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皮埃尔·阿多的批评看福柯晚期的主体观念

2016-12-07 01:09宋玲玲
道德与文明 2016年5期
关键词:阿多波德莱尔自我

宋玲玲

[摘要]阿多在《关于(关怀自身)的反思》中批评福柯混淆了斯多葛派快乐和喜悦的概念,并过多地关注了自我。福柯晚期思想受到西方古典哲学家阿多的深刻影响,但他是带着自己的视角,有选择性地误读斯多葛派哲学。福柯悬置了斯多葛哲学的超越层面,集中论述斯多葛派哲学家对个体行动性的坚持,从而引导人们从不同的视角思考自我。福柯的观点反映了他对多元的坚持,对个体价值的捍卫。

[关键词]福柯 阿多 斯多葛派 自我 波德莱尔

[中图分类号]B8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16)05-0073-06

法国古典哲学家皮埃尔·阿多(PierreHadot)在西方学术界非常具有影响力。阿多认为西方古代哲学并不是纯理论的体系建构,而是生活方式的选择,哲学和生活紧密相连。阿多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古典学术界,开启了古典学术界新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今天,阿多的思想影响早已超出了西方古典学界,而这主要归功于学者对福柯的兴趣,循着对福柯的研究,英美学术圈发现了阿多的思想价值。皮埃尔·阿多是米歇尔·福柯最为欣赏的哲学家,阿多在申请法兰西学院教习时获得了福柯的推荐与坚定支持。福柯晚期哲学受到阿多深刻的影响,最早把皮埃尔·阿多(Pierre Hadot)介绍给英语世界的学者阿诺德·戴维森(Arn01dI.Davidson)认为:“为了充分理解福柯的动机和研究对象,研究者必须重视阿多关于古代精神修炼的思考,因为阿多的精神修炼能够帮助读者理解福柯的整体思想。毫不夸张的讲,福柯关于古代性行为的研究是以阿多的精神修炼概念为指导形成的。”1988年1月在巴黎举办的福柯国际研讨会上,皮埃尔·阿多认为福柯《性史》的第二卷和第三卷的写作是受到他关于精神修炼的文章启发的。在《性史》第二卷的导言中福柯自己也承认皮埃尔·阿多的著作对他重新写作《性史》有很大的影响。福柯研究专家埃里克·帕拉斯(Eric Paras)认为皮埃尔·阿多直接给予了福柯主题方面的灵感。虽然福柯后期思想受到阿多的影响,但是很显然福柯对斯多葛派哲学的阐述与阿多的观点存在本质性的差异。阿多曾以福柯的《关怀自身》为文本,就福柯与自己对古代思想特别是斯多葛派的观点的差异进行了具体的论述。因此,本文将重点分析福柯和阿多对斯多葛派哲学思想的不同阐释,主要回答两个方面的问题即如何理解阿多对福柯的批评,如何理解福柯的后现代自我建构。

一、阿多对福柯“自我技艺学”的批评

阿多认为,在《关怀自身》中福柯提出的“自我技艺学”(Techniques of the self)“确实是过多地关注了‘自我,至少是特定概念的自我”。阿多从两个方面批评了福柯。其一,阿多反对福柯对快乐的定义。福柯把古希腊——罗马的伦理学看作是自我在自身中寻找voluptas(快乐),福柯把快乐看成是gaudium/laetitia(喜悦)的组成部分。为了给自己的论点提供论证,福柯分析了塞涅卡写给鲁基里乌斯的第23封信,在信中塞涅卡认为,个体能够在自身中尤其是在好的自我部分找寻到gaudium/laetitia(喜悦)。塞涅卡用的是gaudium/laetitia(喜悦),而福柯却把其转换成了voluptas(快乐)。阿多认为,在斯多葛派的观点中voluptas(快乐)是激情(passion)的组成部分,是需要坚决抵制和克服的情绪,因此这种情绪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斯多葛派不仅没有把voluptas(快乐)引进到自己的伦理学中,而且他们的伦理学坚决地要求个体摒弃voluptas(快乐)。而与voluptas(快乐)完全不同的是gaudium/laetitia(喜悦),喜悦是幸福(happiness)的组成部分,而幸福在斯多葛派理论中是其与追求美德的要求联系在一起的。“对于他们(斯多葛派)来说,幸福(happiness)并不包括快乐(pleasure),幸福是美德本身,是对美德的奖赏。”基于此,阿多认为福柯弄混了voluptas(快乐)和gaudium/laetitia(喜悦)的定义。其二,阿多认为对于塞涅卡而言,最关键的不在于从自我身上寻找快乐,而在于发现更好的自我,理性的自我。gaudium/laetitia(喜悦)可以在完美理性中寻求,而只有在完美理性中自我才能发现自身中好的部分,自身中好的部分是与神共享的,是对自我的超越。遵照理性行事意味着人要超越自我,把自我上升到人类和宇宙的总体。阿多认为,人无法在自我中寻求幸福,而只能在对自我的超越中寻求到真正的自我。

阿多对福柯的第一点批评来自于《关怀自身》中,福柯认为:“最终接近自我的人对于自我来说是一个快感(plaisir)的对象。个体不仅满意自己是什么,接受自己的局限而且使自我感到快乐。塞涅卡一般用‘gaudium或‘laetitia来表示这种快感。它是一种没有任何身心困扰形式的状态。界定它的事实在于,它不会被任何不依赖于我们又溢出我们掌控之外的东西所激发出来……外在事物从没有机会抢夺它。因此,这种快感可能完全不同于享乐(voluptas)一词表示的意思。后者表示一种源于我们之外和出现在我们无法确定的对象之中的快感。”福柯在这里并没有对graudium、voluptas做语义学的区分。福柯对喜悦、享乐的态度和对性的态度非常相似,关键在于自我对自身的掌控。阿多批评福柯对斯多葛派关键词语的定义的随意性,gaudium在斯多葛派的观点中是和道德的善联系在一起的,而道德的善又和自然、宇宙秩序结合在一起,共同组成和谐的整体,福柯没有从这个意义上定义词语的意义,而是以自我在行为中是否处于主动地位来区分graudium、voluptas,阿多借批评福柯扩大plaisir的使用范围而放弃对joie的使用,来批评福柯过多地坚持转向自我、塑造自我而忽视对从属于规则的理性、自然的坚持。

阿多对福柯的第二点批评认为,福柯过多地关注现实的自我,而忽视了超越层次的自我。也就是说,在阿多看来斯多葛派的自我和现代人对自我的理解很不同,现代的自我拥有绝对的自由追求个性,而斯多葛派个体应该克服自身,与宇宙和自然融合在一起。在《关怀自身》之中,福柯认为在希腊化、古罗马时期自我教化发展到了顶点,生存的技艺是以关怀自身为核心的。福柯不再强调生活是一种艺术,而是强调修身的普遍性。在古希腊,从事修身实践的个体必须在城邦中具备一定的地位,而斯多葛派所谓的普遍性是指所有的个体都有权利锻炼自己。福柯分析了斯多葛派的自我对自身的关注,并强调个体应该积极锻炼自己,审查自我。但福柯对斯多葛派的学说进行了选择性解读,他有意识地忽略了斯多葛派强调自我与宇宙统一的观点,而这也正是阿多对福柯的批评。对于斯多葛派来说,世界上任何事物的发生都与神的安排无法分开,人无法改变神确定的存在秩序,但是作为有灵魂和理智的人,人可以自由地遵照自然秩序规范自己的行为。福柯过于强调个体的独特性而忽略了斯多葛派自我是与宇宙统一秩序和神性联系在一起的。在斯多葛派看来,人作为理性的动物,分享了宇宙的理性,应该根据个人所处的具体情况,调整自己,按照普遍理性规范自己的行为。福柯强调斯多葛派的自我选择自由性,而忽视了斯多葛派对普遍性秩序的遵循,福柯把斯多葛派遵照理性的要求对自我的塑造变为纯粹的自我选择。

二、福柯对斯多葛派自我的阐释

阿多认为福柯在对斯多葛派进行阐释时过多地关注了自我,而忽视了斯多葛派对自然和灵魂的遵循。福柯在批评斯多葛派哲学时并不是没有提及自然和理性,而是他对自然和理性的认识与正统斯多葛派哲学家之间存在很大的差距。阿多对斯多葛派的批评重在还原斯多葛派对伦理的坚持和对自我的超越,作为西方古典学家的阿多力图摆脱当今哲学传统的限制,返回到古代传统中,重新阐释斯多葛派哲学家对伦理道德的坚持,进而恢复哲学家对自我道德的追求。而作为后现代哲学家的福柯返回到对斯多葛派的阐释是为了批判自文艺复兴以来所建立的人本主义的批判传统,福柯批评斯多葛派哲学时用个性代替了斯多葛派普遍的伦理要求,福柯把斯多葛派的自然和理性归入到个体的主体化过程,很显然是误读了斯多葛派。换句话说,福柯并没有打算精确阐释斯多葛派的哲学观点,福柯说,“古代的道德和当代的道德毫无共同之处。反之,如果从这两种道德所要求、命令和劝诫的内容来看,他们又极其接近。这是表现出来的接近和差别,并且通过这两种道德的活动表明由古代道德所提出的同样劝诫如何能够在当代的风格中以不同的方式发挥作用”。福柯自己都认为古代道德和现代道德只是在表象上存在着相似性,而内里却有本质不同。福柯阐释斯多葛派道德只是为了阐释自己对个体实践的多样化的遵循。

福柯把斯多葛派对自然的关注归结为“存在某种批评无用知识的传统,它推崇一切与人的生活可能有关的认识、知识、技术和戒律。人所需要的一切知识都必须是被纳入‘生活艺术之中的知识。……当他们坚持把一切知识都纳入‘生活艺术之中和关注自己时,他们是把这种转向、反观自身与对世界秩序及其一般内在结构的把握联系在一起的”。在福柯看来,认识自然是人认识自己、转向自身、控制自我的一种方式和手段,了解自然才能更好地思考自我和自然的关系。对福柯而言,斯多葛派的自然、神赋予了个体理性,宇宙、理性都是为具有理性的个体人服务的,而在斯多葛派看来人是无法超脱自然而存在的,人的独立性是有限的。马克·奥列留在《沉思录》中明确指出,“你(人)是由三种东西组成的,一个小小的身体,一点微弱的呼吸(生命),还有理智。前两种东西属于你是仅照管他们是你的义务而言;而只有第三种东西才真正是你的”。斯多葛派认为人只能关心自己可以改变的,他们把关注重点转向内部是因为自然、人的肉体是人无法控制的事物,人所具备的神圣的理智不应该花费精力在无法改变的事务上。人的一切都是来自神的,人的理性只能关注自己的理智范围内的事物,而无法关心外部的事物,个体因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苦恼不堪是不理性的行为。爱比克泰德说过,人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意志,因为个体拥有意志,可以支配自己的行为。

西方著名的古典学研究专家克里斯多夫·吉尔(christopher Gill)把斯多葛派的自我定义为“客观一参与者”,因为“之所以是客观的,是因为它(斯多葛派的自我)把自己的本质作为宇宙本体的一部分,和个人的主观性格和偏好无关;而作为参与者,斯多葛派的自我把自己设置在与周围事物的关系之中”。在斯多葛派看来,人的行为是应该遵循神、宇宙秩序的法则,同时因为人具有理智,可以根据自己所处的具体情况在自然和他人的相处中规范自己的行为。斯多葛派个体首先建立在遵循共同的规律的框架之下,个体在面对具体的环境时,根据个人和环境的具体情况会有不同的选择,但是选择的对与错是有标准去衡量的。个体不是把自我引向绝对的自由,而是把自我引向标准。斯多葛派的个体是既存在于个体自身,又存在于理性共同秩序之中的。因此,斯多葛派的自我既承载了共同的理性秩序和原则要求,又包含了个体在面对特殊的境况下所做出的具体选择,斯多葛派的个体沟通了具体与特殊,个别与一般的界限。自我“不只是个哲学概念,他也是一种独特的行动和对话方式”。虽然个体都具有理性,但是个体理性只有符合宇宙和人类总体对理性的要求才能行得通。“人类理性的完善意味着理性与自然整体合一”,“圣人只有站在人类总体的角度思考才是真正的为自我思考”。个体理性离不开自然和人类整体对个体的要求,只有总体的才是真正的个体。而福柯把自我变成了单向度的参与者,对于福柯而言斯多葛派的自我没有逃离与社会、自然的关系,但是所有关系都为围绕自我建构。自我是主动的、自由的自我塑造者。

阿多认为福柯的“自我技术”是一种转向自身的运动,“个体把自我从外部事物、自己对外部事物的依赖以及外部事物可能带给他们的快乐(pleasure)中解放出来。个体观察自己确定自我是否在这些锻炼中取得进步。个体寻求成为自己的主人,支配自我,在自我的自由和内心独立中找寻到快乐(happiness)”。阿多同意福柯对斯多葛派转向自我内心的批评。但是,阿多认为斯多葛派转向自身是为了过更理性的生活,遵照宇宙和神的意志行事,是为了成为自然和宇宙理性的一部分。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阿多认为“个体不再生活在普通的、凡俗事物中,而是生活在世界自然之中”。福柯认为个体思考、锻炼自我最终的目的是自由地建构自我。很显然,自身是福柯思考自我的起点和终点。而阿多则认为斯多葛派思想家思考的起点是现实的自我,终点是超越的自我,超越的自我是与宇宙、自然、神、整体融为一体的,是绝对抽象的。

三、从《何为启蒙》看福柯对斯多葛派的批评

斯多葛派自我的行动性以及对选择自由的坚持得到了福柯的赞赏,但是阿多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福柯缺少宇宙整体的视角,从自我返回自我的研究思路太审美了。“过多的关注于教养自我、关照自我和转向自我——更系统地说,把他的伦理模式定义为一种审美的生存——米歇尔·福柯解释教养自我的时候太过于审美化。换句话说,这可能是花花公子的新形式,20世纪晚期风格。”生活在20世纪晚期的福柯很明显的打上了20世纪晚期哲学思想的烙印。阿多所说的福柯的花花公子形式,涉及福柯的另一篇重要的论文《何为启蒙》,仔细研读福柯的《何为启蒙》既能进一步阐述古典哲学家阿多对福柯的误解,又能进一步阐述福柯对主体的观点。

1784年12月康德为《柏林月刊》写了一篇《何为启蒙》的文章。这篇小文章后来得到福柯的重视,为此他写了同名的《何为启蒙》的文章分析他晚期对主体问题的认识。启蒙的问题是现代哲学无法绕开的问题。康德的文章把启蒙看成是人从不成熟状态中解脱出来的过程,而人的不成熟状态是指“我们接受某个他人的权威,以便我们可以走向使用理性的领域。……人自身要对所处的未成年状态负责。应该认为,人只有自己对自身进行改变才能摆脱这个状态”。福柯赞赏康德在《何为启蒙》中把启蒙定义为人类自由的运用理性而反对权威的时刻。福柯并未反对理性本身,而是反对现代理性试图从同一理性出发建构绝对真理的企图。刘北成认为福柯在后期探讨主体问题时,“把伦理学层面引进谱系学研究,是福柯反对现代理性和人本主义的一个新发展。他表面上回到‘主体论,但实际上,他反对现代理性和人本主义对所谓主体的发现和规定,因为现代主体性概念是把自我当做客体对象”。福柯认为个体对自我的塑造是一个过程,人的本质就在于实践的多样化,福柯反对自文艺复兴以来所创造的人的概念。在《何为启蒙》中,福柯说:“我认为可以赋予康德在思考‘启蒙时对现实、对我们自身所提出的批判性质询以某种意义。……我们自身的批判的本体论,绝不应被视为一种理论、一种学说,也不应被视为积累中的知识的永久载体。它应被看作是态度、‘气质、哲学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对我们是什么的批判,既是对我们之被确定的界限做历史性分析,也是对超越这界限的可能性作一种检验。”

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福柯提到了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花花公子式的自我塑造方式。福柯认为波德莱尔重视现在性,关注与现实的关系,在关注现实的同时也关注自我与自身的关系。波德莱尔把自我放置在现代性之中,而处在现代性中的人“把自己看作是一种复杂而艰难的制作过程的对象”。花花公子波德莱尔反对人文主义对“人”这个概念强加的规定性,把自己的身躯、行为举止、感情、激情以及生存变成艺术品。对于波德莱尔来说,现代人并不是那种去发现自己、发现自己的秘密和他的隐藏的真理的人;他是那种设法创造他自己的人。福柯充分肯定了波德莱尔对自我与自身关系的处置。但这并不意味着福柯放弃了任何价值判断,为了避免误解,福柯补充道,波德莱尔的花花公子式的人物并不存在于具体的社会自身和政治团体之中,只存在于波德莱尔称之为艺术的地方。同样,福柯对西方古典道德的探讨,并不是为了阐述柏拉图和以斯多葛派为代表的希腊化各个学派的思想,而是为了关注现在。福柯关注古人对个体的自我塑造以及由此形成的生活风格。福柯的关怀自身的确是以自我为目标,但是这并不等于福柯赞同自我塑造自身的任意性,相反福柯从古人那里看到了古人在塑造自我时,所秉持的节制、适度、自我约束等伦理追求。福柯把自我塑造成一件艺术品的观点,并不是主张为了追求艺术的美而放弃伦理追求,走向“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而是看中艺术创作中的自由创造能力。从这个角度来看阿多很显然误解了福柯,花花公子对于福柯而言是发现自我的英雄,因为他们坚持自我不断生成、致力于发现真实的自我。作为古典学家的阿多,希望返回到古希腊、古罗马的历史背景之中,致力于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在现今社会的复兴和重新认识。而福柯对古典文学的关注点始终在现在的自我,在对逻各斯中心的否定。

福柯承认尼采是对他影响最大的哲学家。福柯虽然借鉴了阿多对西方古典文学的评论,但在本质上福柯对个体自我的认识透着尼采的气息。他自己也说:“我只不过是个尼采哲学的信徒,我在可能的范围内借助尼采的著作——而且也借助反对尼采哲学的论点(这些终归是有关尼采哲学的论点!)——试图就若干问题进行讨论,看看在某个领域内能有什么作为。我并不追求其他别的东西,但在这一点上,我是认真追求的。”尼采在主体问题上的观点深刻影响着福柯对西方古典文学的评价。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中说:“生命本身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瞧,它说,‘我就是总是不得不超越自我的东西。……在有生命的地方也有意志:然而不是求生意志,而是——我如是教给你听——强力意志!”在尼采看来,人是不存在先验的本质的,一切都处在永恒的变化发展之中,对个体人而言,当你意识到你的存在时,其实你已经不同于你所意识到的自我。而人之所以高于其他生物就在于人的记忆和思维能够对曾经的自我存在予以认同。也就是说,人假设个体为“同一物”,人的生命在向前迈进的过程之中,不断地返回这一同一物,在这种返回中人反思自我,超越自我,发展自我。具有强力意志的人可以不断地超越自我,自我的不断超越就是尼采的“超人”,超人是个暂时性概念,不具有恒定的本质,而且超人不断回到原点。福柯继承尼采的观点,在他看来人并不是一个实体的单位,存在着永不改变的人性,人永远都是在对自我批判的基础上不断地发展、改变自我。福柯把自身的塑造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和实践之中,在不断地越界之中完成自我塑造的过程。

自尼采宣判上帝死后,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法律规则和普遍道德对人的约束力正在消失。马克斯·韦伯认为这种情况的出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价值真空或者说价值定义空白,并给个体留下按何种价值取向进行自我塑造和生命价值建构的疑问”。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重新返回古代特别是斯多葛派哲学,借鉴斯多葛派哲学对个体行动的态度来建构福柯自己的主体观点是福柯回到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原因。福柯作为后现代哲学家,他反对道德的普适性、强制性;坚持个人的伦理学,捍卫个人的选择自由。福柯无意把任何一种选择普世化,福柯的伦理学是一种风格、一种态度,是他作为后现代理论家对多元的坚持,对个体价值的遵循。

福柯和阿多对斯多葛派哲学的关注立场完全不同。福柯反对传统意义规定的主体,因为这种主体是被规定了的,一切的指示意义都取决于被规定了的主体。对于福柯而言,斯多葛派哲学尤其是其在伦理学上对个体行动的阐述,为他提供了反对笛卡尔统一主体,提倡个体偶然性,个人对自我实践的多样性的伦理学提供了论证依据。福柯评价斯多葛派哲学时,并不是不理解,而是带着自己的视角。福柯清晰地感知到古代异教的道德不可能在当代复制,福柯从斯多葛派那里发掘出自我的维度,并把这种自我对自身的修炼赋予了现代的视角。“自我,把自身作为已经完成的工作,这种伦理学不再能够得到传统和理性的支持。而作为艺术家的自我,能够享受自我治理,现代性的建设无法离开自我对自我的建设。”福柯不再关注人与社会的整体的超历史关系,人的本性是来自于社会还是背离社会这样的问题不再是伦理关注的焦点,伦理开始讨论个体现在的历史性选择,福柯关心历史,但是他更关心的是重新阐释历史对现在的影响。保罗·维尼就说过,“严格说来,福柯的著作是历史著作,特别是对那些认为历史就是阐释的学者来说。但是作为哲学家的福柯是不会写作历史书的,总结福柯的所有著作,历史在他的著作中占据第二位,福柯选择性地写作历史,而选择的根据是历史对我们现在的影响”。对福柯而言,对历史的思考是为了更好地讨论哲学,甚至他的历史的谱系学观点本身就是他哲学思想的一部分。与福柯不同,阿多希望还原历史的客观性,以促成对现在的影响和启发。他说:“诠释者的全部工作都应只在尽可能地探求把一些客观的事实定位……对阅读古代文本的读者来说,首要的是力求达到客观性,如果可能的话,达到真理。……尽可能地努力把作品重新放置在它们撰写的具体情形之中,一方面是精神的状况,即哲学的、修辞学的或诗学的传统;另一方面是物质的状况,即学校的、社会的环境,来自书写的物质基础的限制,历史的诸多情形。”作为古典史学家、哲学家的阿多认为评价古典哲学时首先要做的是还原其客观性,但是就福柯而言这种还原是不可能的,福柯关注的是个体的选择和自由。对斯多葛派的评价折射出福柯和阿多对历史的不同态度。

斯多葛派哲学体系本就庞杂,斯多葛派思想家在论述自己的观点时又都是有所偏重的。著名的斯多葛派批评家A.A.Long就很客观地指出:“任何对斯多葛派哲学的创造性讨论都需要有一个明显的关注点,但是因为斯多葛派哲学本身的复杂性,人们的评价总冒着因遗漏和偏重而引起的曲解。”福柯和阿多都强调斯多葛派哲学在行动上、实践上的对自我的塑造。福柯虽然肯定了柏拉图的“认识自我”在西方古代哲学传统中的意义,但是福柯对由柏拉图学说的“认识自我”所肇始的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倾向颇多批评。福柯带有选择性地解读斯多葛派哲学,因为就福柯而言斯多葛派哲学开创了一种新的主体模式,而这种主体模式对于现代人的生存具有借鉴意义。阿多和福柯完全是站在不同的维度论述斯多葛派哲学,其中的差异正说明了其不同的伦理建构倾向。阿多致力于西方古典哲学在当代的复兴,希望西方古代哲人把哲学作为生活方式的态度能够影响甚至改变当代哲学纯理论化与生活脱节的弊病;而福柯则着力于解决普遍的人死亡之后,个体存在的可行性建设。

责任编辑: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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