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谁在读诗?

2016-12-05 16:24李少威
南风窗 2016年25期
关键词:读诗诗人诗歌

李少威

即使在诗歌最寂寥的时代,上帝也会选定一部分人来回应那些真正的诗人,就像现在选定了“小布尔乔亚”。所以,能触及灵魂的诗歌永远稀缺,能写出这种诗歌的诗人也永远不会“饿死”。

成都太古里“方所”书店里的一场诗歌朗诵。

据说诗歌正在回暖,或者已经回暖。

人们有充分的论据:2013年6月1日上线的APP“为你读诗”,单篇阅读量过百万的并不鲜见;2015年初上线的中国诗歌网,每天收到新诗来稿约1000份,旧体诗词约500份;2015年春天,余秀华一夜爆红,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销量超过15万册,是20年来诗集销量翘楚。

“回暖”,是相对1990年代以来的当代新诗的衰落而言。1994年,诗人伊沙写下一首《饿死诗人》,尖锐揭发了那个时代诗人群体被社会冷落后的心理悲鸣:“饿死他们/狗日的诗人/首先饿死我/一个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帮凶/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

而现在,白话诗诞生正好100年,似乎又有一大批人开始热衷诗歌了。问号打在“身份”这一栏:他们是谁?

时代和诗歌

谁在读诗很重要,用经济学逻辑来思维,就是诗人群体必须解答“诗歌的市场在哪里”的问题。回顾诗歌20余年沉寂期,许多诗人和评论者一再提出“诗人的困境”这一命题,它并不是诗歌本身的困境,而是市场的困境。

诗歌是一种关于修辞的艺术,哲学家斯坦利·罗森认为“修辞的对象是人的灵魂”,这意味着诗歌本身是指向人类的一部分永恒价值的。

然而诗歌和灵魂之间并非毫无障碍,灵魂始终等待诗歌,但诗歌必须有抵达力和穿透力,才能实现两者的结合。就像卵子和精子的关系,没有抵达力的精子在半途就死亡了,而抵达的精子还需有足够的穿透力才能进入。抵达力和穿透力,都依赖一种叫“顶体酶”的蛋白质,如果它缺席、不足或活力不佳,就产生了生殖的“困境”。

诗歌的“顶体酶”,隐藏在当时的社会集体心理状态中,它既作用于诗人,也作用于受众。

1980年代的中国掀起了一阵诗歌狂潮,全国有数万个诗歌社团,几百万人在写诗,读诗者更不计其数,那是诗人的黄金时代,至今被诗家缅怀。然而这一狂潮不能完全归因于当时诗歌的艺术成就,“第三代诗人”的代表杨克将之概括为“幸运地碰上了一个好时代”,因为经历了数十年的个性压抑,在那个时代里有天赋的人一写出某件作品,就是一种创新。诗人、作家土家野夫也认为,那是“积压之后的爆发”,是不正常的,“一个国家不可能有这么多诗人”。

概而言之,在一个所有人都作为体制的“囚徒”被释放,而构建个体感和自我意识的文化营养却依旧匮乏的年代,诗歌的原始功能被催化了,它在有限的时间里偶然抵达了灵魂。柏拉图认为诗歌具有“狂迷性”,1980年代就是“狂迷性”的闪现,这个时候的诗歌几乎不依赖物质现实而自在人心。

全民理想主义在1980年代末彻底终结,1990年代的人们不再奢谈宏大叙事,而是被卷入经济的粗放、野蛮的发展潮流,物质主义开始在社会上逐步占据价值话语,大多数灵魂主动关闭了与诗歌互动的窗口。海子死了,伊沙发出了“饿死诗人”的愤懑一叹,此时的诗歌,仍然是一面映照灵魂的镜子,只是落满了灰尘。

社会的物质化催生了新的集体心理,人们从市场训练中习得了个体独立性,但也失去了过往有所依附的那种安全感。这时,人们处于快速行进途中,需要的不是终极但虚幻的意义感,而是为功利状态寻找一种高级肯定。于是,“打鸡血”的文字盛行,除了世界顶级励志大师杰克·坎菲尔德和马克汉森的《心灵鸡汤》风行一时之外,“鸡汤诗人”汪国真红透一时,林清玄、刘墉、罗兰的散文作品也洛阳纸贵。

2014年,网络上掀起一阵“反心灵鸡汤旋风”,年轻人集中用“段子”的形式攻击空乏、功利、麻醉的文字,某种程度上标志着社会结构变化带来的审美需求转向的完成。经过20多年的突进,有一批人通过自身的奋斗或前辈的努力,已经实现了阶层跃升,可以对着镜子为自己的阶层地位化一个合适的妆容了。

于是,过去总是慢时代半拍的诗歌跟了上来,以“追尾”的方式撞上了这批人,用来描述他们的集合名词就是“中产阶层”。

“小布尔乔亚”

2009年,诗评家杨四平编著的《中产阶级诗选》推出,在当时引来争议四起。文艺批评家蓝棣之是一个支持者,他在序言中写道:“中产阶级立场写作”的高调出场,使诗坛处在一个重要的“引爆点”上,自1990年以来一直在不断被边缘化的诗坛,很快就会来一个“大转变”。

今天发生的一切,看上去都佐证了7年前杨四平和蓝棣之在诗歌未来方向上的洞见。

因为标准不一,“中产阶层”至今仍然是一个很模糊并充满争议的概念。今年7月份,《经济学人》杂志认为目前中国有2.25亿中产阶层,他们的标准是家庭年收入在8万元至30万元人民币之间的群体。还有不少国内研究机构也按照不同的固定资产、流动资产标准,对中产的规模给出不一致的估计,综合各种估计,中产的比例,大约占人口的10%~20%。

无论如何,我们凭直觉就可以感知的事实是,的确存在一个经济地位和文化趣味相近的中间群体,正通过行为显示他们的存在,并试图引领社会价值潮流。

成都太古里“方所”书店里的一场诗歌朗诵。

这个群体的阶层跨越,是在社会结构整体变迁中刚刚实现不久的,因此他们尚未建立牢固的身份共识和文化自信,而处于一个探索阶段—自我“定妆”期。他们正在通过共同喜欢某些东西来刻画群体的肖像细节。即便比例不大,但在中国巨大的人口基数下,他们的绝对数量不容忽视,所以他们喜欢什么,就会成为一种现象。

当然,如果他们中有一些人喜欢读诗,诗歌就会“回暖”。

由于中产是新生阶层,这群数量庞大的人,对底层生活仍然保有记忆,因此有一种回坠的焦虑;风险社会的特征频现,更加剧了这一焦虑。而向前看,上层利益格局已基本定型,社会地位往前挪动越来越艰难,有一种行动上的无力感。中产所面临的风险和焦虑,很大程度上来自环境的不正义因素,但他们无力对抗,或者说从基因里就不想去对抗。这种基因来自传统,人们有一种退缩的习惯,对外部的不正义有极强的耐受力。而对中产而言,争取的空间不大,而退缩的空间则绰绰有余,后面是社会底层的“大后方”。

一部分中产在持续地“小布尔乔亚化”,自私,患得患失,不担当,缺乏公共责任意识,在现有条件下尽可能精致地生活,是他们的基本特征。奶粉不行,就到国外去购买;空气不行,就戴上口罩。就像于丹告诉人们如何对抗雾霾那样,她说:“关上门窗,尽量不让雾霾进到家里;打开空气净化器,尽量不让雾霾进到肺里;如果这都没用了,就只有凭自己的精神防护,不让雾霾进到心里。”

“小布尔乔亚”式的中产,既怯懦,又不甘心,只好在外形和审美上勤于打扮自己,至少可以从群体形象上获得某种补偿,以加固其赖以存在的心理优势,诗歌就是其中一种工具。这个时代的诗歌,使命不再是解构或启蒙,而是提供一种纯审美对象。正如蓝棣之在《中产阶级诗选》序言中引用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的观点所说:“传统作品提出社会问题的功能,已经让位于现代主义作品的纯粹审美功能或艺术形式语言的实验。”一些诗歌痛快地迎了上去,或者写作者本身就是“小布尔乔亚”。

中产里最积极为自己“定妆”的那一部分人,是文青和小资的合体,“远方”是他们幻想的神坛,诗歌则是他们日常的“咒语”,正是这些人在对诗提出稳定的需求。

汪国真那句著名的“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大概是“诗和远方”的雏形;后来高晓松在狱中写下“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进一步向人灌输了诗歌的逃避现实和自我慰藉的功能。

诗似乎更受欢迎,因为远方更贵。

“回暖”还是泡沫?

尽管工具性很明显,但不可否认,“小布尔乔亚”式的中产是读诗群体中比较懂诗的,他们是对诗歌真正热衷而且有能力辨别和回馈好诗的那批人。在诗歌一边被嘲讽、一边被“量产”的时代,他们的存在非常重要。

无论在古代中国还是古典时期的希腊,诗都曾经拥有和哲学比肩的地位,而今天,已经很少有人会仰望诗歌。这与“自由诗”被部分人理解为毫无规则地胡乱说话有关。2006年“梨花体”、2008年的“只盼坟头有屏幕”、2010年“羊羔体”、2012年的“废话体”,都被社会群起而攻—两年一爆发,诗看上去就是“废话+回车”;再加上诗歌评奖丑闻迭出,大众平时对诗没有兴趣,偶尔的关注只是来看诗的笑话。偏偏此时,却还有一些诗人们要以精英姿态站出来和大众抬杠,甚至表示对大众智商的怀疑。

诚如诗人杨克所言,个别诗人闹笑话,不是诗的问题,是人的问题,这在所有领域都在发生。然而客观上已造成的破坏,短期内难以修复;诗歌被大众认作是一种门槛极低的写作,也不易改变。似乎为了对抗这种观感,一些诗人便热衷于写一些所谓“难度诗歌”,进一步“独自玩耍”。

今天诗歌的所谓“回暖”,主要是就供给状态而言。网络的普及,让诗歌的生产和传播都非常便利;而诗歌在文体上的简短、自由特性,又让写作至为方便。于是网络开启了一个诗歌的“草根化写作”时代,人人皆可写作和发表诗歌,它的确成全了一些诗人,比如直接带动了诗歌热的余秀华,以及更早前的工人诗人郑小琼、许立志。不过,这是以不计其数的“烂诗”(作家方方语)为代价的,这些“烂诗”,大多数没有人读(缺乏抵达力),偶尔被读到,客观上也会让人失望乃至产生对当代新诗的不屑(没有穿透力)。

对大众而言,诗歌的“产能过剩”其实是诗歌的自伤,但在诗歌圈子里则被认作是繁荣的指征。2014年,一名诗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网络发展激发了很多人写诗的激情,每天诞生上万首诗歌,诗歌产量要大于唐朝,从这一点来说,是“蓬勃”的。这其实是诗歌圈子的“GDP崇拜”,它直接向社会提出了一个直觉反应式的问题: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诗人吗?

在余秀华正火的时候,许多出版社上门求诗,她只授出两本诗集的版权。问她原因,她说:“一下子出几本诗集,谁要看啊?”

社会永远需要诗歌,但并不急需当代诗歌,毕竟好诗的存量非常巨大,很早以前,毛泽东就说过一句幽默而无情的话:“新诗我是不看的,给我100块大洋也不看。”教室里、图书馆、诗歌圈子内部以及研究者的案头,当代新诗是常备的,但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则几无踪影。读者已经没有主动寻找诗歌的习惯,而是诗歌在寻找读者。毕竟,无论是余秀华的火爆,还是“为你读诗”的成功,都是以“推送”的方式来实现的。“回暖”也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回”指向1980年代,而那个时代不正常的狂迷永远不会重现。

不过,即使在诗歌最寂寥的时代,上帝也会选定一部分人来回应那些真正的诗人,就像现在选定了“小布尔乔亚”。所以,能触及灵魂的诗歌永远稀缺,能写出这种诗歌的诗人也永远不会“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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