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旅馆

2016-12-02 17:07陈东亮
啄木鸟 2016年12期
关键词:胖女人滑板车月牙

陈东亮

男孩儿伏在滑板车上缓慢前行。没有名字的旅馆悄悄缩向身后。

今天很奇怪。男孩儿感觉心里塞着团破麻,堵得难受。他停下滑板车,回头看了看,仍然没有女孩儿的身影。“月牙!”他悄悄嘟囔了声,赶紧闭了嘴。他不知道女孩儿的真实名字,所有人的名字都是临时的。女孩儿喜欢笑,眼睛眯起来像月牙儿,他就叫她月牙,女孩儿便咯咯咯地笑。她的笑声有敲铃的余音,通过耳膜润到他心里。他们有时偷偷私会,这有点儿奢侈了,所以,每次见面的时间都是以秒计算的,但男孩儿很知足。就在不久前,男孩儿还吻过女孩儿的眼睛和嘴角。那是个晚上,在卫生间,男孩儿用硕大的手抱住了女孩儿的头,他的嘴唇在她脸上月光般掠过。女孩儿嘟着嘴唇,碰了碰男孩儿的眼睛,吻了他侧脸流血的伤口。接着,女孩儿推开他,迅速逃开了。男孩儿的伤疤是因为女孩儿。傍晚,那个让人恶心的女老板,拎着板凳腿砸向女孩儿时,男孩儿正巧碰上,他快速移动着滑板车,团身护住了女孩儿。板凳腿上有个带尖的东西,划破了男孩儿的侧脸,可是男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

“这里真他妈的像个监牢呀!”男孩儿心里说着,瞥了眼旅馆大门。

半闭着的旅馆大门红漆斑驳。说是旅馆,其实没有招牌没有名儿,外面看上去像个农家院。院子还有个后门,但没见开过。里面,其实就是用工厂仓库改建的十几间房。仓库大门小得同时过不去两个人,房间分布在走廊两侧,东侧卫生间倒是分了男女,但水管时好时坏,总也冲不干净,尿骚味儿在走廊里来回乱窜。屋前屋后种着几棵杨树,风吹得叶子哗啦啦地响。四周院墙顶上覆着水泥,上面插着闪着寒光的尖玻璃。大门一般情况下都闭着,看门老头儿的眼神冷得像冰。

“都几点了,她还不起床,真懒呀!”男孩儿突然心里很空旷。

“看什么看,抓紧走!”背后的声音,棒子般砸了过来。

“狗日的!”男孩儿心里暗暗骂了声,但声音卡在牙缝里,没有发出来。他努力咀嚼了几下,似乎把声音嚼碎,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男孩儿乜了眼邱老板,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了下。他心里一哆嗦,接着用力点了点头,扭身往前滑行了。

街还是这条老街,人还是这批人,没什么变化。昨晚刚下了小雨,地皮湿漉漉的,金属轮与柏油路摩擦出奇怪的声响。现在,男孩儿整个人是趴在滑板车上的。男孩儿想着女孩儿的样儿,就开始咧嘴笑,她害羞的样子挺逗人的。男孩儿忽然感觉自己英勇无比,像个魔术大师,“无影腿”藏在路里面,上身贴着地面弓着腰走路。什么水泥呀路面啊,他都能从里面趟着走。滑板车是特制的,曾经换过几次,板子在加长,男孩儿在不断长高嘛。现在的滑板车是铁的,他刚好能趴在上面。其实,用不了太长的板儿。他一个半截人儿,双腿缺失,空荡的灰裤腿扎起来,系到大腿根部。男孩儿上身是裸着的,他最近一直在清洗上面的黑油泥,这些破东西在身上似乎永远也搓不掉。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干,就像那个女孩儿月牙,最近常洗脸“漂亮没够”一样。仓库的卫生间里有两个水管,安装得很低,就是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月牙没有胳膊,走路有些弓腰,向前探着身子,似乎随时要趴下。但女孩儿的脚很神奇,那双脚会缝衣服、会写字,像男孩儿的手一样粗壮。他看到她,就有些心疼,让她走路当心些。女孩儿对男孩儿的关心,装得很诧异,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咯咯咯地笑。女孩儿洗脸的时候,会坐在地上,伸出一只脚沾点儿水,往脸上抹。她洗脸的动作熟练但滑稽,像盘起来的一只烧鸡。洗完脸的女孩儿忽然变得漂亮,眼睛也大,很深很清澈的样子。她会转头看着旁边的他笑。他也会咧开嘴笑,搓身体的力道便更足了。

他们认识好几个月了。女孩儿还有些神秘,几天前她在院子里突然对他说:“我听懂了,树上的麻雀在说话!”

“它们说的什么?”男孩儿抬头向树上望了望,问女孩儿。

“不告诉你,中不?”女孩儿说着说着脸就红了。

这些天,男孩儿一直在想女孩儿说的话。“麻雀还会说话?”男孩儿边向前爬边嘟囔。

男孩儿的身上脸上都很黑,用邱老板的话说,是非洲的杂种!女孩儿的老板姓杨,一个胖胖的长发女人。胖女人占的空间大,她到哪儿,就会把哪儿的阳光挤走。最近,老邱和胖女人住到了一起。他们那个房间里,晚上常传出胖女人哼哼吱吱猪仔般的叫声,一会儿,老邱就鼾声如雷。这是男孩儿最希望听到的。男孩儿住的地方,和女孩儿隔着几个房间,走廊的地板深夜有些凉,可男孩儿的心里滚烫。半夜假装上厕所,男孩儿路过女孩儿房间时,就会停一下,然后轻轻咳一声。他在卫生间等着,过一会儿,女孩儿就会溜出来。

男孩儿向前爬了一阵儿,停了停,又回头看了看。没有名字的旅馆,已经看不到了。

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瘦得像油条。已听不到蝉声,太阳还没出来,东方天空的大团灰白中,呈现着模糊的红。卖早餐的小贩,撩起大团的烟雾,包子、油条的混合香气,夹杂着下水道味儿四处冲撞。虽已习惯多年早餐只有个馒头,男孩儿还是努力直起身,吸了吸鼻子,这些香气算是早餐的作料了。中午在街上不回去,午餐呢,老邱会给块饼。晚餐吃碗面条儿,老邱和胖女人轮换着用蜂窝炉子做饭。男孩儿当然吃不上菜,老邱把钱看得比他亲爹还重要。幸运的时候,男孩儿能喝点儿菜汤儿。

男孩儿立住停了停。他还算幸运的,因为毕竟有屁股,左右大腿根还剩一小截儿,这能让他保持平衡。

“快点儿滚!烧鸡。”有人开始训斥他。

男孩儿恨透了路边的小贩们。他努了努嘴,恨恨地骂了声:“娘的。”但声音贴着地皮被风吹跑了。说实话,男孩儿像极了精心捆扎的烧鸡,身上多处用绳子捆扎住,脖子上还挂着个脏兮兮的帆布兜儿,里面的搪瓷缸和硬币发出不老实的窸窣声响。男孩儿儿叉开双手,在空气中夸张地伸了个懒腰。他的手掌异常粗大,有层厚厚的老茧。但是,他的手接着就死人般垂了下来。

男孩儿想说:“老子有名字!”但是他没有说。男孩儿叫史发祥,家里有弟弟、哥哥和爹娘。奶奶眼睛不好,他常在奶奶眼皮底下偷东西吃。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喜欢打架和逃学。后来就被人拐走了。男孩儿常努力想这些事儿,但他感觉又实在想不起什么。再后来,男孩儿姓过张,姓过王,这几个月他突然又姓邱了。这个姓邱的老板,花八千块钱买下了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交易是他眼睁睁看到的,就是在那个没有名字的旅馆完成的。邱老板让他喊爸爸,还给他起了个好名儿——邱雨滴,他知道这是应付警察的把戏。

远处的眼睛,在炙烤着男孩的后背,男孩儿能感觉得到。

滑板车像条小船,他的两只手是船桨,水般的风灌满街道。自行车、电动车逐渐多起来,在他身边快速闪过。偶有行人的脚在他身边停停,待一会儿,又快速前行了。有男人的、女人的甚至小孩儿的脚。一片片好看的鞋子,在男孩儿眼前晃来晃去,但他懒得抬头看他们。他只想快点儿到达医院那个破地方,尽快完成任务回去。

他滑行节奏感强,双手左右开弓。女孩儿月牙似乎在前面等他呢。

男孩儿的任务,当然是讨钱。邱老板说,每天最少要讨到三百元。

男孩儿开始用粉笔写字,他在柏油路人行道边上写了一大片字:“我叫邱雨滴,自幼患病,双腿截肢,无钱看病,求好心人赏个饭钱。”男孩儿儿原来是不需要写字的,每天也能要到几百元。搪瓷缸里的钱多了,他就抓起来放进书包里。缸子不能空,里面始终保持着几块钱的零钱和硬币,这叫“引钱”,和中药引子一样。可是,钱越来越难要,也需要不断想新招儿。邱老板脑瓜灵光,教他写字。男孩儿认识一些字,但想写好不容易。男孩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学,比着报纸上的标准字体写。写不好邱老板就用针扎他,不给他饭吃,拿木板子打他。邱老板对男孩儿说:“只要能要来钱,叫你喊爹、吃屎,你都得干!”

男孩儿就是在练字的时候认识了女孩儿。几个月前的那天晚上,男孩儿趴在后院的石灰板上,反复练习邱老板编好的几句话。月亮是灯,石灰板是纸。夜风钻进男孩儿露着棉花的黑袄袖,吹进他的骨头缝里。男孩儿写下“雨滴”,手就有点儿哆嗦了。“你写得真好看!”背后突然出现了个女孩儿,穿着运动服。男孩儿转头看了看她,女孩儿笑了笑。女孩儿圆脸,笑起来嘴角向上翘着,长得很喜庆。男孩儿什么也没说,继续写。男孩儿喜欢“雨滴”这个名字。后来,男孩儿就听见女孩儿在抽搐。男孩儿又扭头看了看她,女孩儿脸上明晃晃的,上面飘着很多月亮的光。那天晚上,男孩儿失眠了,女孩儿空荡的上衣袖子一直在他眼前晃动。

认识女孩儿后,男孩儿碰到她,总盯着她看。女孩儿也在偷偷看他。他发现女孩儿眼睛里有清水样的东西。有天晚上,男孩儿没讨够钱,在后院被罚站,他遇到了同样挨罚的月牙。天很冷,石灰板尸体一样躺在那儿,他们哆嗦着在冷空气中硬挺着。后来,他们开始哭。男孩儿在这边哭,女孩儿在那边哭。月牙儿升起来,在天上朝着他们笑。后来,他们都不哭了。

女孩儿问:“你多大了。”

男孩儿说:“十七了。”

女孩儿说:“我比你大一岁,叫我姐姐吧。”

男孩儿歪头看天上的月牙儿,说:“我以后叫你月牙吧。”

月光涂在女孩儿脸上,她一直在咯咯咯地笑。从那以后,男孩儿就叫她月牙了。

“妈的,别说话!”那个坚硬的声音,刺破夜色传了过来。

男孩儿想到邱老板,浑身就哆嗦。老邱这个狗日的,比原来的老板更狠,治人的法儿更多——扇耳光,用树枝抽,烟头烫,使劲扭脸,不给饭吃,罚站……同屋的“歪脖”顶了他两句,他就掏出他那个脏东西,往“歪脖”脸上撒尿。更可恨的是,邱老板让逃跑的“驴长脸”吃大便,还挑了他的脚筋。

邱老板说:“每天讨不够钱,就打死你!”他还说,“你个小狗日的,残废得越狠,就越值钱,也更容易要到钱!”

男孩儿扭着身子,开始在柏油路上用力写字。男孩儿越是想女孩儿,就越用力写,字儿也更有劲儿,粉笔头都快被摁断了。女孩儿的笑和空中的月牙儿,总在男孩儿眼前飘过。这当儿,不知道女孩儿在哪里呢?她一定在另一个街口,给人磕头吧。

很多人围着看,大家都说,这小孩儿写的字怪好看哩。男孩儿又看到一大片各种各样的脚和漂亮的鞋子。男孩儿写完字就开始磕头。男孩儿忽然感觉很饿,肚子叽里咕噜响。男孩儿常幻想着,搪瓷缸里盛着满满一缸子大肥肉,他会端给女孩儿吃。女孩儿好久前告诉男孩儿,她想吃肉了,做梦都流口水。邱老板答应他,只要讨到五百、一千,就赏他顿肉吃。男孩儿想着想着就使劲儿磕头。他的额头一层土灰,甚至出现了斑斑血迹,火烧火燎地疼。

有双眼睛在盯着他,那是街对面的老邱。

男孩儿知道老邱的那些把戏,他也在讨钱,背着个布兜儿,说是来看病,钱被偷了。老邱笑起来显得很和善,眯着的小眼睛藏进满脸的皱纹里,很像农村来看病的老头儿。“歪脖”和“驴长脸”会在附近路口讨钱,老邱便在这附近徘徊。

男孩儿想过逃跑,他甚至鼓动 “驴长脸”逃跑。男孩儿也想跟着跑,他有一阵子天天在想。但是,往哪里跑,能上哪里去呢?可是,老邱按照惯例“审问”他时,男孩儿又报告了。邱老板让他当“内奸”,男孩儿不敢不干。接着,发生了很恐惧的事情,“驴长脸”的脚筋被老邱挑断了,血流了一地。后来,“驴长脸”常半夜大叫着坐起来,双手乱舞。

男孩儿想着想着,就扭自己的脸和身子,扭得生疼。

这天,男孩儿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邱老板提前收走了男孩儿讨的钱,命令他再待会儿。那天总共讨的钱不多,也就百十块钱,但邱老板破天荒地没有打他。回到旅馆的时候,那一瞬间,男孩儿甚至有点儿感激老板。

男孩儿没见到女孩儿,她应该已经睡了。同屋的“驴长脸”和“歪脖”也睡了。没有床,草苫子上铺着个凉席,上面还有个破烂被褥。“歪脖”两只脚都盘在膀子上,睡觉也那样,没个正形儿。据说,“歪脖”一两岁的时候,腿就被掰断了,然后又套上根管子,让他的腿往脑后慢慢长。邱老板说,“歪脖”的样子最好看,也最值钱。

那晚,男孩儿怎么也睡不着。月亮升起来,夜风和月光水一般灌满大半个屋子。树叶的影子穿过玻璃窗,射到屋墙上,很亲热地晃动着。男孩儿忽然想去卫生间洗把脸,但双腿灌铅般沉重。他摊开脏兮兮的手,捧起把月光涂到脸上,接着用力揉搓着。月光在他不断晃动的指缝里蹦跳着。男孩儿拿开手,忽然发现墙上有两只麻雀的影子。男孩儿爬到窗边,他果然看到树上停着两只麻雀,它们互相用嘴捋着羽毛,抖动着身子。

男孩儿又想女孩儿了。这会儿,女孩儿如果没睡,也应该在看月光下的麻雀吧。女孩儿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真是神奇。男孩儿知道,女孩儿那里住着四个人。胖女人真缺德,先是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女娃儿,在外面讨钱。月牙说,杨妈(胖女人)每天早晨喂娃娃安眠药。那娃娃白天一直在睡,似乎没醒过。到了晚上,娃娃几乎不哭不闹,在屋里踱来踱去,似乎不舍得睡,想想心就疼啊!再后来,女娃儿白天晚上一直昏睡,根本不醒了,也不知道吃东西了,接着,就不见了。男孩儿常怀疑后院有片新掘开又整平的新土,就是埋女娃儿的地方。半夜里,那里似乎有游丝般的啼哭声不断飘过来,让人心惊肉跳。可是,胖女人似乎没什么感觉,她现在又弄来一个三岁多的小孩子,照样天天上街“演戏”,简直丧良心啊。

女孩儿悄悄给男孩儿说这些的时候,是他们一周前合作的时候。这次合作讨钱,是男孩儿的主意,也是邱老板和胖女人的合作。邱老板又给他们编了新故事,可怜兮兮的。他们这次跑到大东环开发区,扮演找妈的姐弟。

音箱的声音很带劲儿,穿透燥热的风,似乎要把整个广场搅翻。女孩儿的歌声很好听:“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女孩儿边唱边哭,男孩儿一直在磕头,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儿,也跟着啊啊啊地哭。

临近中午的时候,女孩儿忽然对他说:“我们找机会跑吧!”

“怎么跑?”男孩儿瞪大眼睛,忽然有种窒息的眩晕感。这种感觉刷地冲到几年前。男孩儿被人拐走后,他也跑过,在玉米地里待了半晚上。他在里面跑啊跑啊,耳边全是那些人的怒骂和嘶吼声。这些声音在暗夜里特别响亮,惊雷般追踪着他。男孩儿双腿乱颤,奔逃中摔倒在一座新坟上,他们便逮住了他。男孩儿嘴里满是新坟上的泥土。那些人先是对他一阵毒打,接着给他扎针。男孩儿感觉浑身麻,后来就昏睡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双腿不见了。

“先找警察!”女孩儿说,“我最近认识了个好警察,是个好人,很关心我,问这问那的,可是我啥也没敢说。”“那我们能去哪里呢?出去会不会饿死?”男孩儿说。他佩服女孩儿的勇气,但还是往四处看了看,拿手指在唇上轻轻嘘了声。远处,子弹般的眼神接着射了过来。

女孩又开始唱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男孩儿盯着女孩儿看。女孩儿朝他笑了笑,脸红了。

屋子里暗下来,月亮似乎藏到了云层后面。男孩儿闭上眼睛,但他心里是满满的月光。男孩儿握紧了拳头。

第二天早晨,男孩儿听到了很震惊的消息:女孩儿被卖掉了!“歪脖”告诉他,胖女人嘟囔着说才他妈的卖了六千元。男孩儿晕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后来男孩儿醒了,开始啊啊啊地哭。

男孩儿忽然想起了什么。男孩儿护住女孩儿,替女孩儿挨打的事情,让邱老板愤怒。他骂过男孩儿:“你他妈的老实点儿,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就是女孩儿嘴里说的好警察。

这年秋末的一天,有个男孩儿报了案。我们辉城公安局接着组织了专项打击。

当时,“组织残疾人、儿童乞讨罪”已入《刑法》,但说实话,查处此类案件难度很大。

某个温暖的上午,我们控制了那个小旅馆。那个旅馆里,竟然没见到一个儿童,许是某些人听到了什么风声。同时,几乎所有的残障人士都说不是被胁迫的。后来,我见到了这个叫邱雨滴的男孩儿,他给我讲了他的经历和故事,他说是他报的案。邱雨滴吐字清晰,说他愿意作证,需要他的时候,他会随时站出来说清楚被残害、被胁迫的事实。“那些狗日的东西!”他边说边骂。

男孩儿后来说他想见女孩儿,但是找不到。说完,他就啊啊啊地哭。

我压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告诉男孩儿:“那个女孩儿也在辉城,已经被解救,现在在一家文化公司打工,她在练习用脚写毛笔字,而且写得不错呢,标准的颜体。爱心人士给她赞助了电脑,她业余还开了个网店。”

下午,男孩儿见到了女孩儿。女孩儿已经改了名字,叫陆诗宣。

他们一直在谈,又是哭,又是笑。让我惊讶的是,男孩儿最后死死揪住女孩儿的衣服,不想离开。女孩儿有些着急,反复说着一句话:“俺想找个正常男人结婚!”

我拽开了男孩儿,告诫他:“不要做违法的事情!”

一周后的晚上,发生了更诧异的事情,男孩儿死了。他乘着滑板车,滑向了护城河……

多年以后,我写这篇小说前做了个很奇怪的梦。男孩儿的滑板车,变成了大鸟的翅膀。翅膀长在男孩儿身上,他舞动着翅膀,在辉城上空绕着圈儿飞来飞去。多彩的光晕和蓝色的风,在男孩儿身边流淌。

醒来后,那个旅馆一直在我眼前晃。它没有名字。

责任编辑/张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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