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2016-11-26 16:18邱梅
海燕 2016年9期
关键词:指甲温暖

邱梅

5月的鞍山已然很暖和,人们只需穿单衣就可以了。可父亲躺在病床上,盖着棉被,手却很凉,甚至可说是冰凉。我使劲揉搓着父亲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将父亲的冰凉温暖过来。渐渐地,父亲的手有了点温度,紫色的手掌也渐渐恢复到正常皮肤的颜色,但是指甲却依然紫得让人触目惊心。

揉搓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的手也渐渐失去了温度。于是,我停下来等自己的手恢复温度再去暖父亲的手。就这样,我暖一会,停一会,却无力让父亲的手彻底温暖。是的,我已无力回天,父亲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们小时候,父亲的手是有力的、智慧的、勤劳的、整洁的,有时,还是无情的。

上世纪90年代前的农村还是土路,每当下雨,道路就变得特别泥泞。出门上学的时候,常常需要父亲帮我们将自行车搬到大道上。那么沉重的自行车,父亲的大手只是抓起车梁,就很轻松地举送到干爽些的地方。那一举就是十来年,直到四个女儿相继长大,去了城市。

父亲的手更是智慧的。每个女孩读到初中后,父亲都会辅导我们数学。父亲亲手做了个小黑板,往椅子上一支,就开始给我们上课。所以,我们姐妹数学都学得非常好,那是因为父亲在家已经给我们讲过了一遍又一遍。这家中的课堂也是一上就是十余年。

尽管父亲只有初中文化,但他无师自通。电工、钳工的活计在那双大手下,似乎都轻而易举。但他最常干的就是修理自行车。平圈、补带、更换零件,总之,天下事,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父亲。我们有了头痛脑热,父亲也会自己买来药,给我们扎针。父亲烙的饼也特别好吃,每当我们馋了,再赶上父亲有好心情,就会给我们烙上满满一盆,足够吃上几顿的了。

父亲还特别注意指甲的卫生,每次干完活都要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指甲也总是剪得短短的。父亲说,手是人的脸面,也是对别人的尊重。父亲即使在生病的日子里,仍不忘记指甲的卫生。

可以说,在我的眼里,父亲的手是万能的。但是,我却很少感受到父亲手掌的温暖,反而感觉那双手给予我的更多的是无情。印象中,父亲从未与我说笑过,我因此一直惧怕父亲,小时候与两个姐姐打架,又哭又闹乱作一团,母亲无计可施,父亲却像天兵天将一样,打开院门,推着他那辆二八金鹿牌自行车突然就进来了。我赶紧打开脂粉盒,照着镜子往脸上擦粉掩盖泪痕。父亲不用说话,只需用他那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我们一眼,我们立刻都会乖乖如鼠。

我之所以这么怕父亲,主要是被父亲打怕了的。父亲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不允许我们有任何反驳。记不清几岁时候的一天晚上,父亲要带我去他同事家串门,我不想去,不料父亲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脚。我又痛又怕,哭了起来。父亲打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许哭,必须憋回去,否则越哭打得越凶。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两个姐姐先后考上了大学和中专,家里急需钱,爸爸的那点工资有如杯水车薪,于是家里就养起了鸡,从开始时的几十只到后来的几百只。

小鸡长大可真不容易,为了保证室温,在乍暖还寒的春天必须生起火炉取暖,还要点亮上百度的灯泡,一进屋就是一身汗水,更别说是干活了。可父亲每天不知要多少回进进出出,喂食喂水,而且还要扎十几次预防针,每次都是母亲一只只地抓,父亲一只只地扎,几百只鸡扎完针,他们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好不容易等小鸡下蛋了,赶上节假日,父亲和母亲就要出去卖鸡蛋。两个姐姐为家争光是功臣,再说在外读书也不常回来,妹妹尚且年幼,这喂食、喂水、捡蛋的活计自然就责无旁贷地落在我身上。哪个孩子不贪玩呢?我心里忿忿不平,有时难免消极怠工,隔好长时间才去鸡舍看一次。父亲的心非常细,为便于管理,他把当年鸡和隔年鸡分笼饲养。有一次我捡蛋时发现一只当年鸡的肠子都被别的鸡叨出来了,为了防止父亲回家责罚,我咬牙闭眼总算把受伤的鸡弄出来,再放进一只隔年老鸡进去,来个调包计总算逃过一劫。

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与父亲过招,渐渐地对父亲生出恨意,觉得缺少家庭温暖,想着早早离开家,离开他的魔掌。

是的,我总是那么惧怕父亲。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始终横亘在父女之间,无法逾越。每当在大街上看到女儿挎父亲的胳膊有说有笑的时候,我总会痴痴地目送着他们,继而会有泪在眼窝里打转。

妹妹小我六岁,可能是因为老小吧,是我们姐妹四个中最得宠的,也是唯一一个敢与父亲顶嘴的。有一次,父亲进城,我和小妹去接他,小妹很自然地挎起父亲的胳膊向前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挎起父亲的另一只胳膊,我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观察父亲,我竟然发现父亲面露幸福的笑意,父亲什么时候变得慈祥了。但是,我还是从没有拉过父亲的手。

是的,我从来没有拉过父亲的手,从来没有切身体会到父亲手掌的温暖。

现在想来,当年农村重男轻女的风气多么严重,父亲却始终坚持着供我们四个“赔钱货”读书,他一方面顶着“绝户”的压力,一方面用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供养我们,将四个乡间柴丫一个个全部送进了城市。他大把的青春年华无私地奉献给了我们,我们还向他老人家索要什么呢?

这一次,父亲病重不能自理了,我们才帮父亲擦脸,擦手,擦身子。而真真正正握住父亲的手时,父亲的手却是如此冰凉。是的,冰凉,彻骨的冰凉。我反复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父亲的手,想与死神做一次绝不妥协的抗争,

但是,我们终没有留住父亲,在5月里的一天,父亲离开了我们。从此,我再也拉不到父亲的手,那是一双看似冰凉粗糙却一直为我们遮挡风寒的大手啊。从此,我就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父亲已经走了40多天了,我日思夜念着,只希望梦中能再次拉起父亲的手。我也一直愧悔,为什么直到今日,我才感觉到来自那双手的温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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