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的人性如此纠结——从《红楼梦》说起

2016-12-08 10:09王干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贾琏薛宝钗贾宝玉

→王干



善恶的人性如此纠结——从《红楼梦》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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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研究者发现,《红楼梦》里写有九百多个人物。这不算什么。关键在于这些人物的“成活率”高。这就是曹雪芹在人物塑造方面的过人之处。虽然不是写一个活一个,但让读者能记住的人物实在是多。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遵循人性的原则写作,而不是简单地把某种理念贴在人物身上。《红楼梦》是描写人性价值的经典。

薛蟠是一个容易被扁平化的人物。他那首“女儿乐”确实是俗透、淫极。但如果让一般读者说出十个《红楼梦》中的人物,基本都会提到薛蟠。薛蟠的知名度如此高,可以说超出了“原应叹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大金钗。为什么?因为曹雪芹写出了薛蟠这个活生生的人,写出了活生生的人性。关于薛蟠,除他“女儿乐”的名句能让人一下子记住外,书中还有许多对他自然生长的人性化的描写。

在《红楼梦》里,薛蟠是个个性鲜明的人物。他绰号“呆霸王”。“霸王”的身份,倒是名副其实。作为四大家族薛家的后代,他是官二代,也是富二代,自然性情任性、为所欲为,一脸的衙内相。他强买甄英莲(即香菱),打死冯渊;还好男色,假说上学去勾搭学生;在赖大家的酒席上,碰到柳湘莲,又动了勾引之意,被柳湘莲骗到北门外的苇子坑打了个半死,“面目肿破,浑身上下滚得似个泥母猪一般”;身负两条人命,依然逍遥法外,确实是称得上“霸王”。

如果只是一个“衙内”形象,薛蟠就不会被称为“呆霸王”。“呆”,似乎是智商方面的问题,其实也是说不奸诈、没心计。不用与聪明过人的妹妹薛宝钗相比,就是与貌似同样顽劣的贾宝玉相比,他也显得傻呆几分。与同样淫荡好色的贾琏相比,薛蟠则是弱智很多。同样夺人所爱,贾琏娶尤二姐是智取,薛蟠强买香菱则是愚蠢且凶残。薛蟠用打死冯渊的方式抢走了香菱。

薛蟠的“呆”还体现在某种义气上。在秦可卿的丧事中,薛蟠是很忙的。他忙的不是别的,而是一边要照顾着妈妈,一边又怕妹妹薛宝钗被人窥视,还担心他刚买来的香菱被人占了便宜。薛蟠的这种“忙”非常可爱。他对母亲和妹妹好,在对待母亲妹妹的态度上,几乎像另外一个薛蟠。他经常惦记着“妹妹多久没做新衣服了”,外出回来给妹妹带好几箱子礼物。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薛蟠对家人的爱未免狭隘,但在曹雪芹笔下,薛蟠的天性中还有比薛宝钗更温暖善良的部分。在尤三姐惨烈自刎后,薛宝钗的反应是: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然后,宝钗竟然可以马上话锋一转,提醒妈妈,要赶紧办家里的正事,“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伙计们),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礼似的”。当然,冷美人是可以将“人有旦夕祸福”这种话讲得很漂亮的。但紧接着,是薛蟠在薛家母女说话间,“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蟠的反应很强烈。在妈妈提醒他该请一请家里的老伙计之后,他好像暂时平复了。但随后在薛家宴请家里伙计们的场面中,薛蟠的表现“只是长吁短叹无精打采的,不像往日高兴”。薛蟠仍然为柳湘莲和尤三姐的事心有戚戚。前面是打死了人也不在意的薛蟠,后面是听闻死讯便连日沉浸在震惊和伤心中的薛蟠,他当然还是同一个薛蟠。

《红楼梦》尊重人性本身,写出人性的多层面。尽管薛蟠“混不吝”的形象深入人心,对作者而言这种鲜明的性格也容易把握和描写。但因为曹雪芹所处的人性的高度,这样一来,我们对薛蟠的理解也不再是简单的“混不吝”了。读者可以从中领悟到他性格的成因,他为什么是这样?简单说,就是一个头脑本来就简单的男孩,又被宠坏了。薛蟠是富家独子,父亲亡故,自然深受家里人的溺爱,所以他大可不必为人命官司操心,所以他也对家庭尤其是母亲和妹妹格外好。事实上,他那个冷静得不可思议、心智格外成熟的妹妹薛宝钗,在家庭事务的处置上,倒比薛姨妈更多地扮演着薛蟠母亲的角色。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薛蟠后来会娶夏金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夏金桂的妈妈“夏奶奶”。夏奶奶“一见了你哥哥(薛蟠)出落的那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香菱对宝玉语)。薛蟠与夏奶奶一见如故,然后薛蟠才和夏金桂相见。薛蟠在夏奶奶身上感受到的百般宠爱,其实正是他成长过程中最熟悉的来自女性长辈的情感。

薛蟠惦记的尤三姐和柳湘莲的悲剧,在《红楼梦》里也是颇耐人寻味的故事。《红楼梦》中尤氏姐妹的故事一直流传,也是宝黛钗爱情之外的华彩篇章。尤氏姐妹的相貌自然是绝色,贾琏冒着被王熙凤“休掉”的危险偷娶尤二姐,说明尤二姐的容貌相当了得。因为从贾琏的情史可以看出,贾琏也是见过世面、见过风月的人物,但他居然斗胆将尤二姐作为妻子看待,看中的当然是容貌。而尤三姐更是天仙一样,乃至“男神”柳湘莲都一见钟情,称之为绝色佳人。一心想寻找一位绝色作妻未果、一直单身的柳湘莲,也是绝色男神。柳湘莲和贾宝玉、秦钟之间的情意也非常难得。秦钟去世后,柳湘莲去秦钟的墓上烧纸。从贾宝玉与柳湘莲的谈话,可以看出他们间的情谊也不为世俗所容忍。柳湘莲看中了尤三姐,足够说明尤三姐的美貌绝伦。

虽同为美女,但尤氏姐妹和十二钗们的区别还是非常明显。这是《红楼梦》高超艺术的体现。十二钗里除秦可卿是“熟女”以外,包括王熙凤这样一个世故老到的“凤姐”,在男女之事方面也算不上“熟女”,而是有些生涩和青萌。而尤氏姐妹一出场,读者就能感到熟女的气息,熟到快腐烂的气息。这种气息,就是风尘气。秦可卿再多情,王熙凤再风骚,也不会带着风尘气。尤氏姐妹的“熟女”气息,与她们淫奔女的身份有关。虽然后来的编撰者将她们淫奔女的身份隐瞒了,但她们的一举一动还是透出非同寻常的、与大观园完全不协调的气息。所以尤氏姐妹出场时,“场上”人物就必须是贾珍、薛蟠、贾琏和柳湘莲,当然还有贾宝玉。有趣的是,能够在大观园内外自由行走的只有贾宝玉,且贾宝玉在大观园内外都如鱼得水,甚至在处理情感纠葛和男女争锋方面,贾宝玉也是难得的圆滑。尤三姐的死,是小说的重头戏,折射出很多人的嘴脸,比如前面说过的薛宝钗的冷和薛蟠的热,还有柳湘莲的义,同时也能看出贾宝玉的“坏”。《红楼梦》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这样写道: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人们在谈尤三姐的悲剧时,很少说到与贾宝玉的联系,因为善良多情的贾宝玉怎么可以和好色淫荡的贾琏、贾珍、薛蟠相提并论呢?可是读完这一段,会发现尤三姐的死居然和贾宝玉有直接联系。至少柳湘莲是听了贾宝玉的这段话之后,才“主意已定”去找贾琏,然后提出向尤三姐退亲的。尤三姐为证明自己的清白,才血溅鸳鸯剑,自杀身亡。贾宝玉在柳湘莲面前,确实说了他不该说的话。他的这些话可以从几个层面上去理解。一般认为,这是因为贾宝玉和柳湘莲的哥儿们义气,他不能让哥儿们“吃亏”。从贾宝玉的一贯性格来看,他向柳湘莲说的那些话不像编造,“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柳湘莲本来就疑惑,因为他素来就知东府里就那两个石狮子干净,现在贾琏主动将尤三姐这个绝色介绍给他。他找贾宝玉是想释疑的,没想到贾宝玉如此欲言又止。贾宝玉的回答,最终让柳湘莲认定,自己怀疑的想象与真相吻合。

贾宝玉的话显然不是在构陷尤三姐。因为依照他一贯的性格,他不是一个搬弄是非的人。那么,尤三姐的前史应该是不那么清白的。从脂砚斋的相关评论和贾宝玉“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来看,说明尤氏姐妹的状态却是如此。但是在认识柳湘莲,尤其与柳湘莲定亲后,尤三姐的感情是专一的,身体也是纯洁的,吃斋守素、专情致一。但她身为淫奔女的前史,也让她有点不自信,同样深受封建礼教影响的她,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经不起挫折,她无法证明自己的过去,只能证明自己的现在,证明现在的方法就是按中国古代烈女的方式,以死相证、自证清白。尤三姐用生命来宣示清白,这是中国文化中古代妇女特定又无奈的方式。尤三姐死后,所有的嘴都闭上了。薛宝钗那一句“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也并没有引起小说中其他人物的非议。

贾宝玉在柳湘莲面前带有“告密”性质的话,让柳湘莲拿定主意退婚并直接导致了尤三姐的自杀。从逻辑上讲,贾宝玉的“揭发”,是尤三姐之死的元凶。但是贾宝玉绝非有意为之,某种程度上也是善意。因为他也和柳湘莲情同手足,不能眼看兄弟吃了亏,当了“剩忘八”。从贾宝玉的口气来看,他没有恶意,但是,可以看出十足的酸楚意。尤三姐既然是个尤物,人皆爱之,并不奇怪。而如柳湘莲独占花魁,男人心中自然会泛起失落感。这失落感在贾宝玉的言谈中也能读出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绝色之失,是男人共同的痛。贾珍、贾琏急于将尤三姐这个烫手山芋转手,贾宝玉本游离在外,没有感到烫手,所以他内心的波澜也是正常反应。何况柳湘莲也是贾宝玉挚爱之友,柳湘莲、蒋玉菡都是贾宝玉喜爱的同性知音,现在柳湘莲又婚娶在即,贾宝玉的双重失落让他出言伤人。所以,这是一次标准的软刀子杀人。

在小说里,贾宝玉是一个受到追捧的人物。以贾母为代表的长辈们,供着似的宠着他,林黛玉、薛宝钗以及妙玉、史湘云等姑娘们的爱意也团团围着他。在小说外,对贾宝玉的评价也一直不低,认为他是反封建的代表人物、封建王朝的叛逆者。刘再复先生认为,贾宝玉是“人类文学史最纯粹的一颗心”。虽然《红楼梦》曾经将贾宝玉写作神瑛侍者,但是贾宝玉的魅力却在于他是个完整的人,而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神。其实不仅尤三姐的被伤害,金钏儿、晴雯的死也与贾宝玉有着不可推脱的关系。薛蟠伤了两条人命,人人愤恨。贾宝玉的“行凶”则是隐藏的、不自觉的,也就被“天有不测风云”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打发过去了。当然,贾宝玉和薛蟠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是小生和小丑的区别。《红楼梦》可以如此不动声色写出这样复杂的人性和复杂的社会价值观,一般人难以企及。

《红楼梦》中大小上千个人物,如果不是站在人性高度,这几乎很难做到。写人性是准确贴合人物本身的性格写,人物在小说中的行事逻辑并不是作者一厢情愿地任性虚构,而一定是符合性格的。我们在想到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袭人、晴雯这些人物时,首先想到的,必然是她们区分度很高的性格特征。就连性格极为相似的人物,作者也尽可能让读者感受到他们间的区别,从而留下深刻印象。比如贾宝玉房里的丫头晴雯、芳官,都漂亮、灵敏,又都因深得宝玉娇宠而心高气傲、时时任性。两个如此相似的人物,在小说中很难写,但曹雪芹还是写出了她们的不同。芳官年龄小,她的任性傲慢源于她是“唱戏的女孩子”出身,是舞台上的花旦。女一号,自然有女一号的刁蛮。晴雯这个“风流灵巧”的美人胚子,她的任性源自她的善良和坦荡,对宝玉,她全心全意,不求回报,所以,晴雯也可以说是无欲则刚。

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对小说人物有扁平和圆形之分,区别在于叙述者的精神指向。如果我们把贾宝玉看做曹雪芹在小说中的化身,可以从贾宝玉身上感受到曹雪芹的人性观。贾宝玉眼中,人人都是平等的生命存在,而他对人的喜恶标准从来就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功名成就、现实利益或阶层等级等,如果按这些标准,小说就“低”了,难有高度。按这些标准来看,贾宝玉好像还尤其欣赏当时不入流的“边缘人”。比如蒋玉函,是被权贵包养的戏子,虽长得好,在当时也是绝对的社会底层人,贾宝玉对他就格外欣赏,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交换了汗巾子。贾宝玉还欣赏妙玉,而妙玉是带发修行的尼姑,也只能算社会边缘人。从林黛玉、蒋玉函到妙玉(这三个恰好又都是名字中有玉的人物),贾宝玉欣赏的是其人性中的清洁本真、自然风流。

写人性,尊重人性,让《红楼梦》呈现出巨大的悲悯之心。薛蟠看似强悍的浪荡公子,情感上只是对家庭和母亲非常依赖的小儿。史湘云出身高贵,看似一个每天欢天喜地的豪门小姐,但说到寄养在叔叔家每日做针线到半夜时,也会眼圈一红,要哭出来。邢夫人贵为荣国府长房正室,在丈夫贾赦面前却只有听从的份儿,没有说话的份儿,她只能讨好贾赦,包括为贾赦向贾母讨鸳鸯做妾。本来,善恶不是绝对,在事件将人物推到一定情境中时,人性中的驱动力自然驱使人物作出各种不同反应。这些反应可以看作不同指向、不同大小的力,这些行为力相互作用、抵消或合并,又造就了各人不同的命运。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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