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新时代底层人生现实的“在场”“肉搏”
----读长篇小说《一嘴泥土》

2016-12-08 05:31傅书华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大虎底层现实

傅书华



与新时代底层人生现实的“在场”“肉搏”
----读长篇小说《一嘴泥土》

傅书华

在读了许多花拳绣腿、观念先行在空中飘舞的小说之后,再读2015年作为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之一种出版的“70后”作家浦歌的新作《一嘴泥土》,无疑会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这是一部生成于底层人生现实泥土并把读者从时尚幻觉中警醒,恢复读者人生记忆的小说,是一部对底层写作有所突破的小说(虽然突破这词在今天文坛因为过于轻易使用而流于泛滥不再为读者所相信),也是一部于当今文坛有着某种警示意味的小说。

1927至1936年是民国的黄金十年,今天新一轮市场经济大潮所引发的“民国热”的兴起,给我们重新认识这十年以新的视角,却也构成了对这十年的神化,形成了新的误区与遮蔽。其中之一,就是对底层个体生存困境的漠视、轻视及相应而来的五四文学、左翼文学的边缘化。毋庸置疑,今天中国大地的市场经济浪潮,形成了新的利益组合与价值诉求,为这一浪潮所生成的社会时尚中,底层尤其是底层中的个人成了再次被漠视、轻视的边缘化存在,文学则在“被消费”中,日益与社会时尚合谋于将公众精神娱乐化。即使是以反映社会底层人生而一度为人所瞩目的“底层写作”,我们于其中,也更多看到的是观念中的底层,“他者”眼中的底层,作为“整体”的底层,或者是底层对自身人生的浪漫性追求与想象,从而给残酷琐碎的作为个体的底层现实人生披上一层道德化的五彩外衣,达不到如别林斯基所说的,将现实人生揭示到了“令人害羞的程度”,也因之让文学丧失了代以个体为价值单位的底层利益发声以制衡市场经济弊端的对现实的批判功能。究其深层原因,一是市场经济在现代化的名义下,获得了位居时代高度的合法性,并因之使与之相应的在其中生成的价值形态获得了位居时代高度的合法性,从而造成了新的对作为个体的社会底层人生的漠视与遮蔽。一是中国历史久远的意象造型观,再次让中国的文学世界里,丧失了原本就脆弱的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品格,或者使各种观念性得以将真实的作为个体的社会底层人生改造为各种社会底层人生意象,从而让读者在习以为常的阅读接受习惯中得以认可与接受;或者是社会底层以对自己不如意的现实人生虚幻的浪漫性想象,将真实的现实自身处境改造为符合自己美好想象的社会底层人生意象,以在与外部世界的不平衡中,以退回内心世界求得心理性的满足与平衡。

但是,新一轮的不成熟的市场经济,再次引发了社会各利益阶层的利益冲突,作为金字塔中位居最大体积的底座的社会底层,其利益诉求,其自身声音,成为中国社会格局中,各种社会力量所构成的“张力”中的重要一维,也成为制衡市场经济弊端的最重要的力量。在打开国门追新求异不免目迷五色的气喘吁吁声中,现实主义在中国文坛一度被冷落,各种新的现代小说的叙事方式,在给小说表达以多种可能的时候,却也常常以此成为文学远离现实人生的“文学性”借口,而各种观念化意象化的对严酷现实的改写,让文学世界日益与现实世界脱节,成为既存文学格局中文学自娱自乐的卡拉OK。无论从社会结构与文学结构的某种同一性来讲,还是在中国小说走过了一段少年时代追新求异的激情之后,步入了对现实有深刻洞察可能的成熟中年之际,抑或是从社会现实对文学创作的迫切要求来考察,不是以社会现实为本体构成的中国式的现实主义,而是经历了浪漫主义洗礼过的,以个体生命为本体构成的真实直面并深刻揭示社会变革与人生命运的西方经典的现实主义,继在五四时代昙花一现之后,正在重新成为中国文坛一道新的灿烂景观。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与文学背景下,新锐作家浦歌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一嘴泥土》,遥承五四及左翼文学传统并有新的发展,执著于对社会底层现实泥土人生泥土的裸露,并因此构成了文学对现实的批判性力量,构成了在当下文坛值得我们给以特别关注的所在。

这部小说给人最深刻印象的是对新的时代作为个体的底层生存困境的毫无遮掩的直面与深入的透视,这首先表现在对底层人那永远无法走出的生存困境的揭示上。

小说主人公大虎一家所生存的“沟里”,是新的时代底层生存困境的形象体现。中国传统的乡村,在急剧的社会变革中,行政权力取代了原有的乡村自治,这在新的时代,依然没有得到改变,只是行政权力与新的经济分配结合在一起,在新的经济时代,不仅仅靠行政权力,更可以靠经济力量,构成对村民的有效统治。所以,大虎的父亲只因为与村干部相争执,一家人就被挤兑到了村外的不通电的“沟里”,孤独地以卖沙为生。

中国的传统社会,是以伦理关系来结构社会关系的,因之,能够体现这一伦理关系的文化代言人的读书人,曾经在这一社会结构中,有着相当的地位并因之获得相当的尊重,所谓学而优则仕之谓也。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所反复出现的出身下层的读书人,一朝金榜题名而显贵乡邻的故事即因此而比比皆是。这样的故事曾经因为以下层人为基本队伍的暴力革命政治革命而一度中断,但在革命成功后,即得以很大程度的修复。所以,大虎的父亲,一直有着一个愿望,一个幻想,即让儿子通过读大学,得到一个市县级领导秘书的职位,从而通过秘书职位的行政力量,击败欺压自己的村干部,改变自身的生存处境。这是在原有的行政体制内,用原有的价值法则,用行政力量对抗行政力量的结果。但是,大虎父亲这一愿望却终于没有实现的可能,这是因为大虎虽然读到了大学毕业,但在新的时代,大学毕业生却已经没有了原有的去政府机构任职的可能。杰姆逊曾指出:进入市场经济时代之后“社会机器却完全是以纯经济的方式来组织,其他的一切都和经济有关,都受经济的制约”,*〔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第32页,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大学也是这样。社会各个机构不再以伦理关系来结构社会关系,大学生或者失去了作为伦理关系文化代言人的身份,或者失去了作为伦理关系文化代言人身份在社会中的优势。下层人通过读书科考而改变自身处境的努力,受到了比暴力革命政治革命更为根本性的打击:暴力革命政治革命成功之后的社会结构,仍然是以伦理——虽然是新的伦理——来结构社会关系的,而市场经济时代,却是以经济的方式来组织社会。如此,大虎大学毕业之后,仍然只能重回他曾想离开的“沟里”,就是必然的了;大虎父亲想通过大虎读大学谋求秘书职位改变一家人生存处境的愿望的破灭,也就是必然的了。明了了这一点,即在经济社会,原有的在伦理社会中,读书人在社会中优势地位的丧失,也就可以明了,尽管村子里的人,受原有文化传统的影响,也通过客气的寒暄,对大虎与二虎有着表面上的夸奖,但在现实的实际生活中,却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更没有根本上的尊重。于是乎,我们就不难理解,尽管村子仅有的两个大学生是大虎及他的弟弟二虎,但这仍然无法改变他们一家被村人所轻视所挤兑的现实。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大学毕业回到家乡的大虎,许多次地会在乡亲们的面前感到特别地难堪,特别地难为情。联想到在当今中国,大学生普遍的就业难及就业薪水之低,联想到因此而来的大学生在当今中国社会位置的普遍下降,对大学生的尊重甚至远远不及对小学文化程度但在商业活动中小有成就者,特别是与1980年代社会上对大学生的普遍尊重相比较,我们也就会情不自禁地在阅读到这些地方时,为作者在这方面细致而出色地描写拍案击掌。

大虎父子想通过大虎读书走出原有生存困境改变自身命运的失败,或者说,读书人在经济时代位置、价值的失落,在大虎与女性的关系上,也有着鲜明的体现。如前所述,不管是旧的伦理还是新的伦理,在原有的以伦理关系结构社会关系的时代,读书人在社会中是有着优势位置的。中国传统社会中的才子佳人故事即是如此:下层的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却在科考的路上,总能赢得上层女子的芳心且最后花好月圆。在中国新文学中,这样的故事也屡屡出现:即使被戴罪发配到社会最底层的作为读书人的右派,也每每得到姣好女子的眷注;底层好学的读书人,更是被社会所公认的美人所垂青。如张贤亮笔下的章永璘,《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但在一个新的经济的社会,经济的时代,这样的神话已然不再。大虎在大学上学时,虽然以对文学的博览与悟性而出色,虽然他所钟情的出身城里的女同学安忆对他也心存好感,但在毕业分配之际,当大虎仍然只能重回他曾想离开的“沟里”时,他所钟情的安忆甚至连与他接触也尽量逃避。正是在这样的对“孙少安神话”的改写中,我们看到了“孙少安们”在新的经济时代命运的变化,并通过他们命运的变化看到了时代的沧桑变化,也不由得为作者对时代的敏感把握所叫好。小说中对此还有两处精彩描写,一处是写大虎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时,曾经出现在他的梦中的小学时公认的最漂亮的他的小学同学小花,已然嫁给了作为村中首富的儿子,也是他与小花的小学同学的高权,虽然大虎曾经在梦中梦到“他在大水中救了她(小花)于是她不再嫌弃他的穷困”。还有一处是作者写大虎饱经沧桑的老父亲眼光之“毒”,是小说写大虎与李文花的情感及结局:虽然大虎几次让父亲看他与大学同学安忆等人的合影,但关心大虎婚事的老父亲对此毫无感觉,却一眼相中同样出身底层的照片中大虎的大学同学李文花并力促二人的结合。大虎父亲眼光的这种“毒”,是来自于几千年底层实际人生积累的承传,这样的“直觉”足以用实际中存在着的现实生活的残酷,祛除下层读书人通过语言世界制作的对自身命运的幻觉,也在非理性上,与新的经济时代读书人的命运相通。但这样的一种“毒”,同样因为是来自于原有底层人生的积累,所以,也有着无法应对新的经济时代的陈旧的一面,这就是大虎父亲对大虎与李文花情感关系判定的失误:当大虎与李文花从“沟里”“大山里”走出之后,他们就再也回不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之中了。所以,小说中写了大虎与李文花回到家乡后同样的失落与无奈,当二人都茫然不知所措时,你又怎么能够指望二人能够走到一起呢?与安忆及小花、李文花在男女情感上的三重失败,祛除了许多小说中那掩饰现实生活残酷的粉红色面纱,昭示了大虎在新的时代那走不出的人生困境。

走出原有生存境遇,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接受新的文明形态,再返回自身原有的生存境遇,并以此而改变了原有的生存境遇,是鸦片战争之后,国人屡屡的希望,大到负笈英美、取道德法、效法俄苏之后重返中国大地并令江山易容,小到走出家庭、走出家乡、走出既定社会格局之后重归故里并让故里换貌。这样的希望,也因此屡屡出现在中国的新文学中。只是在民国时代,这样的希望屡屡以失望宣告结束,你就看看鲁迅的《在酒楼上》、茅盾的《子夜》、曹禺的《雷雨》、钱钟书的《围城》等等,对此即可领略一斑。在共和国文学中,这样的希望则每每得以实现,从《白毛女》中的大春,到农村题材小说中,那些变革传统乡村的带头人大多是由回乡的复员军人担任,对此亦可有所了解。何以如此,那深层原因自非几句话能够言明,但我们在《一嘴泥土》中所看到的,却是对上述“失望”谱系的沿续:尽管大虎带回来了《尤里西斯》《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也带回来了《史记》《庄子》,但这对于改变他们一家的生存困境毫无帮助,他们依旧只能在原有的育林、养兔子失败之后,沿续着既存的卖沙的生产方式,而且,不管他们怎样辛苦如何拼命,甚至寄希望于沙中钻石的出现,但终归无济于事,底层的生存困境,是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魔咒般的存在,大虎让安忆眼前一亮的对家乡景色讲述,他在给李文花信中所描绘的家乡景色,只是满足城里人满足城市文化需求的语言幻影而已。

再次出走,是走出——返回失败之后必然的无奈之举,鲁迅《故乡》《祝福》中的“我”、《子夜》中的吴荪甫、柔石《二月》中的萧涧秋等等都是如此,只是他们不知该走向何方。《一嘴泥土》中的大虎再次出走的目的地倒是很明确,那就是重新来到城里。小说结尾写大虎再次来到城里寻求就业的机会,却为人所骗,最后只能暂时在城郊的被人抛弃的小屋存身,那无疑是一个最终在城里地位的预兆,至少是一个他重新回到城里的新起点吧,只是这一新起点,怎么也让人兴奋不起来,怎么也让人感到沮丧,但这却是无法回避的现实,是目前一代甚至将来几代接受了现代城市文明洗礼的农家子弟在现代经济社会处于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夹缝”中的尴尬处境,而小说直面现实的力量也正于此。

于是,你不得不感叹于小说作者这难得的对新时代中新形成的底层人生存困境的深刻揭示,也不得不因这形象的力量而导致你陷入深深的思索,虽然这思索可能没有答案。作为专业的文学评论者,则不得不为这小说突破了目前仍以阶级、阶层利益现状、冲突为写作范畴的底层写作格局而对此小说刮目相看,将底层写作延伸到中国现代进程中的某些普遍性问题,则至少是《一嘴泥土》给底层写作的有益启示。

读这部小说,你一定还会对现代文明与底层人生的脱节及那扯也扯不断的二者的纠缠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而且,这一印象一定也让你感到十分刺目。

大虎在城里大学读书时,迷恋的是西方的现代文学经典《追忆似水年华》《尤里西斯》《百年孤独》《喧哗与骚动》,也有中国的文学经典《红楼梦》《聊斋志异》《庄子》等等等等,他从城里带回家乡的,也是这些让他魂牵梦萦的文学宝典,虽然这些文学宝典装在那“露出‘碳胺’两个黑体大字”的蛇皮袋子里,但他却是怀揣着如此神圣而又深奥的文学之梦回到自己贫困的家乡的。然而,他这梦却与实际的现实生活有着遥远的距离,现实中等待他的是那无情而又残酷的贫困的生活:将祖父与一卷破旧单薄的被子、一只有了豁口与裂纹的饭碗、一只夜间用的尿盔子共置于一辆快散架的平板车上,那就是他们贫困生活的形象缩影。面对如此贫困的现实生活,大虎终于发现“这里没有宗教,没有贵族,没有教堂,没有法庭,也没有显赫的高官家族,没有美貌的姑娘,没有狐狸,甚至没有凶杀和通奸,也没有任何人会思考存在与虚无,会觉得世界只是意志的表象,他们的任何感觉都无法套用到这些独特的农民头上,这让他绝望”。

导致大虎在精神上所迷恋的文学世界与他所身在其中的现实世界脱节的原因有多种,而这些原因,无不是在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由伦理社会向经济社会转型中形成的,无不是在这一转型中的中西方的文化冲突中形成的。概而言之有三:其一,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落差。西方现代文学名著中所体现的精神世界,是西方物质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这一精神文明,与中国贫困乡村建筑在贫困的物质世界上的精神需求有着不小的落差,这样的落差,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有着某种历史的必然性与规律性,在五四时代,民国黄金十年,新时期的新启蒙时代,都曾不同程度的发生过,究其原因,乃是因为按照马克思的社会结构学说,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精神形态是层递性地发生变化的,但在西方这一层递性历时性构建的西方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却几乎是共时性地进入到中国的,由是,导致了西方的精神文明形态总是与中国的现实大地的精神需求有着不小的落差。其二,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出身贫苦的知识分子,他们是直接从文化思想层面上接受西方精神文明的,但他们却又身处贫困的中国的现实世界之中,所以,这二者的落差在他们身上体现的特别明显,所以,一方面,他们总是力图在文化思想层面上给民众以启蒙,另一方面,这一启蒙,却又因为与实际的社会现实脱节而屡屡碰壁。大虎即是这样的其中一位。一方面,在文化思想层面所受到的西方文明的浸染,使大虎对家乡有了新的感知视角并因此有了新的感受——他总是时时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所处的环境及这环境下的所作所为,与自己所读过的名著中的人物、场景相对比,所以,他在与父亲同样的劳作中,却时时有着更为明显的新的人生体会与发现。但另一方面,他的思考及其所借助的语言方式,却又时时会远离于自己所身处的实际,大虎在给同学李文花的信中,憧憬着“地球像个大操场,供我们一起散步、聊天”但收到此信的李文花,却正为音讯不通、压抑、贫困的偏僻深山所苦,二者的疏离,令人怵目惊心。其三,诚如杰姆逊所说:“只是在资本主义、个人主义出现之后,上层建筑的各层次才分离开来。宗教失去了其统治地位……这也和社会的‘世俗化’是联系在一起的……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之后”,他引用艾略特的话说:“资本主义是个世俗化的社会……没有文化。”*〔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第31-34页,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同样,在大虎所身处的商业经济潮流下的新的世俗化社会——没有文化。所以,大虎携带着他的文学宝典进入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世俗化社会中,就显得二者分外脱节分外不合时宜。

但这种脱节,仅仅是事物的一个方面,事物还有着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二者那扯也扯不断的纠缠,正是对此的生动表现,显示了小说作者的又一深刻之处。在作品中,我们看到,在疲累的劳作的间隙,大虎一家又是那样自觉不自觉地为大虎所带来的这些文学宝典所吸引,只要有点空闲,大虎还是不自禁地要回到他带回来的那些文学宝典的世界中去;劳作间隙中大虎与二虎对这些文学宝典的争抢阅读,二虎对大虎痴迷于文学宝典的调侃,都显示着他们与这些文学宝典在精神上的血肉联系。特别是大虎的父母,他们对这些似乎远离于他们生活实际的文学宝典也有着骨子里的热爱,大虎的父亲常常会以自己的眼光来评判这些作品中人物的言行,大虎的母亲虽然因为陀思妥耶夫思基这样的作者姓名之怪之难记而让她常常说错他的名字,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在大虎父子们谈论陀氏笔下人物时,发表自己的看法——那里有着他们精神躁动的对应性实现。有了这种精神躁动,也就有了大虎兄弟在传统的乡亲们面前的难为情,有了大虎一家与传统的乡亲们的格格不入,有了他们对原有的生活的不一样的体验与不满足,这正是现代精神文明的力量之所在,虽然在二者之间,常常是以“脱节”的形式出现。杰姆逊在认为资本主义是个没有文化的世俗化社会之后还认为:“宗教不仅成了革命的形式,而且造成了声势浩大的革命力量。宗教现在不再和农民联系在一起,而基本上是属于城市无产阶级的革命。”*〔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第33页,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如果我们把宗教理解为对思想对精神的追求,那么,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用来评判大虎一家痴迷、热爱文学宝典的意义之所在。在原有的思想、精神权威丧失之后,在对现存处境的不满足与挣扎之中,正是大虎带回来的这些文学宝典,成为了大虎一家新的思想、精神追求之所在,诚如阿尔贝·雅卡尔所说:“我们并不能(因为原有的思想、精神权威的丧失)因此就宣称‘上帝死了’,在我看来,这是没有意义的一声胜利的呼喊……我们的尊严在于我们拒绝接受自然规定的种种限制,正是通过这一拒绝,我们成为共同的创造者,一步步地接近‘上帝’一词努力想表达的东西。”*〔法〕阿尔贝·雅卡尔、于盖特·普拉内斯:《献给非哲学家的小哲学》,第137页,周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大虎一家正是在自觉不自觉中,力图通过大虎所带回来的文学宝典“拒绝接受自然规定的各种限制”而去进行新的创造,并试图“一步步地接近”那真正具备人之所以为人意义的生活。

可以说,这样的“一步步地接近”,正是底层人在其下一代人在汲取了现代文明之后,因了现代文明的刺激而建立于自身的自觉不自觉地觉醒,这样的一种觉醒,使他们成为了底层中最早的对新生活的追求者与先行者,也使他们成为了底层中的异类与孤独者。作品在这方面对此有着多处的提示与描写:大虎一家远离群居的村民而孤独地生活于“沟里”;相较于大虎“随时都会遇见的村民——运输汽车的拥有者、开小工厂的厂主和他们的儿女,开18马力四轮的殷实家庭,跑钻石工具的富有商人种庄稼的平民,还有父亲斗争和敌对的对象——村支部书记……当然也有非常贫穷的农户,但他们大都儿女少而且小,他们决不穿补丁衣服,那是涉及他们面子的底线,也不会欠小商店的钱”,大虎一家与哪一类也没有相似之处;大虎的父亲一年到头“几乎从来不脱原先厚厚的、但似乎磨薄了的中山装,蓝的一身,绿的一身,都是相似的:严重褪色,袖口撕裂,屁股上补丁,侧面有露肉的裂缝,后背白色的盐碱圈”这是他区别于村民也区别于城里文化人的标志,犹如孔乙己那永远不愿脱下来的破旧的长衫。在一个新旧转型的时代,从旧营垒中走出的先行者往往是既不被众人理解且自己也难以对自身行为有着清醒的判断与认知的孤独者,这样的先行者与孤独者,我们在文学巨匠笔下可以看到许多,尤以女性与知识分子这样两类敏感的群体为最,如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鲁迅笔下的魏连殳等等,让我们感到很高兴的是,《一嘴泥土》的作者为我们的文学画廊增添了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特别是来自中国农村的先行者与孤独者的形象,这个形象,是可以作为中国社会转型在农村的“症候”而存在的。

行文至此,我想读者一定会感到,我在本文中仍时时用底层写作这样一个有着特定内涵的文学术语来评介《一嘴泥土》是多么的文不对题,目前中国的底层写作,仍以阶级、阶层利益现状、冲突为写作范畴,《一嘴泥土》将底层写作延伸到中国现代进程中的某些普遍性问题,对我们重新深入认识中国底层,对开拓、深化当下中国的底层写作,我想都是颇有益处的,也可以与当下中国对底层的认识与书写构成一定的衔接,构成一定的有机关联,是学术发展承传上的“接着说”,而没有必要为了表示出新,总是三番五次地“从头说”,正是出于此考虑,我才仍然在本文评价《一嘴泥土》时,用了“底层写作”这样一个内涵颇有些陈旧狭窄的概念。

1990年代之后,中国文学创作的一大病症是如胡风所说的“主客观的相生相克”“自我扩张”式的创作,来自作者生命体验生命冲动的创作越来越少,来自文学职业性写作冲动或商业职业性写作冲动的创作越来越多,这其中的原因,是一大批功成名就的作家,其生命形态与社会现实的“紧张”程度越来越小,而另一批新成长的作家,则顺应市场的意识越来越自觉,顺应市场的能力越来越强。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就是前者擅长用某种先进而又抽象的理念确立主题结构情节,如现代与传统的冲突、都市与乡村的冲突、生命与伦理的冲突等等,后者则擅长用市场元素、套路来确立主题结构情节,如情爱、凶杀、几派敌对社会势力之间的冲突并杂以个人情爱冲突与其间等等。时尚新潮些的,或在其中掺杂一些现代艺术的表现手法。不能说这些理念不深刻,也不能说这些元素没有市场效应,但因为没有鲜活的生命体验与充满血肉的现实生活作为依托,读这些作品,总觉得离我们身边的生活太远,更谈不到让我们感动。读这些作品,单单看其情节的发展人物命运的变化,似乎还是有些意味的,但不能细读,更没有让人一读再读的魅力:细节、场面、对话的描写,都十分苍白。一些评论家,拿到这样的作品,粗粗翻阅后,就其立意、情节或者某些象征意味即大谈特谈其价值与成就,更促成了这样的写作泛滥成灾。情节、主题是作者理性作用的结果,细节、场面、对话描写等等,则是作者感性作用的结果,而作者创作中的生命体验生命冲突则往往体现在作者的感性之中,这些描写,实际地体现着作者来自自身生命冲动的对现实与人生的感知能力感动程度,并因之也令我们读来有了对现实与人生的感知与感动,让我们一读再读可以品味再三。所以,我们在中外文学史上,常常看到作者通过主题、情节告诉读者的理性思考,往往是禁不住历史检验的,但作者通过细节、场面、对话描写所体现的对时代对人生的感性体验,却使作品超越了作者的理性思考,构成了作品让历代读者反复品味的永久的艺术魅力。

《一嘴泥土》的一个大可称道之处,正在于作者来自于自身生命冲动的与现实与人生的“肉搏”式的“紧张”,其具体表现则在于作者对底层人生存困境的切实感受,得力于作者对这一生存困境微小之处的真实而又细密的描写,譬如作者对大虎一家日常生活吃、穿、住、言行情状的描写,对大虎一家装沙、平整路况的描写,作者对大虎面对村人的心理感受等等。这些描写异常真实,又异常细密,显示了作者熟悉、观察、表现生活的工力。为节省篇幅,我在这里仅举大虎一家用小四轮拉沙上坡下坡时艰难而又险象环生的一小段描写为例:

现在,他简直不敢相信地到了S型大坡的第二个大拐弯处,也是四轮往日经常熄火的地方,正等他希望它冲上去时,车头突然放缓了簸动,喘息着吐出最后一股烟,熄灭了。他立刻到车后推住斗子,看四轮是否在踩闸的情况下依然下滑,然后去找石头。这次很顺利,他很快又站到车头,他害怕无法发动车辆,而车辆竟然发动起来,依旧像刚才一样怪异呐喊着,喷吐着魔鬼般的浓烟。车剧烈震动起来,他再次感到尿急,车一丝一毫地前行,几乎像游泳一样看不出前进,他无暇顾及任何事物,只关注车头的移动、他的尿急和尿急之后的勃起。等他们上了最陡的一截坡之后,他松了一口气。

这种真实、细密的描写,贯穿于20余万字的长篇的字里行间,读来让人感到即坚实又沉重,迫使读者不得不在这种有些让人阅读费力的感受中,感受那被我们一向忽视的底层生活,让我们看到了某种“熟悉的陌生”。这种坚实与沉重,又是与底层生活困境的质感是相一致的。这样的现实主义的笔力,是文坛所久违了的。有那么一个文学时段,文学界急于突破现有的文学戒律,急匆匆地学习着西方现代小说的各种表现手法、隐喻、象征、怪诞、变形等等,这自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却在这其中,冷落了最为急需的西方现实主义的巴尔扎克式的真实,甚至误把这种真实视为一种落后的文学表现方式。西方文学批评家马尔科姆·考利多次告诫那些热衷于用现代小说技法进行创作的写作者说:如果不真实,就不可能是象征;如果不成故事,就更不成神话;如果一个人活不起来,它不可能成为现代生活的原型。这话说得是极有道理的。

但凡读完这部小说的读者,我想大都有这样的相同的体会:这部小说读来不轻松。作品所叙述的生活的沉重及缺少亮色,与叙述节奏的缓慢沉滞相辅相成。在今天这样的快节奏的生活中,在今天这样追求感官刺激并在这感官刺激中得到快感的阅读习气中,在众多作品为了迎合这种生活与阅读习气而制造的情节的流畅动人中,面对《一嘴泥土》这样的小说,无疑是对我们轻浮、舒畅的小说阅读习惯的挑战。

这种挑战还来自于,我们已经习惯于用既定的流行的观念来理解生活、进入作品,并在这样的过程中,缓解我们自身在现实生活中的“紧张”,麻木我们对生活的痛感,在文字以及影视的世界中逃避现实的世界。这是一种以与现实人生“在场”“肉搏”方式进行创作的小说,在读这样的小说时,也迫使我们与现实人生在“在场”中进行“肉搏”。无论是这样的小说,还是这样的阅读,在今天,都是太需要了。这样的小说,出自浦歌这样的“70后”作家之手,让我们对“70后”作家有了新的认识,也希望“70后”“80后”“00后”的读者喜爱这样的小说。

(责任编辑 王 宁)

傅书华,文学博士,山西大学商务学院文化传播系主任,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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