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童《黄雀记》

2016-11-26 03:28谢有顺陈劲松
小说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柳生黄雀香椿树

谢有顺 陈劲松

论苏童《黄雀记》

谢有顺 陈劲松

“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一座火柴盒式的工房阳台上眺望横亘于视线中的一条小街,一条狭窄而破旧的小街……这是我最熟悉的南方的穷街陋巷,也是我无数小说作品中的香椿树街。”①——多年前,作家苏童的这段自述,已明白无误地向我们出示了他的写作根据地:香椿树街。这个虚构的街景,对苏童三十多年写作生涯的意义不言而喻。它的筑造,最早可追溯至一九八四年,那一年,初见香椿树街端倪的《桑园留念》问世。在那条神秘而又狭窄的老街上,“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②缓缓定格。之后,我们在《南方的诱惑》《城北地带》《刺青时代》《白雪猪头》《人民的鱼》《舒农》《西窗》《河岸》《黄雀记》等作品中,一再与香椿树街相遇。“所有的小说家也许都只是用各种变奏写一种主题(第一部小说)。”③米兰·昆德拉的这句话,堪称是苏童写作的真实写照。三十多年来,苏童一直书写着他的香椿树街系列小说,这些小说和枫杨树系列小说一起,共同构建起了一个属于苏童自己的写作世界。

苏童坦言,迄今为止最令自己满意的是长篇小说是《河岸》与《黄雀记》。熟悉他的读者,不难发现其中似曾相识的叙事语码:“变调的历史,残酷的青春,父子的僵局,性的诱惑,难以言说的罪,还有无休止的放逐和逃亡等”。④不少论者认为,苏童借《黄雀记》回归了香椿树街,“在某种意义上,苏童的新作《黄雀记》可视为他在漫长的创作历程中经过诸多不无艰难的探索后一部回归性的作品,即回归到他初登文坛时大展身手的‘香椿树街’世界”⑤,但苏童自己却说,“其实,这条街,我从来没离开过”,他所描绘的这条香椿树街,“最终不是某个南方地域的版图,是生活的气象,更是人与世界的集体线条。”⑥确实,苏童的小说一直散发着纤细的忧伤和一种近乎颓唐的美,那种黯然和心痛,令人难以释怀。他以轻逸写繁复,以叙事呼应抒情,以宽恕之心解读历史的专断和个人的欲望,他的写作,是关于灵魂的叙事,也是一门个体生命如何自我展开的学问。忧伤与颓唐,欲望和宽恕,无疑都是解读苏童小说、包括其香椿树街系列作品的关键词。

一、“欲”与“狱”的故事

苏童的小说大多和欲望有关。生活逼仄窘迫,欲望从未缺席。王德威曾以南方为线索,深入探讨苏童小说叙事之中的欲望场景:“南方的南方,是欲望的幽谷,是死亡的深渊……在那个世界里,耽美倦怠的男人任由家业江山倾圮,美丽阴柔的女子追逐无以名状的欲望。”⑦或食欲,或性欲,或贪欲,或权欲——各式欲望的粉墨登场,已然成为苏童小说的内在驱动力。然而,所有欲望的满足毕竟是有代价的,在苏童笔下,这种代价即是“狱”。所谓“狱”,既可指监禁罪犯的牢狱,亦可指困囿精神的心狱。苏童的小说,表面看是一个个关于“欲”的故事,事实上是一个个关于“狱”的故事,由“欲”而“狱”,讲的是故事,写的是人心,体现的则是欲望背后的罪与罚。《城北地带》里,“欲”与“狱”的脉络相对清晰,如果说沈叙德与金兰的私奔体现着“欲”的放纵,那么孙红旗因为强奸了美琪而锒铛入狱则体现着“狱”的规训;《河岸》中,“欲”与“狱”的显影相对晦涩,如果说河的意象隐喻着库文轩、库东亮父子及慧仙等人“欲”的泛滥,那么岸的意象则在上述人物找不到精神归宿时象征着“狱”的救赎;及至《黄雀记》,“欲”与“狱”的故事更加纵横交错,迷离恍惚。

《黄雀记》延续了苏童“香椿树街系列”的风格,它讲述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生的一起青少年强奸案,三个当事人,三个不同的视角,构成了三段式的结构,呈现了三个人不同的道路和命运。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是当代风起云涌的转型期,时代变迁的光怪陆离和声色犬马,总是若隐若现于字里行间,造成人物悲剧命运的根本,源于青春期无法遏制的欲望,他们受侮辱、受损害,皆因冲动的惩罚。小说的结构,以“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作为故事主要内容。春天是播种的季节,种是因,收是果,欲望在春天勃发,罪恶亦在春天生根。夏天是生长的季节,预示着主人公生命的绚烂奔放与摇曳多姿,亦预示着欲望的泛滥和罪恶的弥散。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无论是保润、柳生还是仙女,秋天等待他们的,不是甜蜜的爱情,而是苦涩的命运。冬天是蕴藏的季节,但小说并没有讲述冬天的故事。空白的冬天,为我们留下了想象空间。没有足够的蕴藏,保润、柳生和仙女如何度过他们人生中那个寒冷的冬天?冬天的悬置,实际意味着他们命运的悬置。保润、柳生和仙女之间的命运纠葛,“从本然之爱开始,以悲剧贯穿终了”。青春的躁动、欲望的骚动、时代的惶惑和人性的黑洞缠绕在一起,成为小说叙述的基本元素。

对保润和祖父而言,“这是一个意外的春天。意外从照片开始,结局却混沌不明。”⑧放弃自戕后活下来的祖父,每年都要为自己拍一张遗照。这个春天,祖父最新的照片被照相馆弄丢了,孙子保润却阴差阳错收获了一个无名少女的照片。丢掉照片的祖父于是失了魂,收获照片的保润从此落了魄。丢了魂的祖父找不到家,却产生了寻根问祖的欲望,为觅祖先尸骨,他挖遍了香椿树街。很快,祖父的毁坏欲招致家人和街坊的不满,儿媳粟宝珍甚至放话,“倘若监狱肯收下老疯子,我就把他送监狱去”。不过,最终接纳祖父的,是井亭医院,一所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的医院。精神病院虽非监狱,却胜似监狱。在那里,祖父丢魂的困境无人能解。他经常哭泣,充满焦虑,毫无尊严,后被保润以监管的名义,整天用绳索绑缚。他缚进而自缚,一事无成的祖父,逐渐适应了被缚的生活,行将就木却犹如困兽。祖父这一生注定是被缚的一生。最早是物质的束缚——祖父家以前阔过,用他自己的话说,半条香椿树街都是他家的,上海外滩的美国银行里有他们家一只保险柜。然而,这些物质财富并没有给祖父带来荣耀,在波诡云谲的历史风云面前,它们反而成了祖父命运急转直下的诱因:“可惜都保不住呀,多少房契地契也经不住一把火,多少金山银山也经不住抄家没收。”历史滚滚向前,祖父却从此活在过去的阴影里,精神的束缚也就如影随形,直至他丢了魂,最后导致身体的被缚。某种意义上,作为受难者和预言者的祖父,充当了《黄雀记》的叙述背景,历史在这里回溯,命运在这里煎熬。祖父所见证的历史,犹如哲学家福柯眼中的疯癫的历史,“人们出于这种疯癫,用一种至高无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动把自己的邻人禁闭起来。”(《疯癫与文明》)被家人和街坊送进精神病院的祖父,即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囚徒”身份,反证了一个时代的社会病象。

保润青春期的大好时光,则因监管祖父,不得不挥霍在精神病院,那里亦成了他青春时代的精神炼狱。柳生的出现,让他的春天充满了邪恶与虚无,充满了欲望与沉沦。原来,秘密收获的照片不过是圈套,“所有圈套都是以欲望编织而成的”,照片上的少女让他步祖父后尘而丢了魂。丢了魂的保润,迷上了捆人,迷上了精神病院花匠的孙女仙女——一个与照片上的少女有着某种宿命关联的女孩。这个春天,他开始想她,“他的身体隐约知情,而头脑一片茫然。”捆绑绝技是成全保润名声的特殊艺术,也是毁灭保润命运的罪魁祸首,“整整一个春天的欲望,从黑暗到黑暗,好不容易找到最后的出路,居然还是这条绳索之路。”带着绳索去接近仙女的保润,没想到收获的不是爱,而是悔与恨——因为不愿陪他跳小拉(一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行于南京等地的交谊舞)。约会失败的保润在精神病院的水塔里捆绑了仙女,闯入现场的柳生,在欲望的驱使下强暴了仙女,保润却被诬陷锒铛入狱。

一场与青春期荷尔蒙有关的欲望,滋生了一起错综复杂的罪行,于是,“欲”的故事变为“狱”的故事。保润、柳生和仙女三位少年,终其一生都活在欲望的牢笼里,精神之狱使他们活得艰难而又狼狈。十年牢狱之灾让保润失去的,不仅仅只是青春、自由和对爱情的美好想象,更是心灵上难以抚平的创伤。于保润来说,爱恨情仇诚然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第一次因爱与情,被柳生施加给他的冤案投进监狱;第二次因恨与仇,自己选择杀死柳生而再次走向监狱。曾经的保润,依靠一根绳子,在井亭医院征服了许许多多陌生的身体,他也因此成了一名特殊的艺术家。但好景不长,艺术家成了强奸犯(被冤枉),进而成了杀人犯(主动)——别人的春天鸟语花香,保润的春天充满罪薮。究竟是什么让他从一个艺术家沦为杀人犯?欲望。征服的欲望,爱情的欲望,复仇的欲望……“欲”的放逐,带给保润的是“狱”的惩戒。

如果说,井亭医院是囚禁祖父的监狱,那么,井亭医院里的水塔,就是囚禁仙女的监狱。水塔是她此生的梦魇,更是她的身心之狱。自从在水塔中被保润捆绑并遭到柳生的侵害后,仙女蹊跷的命运,便与那座水塔纠缠不清。奇异的岁月,“仿照她少女时代的兔笼,编织了一个天蓝色的笼子,她像一只兔子,被困在笼子里了。”困境让她迷失了方向,她的生活,一次又一次陷入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漩涡。她既对自己的贪欲没有把握,也对自己的爱恨估计不清,为了告别过去,她把自己交给了这座城市,城市新兴的高楼大厦吞噬了她的影子;为了寻求幸福,她从一个男人奔赴另一个男人,却都是和她逢场作戏。水塔就像一张巨大的疏密有致的渔网,随时准备放纵她的欲望,或者打捞她的灵魂。她的世界,在水塔事件的影响下,逐渐变得狭窄、孤独、阴郁,谁都拒绝她,谁都厌弃她,连保润家世世代代的鬼魂也不例外。到头来,别人欠她的,她努力追索;她欠别人的,往往无法偿还。她的厄运,始于水塔,终于水塔,水塔成了她的纪念碑,成了她此生不愿回首却又无法挣脱的牢狱。

小说中,井亭医院还是箍桶巷郑老板的监狱。郑老板白手起家,生意越做越大,很快成为城南首富。不幸的是,来得太快、太多的荣华富贵,使郑老板一时无法适应而得了妄想症,总怀疑有人要暗杀他。年轻的郑老板被恐惧击垮了,只好送进井亭医院。虽然井亭医院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治疗,他的恐惧症却愈来愈重,财富暴增带给郑老板的不是满足,而是精神紊乱综合症,对此,专家与心理学家组成的治疗小组束手无策。但郑老板有一个奇特的病理现象,那便是对美色的极度依赖,唯有美色能减轻他的狂躁,也唯有美色配合,能让他愉快地接受所有的治疗手段。欲望的极度释放,让郑老板失去了自我,精神病院成了他的最好去处,于腰缠万贯的他而言,那里何尝不是一座物质与精神的监狱?

由“欲”而“狱”的书写,是《黄雀记》关于欲望叙述的重要风景。无论是现实之狱,还是精神之狱,其实都是关于时代和个人的隐喻,映照出一个国家在发生巨大转型和变化时,时代和个人所遭遇到的最大窘境,这窘境便是:“在奔跑的欲望和诉求中,似乎很少有人能够停下来思考,盘整自己业已膨胀的内心。”欲望无所不在,内心一片疮痍。对此,捷克已故总统哈维尔在狱中写给妻子的信中曾说:“监狱给了我整个存在提供了一个不言而喻、不可避免的框架、背景和坐标系,在某种程度上,只有监狱环境才能够成为人类普遍境遇的隐喻。”⑨所谓普遍境遇,不过是人类普遍欲望造成的困境。

二、重述逃亡与回归

逃亡与回归,是苏童在欲望叙述中惯用的母题之一。对此,苏童曾这样解释:“‘逃亡’好像是我所迷恋的一个动作,尤其是前些年的创作。人只有恐惧了,拒绝了才会采取这样一个动作,这样一种与社会不合作的姿态,才会逃。我觉得这个动作或姿态是一个非常好的文学命题,这是一个非常能够包罗万象的一种主题,人在逃亡的过程中完成了好多所谓他的人生的价值和悲剧性的一面。”⑩《1934年的逃亡》开启了苏童小说“逃亡与回归”之旅的序幕,他以“回归”的情感姿态讲述了一个关于“逃亡”的故事:在一场场由本能欲望引发的饥荒、瘟疫、仇杀和淫乱中,灾难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的先祖,“我”于是想逃离“父亲的影子”,却又始终无处逃遁,恰如“我”曾写下的诗句:“我的枫杨树老家沉默多年/我们逃亡到此/便是流浪的黑鱼/回归的路途永远迷失”。带着这种迷惘和虚无的意绪,苏童在“枫杨树系列”和“香椿树街系列”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地演绎着“逃亡与回归”的宿命轮回。《罂粟之家》以罂粟隐喻人的原始欲望,正是这种原始欲望,导致了家族衰败的厄运。无从更改的宿命,注定了无法阻止的逃亡。而之所以逃亡,不过是因为人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恐惧自身那神秘莫测的宿命,更恐惧周围那觊觎已久的欲望。长篇处女作《米》“是一个关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毁灭的故事”,苏童说,“我写了一个人具有轮回意义的一生,一个逃离饥荒的农民通过火车流徙到城市,最后又如何通过火车回归故里,五十年异乡飘泊是这个人生活的基本概括,而死于归乡途中又是整个故事的高潮。”⑪乡村青年五龙迫于饥荒逃亡城市,城市的罪孽却让他在原始欲望的侵蚀下,一步一步坠入人性之恶的深渊:杀人越货、强奸性虐、疯狂复仇。欲望的释放带来欲望的满足,欲望的满足又导致生命的沉沦。最终,染上花柳病的五龙,希望随着一车大米“衣锦还乡”后“叶落归根”,却终究逃不过客死归途的命运。无论是作为乡村的逃亡者,还是作为城市的逃亡者,五龙都未曾找到逃亡的栖息地。生命消逝之际,他隐约知道“自己仍然沿着铁路跋涉在逃亡途中”。有学者认为,苏童笔下的逃亡者家族,从《1934年的逃亡》里的陈宝年和狗崽、《米》中的五龙,到《平静如水》里的李多、《逃》中的陈三麦、《离婚指南》中的杨泊、《红粉》中的秋仪、《三盏灯》中的扁金、《我的帝王生涯》里的端白,“他们的悲剧性在于他们的逃亡与回归同时是欲望与存在的产物,无法超越欲望的逻辑和存在的匮乏本身。”⑫欲望无边无涯,逃亡没有归宿,苍白、沉重、脆弱且无常的生命,“总在途中”(马原语)。生命的困境就此循环往复:从一个困境逃向另一个困境,生命不止,困境永恒。

逃亡与回归的对立统一,在《黄雀记》中同样得到充分发挥。小说以祖父丢魂被关进精神病院开始,以仙女诞下怒婴后不知所终结局,通篇讲述的莫不是有关“逃”的故事。无论祖父还是仙女,抑或保润和柳生,面对生存困境,唯有选择一逃再逃,“逃”成为他们命运变幻莫测的基本形态。祖父几次从精神病院逃回家,又几次被绑回精神病院,有家不能回的他,以逃亡的姿态宣告着他的反抗与清醒。当香椿树街所有人都视他为精神病患者时,他自己十分清楚他的症结所在;当香椿树街所有人倍受欲望的折磨而丢魂时,只有他执拗地要去找回失去的灵魂。此时的祖父,不再是那个苍老、猥琐、怯懦的疯子,而是一个大智若愚的思想者,他的屡次逃亡,也因此具有了某种形而上意味。

经历了强奸事件的仙女,仓惶逃离了井亭医院那个伤心地。然而,她的逃亡之旅注定此路不通。“她像一条不安分的鱼,自以为游得很远了,最终发现一切是个幻觉,游来游去,还是逃不脱这个城市的渔网。”她在这个城市来来去去,这个城市终究没能成为她的归宿,那里埋伏着她的许多冤家。这么多年,身份早已更换为白小姐的仙女,在与男人们的周旋中自以为得计,最后仍然要用自己的身体买单。怀上有妇之夫的骨肉后,一无所有的仙女更是无处可逃。逃不过宿命安排的她,唯有失魂落魄地逃回香椿树街,等待她的,却似乎只是一个阴谋——在柳生的周旋下,她被困在一所陌生而老旧的房子里了,而房子的主人,竟是保润。命运的绳索,再次将他们三人捆绑在一起,让她无法脱身。说到底,这条街道和这所房子,毕竟不是她身心的避难所。当她决定远离此地时,逃是唯一的选择。逃离的结果,是回归井亭医院。她带着刚出生的怒婴,被迫住进了水塔。就这样,逃来逃去,仙女还是没能逃离宿命的轮回。小说结尾,仙女抛下怒婴,再次独自踏上了逃亡之旅,无人知晓她生命的下一站在哪。她又能逃到哪儿呢?苏童没有告诉我们,仙女的命运,就此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鲁迅告诉我们:“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仙女不是娜拉,但仙女的确已走投无路。从其命运轨迹来看,再次逃离后,她“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逃亡与回归的宿命,凸显的其实是人物的困境。对祖父和仙女们来说,逃离旧的困境不过是暂时的幻象,回归新的困境才是他们的存在状态。“从苏童小说中逃遁者的最后结局来看,逃遁完全是无望的挣扎,因为新的可能总是迅速变为不可能,新的希望总是迅速变为绝望。”⑬恰如小说《逃》里终其一生都在逃亡的陈三麦所言:“我逃到天边也逃不掉了”。《黄雀记》中的仙女,生命状态和陈三麦何其相似,逃无可逃是他们共同的宿命,小说由此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悲凉和创伤气质。“作为对一种过往经历的叙事,创伤故事远非对现实的逃离——逃离死亡或者相关力量,而是对生活无尽影响的明证”,所有创伤故事,“核心在于死亡危机与相关的生存危机之间的震荡:创伤事件的不堪忍受性与创伤之后幸存的不堪忍受性之间的一种双重叙事。”⑭某种程度上,《黄雀记》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双重叙事,来讲述一个过往的创伤故事。

当然,苏童将中国转型时期纷繁芜杂的欲望及其困境,简化为一种宿命的叙述方式,在有力揭示生活世相的同时,也可能陷入一种写作惯性。王德威就曾指出:“苏童一辈的作者从不积极探求死亡之所以发生的动机。宿命成了最好的借口”,不仅如此,“就算是最具有‘时代意义’的题材,也常在他笔下化为轻颦浅叹,转瞬如烟而逝。”⑮对此,葛红兵有着相近的观点:“苏童常常不能为自己笔下的人物的遭际提供一个社会性的解释,苏童笔下的人物常常是宿命的。”⑯面对困境,苏童和他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找不到出路。于是,他将笔下人物统统交给了宿命。所幸的是,苏童对此并未袖手旁观,在演绎宿命悲剧的同时,他还希望对因欲望而陷入宿命困境中的个体施以救赎。

三、欲望、罪与救赎

苏童说,“在《黄雀记》的写作过程中,我一直在想着俄国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两部代表作。”⑰某种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部小说,内在地影响了《黄雀记》的叙事脉络和精神取向。祖父和仙女的被侮辱与被损害令人扼腕,保润和柳生的罪与罚亦令人揪心,他们对于灵魂的救赎,则更加令人唏嘘。

保润的春天在欲望中沉沦。“春天一到,他的灵魂给身体出了很多谜语,他的身体不懂。他的身体给灵魂出了很多谜语,他的灵魂不懂。”当他游刃有余地为井亭医院的精神病人打着花样繁多的结时,他哪里知道,他的命运也被绳索就此套牢。捆绑病人让他成了艺术家,捆绑仙女却让他成了劳改犯。出狱后,尽管保润对过去蒙受的冤屈耿耿于怀,但当他得知仙女已怀孕时,他立刻选择了宽恕,并将自己的房子让给无家可归的她居住,他说,“我们清账了,不算朋友,也算熟人,孩子要紧,你就好好在这里待产吧。”故事发展至此,总算让我们看到了保润和仙女之间的裂缝在愈合,温情在滋生。然而,苏童执意要让这种温情化作悲情——一场误会,将保润的宽恕付之东流,他从一个假强奸犯,变成了一个真杀人犯。阴差阳错的宿命,无法拯救的宿命,不给保润留下任何生机。

柳生的秋天在欲望中颓败。作为那场冤案的真正主角,柳生始终活在罪恶的阴影里。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他的欲望犹如金灿灿的稻浪,在仙女的身体里快乐地歌唱。只是,短暂的快乐过后,他就过上了夹着尾巴做人的生活。他侥幸躲过了一场牢狱之灾,却拖累了整个家庭,这种沉重的负罪感,抑制了他青春期特有的快乐,使他变得谦卑而世故。对仙女的强暴和对保润的诬陷,让他深受罪恶与救赎的重压。为了赎罪,他的母亲每年要给老花匠一家送礼三次;他自己则受母亲指派,先是给保润家送猪下水,接着是去井亭医院照料保润祖父;他两次想去监狱探视保润,却又临阵脱逃,保润出狱后,他处心积虑,称兄道弟,只求和解。为了赎罪,他将水塔装修成香火庙,抢磕了第一个响头,希望改过自新得到菩萨保佑;仙女回来时,他鞍前马后,百般讨好,只求宽恕。当仙女流露出要嫁给他的意愿时,他却又嫌她不干净,残忍地拒绝了她。“你欠我的债一辈子也还不清,我不过是瞧不起你,懒得让你还。”仙女的话,顿时让柳生的救赎显得苍白无力。说到底,“柳生不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无宗教信仰,无抽象的思考习惯和能力,他是以人情世故对待一切的,包括赎罪。他自以为无所不能,其实没有能力完成自我救赎,他所承受的‘罪与罚’,因此也无可赦免。”⑱他欠保润十年自由,保润则让他用生命来偿还。

仙女的夏天在欲望中堕落。逃离香椿树街后,她在时代洪流中成了依靠出卖色相谋生的白小姐。她试图遗忘过去,过去的噩梦却总是像祖父房间那条蛇一样缠住她,让她活得气喘吁吁。她希望过上好日子,好日子却总是遥遥无期。爱与被爱,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损害。万念俱灰之际,她想通过自杀来救赎自己,未完成的遗书却暴露出她的不认输和不宽恕:“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死里逃生的她,决定对始乱终弃的庞先生实施报复。但庞太太那本《如何向上帝赎回丢失的灵魂》的书,以及她尖利的哭声击溃了她,她觉得自己真的有罪了。“我饶了姓庞的,救我自己。”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的救赎开始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她甚至打定主意,准备做一个母亲,并愿意接受河水的训诫,洗一洗自己身心的罪恶。

“生活仍在演进,时代步伐的每一个阶段正在制造着香椿树街的新内容,但灵魂依然是我们的人生难题。”⑲在困境面前,香椿树街的所有救赎不过是无望的挣扎。天性善良的保润,当初用绳索捆绑精神病人,希望以此拯救别人,没想到最后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失去的青春和自由,无法重来;曾经的冤屈和伤害,无法放下。尽管保润愿意宽恕与和解,宿命却将他再次推向了绝望的深渊。多年来,柳生一直试图为自己犯下的罪进行自我救赎,终究徒劳无功。在他内心深处,“保润是一个梦魇,说来就来,不分白天黑夜。”他对仙女的牵挂与付出,也越来越像一个道义的负担。当他向菩萨祈求宽恕的时候,其他香客留下一张“柳生是个强奸犯!”的纸条,立即将他打回罪恶的原形。就在他自以为得到保润和仙女宽恕,完成了自我救赎的时候,醉酒的保润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他以他的死亡,彻底终结了自我救赎的过程。而仙女在他救与自救的矛盾救赎中,同样没有抵达救赎的彼岸。她与台商庞先生的情感纠葛,在信仰上帝的庞太太面前不堪一击:“有罪,你们都有罪!……你们太脏了,宽恕不了了,拯救不了了,上帝也救不了你们了!”而她最后诞下的那个红婴,似乎也宣告了她救赎的失败。因为红脸婴儿的红脸,据说代表着母亲的羞耻,以致被称为耻婴、怒婴,怒婴整天暴躁而绝望地恸哭,为自己,也为他的母亲。

在欲望的支配下,保润、柳生和仙女的宿命注定是一出悲剧。他们的悲剧,无疑是那个时代无数个体悲剧的缩影。面对困境,他们选择了逃离;面对罪薮,他们又选择了救赎。在他们身上,不难发现我们每个人的影子。无论逃离还是救赎,都充分体现着人性的悖论,这也正是《黄雀记》的价值所在,恰如苏童所言,“作家的使命是审视社会与时代,挖掘人性这一永恒主题。”⑳欲望中的复杂人性,让保润、柳生和仙女的过去与未来,呈现出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矛盾状态,他们的被侮辱与被损害,他们的罪与罚,就在这种矛盾状态中逐渐走向了虚无。

“南方屹立在南方,香椿树街则疲倦而柔软地靠在我一个人的怀抱里。多少年过去了,我和这条街道一样,变得瘦弱而又坚强。”(21)写作《黄雀记》的苏童,是感性而坚毅的,那条街道,早已成为他的文学图腾。时光无声,可以想见的是,关于那条街道的逃亡行动,必定会继续;关于那条街道的救赎故事,也依然会继续。就此而言,苏童还在路上,他视之为一种精神仪式的写作,也还远没有完成。

谢有顺 中山大学

陈劲松 中山大学

注释:

①苏童:《关于现实,或者关于香椿树街》,《青年文学》2005年第7期。

②苏童:《纸上的美女》,人民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180页。

③[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72-173页。

④王德威:《河与岸——苏童的〈河岸〉》,《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1期。

⑤王宏图:《转型后的回归——从〈黄雀记〉想起的》,《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⑥⑰苏童:《我一直在香椿树街上》,《长篇小说选刊》2013年第6期。

⑦⑮王德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读书》1998年第4期。

⑧苏童:《黄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以下该书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注释。

⑨[捷克]哈维尔:《狱中书——致妻子奥尔佳》,张勇进等译,台湾贸腾出版社2012年版。

⑩苏童、林舟:《永远的寻找——苏童访谈录》,《花城》1996年第1期。

⑪苏童:《米·序言》,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

⑫程文超等著:《欲望的重新叙述——20世纪中国的文学叙事与文艺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页。

⑬陈娟:《记忆和幻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43页。

⑭凯茜·卡鲁斯语,转引自刘玉杰:《回忆叙事中的迷失与无家可归——〈四十一炮〉中的罗小通与<德语课>中的西吉·耶普森比较研究》,《世界文学评论》(高教版)2014年第4期。

⑯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

⑱傅小平:《作家与现实生活的美好关系,其实是高度三公尺的飞行》,《羊城晚报》2013年8月4日。

⑲程德培:《捆绑之后——〈黄雀记〉及阐释中的苏童》,《当代文坛》2014年第4期。

⑳贾梦雨:《作家的使命是审视社会与时代——访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得主苏童》,《新华日报》2015年8月17日。

(21)苏童:《香椿树街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封面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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