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火车站(中篇小说)

2016-12-27 20:13高玉宝
当代小说 2016年11期
关键词:小辉爸爸

高玉宝

1

那时候,大家都叫我傻子。我爸爸说我很小的时候得过脑炎,或许是把脑子给烧坏了。

那时候,我爸爸就是个铁路工人。从我十五岁开始他常常带我去上班,因为我妈妈早早地离开了我们,直到现在我也没再见到过她,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我的妈妈。爸爸的同事们说刘放菲是我的妈妈,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们在拿我寻开心,因为刘放菲实在是太漂亮了,我爸爸没那个本事娶到这么美丽的老婆。尽管那时候我还是个十足的小屁孩,可是,我自认为我的直觉错不了。后来我们邻居老王太太验证了我的直觉,当我问起我的妈妈时,她将手里的冬瓜放在脚底下,又向我们的楼道瞅了瞅,说:你妈妈是个坏女人,不要提她,我们院里谁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角色?嘁……

向老王太太打听我妈的下落时我已经成人了,我的导师吴老出国了,我没事可干,于是,我就开着他的那辆X6满世界地找刘放菲,我见到熟人就打听她的下落,遇见邻居老王太太,我顺便打听了一下我妈的事儿,老王太太显然对我妈不屑一顾。那天遇见老王太太时她刚刚买菜归来,我们的家属院在初秋的天空下显得灰头土脸,蓝白相间的马赛克楼面斑驳不堪,几只白色的鸽子在楼顶上盘旋,我注意到楼顶上不知何时布满了鸽子笼。以前,那上面是我们的旋转舞厅,我爸爸常常带着我和他的同事们在上面跳舞。老王太太说:小二呀,刘放菲没搬来前,你妈的舞跳得最好,那屁股都要扭到俄罗斯去了,嘻嘻……老王太太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又下意识地将脚下的冬瓜向远离我车轱辘的方向踢了踢。老王太太说:小二呀,你看你也买上车了,我家的三宝现在还没工作呢,整天去劳务市场等活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哎,小二呀,你结婚了吧,孩子得不小了,男孩女孩,在哪儿上学?我摇摇头说,我还没结婚呢,更没有孩子。老王太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她弯腰捡起冬瓜来,说:哎,没结婚也好,我家三宝的老婆孩子还不得我和老王的退休金养着……她絮絮叨叨,让我觉得回到现实中来,如同久梦初醒,或者清晨起床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满足。

我站在院子里,看到老王太太艰难地捧着她的大冬瓜钻进了楼道,楼道里黑乎乎的,墙面上贴着这样那样的小广告,一楼是我们家,现在不知是谁住在那里,我差点没有认出我们的家门,原因是这家比我们要干净得多,窗玻璃擦得很干净,最下面的一圈还围着白色的窗纱。我仰头看了看五楼的那扇窗户,窗子里面拉着米黄色的窗帘,窗帘下面挂着空调的外机,厨房的窗子上挖着油烟机的气孔,黑色的油泥在玻璃上流了下来。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不用敲门就知道门后再不会出现那双扑闪的眼睛,紧凑的小嘴,垂下的长发……这时老王太太从三楼的窗台上向我招手,小二,中午我炖排骨冬瓜汤,到我们家来吃饭吧。我小时候整天在他们家吃饭,老王和我爸爸一个班组,我和三宝同年,我们真是好邻居。我忽然意识到,我这次回来应该给他们带点礼物,哪怕是一瓶子酒,可是,我是个傻子,长大了也还是个傻子。我怎么会懂这些呢?

但,我还是跑到街对面的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我不会买东西,最后老王太太从包里竟然掏出了一盒甜面酱,老王太太哈哈大笑,小二呀,你呀,怎么知道我们家没有甜面酱了。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老王刚退休就得了脑血栓,我进门时老王太太正在喂他吃饭,他嘴巴上挂满了饭粒子,左手弯曲得有点像我画笔下的醉八仙。老王见了我高兴得直叫唤,我隐约地能听清,呵,傻子回来了,傻子回来了。没办法,那时他们全车站的人都叫我傻子,我也的确傻。我听得出老王嗓子里那惯有的“嗡嗡”声还在,尽管他说起话来已经不成调了,但是,我保证在一万个人的声音里一下子就能辨认出他的声音来。老王嘶啦啦地对我说:小二呀,你没干铁路真是可惜。

我知道三宝没考上铁路学校,老王一上火得了脑血栓,三宝那么聪明的人都没考上,我怎么会考上呢?

老王太太快把排骨汤炖成排骨粥的时候三宝的一大家子才回来,一进门他就嚷嚷:饿死了,饿死了。累死了,累死了。门口怎么放着一辆宝马X6,这是谁他妈的家里来的亲戚?这时三宝才看到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的我。他穿着件黑色夹克衫,淡灰色的牛仔裤,头发梳理得整齐有序。他就穿成这样去给人家打小工的吗?

三宝的后面跟着他媳妇,脸色苍白疲惫,我注意到她一进门时的身材像极了刘放菲,我的心通通地跳了几下。这个女人回过头来时,我看到了她一脸的皱纹。看起来她至少要比三宝大十岁。三宝的儿子肩上背着二胡,我认得出那是当年三宝学习二胡的时候留下来的。三宝的儿子是个胖小子,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满了冷漠,这些年我在外面飘荡,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

三宝见了我很高兴,他趾高气扬地向我走来,傻子,呵,混得不错,一身奸商(Jands),假的吧?我的脸更红了,见到他真高兴,他一点也没变,包括他的脚步声都没变,说起话来,那眉毛还是一挑一挑的,漂亮得让人心痒。三宝一直是个帅小子,我在他面前充满自卑。小时老王给他报了许多学习班,什么钢琴,唱歌,拉二胡,还有跳舞,老王都让三宝去学,他也是我们大院里惟一一个有资格与刘放菲跳恰恰的舞伴。我从小时候就对三宝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也画过许多张三宝跳舞的画,多年以后,我的一张《跳舞的三宝》的油画被吴老发现了,他大为高兴,据他说我的画与爱德华·蒙克的《呐喊》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对此我无话可说。

老王太太从厨房里端出菜来说:院里的那辆车,是人家小二开来的。

三宝被谁扭了脖子似的猛地转过头来——多美的拉丁舞甩头姿势。可惜他半张着嘴。三宝清了清嗓子说,小,小二,那车是你买的?

2

宝马是我的导师吴老的,我既是他学生,也是他的司机。买这辆车时,他叹了一口气说:小二呀,买辆好车,包装一下我们吧。那一刻,我一下子想起了刘放菲。刘放菲说:傻子,我他妈的怎么看你怎么恶心,我怎么会和你混在了一起?

我前面说过,我十五岁开始跟着我爸爸上班,我爸爸的火车站在我们城市的边缘,是座很大但是不通旅客列车的火车站,我爸爸他们要坐火车站为接送工人上下班的劳动火车去上班。十五岁我初中毕业,很不好意思,我的学习成绩太差,校长照顾我给了我一张毕业证。从此我没事儿可干,就只能跟着爸爸上下班。

每天早晨,我和爸爸穿过我们小区里的垃圾堆,在苍蝇“嗡”的一声飞起的节奏中启程。顺便说一下,我们小区的苍蝇非常有特色,我们小区的苍蝇个头大,全是绿色的,翅膀上总要粘着黄色的毛茸茸的金点子,我爸爸说,呸,这些狗屎苍蝇,顶着一身的屎,以为自己多美!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这是些果蝇,它们专吃腐烂的果子与菜叶,它们翅膀上的金点子是发酵了的糖粒,非常甜。我总愿意用手一挥,将它们从垃圾堆上轰起来,随便一抓就能抓住好几只硕大的果蝇,我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它们的翅膀,那味道如同琼浆玉液。后来,我和刘芳菲亲过嘴,她的嘴也好比这些苍蝇的味道。

我爸爸不得不领着我穿过这些垃圾堆,他的脸上充满了愤恨,对这千年无人处理的垃圾堆恨之入骨。他屏住呼吸,从嗡的一声飞起的苍蝇堆中穿过,还要紧跑几步,跑出好远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我还站在那堆绿莹莹的苍蝇堆里东瞅西望。他咬着牙,跺着脚说,傻子。你他妈的发什么呆。走!我慢慢悠悠一摇三晃地走过去,牵着他的手。他甩开手说:傻子。你他妈的十五六了,还牵着我的手,你不害羞啊?

我们走出小区的大门口,大门口外放着一个变压器厢子,里面发出嗡嗡的轰鸣。在变压器底下,顺着台阶走下去有家包子铺,叫金日大包子店。包子是脆骨肉包,里面加了藕块与木耳。我爸爸自己从锅里捡上两个包子,用纸包了,再抓上一把蒜瓣放进兜里,抬手看看表说,快点。傻子,我们赶不上火车了。

火车站离我们家有三里路,我们不坐公交车,不是坐不起,而是我们的铁路小区没有公交站点,想去火车站总共三里路,得倒三次车,太麻烦了。我们就跑,有时一边跑还一边吃着包子。

上了火车,我爸爸的那个包子已经吃完了,他将另一个包子塞到我的手里,从兜里抓出几瓣蒜来说:到一边吃去!我就拎着包子自己找个空座坐了下来。我爸爸要和老范下围棋,火车要跑一个半小时,他们正好能下一盘棋。在我看来,他们两个都是臭棋篓子,胡下一气儿,无章无法。可是两个人似乎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动不动就来一个“宇宙流”,动不动来一个“手筋”,好像两位都是国手,都曾得到过吴清源的亲自指点——顺便说一下,对于吴清源之名,先前我爸爸并不知道,十三岁那年,我开始学画画,整天跑书店买书,知道我爸爸愿意下围棋,我史无前例地聪明了一下,为他买过一本棋谱。那本棋谱就是研究吴清源的,从此,我爸爸对吴清源充满了崇敬。真是让人无地自容。

我一边慢慢地吃着包子,一边嗑着蒜瓣,刚开始的时候我的手里常常捧着一本《芥子园画谱》,后来我发现了阿米地奥·莫迪里阿尼。这个意大利人给予我的冲击可想而知,他与珍的爱情结局常常让我泪流满面。阿米地奥只活到三十五岁,这个短命的画家画了许多裸体,刚开始的时候,我爸爸的同事总从我的手里抢过这本画册去,他们随便翻来翻去,对这位伟大的画家笔下的人物指指点点,说:这他妈的画的是什么?我儿子都画得比他好,对了,傻子,你也比他画得好!我知道我一辈子也不会有阿米地奥半分的才华,他是真正的大师。当时我已经读过许多西方画家的传记——直到现在我还在纳闷,对于我整天读画报,拿着一枝画笔胡描乱画,我的爸爸从来都没有干涉过,确切地说是无动于衷,不作任何评论不说,每每我伸手向他要钱买书,他总是想都不想就悉数给我。他真是位伟大的爸爸。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死后,我才发现,我有那么多的话想对他说,那么多的问题想问他,而且,我总在梦中梦见他。有一次在梦中,他对我画的画大加称赞,他说:儿子,我真的为你骄傲!

十五岁时,我们乘坐的这列铁路通勤车,就一节车厢,拉着他们上下班的职工,人们三五个一堆挤坐在一起,打扑克、吸烟、喝茶、聊天、看报纸、看书,或者发呆,每一天每一堆人几乎都在重复昨天的活动,乐此不疲。只有刘放菲坐在车厢的尽头一言不发。先前曾有几个小伙子试图和她一起打打牌、聊聊天,她也打,也聊。却总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小伙子们肯定也发现了这一点,就有点躁。别人说,该你了,刘放菲,该你出了。她眼睛看在牌上,嘴里却说,呀,该我了呀,我怎么出?说完就将她的牌举到了人家的眼前,有时人家还从她的手里抽出几张牌来打出来。有时也说,你这是打牌吗?这是糊弄呀!刘放菲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个腮上就现出两片彤云。我最喜爱她的这个表情,以前我以为她那是害羞,后来我才知道,害羞是装不出来的,她那是叫愤怒!

3

当然,我是个傻子,我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的事儿,更不可能懂得这么多的道理。许多事儿都是小辉告诉我的,小辉说她是个仙人,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她不光知道我早上吃的什么饭,还知道我昨天晚上吃的什么,而且还能说出我晚上做的梦!她还知道我妈在哪里,她说:你妈昨天晚上和一个唱歌的在一起,那个留了长头发的家伙打了你妈一顿!小辉的话我不能不信。小辉说:你妈有点太自私,光想着自己,孩子都不要的女人,没有好下场。

我不信我妈不要我了,可能我是个傻子,她对我太失望了。

我发现,我们的通勤车上围在一起打扑克的,多数是现场上的调车员和信号楼上的值班员,聊天的多是信号工区和养路工区的人,看书、看报的,绝大多数是机关办公室的科员。发呆的和下围棋的,像刘放菲与我爸爸这类的人,绝对是车上的异类。小辉说:屁,都是心怀鬼胎的家伙。他们不是好人。我嘿嘿地笑了,小辉一甩身子。将她那漂亮的小手一举,她一跃就站在了树桩子上,我发现她的脚底下生出一圈光辉,她仔细地抬脚看了看说:呀,这不是木耳吗?采一些。她说得没错,在火车站中间的树林子里,到处长满了紫色的木耳。小辉让我将衣服卷起来,她伸着毛茸茸的小手将木耳一片一片摘下来放在我的怀里。她吸了吸她那美丽的黑色小鼻子,大眼睛向我扑闪了扑闪。忽然,一甩尾巴,立马又跳起拉丁舞来。她一边跳一边喘着气儿说:要了命了,这个刘放菲,一天到晚地跳个不停。真后悔和她结了对儿……

我认识小辉时,她也正在跳舞,那时,我并不知道她跳的这个舞叫拉丁舞,我被她开合的动作给迷住了,魂儿彻底跟着她的舞步起伏。当时我正趴在窗口数车皮,一节一节的车皮从驼峰顶上流水一样淌下来,“流”到弯道时,车体会有一个漂亮的倾斜,然后再一个倾斜,像极了拉丁舞中的一个起始动作。车皮顺着驼峰滑下,车轮撞击着减速器,发出悦耳的丁当声。火车皮有装六十吨的,有装六十三吨的,还有只装了一半的零担货物,我闭上眼睛就能听出它们的区别,百试不爽,错不了半分。我不光能分辨出这火车皮拉了多少货,我还能听到很远的地方的声音,对面楼上站长室里的电话铃声,王站长从椅子上面站起身来,将椅子塞进办公桌时的咯吱声,还有他束立双手,原地起跳——由于跳得太过激烈,以至于夹出一阵屁声。他每一次起跳都会发出屁声,屁响有时长,有时短,每一次我都本能地屏住呼吸,生怕他那串响亮的屁臭会钻进我的鼻子。王站长是个极好的人,据说我妈妈的出走,得到了他很大的帮助。尽管我爸爸的工资被月月扣除,用以一点一点地偿还人们的欠款,最少,王站长每个月还给我们留了点生活费。我们爷俩因为有这笔生活费,吃得还算不错。

小辉知道我能听到低频的声音,要不我们也没法对话。认识小辉那天的阳光很好,黑色的槐树枝子上开始向外冒出绿绿的点子,那是要结槐花了。铁路中间的桃花开得正浓,引来成群的野蜂在花间飞舞。我们火车站修建于1892年,德国鬼子当年在青岛时修建的,他们从德国带来了上好的钢轨,还从船上卸下了悬铃木,他们认为这是最好的绿化树木,逮着一块空地就种,看着一块空地就栽,事后我们的人才发现,这种树百无用处,树心好比糟糠,树皮生火要冒一阵很长的青烟。可是这种结着铃铛的树繁殖力大得惊人。那小铃铛一碎,会飘出千万个种子来,一落地就会生根发芽,过不了几年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据说,全国的悬铃木都是从青岛繁殖起来的。德国人被赶跑了,他们的树留了下来。在火车站四周,火车一过,这些树便哗哗作响,宽大的树叶发出一片笑声。后来火车站的人们在这些悬铃木下面栽了桃树,没想到结出的桃子又大又甜,而且桃核也出奇的美丽。当时我正趴在阳台上看桃花,听到野蜂们发出嗡嗡的鸣叫,又轰的一声飞走了。我才看到一只美丽的黄鼠狼子正站在一根桃树枝上跳舞,她金色的毛发在上午的阳光下发出翠绿色的光泽,黑色的小鼻子上冒着细小的汗珠,她一边跳一边说:哎呀,又跳错了,怎么总是踩着我的脚。她弯下腰去,抬起自己的左脚来晃了晃又说:不跳了,不跳了,累死了!她坐在了树枝上,那声音像极了刘放菲。我向她挤了挤眼睛,说:喂,你个小妖精,怎么学人家刘放菲?

小黄鼠狼子向上翻了翻她好看的眼皮,一脸不屑地说:嘁!鬼才稀罕她刘放菲,还不是为了好玩!再一个,不准叫我小妖精,我叫小辉——大小的小,光辉的辉。她从树枝上一下跳了下来,大大的尾巴如同降落伞一样滑落。她抬起手来,咬了咬手指,然后下了决心一样顺着爬墙虎的藤蔓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羞答答地伸出小手,我与她握了手,她的小手非常温暖,指甲尖尖的、滑滑的,如一根一根银钩子。她的小手上还带着柔滑的汗意。我们握过手,她就在我的身边阳台窗台上坐了下来,双腿悬空,来回荡来荡去。火车皮在我们眼前闪电一样滑过去,经过减速器,大夹子咣的一声夹在车轮上,冒起一阵黑烟,我与小辉咯咯地笑了起来。

4

据小辉说,刘放菲和我妈妈一样,也是火车站的驻站医生,她们的医务室正冲着站长室的门,坐在站长室里,能听到医务室里的风铃丁当丁当地响,有时来了病号,王站长甚至能听到刘放菲将生理盐水嗞的一声注入葡萄糖溶液里的声音,晃动瓶子的水流声。当然,也有刘放菲去厕所时,发出的悠长的、忍隐的、尖细的声音。刘放菲将水果在水龙头上冲洗,牙齿咯吱咯吱地咬着苹果,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耗子。王站长每天都让刘放菲给他量血压,如果血压一高,他就很害怕,赶紧泡一杯绞股蓝——这是刘放菲的秘方,绞股蓝不光可以降压,还可以降低血液粘度,而且没有副作用,喝起来还有些甜意。后来王站长总是对别人说:他妈的,这个刘放菲跟傻子的妈妈一样,都是坏蛋!我哪来的高血压?她这是故意吓我!

好在绞股蓝没什么太大的副作用,喝点死不了人。

绞骨蓝是刘放菲她爹给她送来的。刘放菲的老家是南山里,那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唱一种带着哭腔的戏,说是以前是要饭人唱的戏,能将石头唱出眼泪来。刘放菲不会这个,她一听到这个要饭的戏就扁嘴,从嘴里向外噗噗地吐气。大山里的一切都会让她噗噗地向外吐气,仿佛她轻轻吹口气儿,这个山就会倒了,飘进海里去,还会发出扑通的一声巨响。刘放菲的爸爸曾是个拖拉机手,据她说,她的爸爸睡遍了那个叫桃花洛的村子里所有的女人,而且,她还猜测,她的爸爸睡过这么多女人,肯定有过人之处,要不谁会让他白睡?当时我就躺在刘放菲的身边,她滚圆的小屁股顶着我的瘦腰,凉丝丝的,如同绸缎,刘放菲转过身来,用手捏着我的下巴说:傻子,我就不会被你白睡,你得偿还我的肉体!我嘿嘿地笑起来。刘放菲软绵绵的肉体挤过来,发出奶油一样的香气。

我刚刚认识小辉时,她就说:这个刘放菲,骨子里跟她爹是一路货色——该念念经了。于是,小辉就双腿盘起,坐在她的大尾巴上,双目微闭,小鼻子轻轻颤动,嘴中开始念念有词。每到这时,医务室里的刘放菲便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合十,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泪流满面。

我知道小辉又开始在施展她的法力,我就用一枝牙签扎小辉的屁股,小辉咯咯地笑着跳起来。这时我听到医务室里的刘放菲也噗的一声坐在了地上,刘放菲说:娘哩,这东西迟早一天会要了俺的命呀!她说的是方言,婉转七旋的,带着大山里来回飘荡的回音。我和小辉面面相觑,哈哈大笑起来。

刘放菲是个可怜的人。很小的时候,她爹几乎就对村里的每一个生过男孩的人都说过,将来将菲菲许配给你做儿媳!第一次听到她爹说这话时,刘放菲已经十岁,已经听过他们老师描绘的山外的世界,老师意味深长地说:哎,四个现代化呀,想想吧,同学们,这四个现代化就是你们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有点主人的味道,将来我们的国家需要你们来治理呀,你们没有真本领,怎么来治理这个国家呢?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将粉笔头扔在桌子上,合上课本。摸索着掏出烟来,点上,深吸了一口说:我活了半辈子了,终于弄明白一件事儿,人这一辈子非常短暂,活着,弄不出点动静来,白活呀!

小辉说,知道吧,刘放菲是个想弄出点动静的人,她闲不着!

小辉说得没错,刘放菲和我妈妈一样,她俩都是闲不着的人。

5

我会一直记得刘放菲第一次去找我爸爸时的情景。那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我爸爸刚从食堂打回了一份菜,两个馒头。菜是豆芽炒韭菜——想必大家很少吃到这道菜,这是我们单位食堂的主打菜,里面还加了几把辣椒,几根头发丝般粗细的肉丝,肯定还有豆瓣酱。那时我非常不愿吃这种怪里怪味的菜,想必我爸爸也不愿吃,可是没办法,这道菜是食堂里最便宜的。食堂管理员说:要不是看着你们爷俩可怜,我们根本不炒这玩意儿,赔钱,还费事,择韭菜多累人!你个傻子应该没事的时候来帮我们择菜,到时我们给你们爷俩两份菜——收一份的钱!我嘿嘿地笑着,觉得这事儿挺划算,可是,我总是忘了开饭的点儿,也就从来没去挣过这份福利。其实,我们还欠着食堂里的师傅很多钱。据说,这些钱都是我妈妈从人家那里集资弄走的,说是要开一家多种经营的加工企业。当时,这种企业有很多,鞋厂、帽厂、纺织厂什么的遍地都是,很挣钱。我妈妈就想在我们火车站开个手套厂,想想啊,光我们火车站就有一千多个职工,加上装卸工、维修工、养路工和火车司机等等,我们这一个车站所有单位加起来得有三四千人,再加上相邻的那些车站呢?这个数字是惊人的,更具诱惑的是,这些铁路职工每个人一个月要分到三副手套——有时三副还不够,一个月下来,手套厂的业务量的确让每一个人心动。小辉说:你妈妈当时是真想将手套厂开起来,几乎火车站的每一名职工都向你妈妈集了资,在当时,那可真是一笔巨资。可惜,你妈妈还是让别人给骗了,一个号称是港商的小白脸将你妈妈的资金骗得一干二净。哈哈,女人啊,傻啊!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可是小辉却不讲了,我说:你不也是个女人吗?干嘛要说女人傻。小辉甩了甩尾巴,向我翻了翻眼睛说:我是个仙人。

刘放菲走进我爸爸的休息室——就是我整天呆着的那个房间里,这间房子以前是更衣室,屋里堆满了装工作服的铁橱子,由于澡堂子在一楼,这间二楼的更衣室就显得很不方便,我爸爸向王站长申请了这间屋子——说是好“存放”我,铁路线上火车太多,我爸爸害怕我让火车撞死。王站长很开明,觉得我个半大小子还真应该给单独弄出一间屋来,于是,我就成了这间房子的实际主人。认识了小辉后,我给小辉钉了木头屋子,就藏在墙角的烟道后面,我还用桃核给小辉雕了一把凳子,又用桃木给她做了一张漂亮的小床。小辉对我的工作很满意,翻着她好看的眼睛说:小家伙,做得不错!过后让你和刘放菲睡一觉。哈哈。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睡一觉”是指的什么,只是觉得小辉的笑声很猥琐。我向她瞪了一下眼,觉得她在污辱我的同时污辱了我心目中的刘放菲。我告诫小辉再拿我和刘放菲开玩笑就和她绝交。小辉吐了吐她紫红色的小舌头,说:得了吧,你们这群神经病!

那天中午,刘放菲敲了敲我们的房门,我爸爸去开门,我们爷俩都禁不住惊呼了一声,只见刘放菲扎着漂亮的马尾辫子,袅袅婷婷一脸笑容地走进来。她将不锈钢饭盒放在我们吃饭的纸箱子上,然后好似参观马戏团后台一样环顾四周。呀,陈师傅——我爸爸叫陈明。刘放菲说:陈师傅,我看你完全可以将这个地方收拾一下,你和傻——不,你和小二完全可以住在这里呀,多好,很宽敞。我爸爸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单位要收我们的宿舍楼吗?刘放菲看着一脸紧张的我爸爸呵呵地笑了起来。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你们爷俩真住在这儿挺方便的,不用每天坐通勤车来回跑。要不我去跟王站长说说?我爸爸松了一口气,连忙表示不用麻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嘿嘿,我们在大院住习惯了,我们车站不是每一个人都这么跑来跑去的吗,我们也跑习惯了。我点着头说:对,我们也跑习惯了。刘放菲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得罪了她,有点害怕。刘放菲却马上笑了起来,说:嘿,知道你们爷俩会过,不舍得吃。来,今天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份红烧肉。还有鸡——肉!她将“鸡肉”这两个字拉得极长,好像我们爷俩从来没有吃过鸡!我一下子明白过来,看来刘芳菲知道小辉在我这里,她这是要将小辉馋出来!我不知道小辉有没有这个定力,要知道,鸡肉对黄鼠狼子来说那真是太具诱惑力了。我赶紧将饭盒盖起来,说:我们今天晚上吃,谢谢,谢谢!

刘放菲再次将饭盒打开,你得听话,小二,按说,你得叫我一声阿姨,别看我不比你大多少。是不是陈师傅。这时,我爸爸早夹了一块鸡肉塞进了嘴里,一听刘放菲问他,他赶紧点头称是。对,这小子,从来没礼貌!呵呵,这鸡肉好吃,你也来一块!刘放菲在屋子里四处转着,椅子下面有一个纸箱子,她用皮鞋踢了一脚。里面放着一只破铁锅,铁锅发出咣的一声响,她咧了一下嘴。我爸爸将鸡骨头嚼碎了,将骨头渣滓吐到地上。他说:刘医生,你找什么?

刘放菲扬了扬她好看的眉毛,撇了撇嘴说:不找什么,我能找什么?噢对了,陈师傅,听说你会写小说,能拿出来让我看看吗?

我爸一听来了精神,他将另一块骨头从嘴里吐了出来,拉开抽屉,将一摞厚厚的稿子塞进刘放菲的手里,那样子就像生怕她刘放菲要反悔。刘放菲用两根指头捏着这些黑乎乎的稿子眉头紧皱,我爸爸那龙飞凤舞的字一下子打蒙了她的小脑袋。她只看了两行就一脸的恼火,她将我爸爸心爱的稿子摔在桌子上,说:你都写了些狗屁!狗屁不通!

我爸爸一脸惊讶,他将手中的筷子向桌子上一拍,咽下满满一口正在嚼着的肉,说:你懂个狗屁!

那天中午,我爸爸和刘放菲第一次单独见面就弄成一场战争,两个人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而且很快就上升到了对各自的人身攻击,我爸爸骂刘放菲是野鸡,刘放菲就骂我爸爸是王八,专戴绿帽子的王八蛋!以至于小辉从墙缝里大摇大摆走出来,然后又盘腿大坐地坐在桌子上吃起了鸡肉,他们也视而不见。

6

我爸爸和刘放菲吵了一架,两人谁也不服谁,我根本没听明白,他们俩是如何从一篇小说吵到了现场作业,而且,对于我爸爸的工作刘放菲也是一百二十个看不起。不就是一分钟能放几个铁鞋吗?傻子都会,对,就是你儿子都比你干得好!刘放菲一副吵架不怕死的架势。要知道,我爸爸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一直保持了多年的全站纪录,一分钟七十二个铁鞋!这了得吗?一个铁鞋二十多斤重,只用一个长长的叉子,就像叉豆腐似的一个一个叉到钢轨上,这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可是,她刘放菲很不服,而且,郑重其事地向我爸爸下了战书,要在全站人面前向我爸爸挑战!我爸爸脸都气紫了,听到她要挑战他的权威,他竟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这真是一场闹剧。

可是,马上,我爸爸就发觉这绝不是他想像中刘放菲只是说说气话那么简单的事儿了。每天中午,人们都会听到咣咣的铁鞋声——刘放菲真练开了。那年春天,有许多人见证了刘放菲放铁鞋的笨拙,她虽然有一米六三的个子,当然不算小个子了,可是,一根铁鞋叉子足有一米七八,她白嫩的小手握着这根长长的叉子,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像“张飞绣花”,不对,应该反过来说,是绣花姑娘干了件张飞干的事儿。人们一脸笑容地看着刘放菲呲牙咧嘴地向钢轨上端铁鞋,铁鞋如同喝醉了酒,在她的手里翻着滚,打着颤,压着她细细的小手腕,就是不往钢轨上去。观众中间也站着我的爸爸,刘放菲放出这一句话来没几天,她就在公告栏上贴出了“宣战书”,誓要和我爸爸比个高低。人们说,呵,陈明呀,是不是这个刘放菲也看上你了?你小子,还真他娘的有桃花运哩。我爸爸肯定心里是美滋滋的,这从他那怒放的脸蛋上就能看出个端倪。他摇头晃脑地默认着这一切,似乎刘放菲向他宣战是变着相的向他示爱。

其实,刘放菲向我爸爸“宣战”是有目的的。作为医生,刘放菲的直接领导是青岛铁路医院的院长,王站长根本管不着她,可是王站长却挺喜欢这个干事不要命,总是一脸正经的小女人。王站长说:他娘的,要是能将你调到我们单位,我给你个车间主任当当!副科级,两年以后转正科。刘放菲咬着她的小牙,噗地向外吹了一口气。她的身上一股子双氧水的气味,禁不住让王站长打了个喷嚏。这段谈话也是我亲耳听到的,我也觉得应该将刘放菲调到我们车站上来。小辉却说:哼哼,好戏还在后头呢。

顺便说一下,我爸爸当然不光只上白班,那时他们是三班倒,今天上白班,明天就上夜班,然后歇一天,转过一天再上白班。周而复始,如同自行车上的链条,哗啦啦地一圈一圈地转个没完。每到上夜班,我爸爸就将我锁到休息室里面,到了晚上,我可以在休息室的地上铺一块板子,再在板子上铺上一层草垫子,然后铺褥子,说实话在地上睡觉非常舒服。认识了小辉以后,到了晚上我们就睡一个被窝,小辉毛茸茸的身子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膛,我们彼此可以听到心跳。绝大多数我们总是要聊到很晚,实在困得不行了,小辉就从我的胸膛上爬上来,亲亲我的嘴,用她紫色的小舌头舔舔我的舌头后说:困死了,睡觉!我们便各自翻个身,昏昏睡去,直到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起来,阳光从垂下的爬墙虎的藤蔓间洒落进来时,我们才伸伸懒腰醒来。

夜里我们能听到很远的地方,听到火车咣当咣当地开进火车站,然后噗的一声将风管里的风排了出来,闸瓦片紧紧地抱住车轮子,火车停了下来。我们还能听到下雾的声音,露水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粘住灰尘时发出“啪”的一声响,然后水滴会遇见水滴,越来越多,在风中,雾气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有时我们也听到我爸爸在钢轨上放置铁鞋的声音,“咣”的一声,火车轮子压在上面,车轮瞬间停止转动,擦着钢轨时发出刺耳的声音。“铁鞋”是铁路上的专用术语,其实就是一个大铁疙瘩,用来偃住车轮的转动,达到减速的作用。

夜里当然还会听很多其他方面的东西,也会听到站长室响起莫名其妙的电话:下这么大的雾,信号、停留车、线路上能看清事儿吗?作为站长,你还真睡得着?啪,电话就扣了。要不就是:瞅瞅这么多的旅客,这么大的客流,你个站长哪里去了,不出来一块儿维持秩序吗?要你干什么吃的?

在这里我顺便说一下,每一个人都看着我们王站长威风得很,可是,我一点也不这么认为,有的时候其实我还挺可怜他。自打干上站长那一天,他就从未在家里睡过一个囫囵觉,我们这个车站全长十五里路,事无巨细,大事小事都要找他,你想想他哪能睡个安稳觉呢?这个半夜三更的电话大家想想得多不懂事儿,电话那边又俨然是位大领导,这让王站长受了不少惊吓,不知道是哪方神圣,赶紧拨过总机去问来电号码,总机查了,是公共电话,查不出。我和小辉听得真切,我们也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这个声音如此尖厉,带着咝咝啦啦的哨音,我敢打保票,身边绝对没有一个人这样说话。对我来说,我能分辨出成千上万个人的声音,可是这个电话里的声音似曾相识又陌生得很,小辉嘻嘻直笑,她在床上打滚,尾巴拍打着床单儿。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觉得这个电话搅了王站长的美梦有点过意不去,很快就会听到王站长嘟嘟囔囔地穿衣声,然后,推开门,他叹着气走下楼去。有时,王站长也问打电话来的是哪位,那边很不客气,说,你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的话有的是人想干!娘的,让你起来查查岗,看看你这些事儿!王站长赶紧点头称是,说领导说得是,让领导操心了,我这就到现场去!我和小辉每每听到这里,心里总是有点别扭,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个领导,你用这种毫不客气的语气来训斥人家,真是件斯文扫地的行径。小辉却再次扭着身子哈哈大笑,她说:这群傻子,没治了!

7

我们铁路家属院的后面就是八号码头,转过八号码头前面堆着的小山一样的货物,从铁路专用线的栅栏底下钻过去,紧靠着海边有一个不起眼的红房子,这个房子的正门永远关着,茶色玻璃窗里面静悄悄的,不知屋里面是怎样的天地。这是一家海员俱乐部,全世界的海员到这里来卸船都在这家俱乐部里居住。这些海员被我们的汽车接下船来,查过证件,办完下船手续后就到俱乐部里入住了。在俱乐部里,他们禁止外出,也禁止与外界接触。这些海员的手里有美元和兑换的外汇券,在那个买辆自行车都需要批条子的计划经济时代,这些海员们手中的美元实在让人眼红心热。我的爸爸妈妈没有机会与海员们接触,但是,海员俱乐部里的工作人员他们倒是能接触上的。与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接触最为明显的变化是我的爸爸妈妈都学会了跳舞——拉丁舞,为此,我的爸爸还专门买了两套演出服,瘦瘦的裤腿,长长的衣摆,穿上那身衣服,很带劲。老王太太却对此大为恼火,她站在我们家门前,叫着我爸爸的大名说:陈明啊,我们这是家属院啊,不是老上海走资派们搞的什么酒吧,咖啡屋,你看看你穿成这个样子,典型的一个流氓,你们家傻子受不了传染,我们家三宝可正是学东西的时候,你可得给孩子们做个榜样!当时老王太太说的话非常难听,说什么你爸爸那裤子像个皮筏子,屁股蛋子绷得溜圆不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裆部的一嘟噜东西,像极了猪下货!这个样子整天在楼上楼下地跳,孩子们不学坏才怪!

我爸爸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爸爸留着一头浓密的长发,戴着宽宽的茶色眼镜,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大小的卡式录放机,很拉风。

据小辉说,我爸爸后来的境况一落千丈,原因就是我妈妈拖了他的后腿。从那时起我爸爸剃掉了长发,不再跳舞。这个时期,他才迷上了写小说。他的同事们对待他写小说就跟对待他跳舞一样不屑一顾。可是,我爸爸是个清高的人,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我妈妈却截然不同,她与那个俱乐部的经理的关系非常好,所以,她可以弄到许多外汇券。用外汇券到友谊商场能买到许多不用开条子的紧俏货。我们王站长就让我妈妈给买过一个德国产的高压锅,多少年过去了,王站长守着我还在夸这只锅的质量。每每谈起,我不知道他是在夸这只锅,还是在夸我妈。

我妈妈走了,刘放菲接替了我妈妈的工作,休班时,刘放菲也喜欢去八号码头里的那个海员俱乐部玩,她也学会了拉丁舞。当然,用刘放菲自己的话说:我可不愿意学这种人来疯的东西,没办法,人家那里每一个人都会,咱不会怎么和人家学习?她所说的学习是学英语,几乎海员俱乐部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叽里哇啦地来一通外语,很蒙人。

小辉说:好了,好了,那些女人的事儿就说到这儿了,没什么好说的。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呵呵,我们都被你爸爸骗了。

是的,那个夜里“骚扰”王站长的电话是我爸爸打的。查出他来几乎一点也没费劲,刘放菲将火车站候车室周围的公用电话全搞坏了,剩下的电话就只有我爸爸他们车场外面的一部电话了。小辉说,查着我爸爸那天,我老爸可真是狼狈啊。整个一副小偷被捉了现形状。哈哈,王站长就站在他的身后,我老爸熟练地按通了站长室的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没人接。王站长在我爸爸身后乐呵呵地说:没人接是吧?我爸爸头也没回地说:他娘的,这个老小子离岗了,过会儿,我非得吓死他……我爸爸当时嘴里正叼着一棵烟,说这话时,我爸爸将烟从嘴上拿了下来。他的嘴里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这让王站长觉得很奇怪。这时,我爸爸也觉察到了什么,他慢慢回过头来,脸色吓得煞白。看清了是站长,我老爸转身欲跑,早被王站长掐住了脖子。

王站长看着我爸爸呵呵冷笑,没想到我爸爸也呵呵冷笑,笑了两声还卡住了嗓子眼,他咳嗽得挺厉害,似乎得了哮喘病一样,有点上不来气。王站长好心地给他拍了拍背,没想到,我爸爸从嗓子眼里咳出一个芦苇哨来——这个东西在他的嗓子里,难怪他要发出咝咝啦啦的嗓音。王站长又是一阵冷笑。我爸爸咳出了眼泪,从电话机旁拿起他的铁鞋叉子来,刚去拿铁鞋叉子时,王站长吓了一跳,他以为我爸爸要和他动武,没想到我爸爸扛起铁鞋叉子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刘放菲对我说:这事儿,用脚拇丫子想也是你爸爸干的。

我并不清楚我爸爸为什么要干这样一件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的事儿,但是,从那以后,我爸爸的工资再也不用扣除了,一夜之间,我妈妈所欠下的“巨款”,都随着风刮跑了。虽然我搞不明白这里面的原委,可是我的感觉却很好,因为,从那以后,我和我爸就再也没有吃过豆芽炒韭菜。

8

刘放菲和我爸爸挑战那天刮起了大风。顺便说一下,我们这里是一个风口,渤海湾里的风从北面刮来,遇见了昆嵛山拐了个弯就进入了昌潍平原这条狭长地带。每到春季,西伯利亚尚存的北风与东太平洋刮来的季风相遇,会形成一个大大的涡流,风力之强可以想像。这天的大风带着沙尘,漫天飞舞,吹得刚刚冒出芽的树枝呜呜直响。我爸爸和他的同事们早早地等在了演练场上,人们对这场力量悬殊的竞争充满了好奇。我的爸爸显得有点吊儿郎当,他吸着烟,看着同事们将铁鞋整齐地摆放在白线之外,钢轨显得银亮如刀。本来这些钢轨早已锈迹斑斑,但是,这些天来,刘放菲夜以继日地操练,没想到钢轨都让她磨亮了。同事们推拥着我爸爸,说:小子,练不过刘放菲,你就回家吧,别干了。又有人说:哈哈,陈明呀,赢了刘放菲,今天晚上你就把她弄床上去,没数了,向我们的技术能手挑战!人们哈哈大笑,我爸爸面含微笑,显得有涵养且宽宏大量。粉状的沙尘扑落在他苍白色的脸上,看起来,他的脸上长了一层细细的茸毛。春天的大风吹刮着我们的火车站,车皮在大风下左摇右晃,发出咣咣的响声。

这时,刘放菲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运动服走了下来。运动服下紧紧地裹着她的小屁股,显得她的双腿修长,小腹平坦,奶子高耸。我们火车站的职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仿佛要将她这修身的运动装也扒个精光。小辉躲在我的怀里,我将两颗扣子故意解开来,这样一来,外面的世界小辉就看得一清二楚的了。当看到刘芳菲扎着马尾辫从机关楼走出来的时候,小辉也禁不住用小手搔了我的怀一下。人们自然地给她分出一条道路来,大有夹道欢迎之势。

裁判由我们的工会主席担当,刘放菲与我爸爸分别猜了硬币。工会主席裁定我爸爸先开始,我爸爸当仁不让,随手拿起一根铁鞋叉子来,就站在了开始的位置上。每一个人都看得出,这根铁鞋叉子宛如成了我爸爸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器官,他们已经融为一体了。只见铁鞋叉子在空中不断飞舞,二十几斤重的铁鞋一下子有了生命,它们以自己独特的舞步跳动起来,节奏鲜明,段落清晰。铁鞋不断与钢轨撞击,发出咣咣的音乐,人们看得几近陶醉,禁不住发出阵阵欢呼。此时我爸爸简直是鬼神附体,脚步挪移得如拉丁舞步,手下动作更是行云流水,如履轻云,飘飘然,如仙子下凡。

结果毫无悬念,一分钟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二个。这是这个车站建站以来的纪录,除了我爸爸,再没有人打破过这个纪录。

人们开始欢呼,脸上明显露出了对刘放菲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嘲笑。除了我们工会主席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大家都是一张幸灾乐祸的面孔。

刘放菲慢慢掏出手套,慢慢戴上,白白的手套在大风中如两片雪花,扑闪扑闪地耀着我们的眼睛。她拿起铁鞋叉子来——真是对不起,这长长的叉子在她的小手里显得粗笨而沉重,如戴有手铐的纤纤玉手、伴着野兽的美女那般充满了视觉的冲击。她不好意思地向观众们笑了笑,观众们忽然对她不合时宜的羞怯表示了十二分的同情——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还郑重其事地向人家下战书。唉!有人已经沉不住气,小声地说出了绝大数人们的心声。

刘放菲将手腕一抖,这蜡木杆做成的铁鞋叉子竟发出一阵嗡鸣,忽然之间,人们似乎发现这根长长的铁鞋叉子变得柔软至极,在她刘放菲的手里,这叉子忽然如一条诡异的蛇,蛇头挺立,蛇信怒张,并发出哧哧的嘶鸣。一分钟的时间转瞬即过,人们看得已经忘记了数数她放上了几个铁鞋。只是,人们看着眼前一溜排得整整齐齐的铁鞋,一个一个数下来,惊得眼睛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一分钟的时间,七十二个铁鞋——刘放菲也放了七十二个铁鞋!

呵呵,真是戏剧性的一幕。小辉在我的怀里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哎,累死我了。我不相信小辉在这个时刻会去帮助刘放菲。小辉说:我哪有那个本事去附她呀,这一刻,我让她附得不轻,我的整个体力,都让她在支配着呢……这么说她刘放菲也是个仙人?小辉推了我肚子一把,别瞎说,她是个妖人!

第二轮一开始我爸爸就显出了他的慌乱。我甚至听到了他手部肌肉在颤抖的声音,汗水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风沙刮过,已经盛开的槐花被风一吹在空中白雪一样飘落,几只斑鸠在电线上伸缩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叫声。我爸爸手握叉子,表情凝重,四周一片寂静。当铁鞋咣咣地在钢轨上响起,人们一片欢呼,为我爸爸加油,他们大喊大叫,绝不允许刘放菲一个驻站医生超过我们的技术能手。一分钟以后,结果出来了,我爸爸只放了六十八个铁鞋。每一个人都知道,铁鞋是有重量的,一个铁鞋二十多斤重,七十个铁鞋就是一千四百多斤了,短短的一分钟,用手拿一千四百斤的东西也是个奇迹,更不用说是用一根长长的铁鞋叉子去叉!更何况刘放菲还是个女人,呵呵,她不输谁输呢?

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刘放菲显得更加轻松,在她的脸上竟显不出一丝疲惫之色,甚至她还有些精神抖擞。她点着头,面带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她再次轻抖蜡杆,蜡杆发出低频的嗡鸣,震彻我的耳膜。我赶紧去手捂耳朵。她已经开始向钢轨上放铁鞋了。人们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个、二个、三个……六十三个、六十四个、六十五个、六十六个、六十七个……六十八个!

天啊,一分钟的时间,刘放菲也放了六十八个。

我爸爸将手中的铁鞋叉子一扔,他一脸羞愧,面红耳赤,向刘放菲抱了抱拳说:我输了,我认输。

刘放菲一脸笑容,她扁了扁嘴说:不,陈师傅,你没输。我们二比二平!

人们一下子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的确是二比二平,可是,人家刘放菲是个女的呀,在体力上,我爸爸的确已经输了。刘放菲挥了挥手,说:我看这个是比不出个所以然来了,我提议和陈师傅比比接风管,如何?人们再次嗡的一声一片哗然,天啊,这个刘放菲真是疯了,接风管,那更是我爸爸的长项,一分钟接三十七个风管,这在我们整个铁路局都是挂了号的,她刘放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呀。有人及时地提醒了刘放菲,认为,既然已经是比开上铁鞋了,就比下去,哪能总出不了个输赢的道理,那个风管,你确定,你会接?连我们的工会主席都对刘放菲产生了怀疑。要知道,接风管那可真是个技术活,不是谁说接就能接上的。刘放菲仍然面带笑容,她点头说:没事儿,现在输给陈师傅不丢人。

接近正午时分,那个春天的大风莫名其妙地停了,正如它莫名其妙地来。我爸爸显得有些烦躁,他的脸上布满汗水,一边甩着双手,一边在这些高大的悬铃木下来回踱步。他的同事们对此充满了好奇,他们也对犹如神力的刘放菲大为惊讶,这是那个春天以来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想到刘放菲竟走到我的面前,她向我笑了笑,用手拍了拍我的肚子——我这才发现,小辉已经很久没了动静。刘放菲说:小二,来,给我揉揉背,一会儿看我怎么赢你爸爸!她的嘴里发出好闻的香气,让我一阵着迷,迷迷瞪瞪的,我已经开始为她揉起了双肩。真是奇怪,我的手法相当娴熟,好像我天生就是干按摩的。刘放菲身上的肌肉柔软细滑,如放了花生油的面筋般细腻,一个词一下子就跳进了我的脑子里:柔若无骨!刘放菲发出轻柔的喘息,她说:呵,小二,你的手指让人真……受不了!

9

我的导师吴老曾说过,小二呀,你和别人真不一样,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看出了你的不一样。我与别人哪里不一样,吴老从来也没有说过,师从吴老是我人生的一大转折,那时我已经开始画画,不能停止地画。悲痛在我的胸中折腾,失去了爸爸,我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我爸爸死后,我去了北京,他的同事们,包括王站长都说我妈妈在北京,所以我就去了北京。北京实在太大了,我在北京找妈妈,找了一年我才发现,我并不知道谁是我妈妈,哪怕我与她擦肩而过,我们也不会母子相认。我当时站在车公庄大街上,街道两旁走动着行色匆匆的人流。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车公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了这里,我知道继续向西,是西三环,再向北,那里是北京电视台,也许我到北京电视台去做一期节目——电视里多的是这样的寻亲节目,也许电视台的人会同情我这个傻子,也许我妈妈会看到我的这期节目,我们会母子重逢。我的脑袋里嗡嗡直响,并被我一年多来才发现的这个建议弄得迷迷糊糊。

我是接近正午才到了北京电视台的,进了大厅我才忽然发觉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这里正在举办画展,我是来看画展的,根本与我找妈妈半点关系都没有。

大厅里正在举行的是“距香港回归1000天大型书画展”。这里毕竟是北京,我在书上看到的许多名人字画,在这里几乎都能看到,我非常兴奋,随着观赏的人流前行。走到一幅宋夫人画作前,有位留着大背头的中年人笑着说:呵,她也来参展了,应该单独给她弄一个专栏。看看,她这画真是得了张大师的真谛了,而且,张大师还不敢大张旗鼓地告诉业界,这是得到他的嫡传亲授。哈哈,你们看,如今看来,我们的宋夫人还真是多才多艺啊!我倒并不认为宋夫人画得多么好,而且,据我了解,这幅画也绝不是宋夫人的代表作,宋夫人的一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生,晚年学画,出手不低,但,也仅仅为了怡情罢了。可能是出于对这位宋夫人的敬仰,这位体面的中年人谈兴很高,跟随在他周边的人能够证明此人的地位之高,随同人员都停下了脚步,脸上带着附和的微笑。这个中年人在宋夫人的这幅画作前俯首细望,呀,看看,这个笔用的,这个芦苇画的,吴老,这就是近景吧,近、中、远,层次分明,看看,上面还有正先生的亲笔题词,正先生的字也是笔力苍劲,“试为南北二宗”,呵呵,吴老呀,真不容易。不过,吴老,这位坐在船上的人怎么把个渔竿抱在了怀里呢?中年人皱着眉头郑重其事地问着他们中间的某一位“吴老”,我当时以为吴老并未听到中年人的问询,我接过话来说:这哪是渔竿呀,这分明是篙,而且是停驻的篙,整个画意就在这篙上了,让人禁不住要猜测这个撑船而来的人为什么要在江面上停留,这闲置的船篙抱在怀里,是蓄意远行,还是犹豫不决?是惯看秋月春花,还是凝思笃定?相反,这人手中没有渔竿,恰恰说明他并不缺鱼,抱负都在“鱼”之外了。这比简单地置于一根渔竿于手里要复杂得多了。中年人还没有回过头来,我就听到身后有人低喝了一声:莫胡言!

训斥我的人就是我的导师吴老。当时我被吴老的一声断喝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什么东西啄在了头上,我回过头去,看到吴老眼也不抬地说:这是宋夫人的晚年作品不假,可是,她这画的题目是《晚霞图》,大家在这里看到霞光了吗?对,因为没有霞光,才将这幅画的深意表达了出来。留着背头的中年人呵呵地笑了两声,说:还是吴老高明呀。

人们随着这个中年人走向另一边,吴老却将我叫住了。他问我在哪里学画,我说在杨柳青书画院,就是中央美院西边那片大柳树后面的那栋红砖楼,确切地说是坎儿井台子村里的那栋破砖楼。我爸爸死后,我成了事实上的孤儿,为了找到妈妈,我来到了北京。这一年我十八岁,记起小辉曾说过的一句话:小子,不学就无术,不学习,你就永远是个废物!因为我是傻子,我不学习,肯定会傻到底。而且,我爸爸死的时候也对我说过:傻子,你不是喜欢画画吗?我死后,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学了,爸爸不求你成为大画家,只希望你高兴就好,别被别人看不起!

于是我来到了北京,我爸爸死后的抚恤金成了我的学费。可是,我只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而且上学上得稀里糊涂,没有哪个学校会要我这样的学生,倒是人家杨柳青画院不嫌弃我这样的学生,学费不要不说,还管住,一个月还有二百块钱的生活补助。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儿!吴老对此却嗤之以鼻,哼!什么画院?骗你们劳动,骗你们的饭钱才是真的!你说一个月给你们二百块钱,真正开到手的有几个人?我搔了搔头,仔细一想,我来了一年了,还真是一分钱也没有从那里开过,而且,还欠了学校一千多块钱的饭钱。

吴老将他的名片递给我,让我三天后去找他。看到他名片上的名字的那一刻,我差一点晕了过去,我的眼泪掉了下来……当时我就想:小辉的毛笔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10

刘放菲向我爸爸挑战那天,小辉死了。刘放菲和我爸爸比上铁鞋,结果两个二比二平,刘放菲提出要和我爸爸比接风管,我还为刘放菲做了一个简单的按摩,第一次理解了“柔若无骨”的含义。接下来,刘放菲主动要求她先接管,人们睁大了眼,纷纷围了过去。事实让人气馁而搞笑,刘放菲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没接上一个风管。两只僵硬的风管说什么也不往一处去,她用胳膊夹着这头,那头弯了下去,用手弯起那头,这头又掉了下来。最后,她不顾体面地坐在了地上,几乎要憋出一串屁来也没能接上这个风管。大家哄堂大笑,宽恕的笑声使刘放菲恼羞成怒,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亲历的事实!她满脸通红,说:这他妈的是怎么搞的?人们再次哈哈大笑,三五成群地扬长而去。我父亲一脸包容与无奈,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参与了一出彻头彻尾的闹剧。

事实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刘放菲上铁鞋竟和我爸爸打成了平手,一时成为了极大的新闻。接下来,刘放菲从铁路医院调到了我们火车站,她没干成车间主任,却成了火车站多种经营公司经理,副科级。这个多种经营公司经理不光管着火车站站台上的小卖车、候车室里的小卖点,报刊亭,还有火车站的公共厕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火车站,没有一个公共厕所是不收费的,全国统一价:小便两毛,大便五毛。据说,光公共厕所这一项,多种经营公司一年的进账就将近三十万!大家算一算我们火车站一年得上下多少旅客?

我爸爸与刘放菲比赛结束那天,我回到休息室,将小辉放出来,她却如同一页纸片一样飘落在地上。我赶紧将她搂在怀里,小辉美丽的大尾巴耷拉下来,她的小嘴奄奄一息。她趴在我的耳边细声与我道别:我……爱……你!

我泣不成声,内心失落而忧伤。看着小辉慢慢合上双眼,眼睫毛在我的呼吸下轻轻颤抖,如同轻轻关上两扇门扉,我大喊一声,放声痛哭。

按照小辉的遗愿,我剪下了她的毛发,制成了三枝毛笔,小辉说:让我的笔伴着你一生吧,我可怜的人!

我将小辉葬在了南面的小珠山上,山风吹过,松针悲鸣,山下的海浪哗哗地发出吼声。我点了一根烟,算是为小辉送行——这是我第一次吸烟,烟草的味道撕开了我的喉咙,说实话,这东西,一点也不好吸。

这时,我发现山脚下有个人正撅着个大屁股往山上爬,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刘放菲这个杀人凶手!小辉的死与她有着直接关系,她将人家小辉给附了体,还吸净了小辉的所有体力,真是不要脸!我真想搬起块石头来砸死她。

刘放菲直接躺在我的身边。小二,你可累死我了,他们说你上山来了,呵,还真找到了你。她躺在我的身边,两只奶子轻轻颤动,露出来的一截肚皮光滑得可以照出我羞红了的脸。她推了我一下,小子,怎么哑巴了,跟你说话呢!

我打了个冷颤,仿佛小辉坐在我的身边,说实话,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根本分不清哪句话是小辉说的,哪句话是她刘放菲说的。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用尖尖的指甲掐我,又伸进我的衣服里摸着我的胸膛。她疯了,将我压倒在小辉的墓前,没头没脑地亲我,用嘴咬着我的下巴。我感到浑身难受,身体炽热难当,仿佛随时都会爆炸,越来越高的血压冲击着我的脑袋,使我整个人膨胀起来,心跳不断地撞击着刘放菲的奶子,这柔软细滑的奶子,像极了鱼膘,她的奶子里也充满了气体吗,用针一扎,也会啪的一声爆裂吗?我的耳边却响起了小辉的笑声:嘻嘻,小子,早晚有一天,让你和刘放菲睡一觉。嘻嘻……我可怜的小子……

刘放菲满脸通红,她说:傻子,我爱上你了!

我兴奋而忧伤,山下的青草随风舞动,让我想起小辉跳着的拉丁舞步。从山上望去,我们的火车站如同玩具,钢轨是两条细细的银线,从山脚里弯出,再甩一个大大的弯,伸向遥远的平原。无数次,我曾和小辉坐在这块山石上向下望去,小辉坐在我的肩上来回晃动着她的小脚。她说:看呀,这个火车站正建在这个弯道上,多像一张大弓,这张大弓,不光将旅客射向远方,早晚有一天,也要将你们射向远方。那一刻,我觉得小辉简直就是个诗人。

刘放菲娇柔地将头埋进我的怀里,她说:看看,我们车站的天地多大,我将在我们车站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小二,你等着吧,我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11

刘放菲所谓的大事,就是在火车站养了一群羊,不光养了羊,她用收上来的公共厕所费还养了几百只鸡,挖了一个鱼塘。而且,在她的办公室里,站长室外面的走廊墙壁上,车站外面的点名室里,都被刘放菲挂上了我的画。几乎我这些年来画的所有画都被刘放菲网罗一空。她对我的每一幅画都充满了兴趣。她嘻嘻地笑着说:呵呵,傻子,虽然我不懂,可是看着你划拉的这些玩意儿,还真让人感觉挺舒服!也让咱们的火车站精神精神!

那一阵子刚刚二十岁的刘放菲如一只发了情的母猩猩般充满了激情,她事必躬亲,每一只羊,每一只鸡,甚至每一条鱼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为此,她还请来了上级有关领导为她的养殖基地剪彩、举行奠基仪式,还请来了我们铁路局的电影队,在我们火车站放了五天电影。地方电视台也对她进行了专题采访,有消息称,她成了行业明星,很有可能成为我们市里的人大代表。那个时候,二十岁的刘放菲剪掉了长发,烫了飞机头,穿上了西装,俨然是位领导干部了。

我的爸爸,自从与刘放菲比赛以后,宛如换了一个人,不再在火车上下围棋,也不再写所谓的小说,他成了一名放羊人。对,他成了刘放菲的放羊人。刚开始,我爸爸对这个工作抵触得很,他说,他娘的,刘放菲和我比了一场赛,她调到了火车站,还提了干,她还没比过我呢,怎么提干的事儿,没我的份儿?不公平!后来,刘放菲跟他谈了一次话,还请他喝了一次酒,我爸爸大醉而归。他一边唱着:“我的心胸比海宽。”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家门,他摇头晃脑地说:儿子,你老子的心胸比海还宽!信不信?我不置可否,默默地将画板合上,将画笔清洗干净,用布包好,进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里充满了刘放菲的味道,床单上留有她的头发,她总是赤身裸体地钻进我的被窝,将两首瓣雪白的小屁股露在外面。刘放菲说:来,小二,给我画个画,光腚的,就像他妈的所有的画家一样,我牺牲色相,你得出名。

不知道刘放菲给我爸爸用了什么魔法,我爸爸心甘情愿地为她当了放羊倌。我私下里猜测,很有可能我爸爸这个放羊的也有级别,最少是干事级,也许刘放菲给我爸爸封了个称号,叫养殖场主任也未可知。这个事情很可疑。因为,事后,我爸爸的所有同事都叫他“弼”主任,或者“羊”主任。当然,弼马温是放马的,放羊和放马不可同日而语。

我爸爸刚开始在山上放羊,大珠山小珠山他都去,有时还整天整天的不回家,那时真是方便了我和刘放菲,我们整天泡在一起瞎胡闹——她以为在和我谈恋爱,我还以为我仍然和小辉在一起,这注定了是一场悲剧。

后来我爸爸不再到山上去了,因为本地的牧民觉得我爸爸的羊群抢了他们的草,不管谁见到他和他的羊群,人们总是用弹弓袭击我爸爸和他的羊,弄得我爸爸焦头烂额,气愤不已。没办法,老百姓是不跟你讲理的,我爸爸只好和刘放菲商量,刘放菲显然比我爸爸有经验得多,她说,看看我们铁路两旁的青草有多少,只有你这傻子才跑到人家的地盘去放牧!这回你出去扛着猎枪——猎枪的钱用公司的账上报销,他奶奶的,谁家的羊敢跑到咱火车站的地盘来吃一棵草,你只管放枪,弄死几只咱们职工们改善生活!刘放菲双手叉腰,小嘴噘得老高,仿佛吃不到老百姓的羊,让她气愤得不行。

后来我爸爸果然扛上了猎枪,不光扛上了猎枪,他还养了一条纯种的德国黑盖,那是火车站派出所警犬的后代,除了我爸爸和刘放菲,还有王站长,这条狗六亲不认,连我都咬。人们说,这条狗也是班子成员,他娘的只认当官的。我倒不这么认为,这条狗聪明得很,我想,它是在我的身上闻到了小辉的味道,说实话,小辉死后,我一直能闻到她的味道,所以我深信,小辉还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我爸爸有枪以后简直可用威武不屈、英姿飒爽来形容。他穿着一双高腰的军警靴,扎着一条军用的武装带,斜背着一排黄澄澄的散弹夹,嘴上叼着烟,头上戴着藏民帽,这显得很牛仔,也很牛逼。而且,他见了老乡就扬言,只要有猪、羊、牛、驴、骡——当然不包括马,马是好的,可以来。其他物类,只要进入铁路线五十米以内,他全部格杀勿论。哼哼,我这是双筒猎枪,一枪放倒俩牛都没问题,不要说羊!我爸爸牛皮烘烘地对参观他的枪的老乡们说。

其实,一直到死,我爸爸一枪也没放过,他胆小得很,枪里根本就没装过子弹,他整天抱着空枪在铁路两旁放牧,见了兔子,他的同事们说,快,快,放枪。我爸爸举了举枪,做了一个漂亮的瞄准姿势,指着那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很久,最后,他放下枪,说:嘁,一只破兔子,连我的一颗子弹钱都不值。放它条生路!

当然,在铁路线两旁放牧的最大坏处是,羊总往铁路上跑,他的那只六亲不认的狗对此不为所动,它伸着舌头趴在草丛中,对这些不听话的羊无动于衷。我爸爸刚开始对这只狗寄予厚望,后来是彻底失望,他只能自己爬上高高的路基,挥舞着枪托,将一只一只傻羊赶下去,有时头上的帽子还会被风吹落,他又要爬到另一边去捡帽子。他太爱他的这些羊了,有一次呼啸而来的列车撞死了一只小羊,列车停了车,王站长为此罚了他两百块钱,他没为这两百块钱心疼,倒是为了这只小羊心疼了好几天。

刘放菲没有这些妇人之仁,只要有大领导来火车站视察工作,只要这个领导表示出她养的这些东西好,当天晚上,刘放菲肯定会将整只的羊,整只的鸡,最大条的鱼送到领导家里去。刚开始的时候,我爸爸对刘放菲这么大手大脚的行为很不满意,再说了,还要动他的宝贝羊,他和刘放菲拼命的心都有。结果,刘放菲说他这个阶段表现不错,奖励他五百块,我爸爸就不反对了,因为,他还记着被王站长罚去的那二百块钱。我爸爸是个百分百的本分人,奖是奖罚是罚,这个他绝对不马虎。

12

吴老后来也看了我画的我爸爸。画面中,我的爸爸坐在火车头上,扛着一杆散弹枪,嘴里叼着烟,手中扬动鞭子。火车头下面是他的那群羊,这群羊像牛一样低着头、使着劲,肩胛骨处被勒出深深的印痕,它们拉着这列喷着浓烟的火车努力前行。吴老在我的这幅画前看了许久,最后,他说:小二,有了这幅画,你在我的学生中的地位算是彻底保住了……后来,在吴老的操作下,我的这幅画被卖了个天价,整整五万,还是美元,吴老给了我三千块钱,他让我去买身正经衣服,我花了二千八,买条皮裤,说是意大利小羊皮的,皮裤不怕我画画时弄脏了,用水一洗就掉了,而且最大的好处不用洗裤子。吴老也说我的眼光不错,穿上这条裤子,像极了港台三级片中的某个主要人物。我的脸红了,我感谢我的导师吴老。

我爸爸死的那天,我和刘放菲正滚在被窝里睡大觉。有人来敲我们的门,我穿上衣服去开门,来人说:快,快,你爸爸被火车撞了!

我和刘放菲跑着去了医院,一路上刘放菲放声痛哭,好像撞的不是我爸爸,而是她的亲爹。她一边哭一边说:完了,完了,我的这个狗屁经理是当到头了!我他妈的什么也干不成了!

我爸爸身上缠满了纱布,他的下半身已经不知去向。我进了门去,我爸爸苍白色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他向我招招手,说:小二!来,来,到爸爸这儿来!

我被吓傻了,慢慢走到他的跟前,看到床下正在一滴一滴地向下滴着血。干过医生的刘放菲哇的一声吐了。她也看到了我爸爸裸露在外的那堆白花花的肠子。我爸面含微笑,说:小二,几点了?

他喘了一口气,说:可能是有规定的,我出了事后二十四个小时死不了,你就拿不到抚恤金了。可别过了二十四个小时!

我爸爸面含微笑,说:小二,我得马上死了。再见……

我爸爸摇了摇我的手,停止了呼吸。

13

据说我爸爸出事那天的天气很好,天很蓝,白云很低,低得有点像铁路两旁低头吃草的羊群。上午时分,我爸爸将羊们赶出羊圈,刘放菲面带笑容地站在水泥台上向他招手,我爸爸将猎枪向肩上扛了扛,将帽子摘下来拎在手中。刘放菲表情神秘地跟他谈了几句话,其中几句话是三宝对我说的,三宝他爸爸老王当时可能是听到了一些我爸爸与刘放菲的那次谈话内容,刘放菲说她很有可能就要调到总公司去了,如果她能顺利高升,火车站多种经营公司经理的位置当然就是我爸爸的。我爸爸对此非常满意,他甚至哈哈地大笑了两声,而且,还向刘放菲挤了挤眼睛。

上午时分,我爸爸将羊们赶进了车辆段维修场的空地上,那里上午没有作业,一人多高的青草正适合放羊,而且不用人去专门看着。我爸爸就将羊圈里的粪给出了,又推着小铁车将这些羊粪撒进了养鱼池,鱼们并不吃这腥膻的羊粪蛋,池塘的底部,刘放菲还种上了莲藕,这羊粪蛋是最好的肥料。中午时分,我爸爸的同事要和他一起聚餐——其实是早就知道我爸爸已经炖上了一条羊腿,我爸爸办公室里有一个大炉子,能将羊骨头都炖得稀酥。当天中午,在养殖基地那块荒芜之地,我爸爸和他的同事三个人喝了三瓶子酒。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我说:你爸爸那天根本就滴酒未沾,没有人和他喝过酒,再说了,谁不知道你爸爸是个什么人?一个小说家,有学问的人,他哪能去做那些当班喝酒的事儿?再说了,那天下午,他还在体育场上打篮球了呢,喝了酒,怎么打球?

我倒是希望我爸爸走的那天喝了酒,我爸爸太不容易了,我妈妈走后,他很少喝酒,不是不想喝,是喝不起,这种感觉他虽然没跟我说过,可是,我想肯定是非常糟糕的……

我爸爸出事那天下午,他的确打过篮球。我爸爸不怎么会打篮球的,但是他还是去打了,说明那天他的心情不错。事后,那几个同他打过球的小伙子曾对我说这些细节:那天我爸爸肩上扛着枪,眼前是他那堆破羊——在外人的眼中,他的那群羊的“品相”真是一般,因为整天被火车撞来撞去,我爸爸的羊群真是显得有些破破烂烂,缺胳膊少腿的属于正常,还常常有没有脑袋的羊混迹其中,为了凑数,我爸爸还把小狗染成了白发,这些小家伙在羊群当中左冲右撞,倒是好玩而生动。小伙子们看着我爸爸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并邀请他打两下,我爸爸的兴致很高,脱下他的外套——那件深蓝色的铁路服,里面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小毛衣——据说,那是我妈妈为他买的,他一直没舍得扔。

我爸爸和这帮小青年们打了一会儿球,还投进了两个球,对此,他甚为满意。这时,有人说:陈师傅,你看你的羊。

我爸爸回过头去,看到他的那群羊几乎全站在了身边高高的路基上,有几只羊还像爱丝梅拉答的那只小山羊一样,站在光滑的钢轨上耍起了杂技,我爸爸叹了一口气,从篮球架旁边捡起他的枪来,摇摇晃晃地走上铁路。他站在路基上大呼小叫,还举起枪来扬言要将这些“混蛋羊”全部枪毙!

这时,有人已经看到一列火车开了过来……

我爸爸到铁路线上撵羊被火车撞死。刘放菲作为他的直接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地免职。

我因了我爸爸的死,得到了六万元的抚恤补助金。

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我非常想念刘放菲,一直想找到她,哪怕只是说几句话,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被免职的她当天就离开了火车站,她将我推到一边,说:我他娘的受够了!你个傻子,给我滚远点!你个傻子,我怎么会整天跟你混在一起?我真是中了邪!

她说:我一听到火车的叫声,真想他娘的将这叫声撕个稀巴烂!

当时,她没有说好听的普通话,她说的是方言,南山里的方言。我听着非常陌生,她的声音一直像极了小辉。那一刻,她与小辉区分开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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