欲狂和众多类精神病症,是该文化空间里重要的精神现象。酒国多饕餮。这个上古神话里贪食的怪物,几乎隐伏在当代“酒国”里的各个角落,它并不是单一的能指,而是一条巨大的能指链,关联着金色婴儿、全驴宴、绝壁燕窝,甚至“绿蚁重叠”“红鬃烈马”和失传已久的“猿酒”等等一切超出生命的基本需求、也超出饮食文化美学的“吃”。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达到近乎病态的程度,也因此衍生出众多与吃相关的精神病症。典型的就是秽食癖,一种嗜吃不洁食物、冒犯饮食伦理的恶习。比如“红烧婴儿”,这道酒国的著名大餐,“圆盘中的金黄色遍体流油、异香扑鼻的男孩”,在丁钩儿或莫言的任意一条叙事线里,都有着讲究得几近病态的烹饪工艺。或以火腿、烤乳猪和银白瓜、发菜等做躯干,“再加上十六种作料,用特殊的工艺精制而成‘专利’”;或者是连放血对肉孩儿肉质的影响都要经过反复试验的“烹饪学院压轴好戏”。虚实的哪一种,都不再是敬畏自然馈赠的人间料理。尤其以假乱真的程度连经验丰富的特级侦察员都难辨真伪,吃的意义显然大于吃的内容,更强调一种吃人的“心理体验”,有冲撞道德伦理的越界感、特权身份的优越感以及逃脱惩戒的心理快感。病态饮食暴露的病态欲望,已经僭越了人类的伦理尊严,将所有的参与者都符号化为贪食的饕餮。

类似的还有吃驴,在酒国,有一条专门吃驴的驴街,“饭店酒馆九十家,家家都用驴的尸体作原料。花样翻新,高招迭出”,以至于形成此地著名的“全驴宴”。但这里的吃驴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对美食的钻研或更新,甚至不是吃驴肉,是吃驴尾驴肠驴肺等下水废料,并把驴的生殖器作为压轴大菜,极尽烹调之能事:“将公母驴的生殖器在清水泡三遍,血水浴三遍,碱水煮三遍,油锅熘一遍,砂锅闷一遍,高压锅里蒸一遍,再以精细刀工,切出各种花纹,配上名贵佐料,点缀上鲜艳菜心……”②这种变态的“低趣味”吃驴方法显然不是为了果腹或营养,而是在求新猎奇的畸变中滋生出的一种秽食癖好。饮食无禁忌极容易培养出一种道德失格的无耻感,就像那位第一次听说“龙凤呈祥”是公母驴生殖器的中年女士尚会害羞,而那个常报菜名的小姑娘却很一脸平静。这种无耻感无疑是加速堕落的精神来源。一方面会美化污秽物,冠污秽物以美名:“驴屌、驴屄,这些字眼粗俗不堪,扎鼻子扎眼,也容易让意志薄弱的人想入非非。我们把前者易名为龙,把后者易名为凤,龙与凤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庄严图腾,至高至圣至美之象象征,其涵义千千万万可谓罄竹难书。您看,这不是又化大丑为大美了吗?”;另一方面,甚至会因为无耻感的深入无意识而失去判断高尚与鄙陋的能力,就像全驴宴席上那些“珍珠驴目、梨藕驴喉、参煨驴蹄”,都是将自然新鲜的食材和藏污纳垢的下水相混合,“镶金边的秽食”暴露的是秽食癖者心安理得地将粗鄙美化为高尚的心理惯性,以及再也无法分辨高尚和粗鄙的精神退化。

食无禁忌是酒国常见的饕餮行为。除了驴街外,酒国里类似的食街数不胜数,“驴街杀驴,鹿街杀鹿,牛街宰牛,羊巷宰羊,猪厂杀猪马胡同杀马,狗集猫市杀狗宰猫……举凡山珍海味飞禽走兽鱼鳞虫介地球上能吃的东西酒国都能吃到。”这种毫无禁忌的口腹享乐主义,在酒国已经演变成为话语权力的中心,重新组织着此地的工业逻辑。比如过度暴饮暴食,刺激了养胃消食酒“黑珍珠”的出现;再比如烹饪学院特食中心的“红烧婴儿”,催生了从生产、售卖到教学推广的庞大产业链。除了畸形的饮食文化,无禁忌的饮食还引起饮食者自身的异化。文本中,李一斗的岳母因为其母孕期啃食大量燕窝,“一出生就长着四颗牙齿”,是公认的小怪物。而她自己也因为一天一只燕窝,“四岁时的身高和智力就达到了正常发育的十岁孩童的水平。”喜食燕窝当然也是一种饮食无禁忌,因为燕窝说到底也是雄燕唾液凝固成的燕子巢穴,食无禁忌也因此具有了病理学意义。

饕餮、秽食癖与食无禁忌,是古老的食物崇拜精神的消失。从五谷到秽食,从一年采燕一次到采燕四次;从庄严的祭洞仪式的消失,到毫无禁忌的贪食秽食。在酒国,人们被自己欲壑难填的巨大口腹异化为类精神症者,完全失去了对天地自然馈赠的敬畏之心。“再过二十年,孩子们都不知道燕子为何物了?”“肉孩儿不是人,只是人型小兽……本质上与鸭嘴兽没有区别”。口唇之欲升腾为酒国新的逻辑,重整了社会秩序,“只招待最尊贵的客人”“他们没吃到因为不够级别”,知识分子向暴发户侏儒卑躬屈膝,特级侦察员与嫌疑犯同食一道“肉孩大菜”。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人类只有幼年的反智期才会被口唇的欲望所钳制,那么,被口腹之欲奴役的酒国人,无疑还没形成健全的人格,无论创造了多么现代的文明,依然处于尚未开蒙的野蛮期。

如果说吃婴儿的饕餮是故事的起因,那么酒色就是故事的高潮与结局。就像被吃婴儿事件吸引到酒国的侦查员丁钩儿,最终也被埋葬在酒与色推动的叙事里。酒在酒国是一生万物的原始之道,也是推动叙事的行动元,由酒开始,有了酿造大学,有了酒肉之宴,也有了口腹与纵欲的极致狂欢。也就是说,正是酒,这贯通古今的激昂或颓废,打开了欲望的魔盒,释放出诸如饕餮、酒徒和纵欲等类精神病症。

酒原本是祭祀典仪之用,延伸到现代社会一度成为特权之物,到了当代,变成权力与商业资本逻辑合谋的产物,语义的变迁形成了时代的侧影,也暴露了国族命运的秘密。酒国的酒徒,正是被当代的酒异化为非人的符号。宣传部长金刚钻,因为“像大海一样的酒量,成为酒国市人人敬仰的大明星”。在丁钩儿初到酒国的欢迎宴上,他“不滋不咂不洒不剩”地自罚三十杯白酒,坐实了以他为主角的饮酒神话,及参与酒局政治的酒徒身份。以酒量通达,使金刚钻在酒国里平步青云,这里关联了众多的政治术语,权力、政治、名望、利益等等。被符号化的金刚钻因为参透了其中所有的秘密,而象征某种不可说破的现实规则。酿造大学的袁双鱼教授是另一类被异化的酒徒。这个“连一根胡茬都没有”的太监式男人有着严重的恋酒癖,已经到了“把酒当成女人”的程度。酒在改造他的过程中,将他彻底异化,当他把“自己的全部性欲施加到酒上、酒瓶上、酒杯上”时,这个疯狂的恋酒癖者最终连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都无法维持,只能跑到猴山去和猿猴一起过活。此处,寻找失传已久的猿酒只是个粗糙的借口,身体机能的退化才是真正的秘密。

在酒国里,与纵酒直接相关的是纵欲。侏儒酒店的老板余一尺,这个来历不明却头衔众多的侏儒是个典型的纵欲狂,他身高不足一尺五,体重不到三十斤,能与酒国八十九名美女都发生了性关系,是典型的阿德勒式的“在上意识”对“缺陷”的弥补(compensation)③。飞黄腾达后的余一尺,他“肏遍酒国美女”的无耻行为,最初是想要弥补他自身的生理缺陷以及昔日落魄时任人嘲弄的伤害。但他的纵欲因为过度而显得病态,既无法抚平他曾被人捉弄的仇恨,又制造出新的冲突。丁钩儿能够原谅和他发生关系的女司机是金刚钻的老婆,却无法忍受她还是余一尺的九号情妇,新一轮的仇恨和报复也从此处开始。过度的酒滋养出酒国过剩的欲望,余一尺的纵欲、女司机的滥交、李一斗的意淫……,如果不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将自己被压抑的对父亲的憎恨投射到小说中去,并在无意中通过小说的主人公满足他弑父的欲望”④,一旦过剩的欲望无法正当地发泄,就会演变为现代社会的危机。就像酒国里的叙事主线,如果没有欲望,就没有酗酒,也不会有酿造大学和酒博士,没有佐酒的人肉宴席,更没有来调查红烧婴儿事件的丁钩儿,和后来参加猿酒节的莫言。酒国的集体性堕落故事里,欲望是推动叙事最大的因素。

从一定程度上说,欲望的过剩是匮乏的戏剧性恶果。当金刚钻忆苦思甜般回忆他在前现代社会里“艰苦的条件下以工业酒精代替烧酒锻炼器官的经历”时,那些雪夜乡村的枯灯下,穷亲戚们围坐分食一瓶兑了水的劣质工业酒精的场景,唤起了人们关于于二十世纪前半程的共同记忆。对酒、肉与身体的极度饥饿而产生的遗憾,以及对清教徒式的生活的厌倦,都在欲望里集中爆发了。于是,到了现代社会,我们看到了近乎病态的酒与酒的衍生品,“绿蚁重叠”“红鬃烈马”“一见钟情”“西门庆”“黛玉葬花”“云雨佳酿”……;以及混乱的局面与关系,醒酒汤1号2号,“黑珍珠”消食酒、麻醉肉孩儿用的迷幻药,袁双鱼为老婆特制的情欲剂,等等,这些集合了食与性的欲望显然已经超过了作为曾经长久匮乏的代偿程度,在过度的纵欲中,演变为一场持续性的狂欢。

这便是典型的现代文明病症,饕餮、纵欲或各种类精神病症,暴露的是现代社会典型的“反酒神精神”本质。吃婴儿、卖孩子、为口腹之欲赶尽杀绝,为金钱利益出卖灵魂,酒国人民沉浸在酒精中的身体与意识,虽然体验到了远古的先民和民族颂诗里提到的“麻醉饮料的威力”,却始终没有像远古的先祖那样被呼唤出酒神的激情,反而在加速的肉身堕落中颓废了精神。相比《红高粱家族》里被酒激发出的勇气与力量,《酒国》里毫无羞耻感的堕落,正像尼采所拒斥的“反酒神精神”的“野蛮人”,一些“在狂欢中癫狂的性放纵,其浪潮已经冲决每个家庭及其庄严规矩;天性中最凶猛的野兽径直脱开缰绳,乃至肉欲与暴行令人憎恨地相混合……是向虎猿退化的陋习。”⑤这便是酒国里的“反酒神精神”,假借酒的名义对酒神精神的亵渎,一种“对植物之神、谷物之神以及生殖和丰收之神的崇拜”⑥的酒神精神起源的荒诞式反讽。

酒国的“反酒神精神”拥有巨大的消融力,吞噬、消解着一切“走错房间的人”。比如以英雄形象出场的丁钩儿。这位大名鼎鼎的特级侦察员原本是作为拯救者的身份出现的,目的是查出酒国以吃婴儿为中心的罪恶链。但他的英雄末路除了对英雄主义的反讽,更像是启蒙神话的终结。文本中,丁钩儿一到酒国就表现出了严重的水土不服,先是无法适应九月天烧热煤的风习,随后“不及争辩,就被推进了宴席”,继而在酒肉欲望中一路迷失,“我是来调查情况的不是来喝酒的”“我说了不喝酒”“我不喝了,酒多误事”“他的意识和肉体背道而驰,意识高叫:不准喝!手却把酒倒进嘴里……”在尚未查明食婴事件的真伪以前,丁钩儿就已经因为无法抵挡欲望的诱惑、参与到吃人行列中去。从抵抗到抵抗失败的寓言化叙事,象征了他非但没有改造此地的可能,反而轻易地被此地成功改造。如果说《红高粱家族》中成分单纯又充满民族文化象喻的高粱酒是余占鳌的春药,激起他的斗志与雄心;那么《酒国》里复杂又暧昧的酒文化就是丁钩儿的泻药,使英雄末路,如丧家之犬。再也没有能力调查食婴事件,而是深陷个人的情欲无法自拔,“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栽在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手里……”“老前辈,我窝囊啊。”在埋葬革命英雄的烈士陵园里,丁钩儿的自我审视充满荒诞感,怀揣“理想、正义、尊严、荣誉、爱情等诸多神圣东西”来改造酒国的丁钩儿,彻底被酒国改造了。他带着公共化的目的来,却迷失于个人堕落的痛苦,永远无法超脱“个体化的束缚”,也永远无法在“个体化原理崩溃之时从人的最内在基础即天性中升起充满幸福的狂喜”⑦,注定要沉入现实巨大而肮脏的欲望漩涡。

同样的反酒神精神还表现在酒国对莫言的改造上,他对酒国从拒绝到拥抱的态度几乎一路踩着丁钩儿的车辙,尤其当他也被强行带入宴席,灌下和丁钩儿一样多的酒,一样泪流满面的说出一样的“我好像在恋爱”……这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在丁钩儿刚刚消失就再次出现,显然莫言并没有将自己置身于事外,而是带着深刻的负罪感将自己列于一众吃人者中间。如果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存在一个废人谱系⑧的话,从“痊愈后赴某地后补”的狂人,到郁达夫的抒情主人公,再到章永麟、丙崽、庄之蝶、《酒国》中的莫言,隐匿于国民社会中的巨大“反酒神精神”,对所有试图启蒙者都轻而易举地进行了“精神权力的没落与消退”⑨的改造,并最终将他们投入现实藏污纳垢的粪坑。

托尼·朱特曾以“沉疴遍地”形容世界乱象,这同样适于描述酒国这样一个当代“镜花缘”式的文化空间。过度的食欲与夸张的性欲,以及由“食”与“性”畸变的各种类精神症,现代文明病的“反酒神精神”在构成社会内部溃烂的同时,也反噬着所有试图改造的人。那些循着“故事结构的古老原型”而来的“走错房间的人”,曾有望成为酒神式的英雄,却溺死在盛大的、病态的、如地狱映在人间倒影般的“享乐乌托邦”的腌臜里,饕餮们肠胃的响动,轻易就盖过了他们最后一声哀鸣。

本文系国家社科重点项目:“莫言与当代文学的变革研究”(批准号:13AZD049);山东省艺术学重点课题“当代山东作家的海外传播研究”(批准号:150645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赵 坤 青岛科技大学

注释:

①罗兰·巴特:《批评文集》,转引自贝斯特、凯尔纳《后现代理论——批判的质疑》,张志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24页。

②莫言:《酒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本文所有引文都采用此版本。

③朱光潜:《变态心理学》,中华书局,2012年,第81页。

④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孔孝阳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224页。

⑤⑥⑦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4页、13页、91页。⑧该说法出自张清华:《现代中国的“多余人”谱系》,《隐秘的狂欢》,山东友谊出版社。2006年,第92页。

⑨尼采:《重估一切价值》(下卷),林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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