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全集》

2016-12-10 06:07王春南
世纪 2016年6期
关键词:朱安许广平文选

王春南

重读《鲁迅全集》

王春南

鲁迅画像(高莽作)

《鲁迅全集》我先后读过两遍。第一次是在1975年“文革”后期,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10卷,人民日报社资料室藏)。41年后,二读《鲁迅全集》,这回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10卷)。我花几个月时间,坐在南京图书馆阅览室读完了此书。

“文革”中我曾看到某大学编印的一本《鲁迅语录》,《后记》写道:“共产主义战士鲁迅,他无限热爱毛主席,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英勇顽强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和丰富的斗争经验,永远是我们学习的光辉榜样。”这段话,大体可以代表当时人们对鲁迅的崇敬。其时,报纸上引用频率最高的,首先是毛泽东的“最高最新指示”,其次是马恩列斯的话,第三是鲁迅的话。毛泽东的话,“一句顶一万句”;鲁迅的话,一句顶一千句。鲁迅在我心目中,是半个神。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第一次读了《鲁迅全集》。

这次阅读的重点是鲁迅的杂文。他的杂文,文笔老辣、犀利,笔下无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匕首和投枪,这是我当时特别佩服的。因为毛泽东说过,“鲁迅后期的杂文最深刻有力,并没有片面性”,所以我把鲁迅后期的杂文看作是至善至美的。不但如此,就是对他前期的杂文,也不敢去想有无片面性。读到我认为的警句,例如,鲁迅去世前一个多月写的“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以及“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等等,都抄了下来,反复诵读。

二读《鲁迅全集》,已是垂暮之年。因为第一次读了《鲁迅全集》以后,对鲁迅的认识仍是肤浅的,甚至是片面的,所以我早就有“温习”《鲁迅全集》的心愿。到了75岁,终于下了决心,要趁自己精力、目力尚可,将《鲁迅全集》再读一遍。我想在《鲁迅全集》中看到完整的、有血有肉的鲁迅 ,不但看到鲁迅的“光辉形象”,而且看到他作为“凡人”,怎样看待生命问题,饭碗问题,银钱往来;怎样对待家人、仆人、同事、邻居、朋友;怎样回忆和评说他生活过的地方南京、北京、厦门、广州、香港、上海,以及日本等等。我想看到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媒体宣传中刻意不说的鲁迅的另一面。

为此,我不但继续关注鲁迅的杂文,还关注他的书信和日记。他的书信和日记写得坦诚、真率,从中可以读到他的很多心里话,可以了解他的真实思想,也可以了解他的社会活动、读书写作、家庭生活和情感世界。尤其是他写给许广平、曹靖华、杨霁云、萧军、萧红、王冶秋、章廷谦等人及日人山本初枝、增田涉的信,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例如:鲁迅与许广平“同居”(这是鲁迅用的词)之前,“两地书”中就有关于鲁迅性格弱点的直截了当的记述。1926年11月15日鲁迅致许广平信云:“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往往觉得太过,实行上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次日,许广平在给鲁迅的信中说:“看了《送南行的爱而君》……因此想起你的弊病,是对有些人过于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于有些人又期望太殷,不惜赴汤蹈火,一旦觉得不副所望,你便悲哀起来了。这原因是由于你太敏感,太热情,其实世界上你所深恶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么?而你硬要区别,或爱或憎,结果都是自己吃苦。……”读了相关的书信,再去读鲁迅的杂文,可能会有更深的理解。又如:鲁迅在一封信里称朱安“内子”,在给母亲的一封信里称朱安“太太”,在给已经怀孕的许广平的信里曾称朱安“某太太”,在一篇日记中曾称朱安“妇”,从这些称呼,可以约略窥见鲁迅与朱安的奥妙关系。

记得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有关方面突然宣传起鲁迅“解剖自己”来。本人也写过这方面文章。但对鲁迅怎样解剖自己,鲁迅解剖自己跟批判林彪又有什么关系,并不了然。原来当时公布了毛泽东早在1966年7月8日就写好的给江青的一封长信。信中说:“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我喜欢他那样坦率。他说,解剖自己,往往严于解剖别人。”鲁迅的原话是:“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以前我对鲁迅解剖自己严于解剖别人的说法是深信不疑的,第二次读了《鲁迅全集》,疑惑起来了。像鲁迅这样被推崇为“圣人”的人,要做到“自知之明”,也是很难的。鲁迅《致萧军》(1935年10月4日)写道:“……我自己想,虽然许多人都说我多疑,冷酷,然而我的推测人,实在太倾向于好的方面了,他们自己表现出来时,还要坏得远。”既然“许多人”都这么说,不会无缘无故吧。鲁迅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利用别人生理上的缺点起绰号,挖苦人、奚落人,甚至攻击人。例如,有一位教授,江苏苏州人,鼻子有毛病,鲁迅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红鼻”(有时简称为“鼻”,有时画个鼻子代表),在几十篇文章中不厌其烦地攻击他,或稍带刺他一下,把这位教授说成是品行极其恶劣的人,却拿不出任何证据。今天的读者读了,大概是不会有兴趣的。鲁迅对此事始终没有反省,不但如此,还有些得意。

《鲁迅全集》褒贬的人物难以计数,总的来说是贬的多,褒的少。他赞什么人,赞的根据是什么,骂什么人,骂的根据是什么,都是我所留心的。要说鲁迅骂人都骂对了,那倒未必。施蛰存向青年推荐《颜氏家训》、萧统《文选》和《庄子》,遭到鲁迅讥笑、指责。他认为从《文选》中找不到活的语汇,读《文选》无助于提高写作水平。其实毛泽东在学生时代就熟读《文选》中一些文章。1975年,他曾对邓小平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古语就出自《文选》所收三国魏李康《运命论》,全句为:“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青年人读《文选》,怎么会没有益处呢?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提到章太炎“和‘××’的×××斗争”。据“文革”期间出版的一本《鲁迅杂文书信选》的注,括号中的“××”可能是“献策”二字,“×××”即吴稚晖。章太炎曾公开揭露吴稚晖“向清朝江苏候补道俞明震‘献策’,出卖邹容和章太炎本人,致使他们两人同时被捕”。鲁迅是相信吴稚晖出卖了章太炎、邹容的,并说《章氏丛书》中不收录揭露吴稚晖的文章,“其实是吃亏,上当的”。这桩公案,据何倩女士《在历史中求史识——访唐振常先生》一文,唐振常先生经过研究,已否定了吴稚晖告密之说。

鲁迅论人论事,有时有前后不一的情况。如论法国拿破仑,全集中至少有七处。1907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写道:“拿坡仑使命,盖在解放国民,而其一生,则为最高之诗。”拿破仑自己说,他的一生是一部长篇小说,鲁迅说拿坡仑(现通译“拿破仑”)一生是“最高之诗”,可谓拿破仑的“知音”。到了1934年11月6日,鲁迅在《拿破仑与隋那》一文中说,拿破仑、成吉思汗、希特勒“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灾星”,转而否定拿破仑。其实拿破仑、成吉思汗与希特勒不可同日而语。鲁迅为何在晚年改变了早年对拿破仑的看法?我没有读到他自己的说明。

鲁迅有些杂文寓意隐晦,不易读懂,但他往往在给人的信中对某篇杂文作解释。如:1936年2月21日《致徐懋庸》云:“那《出关》,其实是我对于老子思想的批评,结末的关尹喜的几句话,是作者的本意,这种‘大而无当’的思想家,是不中用的……”结合这封信,再读《出关》,就容易理解了。

鲁迅有些著作也未必好懂。《狂人日记》中的以下一段话是尽人皆知的:“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翻的历史书是哪一种?如果不读《致许寿裳》(1918年8月20日),我们是不知道的。此信写道:“《狂人日记》实为拙作……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原来鲁迅翻的是《资治通鉴》。

“文革”中学鲁迅,是把鲁迅著作当作阶级斗争锐利武器,学了之后,去斗“走资派”,并且要 “痛打落水狗”。突出一例是,把鲁迅当年骂“四条汉子”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的话,当作批判他们的炮弹,不但如此,还据以定罪。在提倡法治的今天,不能这么学鲁迅了。

现今我们向鲁迅学什么?这是不能不考虑的。笔者以为,对鲁迅著作,要进行分析,不能一股脑儿都“拿来”。鲁迅的思想、观点、作派,有的可以学,有的未必学,有的学不了,有的学不得。

鲁迅揭露社会弊病,抨击专制主义,为底层民众呐喊,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不过,鲁迅毕竟是凡人,他的一些说法和做法,不无可以商榷之处。

1932年上海“一·二八”抗战打响后,鲁迅在几个日本人的帮助下避往公共租界,在那里写文章写信,有时对中国军队的英勇抗战说些风凉话。1936年8月25日,离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只有10个多月,鲁迅还打算去日本疗养,不去杭州,也不去北京,偏要选择日本长崎。这两点,笔者就不理解了。鲁迅的这种态度,我们未必学。

鲁迅作为教育部官员(佥事),一边拿着300元大洋月薪,一边公开支持北京女师大学潮,并且亲自为学潮领袖起草致教育部函,这种做法,我们学不了。

在鲁迅看来,遍地都是“坏种”,张口便是“狗”,而且分为“叭儿狗”“癞皮狗”“乏走狗”“落水狗”“谎狗”,等等,这,我们学不得。鲁迅借用一名日本人攻击中国京剧的话“大叫、大跳”,否定京剧;贬损中医,说它“骗人”;把民国时期的国画说得一钱不值,蔑视刘海粟等知名画家;对中国古代诗人,只喜欢李贺一人,后来连李贺也不喜欢了;给汉字加了很大罪名,坚决主张废除它;劝导青年少看甚至不看中国书,只看外国书;等等,凡此,都是很偏激的,学不得。鲁迅骂上海和上海人(《鲁迅全集》第8卷,第68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对江苏方言表示反感,并提出“将来必须下令禁止”苏州话(第9卷,第511页),不免有地域歧视之嫌,更是学不得。

(作者为凤凰出版社编审,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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