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盛的网络武侠玄幻小说

周志雄

兴盛的网络武侠玄幻小说

周志雄

2016年1月27日中国作家网公布了2015年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在这个榜单上的20部作品中，《奥术神座》《从前有座灵剑山》《紫阳》《修真四万年》《碎星物语》《巫神纪》《万古仙穹》《灭世之门》等超过三分之一的作品为武侠、玄幻、仙侠、科幻类网络小说。无独有偶，打开17K小说网和起点中文网，排在首位的小说类型是武侠、仙侠、奇幻类。网络小说的类型当然不止有武侠玄幻类，也有都市、职场、青春、悬疑等类型，但毫无疑问，武侠玄幻类小说是最具代表性的中国当代网络小说类型，有些读者甚至将此类文学当作网络文学的代名词。为什么武侠玄幻类小说会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这类小说的兴盛代表了网络文学怎样的发展趋势？本文主要以业界普遍赞誉的萧鼎的《诛仙》和猫腻的《将夜》两部小说来谈谈这个问题。《诛仙》写于2003年，被称为是“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圣经”，实体书销售过百万册，2015年《将夜》获得首届网络文学双年奖金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被誉为是“以‘爽文’写‘情怀’”①的佳作。

一

网络武侠玄幻类小说在中国的繁荣首先与网络小说的特质有关。网络小说与非网络小说的差别在哪里？首先在于发表平台的差异，上世纪90年代中文网络小说最早在国外发端，新世纪以来在国内繁盛，形成了超过百万人的庞大职业创作队伍，这与中国创造了一种新的网络小说生产机制密不可分。2003年由起点中文网实践成功的VIP网上付费阅读模式，使网络写作者通过网络发表作品获得了收入，形成了网络发表与实体书出版、游戏改编、影视剧改编、漫画改编等多种写作版权并存的写作机制，网络写作进入商业轨道。随后商业巨额资本进驻到文学网站：2004年10月，盛大公司收购“起点中文网”，注入巨资，至2008年盛大相继收购了红袖添香、榕树下、晋江、小说阅读网、言情小说吧、潇湘书院等文学网站；2006年3月，TOM在线收购了“幻剑书盟”；2006年6月，民营传媒集团“欢乐传媒”收购“榕树下”； 2008年完美世界收购纵横中文网；2013年12月，百度以1.915亿元人民币收购了纵横中文网，此前，百度公司分别以19亿美元和3.7亿美元收购91无线以及PPS；2015年1月，腾讯收购盛大文学，形成了强大的阅文集团，吴文辉重执起点的牛耳。资本的进驻和商业的运作让起点中文网成为中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商业文学网站，十余年来，起点完成了网络造神运动。2002年成立的起点中文网的前身是由一批爱好玄幻写作的作者在2001年11月发起成立的玄幻文学协会，武侠玄幻小说的繁荣显然与起点中文网的发文趋向分不开，中国网络作家富豪榜显示，2012年至2014年的中国网络文学富豪榜的上榜作家多是写武侠、玄幻、仙侠类作品，如唐家三少、天蚕土豆、血红、我吃西红柿、辰东、梦入神机、骷髅精灵、月关、跳舞、高楼大厦等，他们都是在起点中文网的商业机制下“成神”的。

从武侠玄幻小说与读者的关系来看，网络武侠玄幻小说满足了读者的精神需求。有人统计过网络小说主要的读者群，多为18岁至35岁左右的年轻人。网络文学的读者首先应是一个网民，受过中学及以上的教育，其次他们处于人生的成长奋斗期，他们有梦想，要完成学业，要结婚、生子，要创业，要买房子，他们开始独立地面对人生的各种问题，在各种现实面前存在着普遍的迷茫和焦虑。阅读网络武侠玄幻小说是这些读者放松紧张焦虑的一种很好的途径。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人的童话，在面对现实的困境和焦虑时，武侠玄幻小说创设了一个想象的异界空间，让读者在其中自由地游弋，网络小说开创的探险流、升级流、凡人流模式非常契合读者的心理需求。网络作家青狐妖说：“现实当中我连房都买不起，所以我想在精神世界里富甲天下；现实当中做了二十年单身狗，精神世界里我要抱得美人归；现实当中我是弱鸟，连个小城管都能踹了我的摊子，精神世界里我得把城管队长虐成渣；现实当中姐买个衣服都抠抠扭扭、看看支付宝里是否还有二两散碎银子，精神世界里本宫得让皇帝宠着、王爷惯着、三公九卿跪在地上哆嗦着……”②面对这样的读者精神需求，升级流成为网络武侠玄幻小说普遍采用的形式，主人公的步步升级成为小说叙事的动力。有网络作家提出：“为了吸引年轻的普通人这个读者群体，主角的起步不能太高，允许有金手指、作弊器，让主角在平凡的生活中，拥有足够让他们不平凡的理由。”③武侠小说中拜师学艺、现实历练、逐步成长的模式被网络武侠玄幻小说普遍采用，个人能量和潜力在想象的世界中被激发。网络作家夏龙河认为：“网络废柴类型的小说适应了人的心态，因为读这类小说的学生多，学生还没有成功，对未来有很多的憧憬，但也有很多的惧怕，这种类型的小说使他们心理得到一种满足：我现在什么都不是，类似于一个废柴的角色，然后读了小说之后就感觉自己慢慢变得强大了，好像他就是小说中的人物。”④这就是网络小说中的“代入感”，也是网络小说被称为“爽文”的根本原因。

武侠小说与玄幻小说、仙侠小说有何不同？在我看来，这主要体现在小说的世界构架和功法系统的不同，其总体的故事模式、叙事手法、人物塑造、价值取向并无太大的差别，这也是本文将二者放在一起来谈论的原因。网络小说作家高楼大厦认为：“玄幻小说是武侠小说的放大版。”⑤现代小说中常见的成长模式被网络小说改造成一种“升级流”模式。《诛仙》诞生于2003年，其“升级流”体系还不是很清晰，主角张小凡修习的“太极玄清道”有“玉清、上清、太清”三重境界，但这几重境界在其修行过程中并不是重点，张小凡的强大源自他是唯一一个佛、道、魔兼修之人，也来自他的奇遇，他相继获得了噬血珠、玄火鉴、三眼灵猴、九尾狐等法宝。张小凡的修行境界的提升过程是被弱化的，他读了三卷天书，鬼王把毕生所学传给了张小凡，张小凡成了鬼王宗的副统领，这个过程非常简略，类似电影中的闪跳，镜头一切换就是十年后。而写于2011至2014年的《将夜》的升级系统完备而清晰，修行之路被分为初境、感知、不惑、洞玄、知命五境，五境之上还有玄妙境界，玄妙境界又分为天启和无距。每个人的能力被相应的境界所量化，不同境界之间的力量对比悬殊非常大。在小说开篇主人公宁缺是被压得很低的不适合修行的“废柴”，但他却是一个不断创造奇迹的人。宁缺的修行之路非常艰苦，小说对此花了大量的笔墨，宁缺是一步步地变得强大的，升级背后是沉重的代价，小说的节奏感非常鲜明。

这种升级流的模式其实也特别符合网络游戏的竞技精神，将人物的能力进行量化，让读者一目了然，清晰地表明人物每一步的成长都是艰苦修炼某种功法的结果，破境要经过实战的锻炼和长期的冥思苦修，在某个时刻悄然地到来。这种“修真”的成长经验被写作者有意地放大，成为奋斗的勇气和毅力感召着阅读者，在这个层面上，以“升级流”为主要模式的网络玄幻武侠小说带给读者的影响是积极的正能量。这也是以唐家三少为代表的网络小白文为什么能获得这么广泛的读者群的原因，笔者曾对莫言的作品在互联网论坛上的接受进行过调查，发现网络小说比莫言的小说更适合青少年阅读。

二

网络武侠玄幻类小说非常符合读者的阅读心理，能抓住读者，让读者看得很“爽”，好的网络小说“爽点”不断，这是在网络文学发展过程中写作者们充分利用网络平台积极借鉴、发展通俗小说的叙事艺术带来的结果。

网络小说作家黄孝阳认为，网上的中国玄幻小说有三个源头：一是西方的奇幻与科幻；二是中国本土的神话寓言、玄怪志异、明清小说以及诸多典籍；三是日式奇幻加周星驰无厘头加港台新武侠加动漫游戏。⑥网络玄幻武侠小说比金庸的小说更好看，这是因为网络小说站在温瑞安、古龙、金庸、梁羽生、黄易等武侠大师的肩膀上发展了武侠小说的写法。这首先体现了小说的内容上，网络武侠玄幻小说积极借鉴各种文学资源，展开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功法、魔法世界。从武功系统上来说，有《三国演义》式的中国式硬派武功，有《聂隐娘》《昆仑奴》式的灵异武功，有各种类似金庸小说中的天书、宝藏、武功秘笈、奇遇，有《封神演义》、《西游记》式的仙侠、神魔武功，有以宇宙星空为背景的现代科幻元素，亦有兽人、精灵、矮人、恶魔体系的西式玄幻系统。《诛仙》中有正道，有魔派，有妖兽，有剑阵，有御剑飞行，有通人性的三眼灵猴，有可以变成人形的九尾仙狐，有还魂术，各种法宝和奇特的佛、道、魔功法。《将夜》中有符法，有采天地之气的修炼功法，有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的飞剑，有上天入地的描写，有可以瞬间转换地点的无距境界，有带有符法和爆炸系统结合的强大元十三箭，有书院、道观、佛门、魔宗等不同派系。网络作家千幻冰云说：“以前都是自身修炼，达到天人合一破碎虚空。现在有人加入符咒，有人加入科技，有人加入超能力，有人加入宠物、幻兽，有人加入一些辅助手法。”⑦在高楼大厦的小说中《寂灭天骄》里面所写的新武学是将人的身体进行手术加入基因，或者在体内植入一个小型机器、一个超级生物的内脏，甚至还能加入高科技动力源，将科技和武功结合起来了，对武功的描写是有发展的。在这个幻想的世界里，凡人通过修行，可以强大到无所不能，这种个人自我能力的膨胀更符合网络自由想象的精神。

功法体系的提升带来的是想象世界的扩大，极大地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优秀的网络小说还在想象性的世界体系中隐喻了中国当下的社会现实关系，并预示了未来。《将夜》中多次出现“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主角宁缺要战胜那些外来的势力，要复仇，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唯有比别人更强，在这些描写中，不难读出小说对当代世界强权政治的映射。青年学者庄庸认为，武侠玄幻小说为世界立法，“穿越现实，在幻想中重建人生、世界和秩序”。他认为《将夜》是一部有当下性立场的作品，作品隐喻了“中国式时代”、“世界持续与普遍的紧张关系”，“不但是国外而且包含国内各阶层、各类型、各群体‘文明的冲突’的隐喻”，“新秩序重建特别是国民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重塑的隐喻”，“少年成长和成熟（担当责任）的过程，隐喻着大国在成长和成熟中寻找自我意识、身份和位置。”⑧这些分析，无疑是颇有眼力的。

网络小说中常见的手法是挖坑，所谓挖坑就是不断地造悬念，形成情节的张力，让读者追着读，欲罢不能。读者形成代入感后，会非常关心主角的命运。《诛仙》的开篇是张小凡和林惊羽所在的草庙村村民被人杀光了，他们成了孤儿，被送上青云山学艺。悬念是这个村子的人为什么会被杀光？是谁杀了村人？张小凡被普智僧人作为佛道兼修的实验品，他能实现普智“突破万年来长生不死的迷局”的心愿吗？林惊羽和张小凡上了青云山之后，张小凡因资质平常修炼“太极玄清道”很慢，怎么办？在读者为张小凡担心的时候，他开始有奇遇，他同时修炼佛门“大梵般若”功法，在七脉会武上他凭借法宝初试锋芒出了风头，张小凡的命运开始有了转折，但随之而来的是他要面对噬血珠的反噬，还要面对情感困境，他喜欢师妹田灵儿，与鬼王的女儿碧瑶结下了生死友谊，又与青云门美女陆雪琪互生情愫，他怎么办？小说在推进的过程中不断形成新的悬念，紧紧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

《将夜》中人物的命运感更强，开篇主角宁缺接受任务担任护送公主队伍的向导，一路险象迭出，他如何顺利到达长安？到了长安，他缺钱，如何顺利考进书院？他带着复仇的使命，而他的复仇对象非常强大，他能顺利复仇吗？他进了书院之后，不具备修行的身体条件，怎么办？小说不断地为主人公的进步设置障碍，然后又一步步地叙述每一个障碍是如何被跨越的。在宁缺终于当上了夫子的学生，变得越来越强大的时候，他被人认为是冥王在世间的儿子，成为天下人的公敌。随着故事的推进，小说揭秘宁缺不是冥王的儿子，但他的侍女桑桑竟然是冥王的女儿，宁缺怎么办？在宁缺所遇到的挑战中，似乎一直是处于弱势，他和隆庆登山的比赛，他正面挑战夏侯，都是以弱胜强，他是如何做到的？这个过程非常的曲折，故事被充分展开，小说被拉长，也延展了读者的阅读快感。奇遇、拐点、揭秘，草蛇灰线，事情发展总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情节的曲折、反转，被作者运用得出神入化。

网络小说中实现超越梦想的叙事设置被称为“YY”（意淫）。主角为了实现自我的欲望而天然地具有出众的外表或强大的能力并因此一路顺风顺水被称为“玛丽苏”；主角利用规则之外的规则获得成功被称为“开外挂”；主角意外获得的法宝或奇遇称为“金手指”；这些手法在网络武侠玄幻小说中被广泛使用。《诛仙》中的张小凡幸运地成为普智大师选择的佛道兼修的传人，在进入青云山之前，获得“大梵般若”功法，获赠“噬血珠”，“噬血珠”与传说中焚炼阴灵厉魄数千载而成的无上邪物“摄魂”融合成一件奇怪的具有无比威力的武器，资质很平常的主角突然变得很强大。这一路的“YY”造成了小说的阅读“爽点”。《将夜》中的宁缺也是顺风顺水，他幸运成为神符师颜瑟的传人，是长安城符阵的掌管人，是夫子的弟子，是昊天（桑桑）的丈夫，得到书痴莫山山的爱，他的主角光环把皇子隆庆比了下去，这个设置类似于郭靖这个穷小子把小王爷杨康和武二代欧阳克比了下去，符合众多读者的心理期待。当然YY的情节设置并不意味着主角的成功可以唾手可得，宁缺战胜了夏侯，以弱胜强，靠的是智谋和充分利用一切可用的条件。宁缺固然有不少奇遇，但他有着淳朴的心志，并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才赢得成功。这种“珍惜机遇，发挥潜力”的叙事基调给读者的影响是积极正面的。

三

中国网络武侠玄幻小说，积极吸收了传统武侠小说的资源，并发展了传统武侠小说。网络武侠玄幻小说的创作者从小多是武侠小说爱好者，他们普遍受到金庸的影响。辰东“从小就喜欢看武侠小说，四五年级时就开始看。上大学之前，能找到的武侠小说，几乎读遍了”。⑨蔡智恒最喜欢的作家是金庸，高楼大厦读中专的时候把金庸的书全部看完了。⑩方舟子说“有华人处就有金庸，有网络处也有金庸”。《网络金庸》的作者葛涛认为“金庸在网络世界中仍然是最受网友欢迎的作家”⑪。高楼大厦说：“我一直努力创作，就是希望能够像金庸老先生那样呢？”⑫江南以金庸小说的人物作为人名的同人小说《此间的少年》成为“2003年中文网络最火爆的同人小说”，获得2008年由中国作协指导，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和中文在线主办的“网络文学十年盘点”第一名。沧月说：“我觉得武侠小说营造了一个英雄的世界，令年少的充满梦想的人非常向往。我也是一样。那时候总是想着从学习的重压下挣脱出来，可以云游四海，可以隐居深谷。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品是《笑傲江湖》、《天龙八部》，不过，我觉得《基督山伯爵》也是武侠小说，武侠小说的主要元素：复仇、夺权、爱情在那里面全部都具备了，只不过换成了西方的背景而已。大仲马是非常棒的讲故事高手，也是我的启蒙之师。”⑬网络小说作家穆旦枫说：“对我写作影响最大的首选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录》，我也是标准萍迷。当然，金庸、古龙、倪匡的书也全看了，好多书看了不止一遍。”⑭网络作家萧瑾瑜说：“（在初中时）最喜欢金庸和古龙的作品。金庸的小说最喜欢的是《射雕英雄传》还有《天龙八部》。……在古龙的小说里，我喜欢《楚留香传奇》《陆小凤传奇》还有《快乐英雄》，推荐你们看一下。”⑮猫腻曾捧读港台武侠小说，幻想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与偶像比肩。⑯从这些作家的自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以金庸为代表的新武侠小说对网络作家的全面影响。对于当代网络作家来说，他们的任务当然不是简单地模仿金庸，而是沿着金庸的武侠小说道路继续向前。从整体上看，网络玄幻武侠小说在很多侧面体现出对金庸的继承和超越。

优秀的网络玄幻武侠小说继承了金庸小说的文化品格，不仅为读者提供一个充满爽点的故事，也寄托了作家的文化情怀和现实关怀。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上世纪末的文化热把人们对传统文化的热忱唤醒了，如何创造性地转换传统文化，发挥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成为文学的重要主题。武侠小说是一种特别的中国文化形式，寄托着中国的侠义思想。网络玄幻武侠小说多以传统文化为依托，在幻想世界的架构中表达价值诉求。一位网友这样评价《佛本是道》：“这一部小说，我不得不说是神作，喜欢《西游记》的朋友请看这一部，喜欢《三国演义》的朋友请看这一部，喜欢《封神榜》的朋友请看这一部，喜欢中国神话历史的朋友请看这一部。也许只有这一部能将中国神话历史衔接得如此完美。同样的历史，不一样的角度。” 萧鼎的《诛仙》以老子《道德经》中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题眼，探究何为正道，何为天道，小说通过引用《山海经》中的段落，与中国文化相对接，表达作者对民族神话故事的敬意。

武侠小说作家凤歌认为：“武侠的优势在于综合性，与言情小说拼言情、与侦探小说拼悬疑、与玄幻小说拼幻想、跟纯文学拼人性，单项指标武侠绝对完败，不过武侠可以包容这些东西，调配得法就是上品。”⑰《将夜》就是这样的一部具有综合性的小说，它融合了武侠、玄幻、修真、宫斗、言情等多重网络小说的元素，在文化、人性、现代精神等多重维度上展开了深入的探索。猫腻因为《将夜》获得腾讯书院年度小说家奖，其授奖词中说：“继金庸之后，猫腻继承和发展了中国现代类型小说的传统，其写作代表了目前中国网络类型小说的最高成就。”⑱

《将夜》是一个有宗教情怀和现实意义的故事，主角宁缺是一个非常闪光的人物形象，他遵从内心的愿望，一步步地做强做大。他有些“痞”性，很“无耻”，有些自私，有些无赖，很自我，很勇敢，很勤奋，又非常顽强。他很聪明，很有毅力，长于言辞，长于与人交往，做事“不吃亏”，似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似乎什么都不信，但又是一个有担当，有大爱，懂感情，有宇宙情怀的人。小说中如此描述他：“他还没有修到传说中的魔宗不朽，但现在的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可以战胜他，却很难杀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块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缠烂打到海枯石烂的牛皮糖！”（《将夜》）这个人物无疑超越了金庸小说中的“侠客”形象，既“可信”，又“可爱”。

网络武侠玄幻小说较之书面连载的武侠小说最大的不同是在线的及时互动，这导致网络小说读者可以通过在线交流了解作家的情感状态，网络作家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小说中把自己的现实经验写进作品，甚或把自己的生活状态写进作品，这在网络小说写作中被称为是“夹私货”。传统的武侠小说中，人物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网络武侠玄幻小说不乏表现人物现实困境和人生情怀的描写。高楼大厦说：“社会始终在发展，每天的新鲜事会有很多，这些新鲜事都是我的灵感，因为每天都发生了不同的事情，各式各样的新闻，这些事情就足够你写很多东西，你可以把它改为玄幻版，身边各式各样的人，你可以把他们拿来做人物原型。”⑲

读读《将夜》中的这些段落：

1.“只是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烈，而且长安城最近的空气不怎么好，不知道是哪家铁炉坊又在违规开工。”

2.“可为什么每个复仇故事的主角都必须是王子？难道门房和婢女生的儿子就没资格复仇？凭什么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要去死？凭什么我要去死？”

3.“人，或者卑劣、或者无耻、或者残忍、或者血腥，甚至比动物更卑劣无耻残忍血腥，但人，也可能美好、可能崇高。”

第一段作者随意一笔，就写出了对当下中国生态环境破坏的批判。第二段叙述的是主角作为现代人的理性思考，表达的是现代民主思想。第三段是叙述者对人性的思考，与故事的内容联系起来，小说的思想性并不比纯文学作品弱。

在综合借鉴传统武侠小说的基础上，网络玄幻武侠小说也开启了新的写作模式，形成新的网络小说“流派”，诸如：洪荒封神流、星际寻宝流、都市仙侠流、历史仙侠流、回炉仙侠流、吃补药流、无限流、凡人流、种田流、随身流等新的形式。就整体的写作难度上说，VIP网络写作机制大大提高了网络写作者的技艺。高楼大厦说：“以前一个创意可以写一本书，现在一个创意不够了，现在需要节奏，需要层次，需要主线大纲，需要前期主线大纲，需要中期主线大纲，大家都做得特别详细，现在大家已经从蛮荒写作渐渐变成系统写作。但是，仅仅只是有系统写作还是不够的。”⑳这段话主要是针对网络小说写作的整体设计而言，而实际上一部优秀的网络小说，要有好的故事，有直面读者的能力，有优美的文笔，有思想的火花，有丰富的想象力，有文学情怀以及不断更的毅力。中国网络玄幻武侠小说的兴盛无疑是商业化机制带来的结果，但其价值和意义绝不是模式化、商业化的简单批评所能概括的，我们看到的是，在吸收借鉴的基础上，在讲述读者喜欢的好故事的同时，写出自己的创意和个性，写出我们的时代，这是那些优秀的网络小说家一直在努力的。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化视域中的网络文学研究》项目成果，编号14BZW151。

周志雄 山东师范大学

注释：

①猫腻、邵燕君：《以“爽文”写“情怀”——专访著名网络文学作家猫腻》，《南方文坛》，2015年第5期。

②④⑤⑩⑭⑮⑲⑳周志雄等：《大神的肖像：网络作家访谈录》，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10月版，第366页、110页、42页、35页、287页、339页、27页、25页。

③⑦千幻冰云：《别说你懂网文》，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8月版，第10页、271页。

⑥黄孝阳：《漫谈中国玄幻》，见《2006中国玄幻小说年选·前言》，花城出版社，2006年12月版。

⑧庄庸：《从新武侠到后玄幻时代：网络文学的三次“世界大战”》，《博览群书》 2015年第11期。

⑨葛亮亮、张文：《网络作家应担起更多责任》，《人民日报》，2015年4月1日第13版。

⑪葛涛选编：《网络金庸》，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9月版，第290页。

⑫马君桐：《高楼大厦：生存状态恶劣是作者自己造成的》，《深圳晚报》，2014年3月27日B10版。

⑬舒晋瑜：《沧月：写武侠的女建筑师》，《中华读书报》，2007年2月14日第17版。

⑯郑周明、猫腻：《猫腻：我只有“希望作品常在”的情怀》，《文学报》，2015年7月23日第4版。

⑰凤歌：《“武侠小说家的13堂课”第八课 凤歌微博教你写武侠》，《今古传奇》，2011年第9期。

⑱陈默：《猫腻：以“爽文”写“情怀”》，http：//cul.qq.com/a/20150620/01755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