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乡愁有关

2016-12-08 14:52戴小雨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国泰乡愁故乡

→戴小雨

与乡愁有关

→戴小雨

北溶古镇只有一条窄窄的街道,街两边是江南典型的水乡民居。坐船从江面上看,随岸沿蜿蜒开去的吊脚楼似水墨随意画出的一根弧线。在这根弧线某个节点上,有一家公社的供销社店面,专卖农药化肥及生产工具。就在那个被生产工具占去一大半的柜台里,列放着一些书籍。我本来是想买那本《冬天里的春天》的,因为钱不够,才买下只要二元五角的《鸟巢下的风景》。十七年后的一天,这本诗集的作者坐汽车转轮船,步行三小时来到了我的老家。国泰兄说,小雨,你让我真的走得辛苦啊,是我做这个栏目走得最远的一次。我说,你有什么委屈的,自从我买下那个“鸟巢”后,它就一直筑在屋门前的那蔸松柏树梢,高高的,让我无法抵达。我开始翻箱倒柜,居然在父亲衣柜角落找到了那本窄窄的诗集。那一夜,我们都失眠了。国泰兄就睡在我身边,然而,我真的抵达了吗?山村的夜是很寂静的,一些夜间出没小生命的微弱气息,这一刻在无穷地放大。我们的谈话有时会出现一大段空白,眼睛都直直地望着被木板挡住了的天空。

二〇一〇年三月,文学界杂志“诗人与故乡”栏做最后一期就不再做了。我接到编辑匡国泰兄的电话,要我写几句话。他说他挑了几个有代表性的诗人,围着故乡的那张空了很多年、往后会一直空下去的桌子,吃一回乡愁的合扰宴。也算一次总结吧。国泰兄调侃的话音里,可以轻易嗅出一种悠远的淡淡苍凉。

文章开头的这段文字,就是我为最后一期“诗人与故乡”栏端出的、没放佐料的农家菜。

与国泰兄的一切瓜葛都与乡愁和农事有关。我一时想不出有更好的字眼,替换掉“瓜葛”这个听起来似乎不太顺耳的词。因为那本《鸟巢下的风景》,我开始写诗,模仿国泰兄写有关农事与乡愁的诗,从此便溺在里面了。没有人来救我,他说他自己也没有自救的方法,怎么救人?还说我哪天找到了,告诉他一声。那时,国泰兄已是文学湘军的“七小虎“之一,在全国诗歌界都有名气。

二〇〇九年六月的一天,我接到国泰兄的电话,问我看过《文学界》“诗人与故乡”栏没有。我说,你创的栏目你给个理由让我不看。那就好,七月号做你的专栏,你先准备着,我这几天就安排时间过来,去你老家一趟。我不在江湖好多年,他却说,小雨你逃不了,江湖上有你的传说,七十二变,孙猴子还得回花果山。

走山路/皮鞋有些烧脚/在城里/感觉不了,像/乡里月亮明/城里月亮暗/道理一样。

整冠束带走向人群/提鞋裸足走向自己/软软的草/润润的土/好踏实的感觉。

哎哟——真痛/从前这地方/好像没有这凸起的石子/这是一句诗歌语言/母亲听不懂。

树变高山变矮/脚丫子搓成的小路荒芜了/山莓变涩,这些/都比那个摁脚的石子/好记得多。

老写诗还不如常回家/再好的诗也不会生出老茧/抵御那石子/留给你的痛。

沿着这首《打一次赤脚回一次家》,国泰兄被当着陌生人被带进了我的故乡,一个叫岔溪的小小村落。

故乡没有因为我带着一个陌生人撞入,作任何反应,似乎旁观都没有兴趣。故乡是安静的,也是冷漠的。故乡的这种情绪应是在日子的累积中缓慢且不知不觉中产生的。

我曾写一组“记忆中的植物”的随笔,酸脖子(虎杖)、糖麦子(金樱子)等,印象最深还是节节草,也叫笔杆草,故乡叫节骨草。节节草为拉丁学名,木贼科木贼属植物。

百度上有这样的介绍文字:茎直立,单生或丛生,高达七十厘米,茎粗一到两毫米。显然这种描述,与我记忆中的节节草有很大出入。每年三月底,四月初,屋东面小溪沟的沙渚、溪坎就会从杂草与荆丛中冒出一根一根笔直透明的绿色细竿,长的有两米多高,大的要粗过筷子细的那头直径。我想,也许是因溪沟深、荆丛密,为了多得到阳光,使劲向上钻蹿的结果。因为我看见平地上的节节草,确实只有那么高。

我们一节一节地将它们扯脱节,然后又再接上,比谁接得长,竖得高。我们还会将它们当神鞭,搏击,看谁的结实,不被对方击断为胜。最有意义还是我突然的奇思妙想,选一根最竖直的节节草,小心将它们扯成几节,然后再接上。如果这样能成活,那么我的神鞭就会最长,不易击断。经过几次实验,我居然成功了。

由节节草这种生命形态,让我联想到属于故乡的形态。故乡的情绪,故乡的属性,一切似乎都是靠季节连接起来的。如果没有农事,他们是可以将季节一节一节扯脱开来,再接上,或不接上。包括日子,包括情感,包括思维。

这首诗写在很久以前,那时的情感不能怀疑。故乡变了吗?狭隘与偏执,朴实与善良,在两极地放大着,似乎找不到中间可以用现代文明这种并不美好的词来填充,哪怕只是真人秀的那一部分。也许,故乡没有变,我对故乡的感情没有变,我的其他部分在变化,向着故乡不屑一顾的方向,就像是两种货币均没有贬值,只是汇率变了,总有一方要受到伤害。我感觉到自己在受伤。有谁告诉我,当我的背影毅然决然消失在村口那条弯如盲肠的小路尽头,故乡是否已别过脸去,偷偷抹泪。

一步一步追来/小溪最后还是瘦了/夏天最后的枝头/花头巾早已风干。

霜降那天你哭了/忧伤一节节折断/没人告诉你姑娘去了哪里/天越来越高/越来越冷。

初恋一晃而过/花头巾长成了山茶花/再一步是城市/又一步到中年/一圈一圈老去的新娘/是我埋得最深的秘密。

静静躺在中草药店/你不再说话/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忧伤伴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写这首《节节草》的时候,窗外正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故乡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空濛而混沌一片。楼下街对面就是怀仁堂药店,干瘪的节节草静静躺在中草药小方格抽屉里,与我隔着一条街,一场大雪,一个冬天……

很久以前,有机会我还是常回到故乡去的。有时会在路上偶遇村子里或邻村的人,他们看着我提着大包小包,喘着大山陌生的粗气,就是不愿伸过手来。故乡内敛得让人心痛。难道你有更机智的语言,暗示这些大包小包里就有你们家小孩老人的东西?你没有,你也不会有。回到家,突然就有人想到某件事,风风火火来找你帮忙。这时你才看清,他就是与你一路回村的人。我想他此时肯定已经后悔了。你不帮吗,你有拒绝故乡的勇气与理由吗。

香烟长辈一条,同辈一包。后来母亲告诉,你不要再这样了,娘不是舍不得你花钱,是受不得话,他们说小聪明不该用在故乡。

故乡停在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时的乡村,月光宁静而鸡犬嘈杂。八十年代后,村里开始陆续有人外出务工,一个带一个,一家邀一家,村子不知不觉就走空了。本来不到八十几口人的自然村组,现在只有十几个人留守。能走得了的都走了,带走了村里的劳力,也同时带走了村里的自信与朝气。偏执、狭隘以及脆若薄纸的自尊心,像瘟疫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恣意疯长,传播。

他们对冒失撞入的陌生人充满善意,却对近邻亲友苛刻得不近人情。他们可以因某家的鸡飞落到自家的屋顶,踩坏了雨水腐蚀了的砖瓦,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一只鸡可以踩碎一匹青瓦吗,他们只是在找个借口发泄。他们在用这种方式,证明着他在这个村子里的存在,一如既往地强势存在。同时也证明着他们留守的无奈,时间久了,这种无奈开始迁移,变成了妒忌。对陌生人的善意,源于故乡本质的纯厚与善良,那是诗歌根系触到的最深处土壤。

面对一个回故乡的人,他们显得更加强势,用去一个村子的自尊心做后盾。尽管他们内心深处想一起聚聚、说说话,但他们没有,这种脆弱的自尊让我无奈、无助和心痛。在往后的日子,我的每一次回故乡都变得小心翼翼,“打一次赤脚回一次家”的感觉,一同搁浅在八十年代了。

故乡只能活在记忆里、文字里吗?我似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无论成就有多大,却很少回到故乡。他们共同的托词是:忙。有多忙?去过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每一处名山大川,就是挤不出一点时间回一次故乡?沈从文的芸庐故居就在我楼下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据他在“湘行散记”中记述,房子建好后,他只回来过一次。他最疼爱的九妹就是从这间芸庐出阁,嫁到去县城二十公里不到的酉水最后一个码头,乌宿小镇。

沈先生只在遗言里回到了故乡。

鲁迅先生的《故乡》,初中时语文老师要求强背,通不过不许吃饭。虽然那时全班个个都通背了,却到今天才真正读懂。莫言的作品,充满了“怀乡”与“怨乡”的复杂情感,如果只能用一个字表达这种情感,那就是“痛”。

立秋月白,十月菊黄/黄铜唢呐一路低吟/野菊花开满山坡/摘一枚最亮的菊拦在村口/姐姐还是走了/留下一树芒刺青。

每一根都是一道篱笆/妹妹偷偷去了山坡采菊/拆除围篱的那天黄昏/母亲突然间老了/被一种黄灼伤的眼睛/找不到我的痛在哪里/留在手心的那根芒刺/长出了根。

清明雨,谷雨泥/越长越青/没人相信它会长成一棵树/落地的果实/每粒都裹着一枚青芒刺/吃下去蜇心。

我将《菊花黄,芒刺青》这首诗,作为那期“诗人与故乡”栏的组诗名了。我的掌心仍留有那枚青芒刺,只要与别人的手碰在一起,它就会提醒我是一个病人,以及我的真实身份。

国泰兄,这位永远活在乡愁里的诗人与摄影家,作为一个贸然撞入我故乡的陌生人,在我的故乡激情澎湃。他用相机留下了我与故乡一切可以留下的痕迹。他说他要用这些照片证明,眼前这个都市文艺范十足的小雨是在乡村长大的,是靠乡愁滋养的。

国泰兄问我,你说的那蔸高戳云汉的大松柏树呢,还有那个高悬云端的喜鹊窝呢。我说喜鹊窝没法找到痕迹,树可能还能找到。我们调侃着来到屋坪的边沿坡坎,钻过一团浓密的小树与荆丛,那蔸大松树已经腐烂的根系还依稀可见轮廓。

算你没骗我。什么话?要说骗,我如今还迷失在你编造的“鸟巢下的风景”里呢。

《鸟巢下的风景》一九九二年二月出版,书的扉页上记录的购买日期是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我从书柜里找到这本书,要国泰兄补签名的时间是二〇〇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十七年是个不算短的时间,这期间我到过很多地方,搬过无数次家,我居然还能找到这本小小的诗集。要说世间有邂逅或因果,都不能离开一种环境与土壤,便是农事,便是乡愁,便是诗歌。

我们告别故乡返城,路上要经过北溶古镇。在一汪蓝得有些夸张的江水北岸,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国泰兄在寻找那个曾将他的诗集与农具混在一起出售的供销社旧址。因五强溪水电站的修建,这里已是库区核心区域,旧址已没在近百米深的水底了。国泰兄说,这里要立一块禁漁的告示。面对我的疑惑,他开心地大笑起来,它已是鱼儿的故乡,说不定哪天被钓上来的就是你我啊,小雨老弟。

沙石老街有时会扬起灰尘/一扇木门追着光影开启/走进门来,泱泱农事辐射四乡八里/回字型柜台,那是来自谷仓的设计/农药化肥,镰刀锄具/渴望跟随你走向无边的田垅/在季节最深处安家。

打一升陈年老醋斗嘴/称两斤白砂糖煮爱情荷包蛋/扯三尺青春花布穿在细腰上/再买一根缝补风雨的针/除了这些陈列的农事,是书柜/里面住着许多作家,诗人/还有那本《鸟巢下的风景》/从乡村采集诗意,清明谷雨/每页都是季节的痕迹/食五谷杂粮的读者/不用注释,也能弄懂那些隐喻/高粱一样瘦长的句子/叠不成象牙塔,时常让我回想起/很久以前,沿河边上/那个用树叶吹着口哨的小镇。(《供销社》)。

二〇〇九年七月,《文学界》“诗人与故乡”栏如期推出了我的组诗《菊花黄,芒刺青》,共六首,还配发了多张我与故乡的图片。再一次认真读这些文字,我的眼眶潮湿了。本以为已沉寂的乡愁,慢慢离我远去。在这光怪陆离新的世界里,会适应,并慢慢接受,原来都是自己在骗着自己,就像故乡在刻意回避一个回故乡的人,宁愿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撞入,而对我却万般戒备一样。

去年,我将年岁已大的父母亲接到了城里居住。等到挂在门扉上的铁锁锈蚀脱落,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再对故乡隐藏了。原来担心父母亲在城里住不习惯,会经常往乡下跑,看来我担心是多余的。我常劝我的父亲不要跟村里人争强好胜,你赢了,别人以为是仗势,输了别人又看不起你,窝在心里不开心,反正输赢都不能,不如不争不吵,诸事让着。父母在大山里生活了七十多年,一切习俗与观点早已固化,不可能我几句话就能开导,活得并不开心。在城里,虽然一切都是陌生的,却可以耳根清静。在与父母亲的闲谈中,他们似乎有一种逃离的庆幸感,这让我在庆幸的同时,一种莫名的伤怀向我袭来。难道故乡真的就这样永别了吗,真的就只能留下诗歌了吗。

那么一根竹,常绿/在几千年诗文里/空空的节间/是诗人们最好的房子/那是一根招诱炊烟的竹/生活的鸟啄满音孔/风一吹/娘就哭了,其实/那是一根既细又脆的竹/还是笋的时候/笋尖就将我的心拱出了血。(《竹》)

一枚竹是村庄的旗帜/炊烟让浪漫的生命回到泥土/村口闪过的背影告诉我/翻过几座山梁是大海/想我是真的累了/每一寸竹节都是最温暖的房子/不想往前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你将窗花都剪成了鲜活的鱼/最终是要走的,你说/竹只是一个村庄的旗帜/鱼终会是游向大海的/这里的房子太窄小/装不下你的天空。

如果我真变成了一尾鱼/这枚竹影就是大海的旗幡/寻找也是从幡开始的啊/我的鳍是那海的辽阔/泪是那海的盐度/直到你变成了一片冰海/我也是一枚鱼标本/静静地躺在你怀里/忧伤而透明。(《一枚竹是村庄的旗帜》)

无论我走多久、漂多远,故乡的竹林都会一直绿在那里,那空空的节间,永远都是我最合身最温暖的房子,因为它在笋尖时就已将我的心拱出了血。如果我真变成了一尾鱼,这枚竹影就是大海的旗幡,寻找也是从幡开始的啊。

我希望国泰兄写在最后这期“诗人与故乡”的编者按文字,不是结束,不是箴语,还可以兑冲故乡的风雨,留一个让我重新开启那把铁锁的机会。如果钥匙丢失,还可以用诗歌。

我们宁可相信这是一个循环,而不是消失。自从二〇〇七年开始至今,“诗人与故乡”栏目,就已做了三十二期了。没有人发觉在夕阳染红群山的回望中,那个冒昧闯入别人故乡的陌生人眼中的泪光。人在宇宙中的迷失由来已久,漂浮的尘埃时而聚集时而失散,我们到底要寻找什么依附什么呢?故乡也像一个骗局,它竭力想说服我们,要我们相信曾经来过“这里”。故乡是摆在群山中的一张桌子,那里有我们最后的晚餐吗?正如故乡,它是我们无法再创造的。风吹拂着起伏的群山,留下那张广为人知的菜单,留下我们的诗歌吧!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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