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镜头

□张瑞明

早市镜头

□张瑞明

一

早市8点钟散，街对面的姑娘微笑着向我摆手，蹬着三轮走了。烤白薯3块钱一个，从她摊位的顾客看，除去她自己吃的一个，再除去她送我的一个，我能大概推断她挣了多少钱。可她不知道我挣了多少钱。她专心致志地烤白薯，没在意有多少人在我面前的瓷盆里扔钱。瓷盆里大大小小的票子，加上硬币，有一百多元，我的利润应该是她的几倍！

我在她对面摆摊整一个月了，挣的钱足够买一车皮白薯。一个月，我吃了她30个白薯。开始几天，我给她钱，她对我摆着手微笑，后来，我就不再客气。

她再忙也忘不了来送早餐。她用草纸包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薯，从熙熙攘攘的街道穿插过来，左躲右闪走向我。

二

街对面那个小伙太可怜了，年纪轻轻就失去了双腿。他坐在轮椅上弹吉他的姿势很酷，他的歌声也一定很美。只是他最近的头发太长了。他如果能够站起来该多好，一定会有很多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从早上5点一直唱到8点，一定很累吧？还好，他可以吃到我送的早餐。他吃白薯的样子好可爱。

轮椅边那块木牌上，写明他悲惨的命运：他父母双亡，举目无亲，是车祸夺去他的双腿。我想，那条污秽不堪的牛仔裤里，装着的该是一对假肢吧。裤腿很长，一直盖住鞋面，僵硬地撑着吉他。

三

又是一个美妙的黎明。她左手托着白薯，右手提着一个纸袋，向我走来。她把发烫的白薯放到瓷盆里，从袋子里取出一把剪刀，纤细的手指捏住我一缕头发。我双手捂住头顶，示意她不要剪掉我的头发，这是我增加利润的手段。她掰开我的双手，左手摁住我的后脑，右手的剪刀麻利地一开一合……不到10分钟，一片舒经活络的板寸顶在我的五官上方。

她拿着剪刀满意地走了，把一个纸袋留在轮椅边。纸袋里装着一条折叠整齐的蓝色牛仔裤，布料还透着商场的味道。

四

他终于褪去了肮脏的外壳。那条裤子的腰宽和裤长正合适，在两只轮子中间笔挺地支撑住地面，膝盖上托着的吉他也有了神采。他的头一定洗过了，板寸在一轮新的朝阳下闪着乌黑的光亮。

我没收他的裤子钱。我把白薯放到那个瓷盆里时，他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来，可我没有接。我知道他比我有钱，可他的钱是用双腿换来的。某一天，我们都老去，我依旧能佝偻着脊背蹬起三轮卖烤白薯，他或许再无力施展歌喉。

五

连续多个晴天后，今天阴天。我洗干净的短发不再油亮。快收摊时，风裹着积雨云向街道上方压迫过来，马路上躁动不安，车来人往和老天争抢时间。

她打发走几个顾客就托着白薯走过来。她走得匆忙，走到路中间时，白薯从手中脱落。她弯腰捡白薯，一辆汽车冲过来。司机估计是个新手，车速不减反快，一定是错把油门当刹车踩。人群躲闪开来，唯有她还在俯身捡白薯。

人们大喊，可她听不见，就像她听不见车声一样。她是个聋哑人。

六

我看见他倒在血泊中，汽车的前轮滑过路面，留下一道清晰的擦痕。他的双腿被车轮压住。他是装了假肢的，怎么会有血？是的，那就是血！那条崭新的牛仔裤已经撕裂，露出的分明是骨骼和肌肉。

在死神逼近我的刹那，他如离弦的箭一般猛扑过来推开了我。这辆本来冲向我的汽车，撕破了他的伪装，也撕破了我的心。

雨，铺天盖地倾泻下来。那条沾满血污的牛仔裤，泡在一层水汽里……

（原载《羊城晚报》2016年3月14日 广西刘金乌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