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真实”与“心灵的悸动”
----陈忠实散文创作论

2016-12-08 05:31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柳青陈忠实散文

韩 伟



“生命的真实”与“心灵的悸动”
----陈忠实散文创作论

韩 伟

自从陈忠实1965年发表第一篇散文《夜过流沙河》以来,他结集出版的散文已达十余册。他在散文中讲述着他的生活、他的亲身体验,以自己深厚的艺术素养和舒缓的话语,叙述着他对生活的理解、对文学的热爱。诚如弗洛姆所言:“没有爱,人类一天也不能生存。”*〔美〕弗洛姆:《爱的艺术》,第14页,李健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对文学痴迷让陈忠实“每当在生活中受到冲击,有了颇以为新鲜的理解,感受到一种生活的哲理的时候,强烈的不可压抑的要求表现欲念,就会把以前曾经忍受过的痛苦和寂寞全部忘记,心中洋溢着一种热情:坐下来,赶紧写……”*陈忠实:《代自序·我的文学生涯——陈忠实自述》,《陈忠实自选集》,第4页,海口,海南出版社,2008。他写出了在他生活中的每一个阶段的令人回味的美的东西,他以从容不迫、谦卑的笔调书写着一个作家心中最美的意象,他的散文往往让我们的心灵产生一种沉静的审美愉悦。充满着生命真实与心灵悸动的文本,表现出作家对于人生、生命、天地大道的哲思。他的散文总是能够于现实中感悟精神的庄严与神圣,在物与我的双向的叙事中展示出灵动的生命。

陈忠实文学的创作动力与源泉就是生活。他说“就我自己而言,散文就是一种心灵的独白,心灵对于现实对于历史的一种感悟,需要抒发,需要强辩,需要呜咽,有时候也需要无言的抽泣。感天感地感时感世感人感物,总而言之在于一个感,有感触有感慨有感悟而需要独白。”*陈忠实:《心灵独白》,《陈忠实文集·陆》,第238页,广州出版社,2004。正是源于生活的这种深沉而灵动的生命体验,让他的散文透射出生命与人性的美好。

一、关中热土:点燃生命激情的“原坡”

陈忠实的散文都是以自己生活的“原坡”作为创作的原点。“作品的产生可能取决于作者的根本经验;或许,作品的整体结构和个性特性在功能上会依赖于作者的心理特质、天分及其‘观念世界’和情感的类型;因此,作品多少打上了作者全部人格的烙印并以他的方式‘表达’这一人格。”*〔波〕英伽登:《文学的艺术作品》,转引自《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134页,朱立元主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如果我们以一种整体、综合的视野去审视陈忠实的心路历程和他的文学理想,就会发现,他对文学的热爱源于这个“原坡”。我们仔细研究他的创作,就会发现他总是用洁净隽美的笔触吟咏着他的文学热土。在乡村与城市之间,他疏离城市,认同乡村;在功利与非功利之间,他疏离功利,认同非功利。在这一点上,他与沈从文先生有着惊人的相似。与沈从文先生不同的是,沈从文热衷于对于乡情乡景中人性“真、善、美”的讴歌,而陈忠实更偏爱于歌赞乡情与乡景。他的散文中描写的最多的便是宁静的乡村景致,他用他经历过苦难的目光打量着曾经给他无数生活体验的原坡——灞河、老屋。因为这些东西承载着他的成长与记忆,是他曾经的生活。这些融入他散文的东西,是他生命的精神块垒,是他对生活的再度体验的思想凝铸。

人要回归乡土,人性要回归自然。对于自己的家乡,陈忠实永远怀着宗教般的虔诚。他曾经这样叙述家乡对自己的影响:“灞桥是我的家乡,生我,养我,培育滋润了我。”*陈忠实:《故乡,心中最温馨的一隅》,《陈忠实文集·伍》,第422页,广州出版社,2004。他记忆中和烟和雨的灞水,映竹映村的灞桥,都是让他获得感动的契机。他对家乡人事、风情、风景的描述,正如同周作人所说:“人总是地之子,不能离地生活,所以忠于地可以说是人生的正当的道路。现在的人太喜欢凌空的生活,生活在美丽而空虚的理论里,正如以前在道学与古文里一般,这是极可惜的,须得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这才是真实的思想与文艺。这不限于描写地方生活的‘乡土艺术’,一切的文艺都是如此。”*周作人:《地方与文艺》,《自己的园地》,第126—12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周作人所说的“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实际上就是浸染在创作主体中作品的特色。文学的生命其实就在于能够拥有自己的创作个性,而陈忠实的这种孕育在关中平原泥土气息中的创作,恰恰是他个性真诚的表达。

陈忠实是一位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作家。关中平原的美丽自然景观、社会风情和人文传统,构成了他散文的世界。在他散文中,体现的最鲜明最充分的就是他的“生命之原”。他以脉脉的温情抒写着自己的“生命之原”。透过他的书写,我们看到的这一轨迹,其实就是他生命的一个延伸,是只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有的血脉情怀。陈忠实所生活的“霸陵原,雄踞于关中腹部,横亘于溺水与终南山之间,原体高平而谷岸耸立,显得浑厚而见气势,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但在陈忠实的笔下,它并非单纯的自然物象,而更多是一种文化的和历史的象征。陈忠实像他所描写的那些人物一样,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当他把自己半个世纪的人生体验对象化到白鹿原的巨大象征之中的时候,他也同时带进了对这一块土地的爱,带进了悠悠的乡心和乡情。”*何西来:《文学鉴赏中的地域文化因素》,《文艺研究》1999年第3期。陈忠实倾心于这种自然与人的相融相谐。他描写原坡的时候,他的笔调永远是温馨的,但却永远有一些撞击人心智的东西在里面。他的散文有意味、有色彩,他的创作融入了他全部的生命体验。他将他心跳的感觉、精神的疼痛,将他的感官与感性全部书写入散文中:“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觉睡到自来醒。当然,每有一个短篇小说或一篇散文写成,那种愉悦,相信比白居易纵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这两年的日子,是近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且不说优劣……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原下的日子》)只有在原下,他才可以进入云卷云舒的自由创作境界,他以自己的深厚的生活体验描述着“我”或“他”的经历和在当下的生活,剖析与剥离着内心深处的我,展示着“我”的独特精神和情怀。

家乡的原坡河川、大道小径、蓝天白云、朝霞黄昏、禾苗花卉、虫鱼鸟兽,在陈忠实的眼中都是关中这灵秀土地所哺育的孩子。他在《拥有一片绿荫》《绿蜘蛛,褐蜘蛛》《三九的雨》《告别白鸽》中用质朴而多情的笔调书写着大自然的各式生命。他喜欢优美而健康的自然,他对土地及土地上的一切都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于夕阳沉落西原的傍晚,我在湿漉漉的地皮上看见一根根刚冒出来的嫩黄的旋管状的包谷苗子时,心底发生了好一阵响动。我坐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土墚上,感觉到与脚下这块被许多祖宗耕种过的土地的地脉接通了,我的周身的血脉似乎顿然间都畅流起来了”。*陈忠实:《接通地脉》,《南方文坛》2007年第2期。他的散文创作,就是他自我的张扬,就是他生命价值的书写。他自己曾说过,在写完《白鹿原》以后,很自然地偏向了散文与随笔的写作。他只想尊重自己的生命体验和艺术感觉。*陈忠实:《关于〈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答诗人远村问》,《陈忠实文集·陆》,第227页,广州出版社,2004。一只鸟,一棵树,以及他所亲历的事情,都直观地诉诸于文字。如果我们把这种感悟放大,就会发现我们可以从他自己的生命体验中,去观察、去感受、去佐证一个能够让人性自由发展的精神家园。

陈忠实喜欢讴歌健康而美丽的塬,也喜欢讴歌健康而美丽的物。生命的这两种形式是他散文抒写的表与里,从生命的向度去挖掘精神与理想才是他真正的散文创作理念。正因为他的散文创作紧紧系在他对生命意义的理解上,这就决定着他创作的向度。如他所说:“创作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体验的展示……千姿百态的文学作品是由作家那种独特体验的巨大差异决定的……生命体验由生活体验发展过来。生活体验脱不出体验生活的基本内含……作家总是由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的,然而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由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甚至可以说进入生命体验的只是一个少数;即使进入了生命体验的作家也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属于生命体验的作品。生命体验……是以自己的心灵和生命所体验到的人类生命的伟大和生命的龌龊,生命的痛苦和生命的欢乐,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脆弱。”*陈忠实:《兴趣与体验》,《陈忠实创作申诉》,第4-6页,广州,花城出版,1996。只有在生命状态中体验生活,才是真正的创作。在散文中他展示着生活中的真、展示着人类的至善,更隐约地暗示着人的内在世界的追求与渴望。在这个作家已过“知天命”的年岁,回顾整个生命历程的时候,所有经过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所有经历的灾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也不再是痛苦,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一生储存于生命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透了鞋底的布鞋。这里不仅有对理想的执著,更有为达到理想而付出的不悔。这也是所有曾经有过理想并为之奋斗过的人的心灵的缩影,是最真切的生命体验,这份苦难的历练支撑着他的文学之梦。《生命之雨》中以满是宽容与柔情的笔调写着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历史的和谐。文中写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在“文化大革命”中分属对立的两派组织,妻子向自己一派的造反队司令报告了丈夫的行踪,丈夫被抓去打断了一条腿。这位现在走路还颠着跛着的丈夫仍然和那位告密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如今,被打断腿的这个跛子丈夫投靠了那个对他施刑的造反队头儿的门庭挣钱去了。作家说,我们“不可能解除所有痛苦着的心灵的痛苦,也不可能拯救所有沉沦的灵魂……这就是生命之雨”!作家想表达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宽容与理解,他认为这种伟大的爱就是“生命之雨”。他形容父亲的去逝让“那具庞大的躯体日渐一日萎缩成一株干枯的死树……”于是慨叹:“哦!生命中的雨啊!”无论生命以一种怎样的形式存在都是可贵的。这既是一种人道主义情怀,也是一种天地道心的境界。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经历着生命的雨,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生命之雨呢?正如作家所言:“生命中也敏感雨而渴盼细雨的浇灌和滋润。”我们应该以感恩的心去珍惜生命,让自己的心永远葆有温暖与宽容,只有这样才能在“生命之雨”中感受人间大爱。

在陈忠实的作品中有一种情结寄寓在其间,那就是对人生美好事物的寻绎。这种情结使他以独特的眼光发现着生活,在作品中表述着他对生活的深刻领悟和品味,这也增加了他作品的灵动与风采。《三九的雨》《生命之雨》《塬下的日子》都显示着他所宣扬的美好而朴素的生命意识。《塬下的日子》以一种沉思和虔敬的姿态,悲悯着塬下的世事变迁。作家为我们生成了一个无限开放的思索空间,这是一种在人性和生命意义双重视域下的冥思。陈忠实的散文创作不只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或虚构,他是在哲学化地图解生活,他在文本中以对塬下老屋的描写构建出一种家园感,虽是回归的家园,却并未给人以归属和安全的空间感。如果我们细研陈忠实作品中家园的空间结构,可以发现,它其实暗示着家园已经失落、即便重得也不复可能是原来的模样了。这种回家的旅程其实也围绕着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失落感,充满着一种追缅的怀旧情绪。在陈忠实的笔下,民风淳朴的乡村是令人向往的生命乐场,他眷恋着他的生命之塬。在他着眼于对美好生活的回忆或是对历史的追忆时,他总是推崇一种更人性的自然表达。德里达说:“回忆是这样一种东西的名称……即人们能够将其与现在的现在或将来的现在分离的过去的现在的一种心理‘能力’。记忆投向将来,并构成现在的在场。”*〔法〕雅克·德里达:《多义的记忆——为保罗·德里达而作》,第67页,蒋梓骅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在陈忠实的回忆中,正是由对“现在的在场”而构成的对“过去的现在”的书写,这种书写蕴含着他对生命本原及生命走向的思考。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生活、生命的关注和审视。陈忠实笔下的老屋,是塬上祖祖辈辈们劳作过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时间与空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生命与生命间的冲突,胶着与背离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这一空间中。诚如巴赫金所言:“生活及其事件对地点的一种固有的附着性、黏合性,这地点即祖国的山山水水、家乡的岭、家乡的谷、家乡的田野河流树木、自家的房屋……祖辈居住过、儿孙也将居住的这一角具体的空间……然而在这有限的空间世界里,世代相传的局限性的生活却是会无限的绵长。世代生活地点的统一,冲淡了不同个人生活之间以及个人生活的不同阶段之间一切的时间界线。地点的一致使摇篮和坟墓接近并结合起来,使童年和老年接近并结合起来,使几代人的生活接近并结合起来,因为他们的生活条件相同,所见景物相同。”*〔俄〕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小说理论》,第425页,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陈忠实将自己与老屋、塬坡、灞河从时间空间上杂糅到一起,然后又从时间与空间上跳出来,打断了时间的连续性,让我们在另一空间向度上面对过去的事物,以现在的“在场”领悟事物原初的意义,从而真正的理解生活,这是一种对人自身存在的哲性反思。

二、价值理想:激活散文创作的“灵地”

陈忠实的散文与中国散文牧歌式情调的传统不同,他的散文有着浓重的济世情怀。他的散文以鲜明而炽热的感情歌赞关中,并熔道德、情感、审美于一炉。在陈忠实的散文中无论是叙事、写景、怀人都是意在高扬生命无价,这是一种积极的写作精神。生活并不总是寄寓着人生温馨的情趣,人生皆有不顺的时候,他始终倡导要做有勇气有担当的人,我们不可以“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一天一天满足着,即一天一天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鲁迅:《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1卷),第24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三九的雨》《生命之雨》《汽笛·布鞋·红腰带》《晶莹的泪珠》通过对粗糙而质朴的生活描写,透彻而练达地思索着人性的善与恶。《贞节带与斗兽场》《北桥,北桥》《口红与坦克》《伊犁有条渠》以一种沉静而深刻的哲思,带人们在历史中评判着人性与真情。陈忠实就这样用散文带给我们无数生命的故事,这些故事可以深深植入人的心灵和精神世界的深处。“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时间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汽笛?布鞋?红腰带》)当我们面对来自现实汹涌的诱惑,“当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的当今,我便企望自己如女老师那种泪珠的泪泉不致堵塞更不敢枯竭,那是滋养生命灵魂的泉源,也是滋润民族精神的泉源哦……”(《晶莹的泪珠》)生命中的灾难与转机,在他看来都是激活他创作的源泉。

在《贞节带与斗兽场》《北桥,北桥》《口红与坦克》《伊犁有条渠》在这些游记中,作家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对事件表面的记叙和对个人情感表达的沉迷。他在平缓的叙述中为我们讲述着个体生命刻骨铭心的体验。“痛苦是活力的刺激物,在其中我们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舍此就会无法进入生命状态。”*〔德〕康德:《实用人类学》,第127页,邓晓芒译,重庆出版社,1987。《贞节带与斗兽场》中用一种更宽阔的视野去观察历史,走出个人经验的书写,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历史体验。他像一个勘探者,引领我们回到被漠视的历史中去寻绎精神的脊梁。当我们跟随着作者的描述身处当年古罗马的斗兽场,贞节带与斗兽场带给我们深深的震撼,它以对历史的回顾为主题,将人性的苦难,生命的救赎等情感融合到一起,让这些感人的文字,真切地表达作家的心声。《北桥,北桥》中,引发南北战争的北桥,以一块铭刻侵略者入侵行径的碑文激起我们反思历史情怀,以那没有仇恨的碑文表达了人性与人道的最宽容的胸襟。当年,北桥那边的侵略者母亲想念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不正是十年后许多美国母亲在梦里思念战死在越南的儿子的时候吗?当硝烟散去,又给这人世留下些什么呢?这不是一种道义上的呼唤,这是北桥人民超越世俗的大爱。《北桥,北桥》《口红与坦克》都表现出这种人间大爱的极限。在文中,这些充满局限和极限的爱让人心生敬畏。在历史面前,我们不过都是沧海一粟、长河一掬,然而在历史长河中真正令人唏嘘的不是历史的成败功过、是非对错,而是这长河中的生与死,情与爱。正如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言:“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正是源于对生命的本能的爱,才让生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只有爱才能更体现人的完整性。在柏拉图对话录中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据说人类原本是球形生物,后来因行为恶劣而被神劈成两半,从此,每个人作为被劈开的半个始终在寻求着生命的另一半,这便是爱。这描述的是一个整体破裂而重返整体的故事。它以美丽动人的方式揭示了人存在的原初本真,只有爱才会让我们变得统一完整。在陈忠实的散文中处处闪烁着爱的光辉,亦蕴藏着一种参透人生的豁达。

陈忠实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的创作深度和广度都得到了延宕。他认为“作家的生命的意义在于艺术创造,而创作唯一可信赖的只有作家自己的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各个作家的那些体验的独特性,从胎衣里就注定了各自作品的基本形态”。*陈忠实:《柳青的警示——在柳青墓前的祭词》,《陈忠实文集·陆》,第203页,广州出版社,2004。无处不在的生活体验在陈忠实看来不管是眼泪还是欢笑,都是我们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所听、所见、所触,皆与生命有关,这种存在意识的体现,是他散文中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对个体生命意识的高扬,对道德与价值的讴歌,让他得以写出这人世最值得珍重的情感。他认为这种生命的体验才是作家艺术个性的全部之所在。作家一定要真实地展示在他的生活和艺术中用生命所体验到的一切,并将这种独特的体验诉之于文学。他自己也承认:“看重生命体验,这是我写作到80年代后期自己意识到的。无论是社会生活体验,无论是作家个人的生活体验,或者两部分都融合在一块了,同时既是作家个人的生活体验,又是作家对社会生活的体验,在这个层面上,我觉得应该更深入一步,从生活体验的层面进入到生命体验的层面。进入生命层面的这种体验,在我看来,它就更带有某种深刻性,也可能更富于哲理层面上的一些东西。”*李遇春、陈忠实:《走向生命体验的艺术探索——陈忠实访谈录》,《小说评论》2003年第5期。

在回忆自己的创作时,陈忠实曾坦率地承认对柳青的学习,“就自己写作的实践来说,我还是信服柳青著名的3个学校(生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政治的学校)的主张,而且越来越觉得柳青把生活作为作家的第一所学校是有深刻道理的。”*陈忠实:《我信服柳青三个学校的主张》,《陈忠实创作申诉》,第52页,广州,花城出版社,1996。他以柳青为榜样,柳青的文学创作观念深深影响着他。柳青曾说过“我写《种谷记》以前,接触过更多的行政村主任和农会主任。我写《铜墙铁壁》以前,除了沙家店,我在刘家峁仓库住过一星期,在战时也有粮站的高家坻住过两天,我经常到米脂县仓支看他们如何工作。我还在有一个民兵战斗英雄(他出席过1950年全国战斗英雄代表大会)的村里住过5天,又在有一个战时宁死不屈的村干部的村里住过3天。我到过5个区的领导机关,和他们乱谈战时的生活和工作。我到葭县城、乌龙铺、镇川堡,我下小馆和人们扯拉战时他们自己的遭遇。”*柳青:《回答文艺学习编辑部的问题》,《柳青专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第25页,孟广来、牛运清编选,山东大学中文系编,1979。这就是柳青的文学创作精神,他把根深扎在生活中,他主动放弃了城市优越的生活条件,坚持在农村落户,过普通农民的生活。陈忠实同柳青一样有着独特而敏锐的时代感受力,善于将自己的生命融入自己的创作中,他认为“作家的艺术触角感受生活的灵敏度,才是引发心灵激情和创造欲望以期形成创造理想的关键。而这个艺术触角的灵敏程度,既有先天的成分,更依赖后天的磨砺。我更看重后天的磨砺,磨砺艺术触角的途径便是知识的不断丰富和知识结构的不断更新,才能使自己以人类最新的视点去观照现实和历史”。*陈忠实:《真情无价——为周养俊著〈絮语人生〉序》,《陈忠实文集·陆》,第252页,广州出版社,2004。对于陈忠实来说,曾有的生活体验都是他散文书写的原点。那些曾经的生活故事,都构成他表达生命意识的叙述内容。他从回忆的角度书写身边的人与事,这样的内心经验根植于自己的记忆又反馈到文本中。时间与空间的变化,往往使这种回忆和发现为我们撩开社会人生的一角,也是作者不为而为的一种收获。“未有体验不谋篇”*陈忠实:《文学的信念与理想》,《文艺争鸣》2003年第1期。这种更为真实的情感体验,它可以缩短阅读的距离,并让这种距离仿佛是一种同作家的邂逅。

尽管人类的生命意志是强大的,但是在永恒的时间与自然面前,我们的征服能力与认识智慧都有一定的局限性,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永远高悬在人类的头顶,人的生存处境使人无处可逃,唯一可做的就是面对生活并在生活中生存,这是一切时代的人最本真的处境。《别路遥》《何谓良师》《何谓益友》《释疑者》中,陈忠实让我们重新去看待生命中的悲欢离合。生与死的不可料定,让生命充满了神秘感。我们在生命面前,面对生命中必然的“死”,我们只有接受。苦难帮助我们理解人生,死亡却逼迫我们彻悟生命。诚然我们都贪恋生命与幸福,惧怕惨象与悲痛,如何让生命在有限中进入无限,在路遥看来:“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待。”①路遥:《路遥全集》(散文、随笔、书信卷),第7页,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0。但在陈忠实看来就是希望“写一部可以当枕头的书”,②陈忠实:《陈忠实自选集》,第588页,海口,海南出版社,2008。将有限的生命融入历史的洪流,这似乎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和解,但这也许是唯一能释然的办法。陈忠实的散文充满了生命意识和道德关怀,尤其表现在怀人散文中,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沉思,更是一种自我完善。《别路遥》中的路遥,《何谓良师》中的吕振岳,《何谓益友》中的何启治,《虽九死其尤未悔》中的邹志安,这些可亲可敬的师友,让我们看到陈忠实游弋于此岸和彼岸的生命感悟,其态度持敬而虔诚。当我们终将失去一切,当我们扣问命运,追问生命存在的意义,当死亡让我们在离去的亲友身上看到我们未来的命运,知晓有一天我们终将深入时间的海底的时候,我们才真的对生命寄予无限的理解和敬畏。也许我们无法用文学对人类生命做出最终极的关怀,但是我们要珍惜大自然所赋予给万物,包括人类的宝贵的生命。

真正的文学创作必须是一种负责任的创作,不能一味地只是模仿生活而遗忘了自己作为一个作家肩上的担当。作家需要对生活的洞观与直面,但决不是对生活异想天开、随心所欲的阐释,创作同样需要辛勤的劳动与深入的思考。虽然陈忠实没有理论专著,但他的创作思想和艺术见解在他的散文中仍是有迹可循的。陈忠实的散文以自己的生活体验展示着他对于人生的哲性理解、对文学理想的守护,他的散文其实就是他对自己这种无功利唯美主义倾向的一种阐释。在他的散文中,对人世间“真情”与“生命”的珍爱体现了他对现实的关怀,他不是以“为文学而文学”的姿态来实践他的文学理想,他的散文是为人生的艺术,应该是“真诚而不是虚伪地关注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热情而不是冷漠地注视当代生活的进程……保持心灵世界里那根艺术神经的聪灵和敏锐……发出既宏大又婉转的回声”。③陈忠实:《柳青的警示——在柳青墓前的祭词》,《陈忠实文集·陆》,第204页,广州出版社,2004。他在散文中灌注着自己的内心的生命节奏,他将生活中许多生活场面“图式化”,并综合成一个完整有序的客体世界,洞察其中的“观念”或“形而上”,这才是陈忠实散文的精神所在。他将自己的艺术追求与对生命的哲学思考融为一体,正是有了这种探寻,才使他的散文韵味深长,才使他的散文获得了真正的艺术生命。

(责任编辑 王 宁)

韩伟,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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