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谷

2016-12-21 09:54路西平
延河 2016年11期
关键词:佛家胜利

路西平

佛家庄,清一色的佛姓,落在渭北平原的一块坡地上,一点也不起眼。

要说起眼,倒是这块驮着上百户佛家庄人的坡地。

这坡地西高东低,百亩大小,一条面目狰狞的沟壑,蛇状缠绕,少说也有几十米深,荒草遍野,兔窜鸦嚎。地中央,是一块长九米、宽六米、高四十五公分青石条铺就的平台,台子中间,四把粗、一米六高的青槐木木桩深深地镶嵌在石头缝隙里,这就是大清年间的刑场,民间人称绝命场。无数罪有应得和罪不应得的屈魂怨鬼,一刀下去,从此轮回到另一个社会。

这条沟壑也曾有一个很武林的名字——绝情谷。

清朝时候,河南项城地震,寒门秀才邢可大全家遇难,只他一人逃到陕西关中,被一殷实小家收养,后招为上门女婿,夫妻恩爱,极度和睦。三年后,邢可大高中,州官夫人心悦,欲纳为婿。邢可大经不住以后的荣华富贵诱惑,狠下杀手,将身怀六甲的贤妻陈尸沟底水潭,后事情败露,终被斩于沟前绝命场。那天,看众上千,怒声滔滔,方圆几十里百姓都赶了过来。从此,这条沟壑有了一个刀子般锋利的名字——绝情谷。

如今的绝命场成了佛家庄,没了一点印迹,绝情谷已经很浅,多说也就三五米高低,没有参差,沟上沟下都是平整的农田,联想历史,绝情谷依稀可见。

不起眼的佛家庄生息到今天,也经历了近百年的历史。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太老爷佛卧石。

佛卧石当然不是本地人。上世纪初,黄河水淹中原,年仅十六岁的佛卧石与家人失散,随逃荒难民身不由己地跑到陕西同洲,在黄河滩朝邑镇一富户做小长工,机器般不知疲倦,如电脑一样灵敏的脑袋,加上为人忠厚最终成就了佛卧石。两三年光景,佛卧石就不花一分钱,讨到了一房主动将女儿送上门的媳妇,这就是佛家庄人的太奶奶。从此,佛卧石领着媳妇走渭南,经富平,过耀州,用手推车开始了向陕北秘密贩盐的勾当。佛家庄如今人丁数百,还是要感谢这位太奶奶。这女人一口气,十八年生了十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兵荒马乱,生意难以为继,佛卧石就领着一群儿女向一片无人问津的荒草滩讨日子,这荒草滩就是过去的刑场。离此不足十华里的蛤蟆村地主王旦旦,每次骑马经过,都要驻足看一看干得热火朝天的佛卧石一家人,撒一泡尿,撇嘴笑笑,悠然而去。他打死都不相信,这一家外路人能在这块地上活下来!这地方杀气重,阴气浓,冤魂多,再加上土质差,地倾斜,不收水。

王旦旦没人把他打死,佛卧石一家人到底还是活了下来。不光活了下来,几年光景,佛卧石居然把几间草棚房拆了,盖起了一排八间蓝瓦瓦的厦房。

一颗生命的钉子,就这样扎进了青石里。

如今,佛家第五代人已经长起来了。佛卧石以及他的子女都已作古,唯独小儿子佛高牙还在骄傲地活着。没有任何非议,佛高牙是佛家庄所有人的活祖宗。每天清晨,佛家庄壮年的男人和女人匆忙的挤羊奶卖羊奶的时候,佛高牙也早早地起来,昂着他那颗已经熟透了的白发稀疏的高贵的头颅,用热猪血精心漆染的桑木拐棍,清脆地敲打着地面,来到收奶点。与其说他是来看子孙们卖奶的,倒不如说是监视收奶员的,他不能容忍这个外姓的收奶员在质量上和重量上来刁难和克扣他的子孙们。尽管九十岁了,他依然耳聪目明,思路清晰。村里谁家结婚嫁女过满月,吵架分家红白喜事都要听听他的意见。他见得多,经得多,看得透,想的全。照他说的做,他骄傲,不然,就倚老卖老,就任性,就发脾气。

佛家传到第三代,男丁已经达到四十六人。佛成贵排行三十八,小名人称三八。在众多兄弟中,佛三八不算出色,甚至有些平庸。当年,作为佛家相当有希望的后生,参加了两次高考,最终铩羽而归。像斗败的公鸡,佛三八窝在后院的角落里看蚂蚁寻食。一晌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不吃不喝,好像也不想吃不想喝。万一出门,就戴顶遮阳的大草帽,一张脸恨不得钻到裤裆里。正在全家人替他熬煎的时候,天上掉下来了一根救命稻草:蛤蟆村小学校长同大炮热情洋溢的邀请他去当老师!出路千条万条,他佛成贵的路原来在这里!佛三八舔舔伤口,扬起头出门了。

按理说,佛三八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险些考上大学,教授小学课程绰绰有余,可他好像并不是教师这个犁上的铧。教小学五年级语文,一学期下来,从全镇倒数第三退到了倒数第一;让代数学,更差;第二学年降格代三年级,一样还是败下阵来,甚至比代小学高段还惨。同校长找他谈话,尽量用平和的温婉的语气指出他教学的短板。佛三八失眠了,从体型上来说,他一米八的个头,手大脚大,长胳膊长腿,二目炯炯,眉宇间透出一种逼人的英气,也不随便笑,站在一群孩子面前,完全可以产生一种威慑效果,可娃儿们为什么不怕他呢?他卖力的甚至口若悬河口干舌燥的讲课,孩子们却打闹嬉戏戳鸡斗狗,完全两张皮!实在不成了,他就说,大家坐好,好好听讲,谁不听话,他就让警察来抓他!笑话!警察会因为不认真听讲抓人?孩子们撇撇嘴,偷偷笑了,这假话说得太拙劣,太幼稚,太没水平。佛三八叹口气,本能的看看自己的一双大手。孔子教学生还用戒尺哩,他怎么就想不到来点武的,吓吓他们?遗憾的是,尽管意识到了,第二天上课不是忘了就是下不去手。应该说,他太善良了,自记事起,就没和任何人动过手,他这双手天生不是用来打人的,自卫的,哪怕自己被打,被骂,他最好的疗伤方式就是一声不吭,要么就是用最辛苦的农活来惩罚自己的一双大手,惹不起躲得起在他身上体现的最典型,最淋漓,最深刻。

一败涂地的人是没有尊严的,没有面子的。佛成贵无奈的心甘情愿地离开了蛤蟆村小学,他立即剃掉了一头知识分子长发,跑到蛤蟆村去找老同学王胜利。

王胜利当年学习根本没有佛三八好,但他脑子不笨,他只是不爱念书。初中毕业,正赶上城里大搞建设,建筑市场需要大量的农民工,王胜利毫不犹豫地就上工地搬砖去了。这几年好像出息了,成了手艺高超的泥水匠,听说居然看的了图纸!买了四样礼物,一头磕下去,佛三八就拜王胜利为师傅了!

考大学的料加上勤快吃得了苦,佛三八一年下来就成了身手不错的泥水匠。依照他的手艺,工头不断给他加工资。工地多,要人才的地方就多,佛三八也开始挑肥拣瘦。这十几年间,他终于从容地完成了几件人生大事。比如,他如愿的娶到了王胜利的堂妹王丽梅为妻;在佛家庄较早的盖起了平房;结婚第二年就当了爸爸,还是个大胖小子;给儿子过完满月后的第三天,小爸佛高牙天不亮就砸开他的家门,送来了儿子的官名:佛缠心。小两口不管是否同意这个名字,都得无条件接受,这是命令。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对当泥水匠彻底没了兴致,继而金盆洗手,从此安心的种地务庄稼。

那是两千年初,佛三八随一个工队去陕北盖房子。整整干了一年,进入腊月门,一场大雪封了工地,大地冻实了,彻底停工了,工程结算了,四万多元的工钱拿到手的却是一张白条子,佛三八傻眼了,一颗心比陕北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还要冷!和工头一直理论到腊月二十三,仍然没见到一毛钱,家中妻儿正干巴巴的等他挣钱回来过年。佛三八在一肚子白酒的怂恿下,抱起铺盖卷睡到了工头的房子,他发誓,不给工钱,他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干脆大家都不要过年了!一天,两天,第三天,佛三八终于熬不住睡着了。等他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几百里开外的路旁的枯草丛里,身上盖的是他那臭汗味熏天的铺盖卷儿。佛三八用了两天零一夜才走到佛家庄。如今想起来,他还感到这是一场噩梦。

当泥水匠吃了大亏后,佛成贵把一门心思放在了种地上。他开始全心全意的奋不顾身的务农。这些年来,他种麦种苞谷,建果园,砍果树,务菜,卖菜,打井,包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最终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拍拍钱包,也没落几个钱。而越来越令人着急的是儿子的婚事。佛缠心已经二十五岁了,标准的大小伙子了,书没念成,工作走马灯的换,让种地说是观念落后,让学手艺一个行道也看不上,修车太脏,装潢太累,开吊车恐高,唯独一样想考驾照开小车……一想起这些,佛三八就睡不着。如今,关中道乡下娶媳妇的行情是,在县城买一套房,五到八万元的彩礼,一辆小汽车。佛家庄离县城近,不买房可以,但得盖一院房,佛成贵选择的是后者。他在绝情谷转弯处有一块地,新修的村路从地头经过,垫高一点,盖一院房,是相当不错的选择,佛家庄许多人都看上,他也具备比别人更多的优势。问题是村上答应不,镇土地所同意不。

佛三八几乎本能地去找小爸佛高牙。

佛高牙给手中的一把四川卷烟喷上最后一口水,并没有立即去接侄儿的话茬,晃晃卷烟:“你看,这是你猫娃哥从西安捎回来的,正宗的什邡卷烟,劲大味香!”

佛三八接过来看了看,毫无兴致地点点头,顺手放在窗台的太阳底下。

“要庄子盖房是正主意,要是你三五哥还在位位上,我一句话嘛!听说现在这货光认钱哩!”

去年村级换届,马鞍村的马立蹬四处活动拉选票,居然当了村主任。自以为是的佛三五大意失荆州,意外的落选了。马立蹬不到三十,小学文化,十五六就开始闯社会走江湖,曾是有名的混混,替人收账打架坐了三年牢。应该说,他比同龄人甚至比他大的人更早更精于弄钱(不能说挣钱),更会不劳而获。镇上领导有看法没办法,他是全体佛马村村民选出来的!

“哦。”佛三八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这些年,村上的事我从来不问,一心过日子哩,你不说,我连谁是村主任都摸不清,只知道我三五哥不干了!这马立蹬咱就不熟嘛,唉!”佛三八挠挠头。当年那一头黑发,如今看上去像打过除草剂的枯草。这就是土地和时间合谋的杰作。

“这有啥?管他认不认识,只要他马立蹬是村主任就可以去找他!”佛高牙理直气壮地说。

临出门,佛高牙叫住侄儿:“头一回去别拿东西,就空手去,先探探小伙的口气!”

自从当了村主任,马立蹬显得正派了许多。那些奇装怪服不穿了,令人意外的突兀的发型没有了,西装,平头,看上去精干务实,人因环境而变化,一点不假。还有,将近一年的基层官场的磨炼,马立蹬遵守规则了,不横冲直撞了,知道哪里踩油门哪里踩刹车了。说话也有了一种并不十分地道的官腔。佛三八说出意图后,马立蹬礼貌的递过一支烟,说,事情都有一个规程,你红口白牙说一大堆不顶用,先打一个申请过来,等开村委会的时候研究研究。

混混知道了官场的道道,比文化人用的好多了。佛三八来的路上还想这马立蹬会要八千还是一万,谁知道人家含蓄多了,根本就不提钱。佛三八没探出口气,倒糊涂了!相当的糊涂了!其实,这是马立蹬在用官场的太极带他玩,就像猫玩掌下的老鼠,玩够了,玩饿了,一口就吃了。

“哼,这是给你打官腔哩!让你自己想哩!没看出,这娃娃还不简单!”佛高牙有力的捣一下拐棍。

“那咋办?”佛三八忙问。

“咋办?看谁和这娃关系好,私下问问去!”

佛三八找了好几个人才弄清,正是自己的儿子佛缠心和马立蹬关系好。几年前,佛缠心曾整天跟在马立蹬屁股后边转,人家吃饭他端碗,人家拉屎他取纸,是一个忠实的小跟班,提鞋的货色。

佛缠心拍着胸脯答应了老子的事。他充分相信,师父马立蹬会给面子的,并且一分钱都不要,农村嘛,一院庄子算个啥?佛三八异样的看看儿子,摸摸自己的耳朵,有点不敢相信。事实上,他的担心并不多余。佛缠心当面就碰了一个钉子,马立蹬早把江湖义气那一套抛到厕所去了!还不失时机地给佛缠心上了一堂政治课。佛马村距离县城已经不到八公里,十分钟的车程,站在绝情谷的高台台上,可以清楚地看清那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层,要不了多久,佛马村就是城乡接合部,紧接着就是城中村,这是什概念?你知道吗?你知道个鸡巴毛!一天光知道胡慌慌!你还以为前些年,一百五十个元外加二斤副食一瓶酒就换一院庄子?想得美!政府现在是土地财政!咱村委会就是政府!

佛缠心听着听着瞪圆了眼睛,原来师傅的脑袋里还有这么多的渠渠道道哩!

“那你说,师父!多钱?”

“去,给你爸说,写一份庄基申请,准备两万块钱!”

佛缠心一吐舌头:“我的妈呀,两万块钱?”

“瓜皮,这还是少的,再过两年,五万都不行!要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佛缠心听了,开始猛烈的套近乎,目的是少交一点。他嘴上喊着师父,令人恶心的耍着娇态,活像一只刚刚成年的多情的公狗,伸长了脖子,使劲舔母狗的屁股。那舌头一点不比牛舌头短,舌苔上布满了密实地带着倒钩的肉刺,每舔一下,都发出嚓嚓的有力的响声。母狗不断地变换着姿势,让继续舔,全心全意的舔。

马立蹬放出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烟圈儿:“不说了,去!准备一万五,快些,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母狗显然被舌头的妙不可言的梳理沉醉了。

佛缠心赶紧就走,到了门口,还是被马立蹬叫了回来:“记住,以后不准再叫我师父!“语气毋庸置疑,显然有警告的意思。

佛缠心终于感觉到自己完成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像胜利归来的将军。佛三八吃了一惊,暗暗心疼自己的一万五千块钱,今年的大棚西瓜总共卖了四万五,这就把三分之一要去了。佛高牙直接怀疑孙子佛缠心与村主任关系的亲密程度,痛骂马立蹬心重的吃了石头。下巴上白的发枯的胡须,随着嘴巴和舌头的工作,有力的跳动着。高高的瘦硬的喉结上下移动,显然是这部生命机器的涡轮增压部分。

佛缠心走了顶多两个小时,马立蹬就开始后悔了。因为,佛缠心的堂哥佛缠金进门了。佛缠金把一盒软中华放在茶几上,抽出一支递给马立蹬,然后点着火,一套动作下来娴熟、协调、圆润。佛缠金从时髦的皮包里拿出一沓文件分别递给马立蹬。一份是关于开发佛家庄绝情谷乡村旅游景区的规划,一份是承租八十亩场地的土地申请,还有一份是关于开发佛家庄绝情谷旅游景区的可行性报告。佛缠金看上去很从容,他并不让村主任马立蹬现在就表态,倒希望村上看看他的材料,然后掏出一张信用卡压到茶叶盒下边,完全一副十拿九稳非他莫属的架势。

马立蹬当然看见了那张卡,也被佛缠金的创意所打动。问题是,这八十亩地的承包范围恰好就是绝情谷,最关键的地方就是佛缠心要的庄基地,这是景区的白菜心!马立蹬有意识地拿起茶叶盒,摆出给杯子续茶叶的假动作。精明的佛缠金一面表示不喝了,一面把信用卡往前一推,伸出两个手指。应该是两万,马立蹬判断,这么大的事,佛缠金不可能拿两千。

“这东西你装上,不敢来这一套。我现在就给你明确表态,开发景区是大好事!村两委会全力支持!不过有一个岔岔,你成贵大大想在他那块地里做庄基地哩!只要你能把他挡了,就没问题!”

“啊?这是几时的事?”佛缠金不由站了起来。

“你早来两个小时就对了!”

佛缠金慢慢坐下来,好像皮球泄气了。抽了一支烟,起身走了。马立蹬把那张卡塞到佛缠金的上衣口袋里。

庄基说好,佛三八立马就开始联系工队,准备建筑材料。

目前关中道民间盖房子,连工带料一个平方少说也得八、九百块钱,这还不算室内装潢部分。佛三八计划盖二百三十个平方,手里没有二十万元不敢动。二十万对他来说,甚至对一般农户来说,那是半辈子的积蓄,是一年一缸,整整几十缸的血水汗水。自从二十三年前当泥水匠盖了三间平房后,佛三八家里就再也没有动过土木。当然,盖点羊房,建个猪圈不能算在里边。实话说,重新申请一院庄基,新盖一院房子的心思十八、九年前就有了。他住的是老宅院,两仗八宽,按照现在的标准,太窄,不管怎样设计都不好盖房。胞弟佛成立娶媳妇没一年,哥俩就分家了,院子一分为二从中间隔开,弟弟照旧走前门,他走后门。后院外边是深坑,佛三八利用业余时间足足拉了一个月的土,才勉强垫出一条越过深坑的路。他至今清楚地记得,他是从师父也是妻哥的王胜利家里拉了一副旧木门按在了挖成半圆形的土墙上,那是人家退下来不用的房子门。老宅院窄,隔成两家后长度也就不够了,逼仄的空间,直接影响到家庭的发展。十多年来,佛三八憋足劲,一直默默地丝毫不敢懈怠的劳作着,积攒着。重新盖一院房子,让家人让后人过得好一点,是他后半辈子的一个丝毫不可动摇的神圣的使命,特别是随着儿子佛缠心一天天长大。但儿子和老婆王丽梅曾经动摇过。佛缠心被外边的花花世界看花了心,提出不盖房了,在城里买套房子。理由是吃方便,到处都有饭馆;玩方便,到处都有网吧、麻将馆;环境好,交通便利,还说他的几个同学都在县城买了房子。佛三八不同意,因为种地不方便,养羊不方便,住着自己的房子每个月还要掏这样那样的费用。王丽梅起初不同意,以后动摇了,现在许多人都不种地了,在城里打工照样可以挣钱,再不行,就是在饭店端盘子扫地一月吃了喝了还挣两千元哩,有一点更重要,现在的媳妇都要求必须在城里有房,儿子已经到了问媳妇娶媳妇的年龄!只是不管怎样动摇,拼命挣钱攒钱的目标不动摇。以后大家又同意要庄子盖房,全是因为佛家庄离县城近,从发展的角度说,买房还真不如自己盖房。

至于如何盖,谁来盖,佛三八一家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蛤蟆村的王胜利。王胜利是佛三八的师父,他相信师父的能力;王胜利是王丽梅的堂哥,这钱说啥也得让他来挣;王胜利是方圆几十里内有名气的包工头,铲车,拉料车,搅拌机,架管,红外线水平仪等等各类专业工具应有尽有,大工小工需要多少就能召集多少,信誉好,牌子硬,实力强,几乎和王胜利一样有名的是王三为,他是大师级的泥水匠,王胜利的堂兄,下线、测水平、做地基,不比专业的工程师差,砌墙、把角从不挂线,垂直度平整度如同刀切的一样,贴瓷,粉刷,铺地板砖等等样样都是一等一的把式;每年寒冬交九,大地冻实了,大小建筑工地都停了,唯独王胜利的民工队还干得热火朝天,没办法,活太多了,有的农户就是等几个月也要让他盖房子。一般来说,王胜利在每年春节期间就把一年的活排好了。除了天阴下雨以及农忙的那几天,王胜利领着他的工队常年奋战在方圆一二十华里内的乡村里。他不去城里盖房子那是他怕了。大工地好算账钱难要,有一年在省城包了几万平方的贴瓷、地板砖和粉刷,至今还没要回来工钱,他卖了存粮,卖了四五只羊,高息贷了十万元才给民工发了工资;城中村的民房也不能盖,那年给县城一家人盖房子,房主儿掏民房的工钱用国家标准来卡质量,害得他领着人带着工具连夜晚逃了回来!

佛三八和老婆王丽梅连续三个晚上来找王胜利,碍于层层关系,王胜利答应麦子一收给他盖房。这期间,大匠人王三为起了重要作用。王三为是知恩图报的人,也是王丽梅的堂哥,他一点也没忘记那年骑摩托去阳沟镇赶集,回来的路上,高血压发作,突然不省人事,摔倒在路旁的阴沟里,是佛三八及时救了他,要不然,如今的他三年都过了!

当然,佛三八如此着急是因为他已经听说侄儿佛缠金想要他这块地,搞什么旅游开发!佛缠金这几年在城里开医院发财了,夜长梦多,小鬼看见钱都愿意去推磨,他不敢再耽搁了!

王胜利工队的人员几乎都是本村或者邻村的,大都在四五十岁以上,没有青年人,那些小伙子们连看一眼都不愿意,嫌建筑活太累太脏。这些人跟着王胜利干活,几乎有一个共同的理由:家里有几亩地要种,几只奶山羊要喂养,儿女们不是正在上学就是进城里打工上班,要么就是家里还有身体不好的老人或者需要人看管的孙子。总之,在王胜利工队干活,每晚都在家里,有事了招呼也不打就可以不去,忙完了继续上工队挣钱。工钱也不相欠,一家活完了很快就结了。

也有不随便缺工的,比如二工头王三为。可以说,王胜利的工队就凭的是王三为。王三为只有一个儿子,入伍当兵的第二年,就上军校去了,并不是儿子多么出色,而是王三为有一个优秀的岳父侯水丁!侯家湾的候水丁名如打雷,一辈子替人打官司,一张嘴比有证儿的律师还厉害许多。他路子广,朋友多,有眼力。外孙上军校就是他办成的,据说仅花了三五万块钱。王三为的媳妇候巧巧是候水丁最小的女儿,也是他的心头肉。侯巧巧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家里四五只羊,八九亩地全是她一人料理,从不让王三为上手。农闲了,侯巧巧还到邻家的果园里除草套袋打短工。家里的大事也不让王三为费心,岳父候水丁一手就包了。令人羡慕的有福的王三为只是一门心思盖房子挣钱。

当然,除了农活,建筑活也是极其辛苦的霸王活。冬季,几乎不到七点,民工们就赶到工地了,天还没有亮透,主人家甚至没起床或者正在起床。二工头王三为就朝大家摆摆手,拿起电热壶烧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水杯,用滚烫的开水冲去杯子里的冰渣子,捏一把茶叶,注满水,立即就呲呲溜溜喝起来,一股热流瞬间流到冰凉的胃里,发散到血管,浑身就暖和了。这时候,主人就满含歉意的给每人手里塞一包香烟,再拆开一包放到桌子上,随后端出一盘麻花。吃麻花的人并不多,民工们上工之前基本都吃了。喝茶只有二十分钟,不到七点半搅拌机就轰鸣了,瓦刀和砖块的撞击声就清脆的响成了一片。夏季更早,民工们五点半就到工地了,六点准时开工。这一干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期间仅仅休息二十分钟。避过最热的时候,下午四点准时上工。有的活儿离家远,超过了七、八公里,早上上班来就自带干粮,十二点一吃,大家就找阴凉的地方,铺一条肥料袋子午休,直到下午四点上工。

按照档期,佛三八家的活儿完全是加的。麦子一收,不等种上苞谷,王胜利的工队就进工地了。同时,为了赶时间,王胜利把每天下午四点上工提前了半小时,下午八点下工推迟了一个小时。必要时再加两个小时的班。佛三八一家全力配合,及时的接好照明设施,晚上免费为民工们提供一顿晚餐,毕竟是给他家盖房子,不可计较太多。

由于时间抓得紧,民工上的多,工程进展顺畅神速。七天就上楼板了。随后,王胜利把一部分民工撤到另一家工地,留下七八个人让王三为领着砌外墙盖门房做排水。一周时间,这些活基本做完了,屋面也凝固好了。

但,就在拆屋面壳子板的时候,出事故了!

几乎搞民房建筑的人都知道,这道工序是最危险的,最让人操心的。它不仅要求你要有丰富的从业经验,还得眼尖手快、耳聪目明。通常,这道工序都是王胜利、王三为等几个人亲自操作,这次也不例外。吊诡,或者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几个人依然小心翼翼地按部就班的拆解壳子板,突然,随着咔的清脆的一声震响,王胜利头顶的一块壳子板有力的沉重的垂直跌落下来。王三为几乎是本能的一把推开了王胜利!

接近两厘米厚重量达四十公斤的钢板轻松地削去了王三为的半个脑袋!只隐约听到王三为含混地哼了一声,扑通跌倒,四肢反射性的动弹了几下,殷红的鲜血噗的喷涌而出,王胜利的脚上小腿上满是刺眼的红。

老天爷是什么?是神!神看不见摸不着,真正长啥模样,没有人见过。但神很神奇,具有神秘的力量。所有不可思议的事非常的事都是神发出的警告或者暗示。神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会去往何处,神无处不在,无处不去。也许,神站在高高的云朵簇拥的空气里,冥冥中注视着人类的一举一动。神用惩罚来让人尊敬他害怕他。王三为的死让人多少有一点怨恨神。神太手硬了,太干脆了,太毫不犹豫了,太绝情了,这么好一个人,说灭就灭了,说没有就没有了,给人一点抢救的机会都不留。但人不敢反抗神,怨恨神,只能说,神把王三为收走了,收为自己的部下了,让王三为去掌管神界的工匠去了。

王胜利五十出头的人了,平生头一次经历这种事,眼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伙计、一个战友、一个老兄弟死了,惨烈的死了!他吓傻了,脸色苍白,全身战栗,本能的快速跪下来,拾起王三为的半个脑袋对接上去,嘴唇抖动着说:“快、快、快!快打120!快打120!”

白色的脑汁很快被鲜红的热血淹没了。

“三为!三为!兄弟!兄弟!”他声嘶力竭的叫喊着。

每个民工都是一个新闻发布者,他们慌忙地急切的报告给下一个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分解自己心中的惊恐和不安。这个不幸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

几乎所有的人第一反应都是惊恐、意外和不知所措的发呆。

王胜利渐渐清醒了,他不知道如何给王三为的老婆侯巧巧交代!他无奈的痛苦的用双手捶打着墙壁,抚摸着王三为的遗体。

佛三八的新宅院里很快围满了人。

同样被这个消息打懵的是佛三八两口子。

佛缠心沉着脸,叼着烟,毛糙的在现场走来走去,不断地唉声叹气。

随着一阵响亮的急切的桑木拐棍击打地面的声音,佛高牙来了。众人自然地让出一条路。

佛高牙迅速地扫视了一遍现场和人群,用拐棍有力的敲了几下地面,气喘吁吁地说:“看啥哩?缠心,去,你几个帮忙把人先抬出来!”又踢一脚瘫坐在一旁的佛三八:“拿一张席,一条褥子床单!”

民工们也都走了过来,围观的群众也主动加入了帮忙的行列。大家七手八脚、小心谨慎的行动着。

王三为的遗体被停放在院子里的屋檐下。

一切就绪,佛高牙招手叫过来王胜利和几个民工:“大家不要慌,事出来了咱就处理事,记住,到此为止,谁都不要往出说,特别是你蛤蟆村几个做活的,嘴捏严,任何人都不要给王三为家里人说!”

事情当然瞒不住。但这么大的事,立马给王三为的家人说了,有可能把一个事弄成两个事!王胜利又给每一个民工叮嘱了一番,和往常那样,直到晚上九点半才回到蛤蟆村。

在北方,夏天的晚上九点半,不过是刚刚天黑一会儿。人命关天的大事立即成了佛家庄人纳凉时的头条消息。这个还散发着血腥味儿的不幸事件给佛家庄上空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有人自然的顺理成章的联想到了佛家庄的过去,于是就形成了貌似合理的解释:佛三八的新院落就在绝情谷的沟头上,绝情谷的故事大小人都知道,绝情谷发生绝情事那就不足为怪了。那是神鬼作祟了!

经过几个小时后,心情稍稍平静但感情依然极度脆弱的王胜利慢慢站起身,来到水龙头前。有点冰凉的刺激的自来水花花地喷洒在他的头上、身上。他使劲冲刷着自己,微风里,淡淡的血腥味又悄悄钻进了他的鼻孔,心里又是一阵刺痛,热泪立即流了下来,融入了快速从脸庞流走的水中。王胜利给佛缠心几个人叮咛了几句,蹲下来,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王三为的身体,拉拉覆盖的床单,起身离去。

整个下午,他都守在王三为的遗体旁,佛高牙叫了几次甚至动手拉他去家里,王胜利都没有动。此刻,他不需要任何人来安慰。

回到家,王胜利一声不吭,再次洗了洗,换了一身衣服,去了王三为家。他极力装作和平常一样,告诉侯巧巧,加完班后,主人高兴,弄了一桌菜,喝了一场酒,王三为喝得多,忙了一天也累了,睡着了,就睡在主人家里,今晚不回来了。侯巧巧两手是面,正在案板上揉馍,想也没想,说:“这死鬼,我这两天腰疼,早上给他说了晚上回来帮忙蒸馍,可喝多了,哼,看来也学会耍奸哄老婆了!”然后,咯咯笑了。

王胜利不敢看弟妹的眼睛,赶忙起身走了。

王胜利叫开侯水丁的家门,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他没有开车去,也没骑摩托,他满脑子都是王三为!他步行着来到二十里外的侯家湾。

神色诧异的侯水丁听完王胜利的话,沉默了一会,突然一拳打到王胜利的脸上。王胜利后退两步,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走!”侯水丁急忙穿好衣服,拉开小车门,瞪王胜利一眼,厉声说道。

老家伙别看六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小车开的飞跑。

但女婿惨死的现场却使平生极少流泪的侯水丁失声痛哭了。在他的安排下,上好的柏木棺材连夜晚就拉来了。黎明时分,除去还被蒙在鼓里的侯巧巧,几乎王家所有的亲属都参加了王三为的入殓仪式,哭声弥漫了整个佛家庄。

侯水丁安排老婆赶快住进县医院,然后理由充分地让小女儿侯巧巧去伺候,离开了蛤蟆村。

紧要的事办妥,侯水丁把王胜利叫到跟前。这么大的事发生了,谁都难受,但事还得进行。

“你说,这事咋办?”

一夜之间,王胜利明显憔悴了许多,他低下头,好久,有气无力地说:“该咋办咋办,我想办法嘛!”

“你现在有多钱?”侯水丁的目光就像两根削的尖硬的竹签有力的刺向王胜利的脸颊。

“三为是我兄弟,说实话,他也是替我死的,我就是砸锅卖铁揭被子当毡都愿意!”王胜利激动地说。

候水丁不屑地看一眼,说:“哼!你知道现在一个人命多钱?”顿一下,他把声音提高一度:“知道不?六十万!不说了,你拿六十万来!”候水丁做出一个伸手要钱的动作。

王胜利不由看一眼候水丁,慢慢蹲下身,双手抱头,没有说话。虽说他常年在外包工程,毕竟民房利润微薄,民工工资又一直开的高,三下五除二,到自己跟前,也不过是拿个大工资而已,如同建筑公司的一个领班角色。他要供子女上学,要养老人,还花二十多万重新盖了自家房子,前年买了一台十多万的小车,存折上并没有几个钱,六十万,就是一套致命的组合拳。左一拳,打断他的右肋骨,右一拳打断他的左肋骨,他站不住了,狗吃屎跌倒,后心又是一拳!这一拳,居高临下,最要命,瞬间就让他失去知觉,再也爬不起来,终生残疾!

候水丁抿紧嘴巴,张大鼻孔,将窝在心口打转儿的闷气赶出来,说:“说话呀!”

“我,我能凑十来万块钱。”王胜利叹口气。

“十来万?连门都没有!六十万,一分都不少!”

“我知道,我知道。”王胜利连连点头。

“哦,对了,你盖房签合同了没有?”

“没有。本来是要签的,佛三八也是亲戚,他们催得紧,工程上的急,疏忽了!”

“这就对了!”候水丁一拍大腿,:“把房东也拉上!”

“这,”王胜利低下头:“佛三八媳妇是我一个堂妹,都是亲戚。”

“哼,就是有合同,也完全可以要他赔偿。亲戚?亲戚咋哩?亲戚就应该不担责?这是死人了,知道不!唉,我看你真猪脑子!平常的聪明劲跑哪去了?”

没有合同,工程一切顺利,啥都好说,现在出了人命,佛家就感到输了一招。佛高牙严厉的责备了侄子佛三八。他指示还在懵懂中的佛三八赶快行动起来,积极配合死者的家人做些具体的事,比如招呼来看望死者的各路亲戚,特别是候水丁等人喝茶吃饭等等,尽量取得王家人谅解,从而使王三为的遗体及时搬走,因为夜长梦多。佛三八想简单了,尤其是妻子王丽梅!都是亲戚套亲戚,做事都会考虑的,谁知,事情偏偏向佛高牙预料的方面发展!

早饭后,冷冻遗体的冰棺送来了,紧接着,纸扎花圈也送来了。看架势,佛三八的新院子要成为王三为的灵堂!人家根本没有顾及亲戚关系!

经过血淋淋的惊吓,劳累,巨额赔偿的重压,以及无法面对的侯巧巧、佛三八、王丽梅两口子,王胜利病倒了,他把与佛家的交涉交给了候水丁,自己白天挂吊针养病,晚上四处联系凑钱,他答应候水丁一定弄到叁拾万元。显然,下剩的几十万就让他候水丁想办法给佛三八讨要了。看来,王胜利实际上并不傻!也许,他只是示弱和装傻。

候水丁不动声色的依照自己的思路办理着女婿的丧事。佛家终于坐不住了。佛马村村主任马立蹬找他来了。

马立蹬一见面就检讨,说自己年轻,想事不周,人命关天,按理他昨天晚上就得过来!然后把两条烟放到桌子上,说是做晚辈的一点心意,并没有挑明这烟是佛家让拿的还是他自己或者代表村委会拿的。候水丁早猜出了他来的目的,却不主动问,只顾抽烟。

马立蹬安慰了一会候水丁,问还有啥困难、啥忙需要帮,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候水丁摆摆手,说了两句感谢村主任的话,又不语了。引不到正题上,局面显得有点尴尬。

“是这,候伯。”马立蹬着急了,他递过一支烟,看看候水丁的脸色:“干脆给你实说,我是佛家人让过来的,你看,人毕竟死了,这谁都不愿意发生!咋办咱商量,把灵堂设在人家新房里总不合适吧?”

“你是村干部,你说咋办?”

“不管咋说,毕竟是给佛三八盖房哩,就是从道义上来说,佛家也该拿些补偿出来。”

“那你说拿多少钱?”

“起码不拿个一两万或者两三万!”

候水丁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抬眼看着窗外。随后,他头也不回地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佛家的?”

“不论谁的意思,那你说多钱?”

“你问他最多能拿多少钱!”

听了这话,马立蹬起身到院子里去打电话。

直到候水丁把一支烟抽完了,马立蹬才进来,他伸出三个指头:“最多三万!就这还是我讨价还价强行做主的!”

“哼!佛家也把自己说的太好心了,什么人情道义,什么补偿,少胡扯,给他家盖房子,就是签订了免责合同照样要陪,何况还没订合同!走到天边都跑不了,他必须承担连带责任!”

马立蹬听了,看候水丁一眼,没有说话。

“你回去给佛三八说,王胜利三十万,他三十万,咱啥话不说,不然走着瞧,看看,谁硬过谁!当然,我也不胡说,按照国家规定,现在一个人的命价六十万,实话说,王胜利已经筹钱去了!”

对于用大半生积蓄盖房子的佛三八来说,让他拿出三十万,等于要他的命!他是一个善良的普通的农民,不会做生意,半夜拉屎也没有在茅坑捡到一疙瘩金子,一天就是老老实实在土里刨食,儿子又是一个难成器的东西,他怎么办?

“你手里还有多钱?”佛高牙问侄子。

“三万多。”老婆王丽梅低声道。

“这、这、这候水丁心也太重了,简直吃石头了!”佛高牙生气地说着,烟草味辛辣的嘴巴里放出一连串的咳嗽。

“唉,不怪人家要的多,只怪我没有啊!”佛三八站起来,双手挠着头,出了房子门。他整整一天水米未进了。

“叫一帮子人趁天黑把棺材抬到蛤蟆村他王三为家里去!”佛缠心突然说道。

“哼!死在外面的人就不能进村子!看蛤蟆村人把你娃不吃了!”佛高牙狠狠瞪了孙子一眼。

佛三八走进房子,说:“是这,咱凑够三万五我和丽梅把钱亲自拿过去,下剩的打个欠条,慢慢挣得还,候水丁要是不答应,咱就跪着不起来!”

“那咱这房咋办?还没盖起来哩!”佛缠心忙问。

“撂到这儿,不盖了!”

佛高牙有些意外的看看侄子,说:“去去去,快对了,再别羞先人了!哼,真想得出!我没死,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

佛三八不语了,蹲下身。

此刻,屋里所有人的思想都开始在各自的意识空间里跃动,如同被雄鹰追赶的兔子,拼命地奔突,好像丢了稀世珍宝四处苦苦地寻找!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佛高牙狠狠摁灭正抽地半截卷烟,干脆地说:“你们都听着,这样办!反正人死了,王家人想要钱,咱就这三万五千元!不要,他想咋办咋办,爱把灵堂设在咱新房里就让他设,我不信他不埋人,我不信他灵堂还能设一辈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人埋了,咱继续盖,下剩的活儿也不多了!当然,”佛高牙话锋一转:“无论啥时候,咱不要和王家人翻脸,相反,咱还要态度放好,积极配合,要钱,咱就告艰难,哭穷!”

“唉,谁让咱没有哩!”王丽梅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迟迟不见马立蹬打回话,佛家人也只是殷勤的服务,半个字不提赔偿的事,候水丁只好决定将女婿的灵堂设在了佛三八的新院子里。

王胜利到底是包工头,自己手里有一些,亲戚朋友凑了成十万,再通过民间借贷搞了八万,两三天时间就给候水丁拿过来了二十五万。剩下的五万说是很快拿来,却再也没了下文,直到王三为下葬了都没有。也许,王胜利动了小心眼,也许真的借不到了。

现在,已经三天过去了,佛家依然没有动静,候水丁心里有些恼火。显然,悲痛的后边,人们已经开始玩心眼了!

三天吊孝是关中道民间的一个讲究。吃过早饭,蛤蟆村几乎所有的王户,王三为生前的朋友、还有佛高牙领着相当一部分佛家人都涌进了佛三八的新院子。这是个极其闷热的七月天,天空中布满了大量的云块。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却开足了投射热量的马力,以阴谋的手段炙烤着大地。这样的天气认为没有太阳就一定凉快那就错了!院子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汗流浃背,臭汗味蚊香味麻纸燃烧的味道热烘烘的混合在一起,浓稠的无孔不入的围歼着每个人。

这时候,一声凄厉地哭嚎穿透所有嘈杂的声音,刺进每双耳朵。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她径直来到纸扎花圈的后面,趴在冰棺上,放声大哭!她的后背湿透了,膝盖湿透了,裤子湿漉漉的贴在屁股上,浑身上下都是泥土,长长的头发像刚刚被大雨浇过一样,紧紧地贴在头皮上脸颊上,是王三为的老婆侯巧巧!侯巧巧使劲拍打着冰棺,额头顶着冰棺,红肿的双眼死死地看着冰棺的里面。许多人忍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候水丁忙从房子里出来,和几个人赶快去扶女儿侯巧巧。

侯巧巧终于晕过去了!几个有经验的老人忙上去拍后心掐人中。许久才缓过神来的侯巧巧一把抓住候水丁的手,哭道:“大呀,你你你咋哄你娃哩!你不该哄你娃呀!”候水丁一下抱紧女儿,也哇地哭了出来。

这时候,一直不敢露面的佛三八拉着老婆王丽梅突然撞开人群,双双跪在候水丁面前,哭道:“叔呀,你大人大量,饶了我们,我们拿钱,你说多少就多少!我们就是当牛做马也要赔,也要赔!”

候水丁扭头看看,刚要开口,怀里的女儿又晕了过去!

“去,我现在和你不说!”候水丁看一眼佛三八两口,摇摇怀里的女儿,大声说:“快,快打120!”

人群中传来佛高牙响亮的咳嗽声。几乎同时,他那热猪血漆染的桑木拐棍秘密的狠狠地敲打在了佛三八的屁股上。佛三八本能地看向佛高牙的狐疑的目光被对方闪着愤怒的目光击得粉碎。

“把你爸拉走!”佛高牙厉声命令旁边的佛缠心。

十一

事情比佛高牙预料的还要糟糕。

因为候水丁嫌佛家出的补偿金太少,他就把女婿的灵堂直接设在了佛三八的新院子里。看看依然没有效果,候水丁就不顾亲朋反对,高价雇了四个民工,开着王胜利工队的挖掘机,在佛三八的新院子当间掘坑挖墓!

候水丁首先在院子里找到自认为最好的穴位和坐标,然后用白灰放了线,响了一通震耳欲聋的爆竹,起了三瓶白酒,隆重的动工了!这些动作他有意做的高调而夸张,但佛家依然没有动静!

从昨天下午开始,佛家的人全撤走了,一个也不露面了!双方的关系随着事态的发展,变得紧张起来了。现在,就是大张旗鼓地开挖,也未必马上就会把消息传过去。

事情的确如此,直到午饭后,佛三八才得到这个坏消息。这消息还不是从现场传来的,而是侄子佛缠金跑来说的。其实,佛缠金一大早开车刚进县城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他停好车,正如约去见民政局的局长,四个挖墓的民工里面,有人和他是同学,就把电话偷偷打了过来。不知道是电话没电了还是没有打通,佛缠金却没有将这个非常重要的消息立即告诉佛三八。三个小时后,事情办完了,从县城回来了,他才貌似急匆匆地来到佛三八家里。

显得无比激动地佛缠心抓起案板上的切面刀,夺门而出,佛缠金扑上去使劲抱住了后腰。

“拿来!”佛高牙大声吼道,伸手要过孙子手里的菜刀。急速的气流势如破竹般的冲过已经脱落多年的门牙的空隙,把几小片唾沫打到两个孙子的脸颊上。

“唉!唉!!”佛三八懊悔的跺跺脚。痛苦的是只有想法,没有办法。他大步来到后院,用头使劲碰着墙壁。

在佛高牙的眼里,侄子的善良是软弱,侄子的胆小是无能。民间有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活在这个世上,不能太恶,也不能太善,否则,一辈子只有受罪受辱的份!可恨的是这个侄子一点也没有他们佛家的骨气!总是在关键时候丢佛家的人!孙子佛缠心倒是一个有血性的,偏偏有头无脑,只会惹祸招灾,不省心!

有挖掘机助力,墓坑挖得很快,一大上时间,一个土葬墓的雏形就出来了,取完土,就可以人工开掘暗庭了。

就在民工们坐在墓坑旁缓歇的当儿,佛三八疯一般的跑进院子,扑通跪在候水丁面前,一手举着一沓钱,另一手晃着手里的玉石模样的小物件:“叔呀,我求你了!千万别在我新房里埋人!我盖这院房子真不容易,这可是我半辈子的积蓄呀!我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我只会种地,别的行道一分钱都挣不来呀!我这儿有三万五千块钱,你先收上!对对对,还有这,”佛三八晃晃手里的小东西:“你看,这是一个玉石烟嘴,是我年轻时候在陕北给人盖房子时从拆倒的老屋里捡的,你看看,这烟嘴老得很了,让牙都磨下去这么深一个槽,这上面有两个星星,一个月亮,这星星月亮都有灵性了,晚上放在没灯的地方,发亮哩!好多人都说这是宝贝,能值几万块钱哩,这,这也给你!求你了,叔……”

候水丁面露难色,犹豫了。他不由接过玉石烟嘴,仔细瞧了瞧,沉吟一下,把烟嘴塞到佛三八手里,说:“你的难处我知道,可这烟嘴我不能要,我认不得,也不合适!说实话,我也没办法,这是一条人命呀!这是一家人呀!我女儿还年轻,她以后咋办你想过没有?你凭良心说,你拿这几万块钱能干啥?差得太远呀!我也不想害你,我更不愿落个瞎瞎名声,让人去戳脊背,可我也没办法呀,我不这样逼,你不拿钱,总不能让我女儿落个人财两空吧?要真那样,那就是要我女儿的命!你你你知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候水丁也老泪纵横了。

一旁休息喝啤酒的民工相互挤个眼,跳下墓坑干活去了。

佛三八似乎失去了理智,他站起身也纵身跳进墓坑,又是夺农具又是推搡民工,然后,大字形躺在墓坑的湿地上,彻底打响了无耻的无奈的新房保卫战!

候水丁摆摆手,民工们只好停了下来。

问题是佛三八的新房保卫战并没有取得成功,到了晚上,候水丁又让人干了起来。

十二

在对佛家人彻底失望后,变得有些愤怒的候水丁做通王三为家族人的思想工作,最终将女婿安葬在佛三八新房的院子里。

那天,场面并不是很大,却极度悲壮。也许是为了不过分激怒佛家人,候水丁只请了四口乐人,以传统的唢呐为主,没有洋鼓洋号。尖声尖气的唢呐,犹如青衣女声,高昂婉转,如泣如诉,在渭北平原上伸展开去,传向很远的地方,树木和青草的叶片以及飞鸟的翅膀似乎也随之微微抖动。也许,还没有走远的王三为就站在那朵不断变换身形的云絮上,双眼噙满了不舍俗尘的离别之泪!前来送别的人很多,每张面孔都充满了兔死狐悲式的凝重和伤情。

被悲伤击倒的侯巧巧没有来,这女子也许还被蒙在鼓里,也许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佛三八全家人也没来,包括他们的活祖宗佛高牙。极度的悲痛距离极度的愤怒的爆发只差一个短短的引线。有人看见,候水丁腰间的衣服里藏着一把锋利的杀猪刀!

佛三八一家人没来,并不是不知道埋人的事,全是因为活祖宗佛高牙的缘故。佛高牙竭力的成功的阻挡了所有想去闹事的族人,避其锋芒,是他临危处事的经验。而在随后的一天,在家人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已经有点疯疯癫癫的佛三八从后门跑了出去,他来到新房的院子里,席地而坐,不知疲倦的挥动着手里的桃木枝条,使劲拍打着王三为坟墓上的土,不停地质问王三为为啥要和他过不去,为啥要抢占他的新房,为啥要把他往绝路上逼?

不光佛三八发出质问,连日来,佛家庄人也开始对这件事反省、探讨和不满。有人认为,这种事是给先人牌位上倒屎尿,是对整个佛家庄人的侮辱!必须讨个说法!有人说,佛三八的新院落就建在绝情谷的沟头上,是屈魂怨鬼在作怪,是活人占了死鬼的地盘!但随即就有人驳斥,并且反问,咱们佛家庄脚底下是啥?是古代的杀人刑场,有名的几个朝代的杀人刑场!咱们先人不是就住在这里吗?咱们人老几辈子也不是住在这上面吗?咋没事哩?

沉默了几天,佛高牙最终行动了!他把几个有威望的侄子孙子召集到佛三八家里,商量这件族中耻辱的大事。钱是硬头货,刚性的东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说明佛三八确实没钱了,也确实是钱害的!在场的人不是佛三八的兄弟就是侄子,这些人每位都是一家之主,说话算数,但每个人都有一家人,都要养活一家人,要让谁拿出几万恐怕不可能,唯一可能的应该是佛缠金。佛缠金三十多岁,据说这些年在外开诊所办医院把钱挣了,最近又四处活动着办什么旅游山庄。佛高牙扫视一圈,把期待的目光落在了孙子佛缠金的身上。佛缠金却低下头,一言不发。

“缠金,我娃最有出息了,你给你三八大大想个办法嘛!”佛高牙只好直接点名了。

“十三爷,实话说,我这些年也挣了些钱,可我没有闲钱,都占着哩!我大大要是用个万把元还可以,他这差得多!你不知道,最近我在跑一个项目,到时候,我可能还要到银行贷钱哩!”

“那你给你大大在银行贷点钱!”

“贷多少?”

“反正他手里只有三万多,人家要三十万里,少了肯定不行!”

“爷,你以为银行是你家开的?二十多万没有抵押想都别想!”

“是这,你大大还有一个玉石烟嘴,拿过去抵押咋样?这是宝贝!”

“不可能,银行抵押的是有价证券,是不动产和可动产,比如房产证、汽车等等。”

“是这,你先看看!”佛高牙说着,让王丽梅拿过烟嘴。

到底还是这宝贝烟嘴帮了忙,佛缠金拿了烟嘴,借给了佛三八十万块钱。下剩的佛高牙就摊派一户三千元,还把自己的五千元私房钱拿了出来,三天时间,终于凑够了叁拾万元。

十三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按理,候水丁接到这笔钱,将王三为“搬尸归宗”就算完了,谁知,佛家却果断的毫不犹豫的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拦住了!那火候掐的相当的准。

候水丁没有完全按照关中道民间迁坟的仪式走,他多少办的有些夸张和隆重。在蛤蟆村王家祖坟里,他给女婿王三为选了一块上好的墓地,动用了泥水匠,将墓室里外粉刷贴瓷,挑了一个吉日,邀来所有的亲朋,决定举办一场沉重的高规格的安葬活动,这样做,并不是如愿拿到了赔偿,而是为了安慰自己的女儿。

一切就绪,候水丁带人来到佛三八的新院子里迁坟,谁知,大门早用砖块严严实实的封住了。候水丁四下看看,掏出手机,想给佛三八打电话,随即又放弃了。他点上一支烟,一挥手:“拆,把砖拆了!”

砖块拆去了,大门畅通了,眼前的景象几乎气炸他的肺!院里凌乱的建筑垃圾不见了,坑坑洼洼的土地面早打成了混凝土地面,平平展展,王三为的灵柩被封在了六厘米厚的混凝土的下边。候水丁气急败坏的在院子里转了三圈,大步去了佛三八家里。

佛三八两口子并没有露面,明摆着回避了。活祖宗佛高牙正在一个人十分认真地玩纸牌,这种玩法还真有点锻炼脑筋,如同左右手互博,趣味盎然,旁边的黑卷烟悄悄冒着一缕缕呛人的蓝烟。

“啥事?”佛高牙雪白的稀疏的眉毛斜斜向上一挑。

“佛三八他人哩?”候水丁在旁边坐下来。尽管一肚子的火,还得心平气和地说,谁让自己的桶掉到了人家的井里!

“有啥事和我说,”佛高牙放下手里的纸牌:“来,抽锅子卷烟!”

“还能有啥事?我打算今天搬我女婿的灵柩呀!谁知道你把大门封了,坟也封了!”

佛高牙重新拾起半截卷烟,抽了一口,说:“贤侄,你别生气。世上这事都是一来一往的。你女婿没有了谁都不愿意,但你不能把事做绝呀,你把你女婿埋在人家新房里,你想过人家的感受没有?我侄子是有名的老好人,这可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呀!你这样一折腾,影响这么大,这院子今后还咋住人呀?他盖这房是为给儿子问媳妇的,以后这咋问下媳妇呀?你以为给你把钱赔了事就毕了?我侄子家里这损失咋办哩?”

“那你不能把我女婿拿混凝土埋住啊!不准我搬尸首呀!”

“我们就没说不准你搬尸首嘛,问题是我们这边的损失咋办哩?”

“咋办都行,我的意思是我现在酒席备下了,亲戚六人都来了,让我把事办了再说。”

佛高牙朗朗地笑了,然后摇摇头。他没有想到,黑律师候水丁的心理防线居然不堪一击!长虫再厉害,只要掐住它的头,连鳖都不如。

“你咋能这样办事哩?”

“贤侄,猪不要笑话老鸹黑!这可是你先把事做绝的!”

候水丁一出大门,佛缠心和佛缠金哥俩就从后门进来了。这个主意其实是佛缠金先想出来的,活祖宗佛高牙一听连连点头,觉得也只有这样才能解决问题。在很多情况下,乘人之危是最有效的办法。

候水丁放了一辈子鹰,居然被鹰啄了眼睛。走到没人处,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为了不丢人,为了自己的一张老脸,他几乎连讨价还价都没有就答应了佛家的要求,将十万块钱到佛高牙的怀里,带人急忙搬女婿的灵柩去了。

十万块钱并不能抹去心头的阴影,也消除不了新院子没建好就让死人住进去的事实,佛缠金充分发挥自己说话的优势,将想好的每一句话,都在蜂蜜罐里狠狠地浸泡一番,再用数学的逻辑排列整齐,围着佛三八一家人发起猛烈攻势。一会采用群狼战;一会采用麻雀战;一会又用运动战,如此等等。不久,佛三八就将院子整体卖给了佛缠金。再不久,佛缠金就响鞭炮、插红旗、动土木,开始圈地建他的绝情谷旅游景区了。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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