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棋,明智莫如读史

2016-12-05 16:46赵义
南风窗 2016年25期
关键词:流氓士人项羽

赵义

读史让人明智,首先就是可以有勇气反思下原来的一些定见。所谓流氓,可能他却是站在了历史进步的一边;而在所谓正派阵营之中,有些人的有些做派,未必就比他们鄙视的流氓高明多少。

刘邦和项羽,你更喜欢哪一个?

这个问题,不同年龄阶段、不同阅历的人的回答应该是不一样的。我以前喜欢项羽多一点,这还不仅仅是因为对失败的英雄的同情心,以及类似“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些文学描写的感染,很重要的原因还是对于刘邦做过的那些事情,比如打了败仗逃跑时把子女都推下车不管,实在难以接受。

本来嘛,偏好这个东西,不大可能统一。但当后来发现,项羽和刘邦的对比,简约成了贵族和流氓、英雄和混混、正派和权谋的较量,前者总是失败,后者总是胜利,我就感觉到有问题了。还有更进一步的,认为就是这样的事情多了,中国人的国民性变了,一直影响到今天,“中国人的眼睛里再没有了诚实和清澈,出现的全是狡黠的目光”云云。

这样的说法,真的让人坐不住了。历史真的是如此吗?我们的历史文化教育到底应该怎样做,才真正有利于今天的人们呢?清华大学历史系张国刚教授的新书《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对回答这些问题也许会带来一点启迪。

重新认识我们所认定的“历史”

再回到刘邦和项羽的对比这个话题。

刘邦是有很流氓的一面,但有些所谓流氓的事迹,其实也是似是而非的。比如很典型的一件事是,有次两军对垒,项羽抓到了刘邦的老爹,威胁说“今不急下,吾烹太公”。刘邦则回答:“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似乎是刘邦耍流氓的一个证据,但仔细想想,那种情况下,刘邦还有别的选择吗?况且刘邦说的话,前半段还是很在理的,正是这句话救了他老爹一命。并且,如果说刘邦在耍流氓,那么项羽威胁烹掉别人老爹的做法又好到哪里去呢?

再听听韩信对项羽的评价:“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想象一下那个情景,一个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面对有功的部属,把大印放在手里都快把棱角磨掉了,就是不舍得给出去,在这些部属眼里,还有比这更流氓的吗?

老百姓可不是傻子。刘邦带领军队先入关中,规定军队“不得卤掠”,“秦民皆喜”,约法三章,秦民唯恐沛公不王关中。项羽不高兴了,认为秦军主力都是自己消灭的,刘邦纯粹属于摘桃子,又一个刘邦耍流氓的证据。但正如张国刚教授说的,关中也有秦军的主力,只不过刘邦用的是怀柔的软的一手,仗肯定是越打越潇洒,而项羽坑杀了20万投降的秦军,遇到的肯定是后面秦军的拼死抵抗。项羽晚刘邦一步到咸阳,势所必然。

至于后来项羽火烧咸阳,杀子婴,掠夺金银财宝,更是残暴无比。秦朝皇家图书馆的珍贵书籍,秦始皇没烧,却被项羽一把火烧光了。秦王的墓都给挖了,还好没挖干净着急走了,不然可能我们今天都看不到兵马俑了。

就像这个例子说明的,我想,读史让人明智,首先就是可以有勇气反思下原来的一些定见。

再比如东汉的党锢之祸,党锢士人“大无畏”地向邪恶势力斗争的勇气,千载之下,仍让人感佩不已;他们付出的惨重代价,也让人心痛。但如果我们从士人群体和皇帝“身边人”两大集团斗争的角度来看,又不能流于简单的道德情绪的宣泄,而是“可以有深入分析之处的”。

比如引发第二次党锢之祸的名士张俭(谭嗣同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提到的那位),愤于宦官侯览专权贪渎,用激烈手段抓捕侯览家人,甚至掘开侯览母亲的新坟,没收其家的财产。这很能体现当时士人的施政做派。结党士人言行的激进,或者如吕思勉先生说的矫激,是颇遭人非议的。矫激这个词很形容,所谓“矫”意思就是以之为凭借来挟制他人,只要道德正确,似乎可以把一切做法都合法化。比如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说的“杀人者死,而诛及全家;大辟有时,而随案即杀;赦自上颁,而杀人赦后”。矫激具有很大的道德感召力和鼓动力,但副作用非常大。张俭逃亡,“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无数人作出了牺牲;党禁解除后,张俭回到乡里,晚年生活优裕,家境富裕,当时就有人很不满:“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何以生为!”

这种矫激,甚至直接影响到了政治斗争的水平。汉灵帝即位时,太后之父窦武为大将军辅政,与士人领袖、太尉陈蕃关系非常铁,并都有剪除宦官的想法,结成牢固同盟。本来条件是非常有利的,窦武找到太后,说了一番为什么要解决宦官专权的道理,最后是这样说的:对黄门、常侍等等,要“宜悉诛废,以清朝廷”。这直接逼急了当时担任太后住处长乐宫保卫工作、本非斗争主要对象的朱瑀:“中官放纵者,自可诛耳。我曹何罪,而当尽见族灭?”一场血腥的政变下来,局势彻底反转。

所以,今天再回头看党锢之祸,我们不仅要充分肯定士人为守节而不避触祸的气概,也要看到其“机失谋乖”的一面,更要如张国刚教授说的要看到:东汉名士标榜自己的行为是为了伸张社会的正义,实际上潜伏的是自身的政治诉求和经济利益,鼓动全社会为自己疯狂,实际上无助于社会的进步。这是我们在看待东汉矫激士风之时,应有的一个维度。

深刻洞悉人性

说到这里,可能读者朋友会有疑问了,过去我们所认定的是非标准,是不是就要颠倒过来了?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是非曲直之间的界限,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泾渭分明。所谓流氓,可能他却是站在了历史进步的一边;而在所谓正派阵营之中,有些人的有些做派,未必就比他们鄙视的流氓高明多少。

很重要的原因是来自于人性的复杂。刘邦能够约法三章,也是因为他对秦朝暴政下老百姓的遭遇能有同情心、同理心,他懂得人心,安抚人心,这难道不是英雄的作为?项羽虽然是所谓的贵族,但他的作为离老百姓的需求差得太远了。

读《资治通鉴》,会让我们反反复复琢磨类似的问题。曾国藩曾经评论《资治通鉴》说:“窃以为先哲经世之书,莫善于司马温公《资治通鉴》。”张国刚教授认为,曾国藩能这样评价,是因为这部书不光讲道理,还通权变,即“穷物之理、执圣之权”。权变,就是讲实际操作。一本书不仅能讲道理,还懂得讲操作,那启发意义当然就很大了。

而懂操作,体现的是领导力,这就需要对人性有深刻和准确的洞察。张国刚教授认为,《资治通鉴》最有价值的部分,其实是从具体事情上记述和探究王朝的兴衰,如果非要探究人事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比如土地问题、赋役问题等等,自有其道理,但也不能走到推脱当事人责任的地步。

尤其是,在皇帝制度下,本来就没有一个制度化的对最高权力的约束手段。于是,皇帝的行为只能靠皇帝自己来约束,这就是皇帝制度中强调“克己”的重要性。要“克己”,当然更离不开对人性弱点的深刻体认。

争夺大位的道路上充满血雨腥风的唐太宗,之所以超迈古今帝王成为千古一帝,主要体现在他对皇帝本人的品德和作风的探讨和实践。他亲自撰写的《帝范》一书,核心不是如何约束臣下,而是如何克制自己、警示自己。由此,张国刚教授也拿唐太宗和以后的皇帝做对比,指出:让人遗憾的是,唐宋以后的皇帝制度虽然继续发展,但它的发展和完善都是注重于如何控制臣下的方面,无不在驾驭之术上处心积虑,而不愿在皇帝自我约束上动心思。

事实上,纵观过去的历史,我们从一个个政治人物身上看到的是反复出现的如此场景:成功背后不光有所谓的阴谋诡计,更有人性伟大之处的光芒;而失败背后不光有所谓的难以解决的社会政治矛盾,更有人性阴暗之处的弥漫。

就像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唐玄宗,晚年闭目塞听。“上尝谓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夫复何忧!力士对曰:‘臣闻云南数丧师,又边将拥兵太盛,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何得谓无忧也!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有历史学家认为,此时的唐玄宗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可奈何,但说穿了,唐玄宗说的虽然没有法王路易十五那么难听,但本质上不也同样是专制帝王们的一种自私的侥幸心理吗?普通人有这种心理,影响很有限,但一个帝王有这种心理,那就潜藏着国家和民族的大灾难。

说了这么多,其实可以总结成一句话:我们的历史文化教育,恐怕不能是简单地去贴一些道德标签,根据一些过于粗线条的国民性的总结,去找历史上的所谓依据,而需要真正从历史的棋局中体认人性的伟大之处,摒弃人性的丑恶之处。如果我们的历史文化教育变成了权谋术培训班,司马温公地下有知,不知会有多么的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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