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一无所有”之惑

2016-12-05 16:39曾于里
南风窗 2016年25期
关键词:中产阶层自卑文艺

曾于里

当他们还未踏进都市时,在那个有限的经验世界里,他们很可能是优秀的、富足的,他们也因此有着较为强烈的幸福感。但新世界的一切,轻而易举的财物、唾手可得的房子、天长地久的爱情,让他们瞬间发现自己的“贫困”。

2016年11月19日,广东广州,下班回家的阿铭(右一)在狭窄的出租屋内做运动。阿铭今年毕业于广州一家二本学校,毕业后他和同学在城中村里合租。

前段时间,一篇《我上了985、211,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或者,也不能这么说》(下文简称《一无所有》)的文章刷爆朋友圈。笔者朋友圈中的在校大学生,几乎都转载了这篇文章,并表达了相似的困惑。文章作者是复旦的一名才女,她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自述了她就读复旦之后,发现与他人差距后自卑且痛苦的心路历程。

这篇文章在公号刊发后阅读量迅速突破10万+,点赞近8万,评论区的几条热门评论,最高点赞也达2.4万,足见文章的火爆程度。这些评论表达的其实也是相似的情感,即自卑。

因文章扩散的迅速,影响力的巨大,许多评论纷纷关注这种自卑情绪背后的动因,但批评大学生自恃清高、眼高手低的声音明显占据了上风,最终以文章作者宣布其公号“停更”而终结。事件看似告一段落了。不过,这篇文章在大学生群体中如此流行,获得如此大的共鸣,难道仅仅是如评论所说的,“浮躁与虚荣已经成为很具普遍性的大学病症”?抑或这种心态其实折射了某种结构性的社会问题?

2016年11月19日,广东广州,下班回家的阿铭(右一)在狭窄的出租屋内做运动。阿铭今年毕业于广州一家二本学校,毕业后他和同学在城中村里合租。

贫困感

《一无所有》一文中,作者在小县城读初中时,鹤立鸡群,“那时候不学习,老看漫画也能考全校第一,记住一句樱木花道的‘我是天才,大喇喇地就写在课桌上”。

可上了全省名校衡水一中后,才发现身边会读书的人比比皆是,第一次考试她全校排名600名开外,第二次800名。“然后开始自卑。很深很深的那种,引以为豪的东西全碎了。”

付出了很多努力来到复旦,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更加凸显了。“家境。外表。见识。人脉。情商。哪一个不重要啊。你以为考上985、211,就能像你高中老师说的那样万事大吉了吗?”

“我大一大二的自卑心,比上高中那个时候还要深,发现有买个一万块钱的包不眨眼的,发现有三天两头去吃人均500的饭馆儿的,发现有“五一”3天小假期还要出国玩一趟的,发现有这么一种人,学习好不说吧,长得还好看,长得好看,还有男朋友,有了男朋友,人品偏偏也那么好,羡慕嫉妒,恨不起来对方,只能恨自己。觉得自己算是完了蛋了,努力什么,再努力也买不起上海的一套房子,人家上海土著的同学家里都有两套了。”

这直接摧毁了作者的心理底线,她一度因此陷入长时间自卑并且自暴自弃,“越自卑越不想动,越不想动越自卑,越自卑还越不想怨自己,怨什么呢,老觉得自己家庭条件不好”。

我不想过分苛责这位年轻作者,因为有这样的心态情有可原。从小县城到大都市,这其实是文学史上一个经典的“文学时刻”,个人进入都市,或与豪宅相遇。青年评论者金理曾这样阐释道,该时刻附属于“19世纪小说发展历程的伟大传统”:“在小说中起决定作用的主人公通常都是来自‘乡村地区的‘年轻人”—不一定来自“字面意义上的乡村”或“外省”,而主要着眼于社会阶层—他们走出家门,进入城市,或“被引荐进入豪宅”,由此开始寻找自我的历程。《一无所有》一文的年轻作者的这种自卑无措心态,我们可以轻易在司汤达、巴尔扎克乃至中国当代小说家路遥的小说中读到,这是一种超越时代的共通情感。

自卑与无措,源于贫困感的产生。当他们还未踏进都市时,他们知道的、看到的、感受到的,是有限的,在那个有限的经验世界里,他们很可能是优秀的、富足的,他们也因此有着较为强烈的幸福感。但新世界的一切,轻而易举的财物、唾手可得的房子、天长地久的爱情,让他们瞬间发现自己的“贫困”—原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如此微不足道,自己想达到这样的状态却又如此步履维艰。

贫困感的产生无可厚非,问题的关键在于,年轻人眼中的新世界,是否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许多学者注意到,在一个传媒社会里,传媒在不断塑造甚至控制了受众的认知。学者南帆指出,“现代社会的标志是我们被抛入了大众传媒组织起来的社会,大众传媒就是我们的文化感官。几张报纸、几个电视频道或者几个网站,就布置出了一个大千世界的幻象”,其结果就是韩少功所说的,“人们从现代文化工业那里获取了太多的感受能力及其装备,也从文化工业那里接受了太多有关人类幸福的神话,于是特别容易产生自我感觉的模拟演习,直至在心理上自伤”。

也就是说,《一无所有》一文的年轻作者所看到的家境、外表、见识、人脉、情商、房子,的确是大都市的一部分,但这绝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更不是生活的全部面貌。它们既是真实存在的一部分,也是大众传媒塑造的影像。但年轻作者尚无力甄别这一切,他们从他人的“幸福神话”里轻易发现自己的“贫困”,在攀比思维下,“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足够根据,来发现自己的贫困”(韩少功)。这时,贫困感就更近乎一种被蒙蔽的消极与自卑情绪,它们轻易得到增殖和蔓延。

文艺病

事实上,年轻大学生“一无所有”的喟叹,并不是《一无所有》一文流行之后才产生的,《一无所有》只不过刚好成了这种情绪集中爆发的契机。在豆瓣、知乎等年轻大学生聚集的网络阵地,自卑感、无力感非常普遍。

不过鲜有人思考的一个问题是,遭遇了“文学时刻”的并不仅仅是从小县城来的大学生,也包括大城市的外来农民工,他们才是最能切身感受城乡差距的群体。不过,农民工很少发出类似的声音,这一方面固然是话语权的问题,但在一系列以农民工境遇为主题的农民工文学作品中,这种感受其实也不是最强烈的。为何象牙塔里相对无忧无虑的大学生,“一无所有”的感触尤其深?

如果不那么讲究的话,我们可以把所有的大学生都归类为文艺青年,这是因为读书/阅读这一行为本身是可以深刻影响和塑造一个人的气质和价值观的。借用青年评论家金理的解释,这里的文艺青年并不是说爱好文学或者热衷文学写作,而是“指一种气质,‘浪漫、幻想、自由、表现自我、外向或扩张的、反世俗、求道者,等等。这样一种气质或者形式,在中国的现代史上,一直是革命或者抗争性政治的有效的利用资源”。也即,文艺气质首先意味着一个人的自我启蒙,在革命年代,这种自我启蒙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巨大能量。

不过,文艺青年也极易染上文艺病。金理写道,“越是沉迷于阅读所通向的‘外面的世界,其个人的存在越是容易从他/她所置身的现实世界中、从其与周遭事物的交互关系中‘抽离出来”。而一旦抽离,日常焦虑便也随之产生。换言之,饱读诗书的文艺青年常常会有这样一种自我预期:我读了这么多书,我是与众不同的,“举世混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我该获得的应该比凡夫俗子更多更好。但他们的更好更多,往往又“俗不可耐”,就像《一无所有》的作者自卑感来源之一是:看到身边人随随便便买个包花了上万块钱,隔三岔五就去人均500多的小馆子吃饭,区区3天小长假还要出国玩一趟……而一旦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受挫,这种幻想会置换成巨大的空虚,他们便觉得自己生不逢时,与天斗与地斗与世界斗,自怜自伤自怨自艾,有着吐不完的槽、抱不完的怨。

文艺青年爱自恃清高,生活经验不足,抗压能力差,要么意气风发,要么一蹶不振。《一无所有》的自恃清高和自卑痛苦就是在这两个极端上走。对于这种幼稚病,胡适先生也有过批评:“少年人初次与冷酷的社会接触,容易感觉理想与事实相去太远,容易发生悲观和失望。多年怀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热诚,奋斗的勇气,到此时候,好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渺小的个人在那强烈的社会炉火里,往往经不起长时期的烤炼就熔化了,一点高尚的理想不久就幻灭了。”

因此,《一无所有》一文引来了一些人对于当代大学生浮躁、幼稚、眼高手低等的批评,也非全无道理。

“转正”难

当舆论众口一词地对大学生的幼稚病进行嘲讽之后,《一无所有》作者宣布其公号停更,以大学生“完败”退场,事件似乎由此偃旗息鼓。可《一无所有》在大学生群体中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显然不能简单地作为一个心理问题看待,它同时也是一个社会问题,因为群体性的心态,本是社会状态的折射。究竟大学生“一无所有”之感的社会性根源在哪?

在《一无所有》的众多讨论中,北大学生卢南峰在其公号一篇阅读量仅2000多的文章中,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洞见的看法。他发明了一个词,用以概括这批抱怨的大学生,叫“预备中产阶层”。预备中产阶层的特征是,“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掌握知识和话语权,却没有相应的经济支撑(焦点在房子),对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模仿,对大资本控制的批判和对底层的仪式性同情”。

“中产阶层”是时下舆论里的一个热门概念,虽然学界对于中产阶层的定义含糊不定,不过人们对于中产阶层还是有一个普遍的印象,诸如“一栋房子,一辆车,两个孩子,一条狗”或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假日开着自备车,载着家人外出游玩”。在意识形态的塑造里,大学生是中产阶层的预备军,许多大学生也是这样自我想象的,并且在大众传媒的影响下,他们在生活方式上早就中产阶层化了,比如喝星巴克,看话剧,每年两三次旅游,对新款数码产品的狂热,等等。

然而,当下中国社会日益凸显的一个结构性问题是,上升渠道的受阻,以及日益严重的阶层固化。比如《一无所有》中提到的家境和人脉,这不仅仅是体现在大学生活中,更将延续到他们日后的社会生活中。“父荫和家族的提携,直接决定了自己在职场中的起点和未来。拼爹已经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泛滥至外企和民企的普遍现象”(左志坚)。起点的不公平、规则的不公平,让上升渠道受阻。而户口和房子,更是加剧了阶层的固化。有没有北京户口和北京房子,直接划开了人与人之间的阶层差距;与此同时,由户口和房价造成的阶层天花板,难以打破。即便大学生身处象牙塔中,纵然他们就读于北大、清华、复旦等最一流的高校,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但他们早已从房价的暴涨中感受到切身的恐慌。

卢南峰一针见血地指出,“今天弥漫在这批青年中的不满,是因为预备中产阶层‘转正的渠道被凝滞了”。也就是说,《一无所有》激起了大学生无力感的共鸣,并不仅仅是学业中的自卑,其背后的无意识心态是预备中产阶层“转正”难的悲观预期所引起的惶恐和不满。

这其实是再次提醒我们注意,疏通阶层之间的“转正”机制刻不容缓。否则,虽然《一无所有》引发的舆论风波业已平息,但焦虑、惶恐和不满的情绪却仍在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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