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20000年(短篇小说)

2016-12-27 20:20何雨生
当代小说 2016年11期
关键词:灞桥杂技团

何雨生

永丰镇的居民晚上老是感觉头顶屋瓦响动,有见多识广的老人破解道,此乃飞檐走壁的江湖好汉夜行路过,只要你别惊惹他们,两下自然相安无事。那晚肉联厂屠宰车间的唐一刀正口沫横飞地跟新婚的妻子说评书,刚讲到锦毛鼠白玉堂夜探冲霄楼误陷铜网阵,无意中一偏头,却见明瓦那块隐约可见一个压扁的硕大鼻头……

镇上派出所警力不足,弄了四五个联防队员,每人发一把四节头长手电,在漆黑的夜里到处乱晃,没查到啥管用线索,反而唬得镇上众儿郎惶惶夜哭。民间有义士看不过眼,南灞桥八怪中的老幺邓小飞早年跟一位来自陷空岛的异人练过轻功,每晚换上夜行衣到屋顶搜巡。

邓小飞袖子捋在臂弯,恨恨道:“这个小、小蟊贼,要是被我逮着,一定、定将他脚筋一根根撬、掉!”

吴观山嘴上叼了一根“大前门”,也不点着,站在长凳上,一手举着刷子一手拎着红油漆在肉联厂围墙上写标语。肉联厂围墙高大悠长,墙面用白石灰水刷得清清爽爽,仿佛专门就是为了写标语而建。他说:“小飞,你且少安毋躁,兴许是老五自己看错了眼也不一定呢。”

“不、不是,明明白白一个大鼻头,那么、大,都压扁了……”邓小飞道。

又道:“哎,三先生,莫、莫非是他娶了四姐,有好汉看不过眼,暗中跑来教训、教训他?!”

吴观山也不是写标语,是刷哎。他在县城文化馆上过几天培训班,写美术字从不用打格子,一横一撇再一捺,横轻竖重,捺如扫撇似刀,径直拿刷子在墙上刷过去。邓小飞在他屁股后面一字一顿地跟着读:“奔、向、2、0、0、0、0、年……”吴观山随着他的感觉走,手下不觉刷了几个“圈”。刷完后他自己也感到有哪不对,便从凳子上跳下来,退开两步,左右端详了一番,“0”太多,看得眼花。他一时也不太搞得清,疑惑道,是20000年吗?好像应该是吧,毛主席不也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嘛!又想,就算多刷少刷了个把“圈”,有啥大区别吗,反正刷都刷上去了,再涂再改费劲巴拉的,就奔向20000年吧(奇怪的是写好后多少年,红漆斑驳了也没人看出来哪儿不对劲)。

20000年是个什么玩意儿,俩人一时面面相觑。吴观山其实也不太明白,他平日里是个写诗的人,诗人一般都留长发。他甩了下头发,把烟点着,抽了两口,含糊道:“20000年就是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坐汽车,吃饭不要钱!”

韩四姐是个身段丰盈的小寡妇,男人生前开长途货车,在外省出了车祸,四姐拿了一笔赔偿金回了娘家。四姐性格有点侉,守寡后在南灞桥一度艳帜高扬,声称跟许多豪杰睡过觉,后来不知怎的被庞大龙迷上,把她纳入怀中。庞大龙、小龙兄弟俩被公安局逮走后,四姐沉寂一时。这时八怪有人劝她,说你跟大龙既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山盟海誓一纸承诺,没必要为大龙守节,往前一步,好歹找个人嫁了。四姐牙疼似的歪着嘴,说道,我虽之前荒唐,但跟了大龙打算从一而终,你们急着赶我为甚?四姐是聪明人,马上想明白,哦,我现在嫁人一了百了,你们怕我做出啥让大家脸上无光的丑事就晚了。

四姐噘着嘴出去兜了一圈,可永丰镇上人听说是大龙搭头都退避三舍,连屠狗杀猫的老光棍麻根也不敢碰她。三先生和邓小飞商议,事已如此,不如八怪内部找人且把她的心拢一拢,也省得她万一想不开四处放浪徒惹外人笑话,大家就劝老五唐一刀为了集体的面皮牺牲一把。四姐开始不肯,她骨子里还是中意三先生那样的斯文人。三先生到哪都喜欢手指“画字”,有次看电影,不自觉地在四姐背上画了一个晚上,画得她的心都麻了;每日从“奔向20000年”那儿经过,想这些“0”画得多么圆啊,一模一样!可惜三先生矫情酸腐,说什么“即防远客虽多事,使插疏篱却甚真”,“如冰如雪空想忌,妄如他人做笑谈”,扭捏着不点头。后来想,唐胖子在肉联厂,三餐自然少不了荤腥,最起码肉渣总是有得吃的,于是嫁了。

当日众兄弟跟唐一刀有交代,万事从权,结了婚就跟四姐同房。唐一刀爱听评书,笃信朋友之妻不可欺,何况大嫂!每晚老先生一般对坐说书,开始四姐还勉强听得入耳,听了几晚,按捺不住欲望,便放开手段再三逗弄。

唐一刀学那唐三藏眼观鼻鼻观心,道:“四姐,千万不可,你是大嫂,是我们八怪中的七仙女。”

四姐也是烈性,一脚将他踹到床下,叉腰大骂:“唐胖子,最是你没人性,娶也娶了,嫁也嫁了,可你碰都不碰我一指头,让我生生的守活寡,还假惺惺地给我说书,呸,我日你妈妈的!”

四姐在家一时闲得骨头作痒,找公园石主任说说,在空地一角摆了五六张康乐球台,胡乱收几个台费散心。四姐也打球,球台上颇有天分,在永丰镇业余球手中能排前几名;间或看到有水平太臭的家伙,她会直接拎杆上去,撅着肥屁股,一杆打光台面上所有的球。四姐手重,那杆是特地定制的,纯钢打造,重达十一斤六两,仿佛杨过手中独孤求败那把玄铁重剑。

大龙、小龙兄弟被判了十年,南灞桥八怪日渐凋零。新近又冒出北关桥十三太保,对公园一带地盘存有觊觎之心,找了两个小泼皮,一个胳膊上刺一只龇牙舞爪的吊睛白额斑斓虎,一个胸口纹一条耀武扬威的虬髯逆鳞混江龙,号称龙虎双雄,来四姐这儿打擂。

四姐眉毛都懒得抬一下,嗤了下鼻,说两只小毛虫想咋玩吧。

双方商定在球台上一决雌雄。

开盘三局,双雄很快败北。

刺虎的那位鬼点子多,称四姐球杆有问题,换杆再战。

就再战。又输了。

这时对方提出二人车轮战,且四姐须单手持杆。四姐也不搞脑子,叮叮咣咣连下十城。两个纰漏鬼■了,耍赖不肯给台费。四姐乐得有人陪她嚼舌头,拎着杆,有一下没一下跟地上蚂蚁洞捣蛋。

邓小飞那一段时间厂里放长假,没事的时候就在四姐那玩,开始他没理会,见两个家伙拍屁股要跑路,他冷声道:“好,不给钱、可以,你们有本事,就走、走一个试试。”结果没走出两步,俩人脚下莫名其妙地一绊,同时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刚迈腿,又是一个绊子,连着跌了五六个跟头,鼻血直蹿,其中一个的裤裆都跌得裂开了。但凡常人走路,两步之间皆有隙可寻,邓小飞抽冷空下绊子的本领向为一绝。

无赖自有无赖之道,吃了堑也长智,顾不上擦拭鼻上血迹,一头栽倒在地,双眼一阖装死狗,意思乃天大地大,任凭你再大的能耐也奈何不了两个以地为家的可怜人吧。

杂技团开进永丰镇时,三先生正头朝下倒立看天,天上有朵雨做的云。看了半晌,那朵龙形的云一直见首不见尾,半晌放下身段,轻叹道:“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虽不当位,未大失也。”

永丰镇人性喜热闹,好多人跟着杂技团的车在跑。前面两辆“大幸福”摩托开道,车上扯了两面大旗,黄底红字,一面绣“吴桥蔡氏”,一面是“杂技世家”。风很大,吹得那旗扑啦啦作响;一辆“东风”大卡车很稳地在后面压阵,卡车两个厢板那儿也挂着两幅广告牌:“飞车走壁,惊险刺激;扣人心弦,百看不厌”。

大伙儿跟着他们一路从肉联厂围墙那儿慢慢过来,开过东口子的余复兴铁匠铺、李仁记茶水炉,开过石桥路的李矮子侉饼铺,从包德记八鲜行那儿拐到东岳路(刘椿和理发店的瘌子学清闻有声响,丢下手边剃了一半的头,出来到门前手搭凉篷张望了下,又慌张地溜进屋),在永丰镇整整兜了一圈,最后在公园西南角的一处空地驻扎下来。

他们很快搭好一个高达二十多米的白色尖顶帐篷,里面竖起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圆木桶,外面一律用幕布围得严严实实。

按照惯例,第二天邓小飞主动去买了一张票,回来后给吴观山做票样,依葫芦画瓢地复制假票。这些年三先生仿造的手艺越发精湛,南灞桥八怪在票据方面已很久没花过冤枉钱;但他讲圣人云“盗亦有道”,每次只肯做三张,不多不少,只有三张。

节目确实如杂技团的广告一样,惊险刺激,扣人心弦,演员骑着自行车、驾驶摩托车和特制的小汽车,在那个口大底小的圆形木桶内壁上奔驰;最绝妙的是有个演员蒙着双眼,骑在摩托上,手持弓箭将悬挂在半空中的气球一箭射爆。永丰镇人对一件事物评价等级分好、很好,最好不叫最好,叫高级,看过的人纷纷咂着嘴说,高级,这节目高级得一逼!

南灞桥八怪陆续用吴观山生产的假票成功地入场看过三遍以上飞车走壁,妥妥地过足了瘾,事不过三,再怎么高级也不能老看;邓小飞之后又看了一次,只有四姐,她每天都必须去看一眼那个飞车射箭的小伙子。摩托车在木桶壁上风驰电掣,她根本来不及看清那人面貌,越是如此,她越是好奇;晚上躺到床上,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那个旋风一般的身影。终于,在一次午夜春梦中,她如愿看清了那个人的五官相貌,细眉细眼的,无甚可观之处,得知他叫蔡三元,是杂技团的团长。

蔡三元是老团长的干儿子,这是他首次独自带团出来。他牢记干爹的嘱托,凡事亲力亲为,每晚都要亲自盘好所有账目才肯入睡。从一开始他就发现卖出的票跟收到的款项对不上,最初他以为是卖票的手脚不干净,连续观察好几天,不多不少都是三张票的差额。他留了心,终于发现异常。

他把韩四姐的票专门拿过来,翻来覆去,找不出一点毛病。蔡三元伤脑筋了,眉头皱了半宿终于想了一招。第二天,他吩咐不再售票,亲自把守在入口处,进一人收两毛五分钱,两个人五毛钱,一律现金交易。

这下四姐傻了眼,拿着假票束手无策,你总不见得逼着吴观山再去仿造两毛五分的钞票吧,他真有印钞的本事也不用辛辛苦苦地蹭票了。

她一跺脚,回去跟三先生抱怨。吴观山也生了气,倒不为别的,虽然飞车走壁真的很精彩,但再精彩也不必天天看的。他生气的是有人比他们南灞桥八怪还聪明;聪明也不生气,生气的是居然敢不买他们的账,这样下去八怪还怎么在永丰镇混啊!

吴观山一气之下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将造假额度陡然上升十倍。第二天一大早,杂技团外面聚集了三十个拿着票要进场的观众。尽管蔡三元一再声称今天不卖票只收现钱,但面对着三十来个分明有备而来的群众,特别是那个噙着一丝冷笑冲在最前面的胖女人,他嗓门再高也于事无补。他索性打开大门,让所有人都免票入场。

蔡三元客客气气地将四姐请进演员休息室,一拱手,道:“姑奶奶,大人不计小人过,请您老高抬贵手,从今而后,只要您喜欢,这个杂技团就当是您的家,举脚便来拔腿就走,杂技团上上下下十几口子还请姑奶奶赏一口饭吃!”四姐捂着嘴,嗔道,“哎哟哟,你可折煞我了,我可收不了这么多孙子,我就喜你这乖乖肉!”

蔡三元主动约了八怪,说彼此都是侠义中人,就按江湖规矩办事。双方定好时间比试一场,三轮两胜,蔡三元输了,杂技团免费为永丰镇父老连演十场;八怪这边若是失个一招半式,蔡三元在復胜园菜馆邀请江湖同道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

第一轮比的是车技。

三先生有一辆八成新的“永久”脚踏车,他长手大脚,于车玩出诸多花样。只见他信手将车往前一推,那车便自行冲了出去,三先生等了足有两三秒,甩一甩长头发,紧跑几步,撵至车后,单手一撑,人就到了车上。他踏了几脚,一哈腰,整个身子转到了一侧,车斜斜往前而去;没等大家叫好声出来,他又转到了另一侧。一会儿张果老倒骑毛驴,一会儿铁拐李独脚蹬天,一会儿蓝采和镫下藏身,一会儿吕洞宾醉里乾坤,那车被他耍成了活物。最后他双手脱把,整个人站上座垫,大鹏展翅,张开双臂来了个亮相,众人欢呼雷动。

轮到蔡三元时,他根本没耍任何花样,老里老实地骑上去,骑不多远,一个急刹,那车马上一动不动。当然这也算得上一门高深的技术,名为“定车”,但也只能说明骑车人平衡技巧的掌握够强而已。众人正纳闷,却见他倏地一下将车龙头拎了起来,那车只留了一个后轮在地上,忽然,双手猛一抖,车的前轮哗啷一声掉落,车前叉从高空砰然坠地;没等大家惊呼出口,后轮又翘了起来,又是一声哗啷,后轮也飞了出去。再看蔡三元,人即车车即人,人车一体,居然就用没了前后轮的车在空地上左挪右移上下翻飞。

无需评判,这绝对比三先生要高明得多。四姐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紧紧揪着胸前那粒纽扣,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爱上这乖乖肉了。

第二轮比球技。

四姐呼了一口气,摆好康乐球,单手持杆,白球开球,将球炸开,而后见神杀神遇佛弑佛,一杆将台面上的球全部送入网洞。她将杆往球台一侧靠好,耸耸肩,心想看你能再玩出什么花样吧。蔡三元走到一个网洞跟前,将下面的网兜卸掉,而后将球拢到身边,取出一根黑布条,将眼睛蒙上。他左手率先飞出一只黑8,没等那球停稳,右手将红3跟着扔出,两球相击,黑8准确落入网洞,接着双手连发,黄1、蓝2、紫4、粉5……最后一个是白球,后球撞前球,那一堆球连成了一条线,进入同一个网洞。其实算起来这有点讨巧,而且压根儿与球技无关,但他蒙眼击球,又酷又炫,即使不算赢,也没人违心判输。

最后一轮八怪这方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邓小飞的轻功了。

邓小飞跟师傅学过八步赶蟾术,面对一堵高墙,噔噔噔几步可以翻檐而上。一般人都可以在墙壁上连走一到两步,身体素质好、身手矫健的人可走三步,甚至四步,邓小飞勤学苦练,最终能跑五步半,最后那半步得借助手臂力量才可跃上墙头,据说他师傅已经练到在光滑的墙面上连走七步的境界。

蔡三元也没作势,身子一矮,嗖的一下蹿上墙面,斜着身子噔噔噔从墙面那条“奔向20000年”的标语上走过,而后一个鹞子翻身,翩然而下,一抱双拳道:“惭愧惭愧,家师只教会我横行,没传我向上的本领,咱们两家就算平局如何?”旁人犹自可,邓小飞在一旁却是面如死灰。蔡三元轻轻松松走了八步,若将横竖拉直在一个平面考量,邓小飞最多也就是“奔向200”,再加半个“0”,而且内行人都知道在墙上横行比直走艰难何止十倍。蔡三元那么说,完全是为了不想让八怪输得太没面子。

蔡三元拍拍邓小飞肩膀,咬耳道:“小兄弟若不嫌弃,有机会咱俩交流一下,我很想学你那八步赶蟾术哪!”四姐耳尖,顾不得己方输赢,忙道:“要得要得!”

唐一刀自那晚飞贼事件过后,老是觉得心一直提在嗓子眼那块儿。他在肉联厂,日宰猪子三千,每天看着那一头头猪悟能的子孙在自己手上吐出最后一口生气,仿佛自己便也跟着晃晃悠悠出了窍。四姐不耐烦听书,唐一刀向来崇拜那些评书中飞檐走壁的好汉,他身宽体胖,学不来高来高去,找了架竹梯攀上屋顶,天光十万独上心灯,感觉心忽地一下子又回到了肚子里,从此每晚都会在屋顶打坐半宿。

却说邓小飞连续多日不得结果,这晚正好碰上唐一刀孤坐屋顶,便歇下身形,相对而坐。邓小飞对肉联厂的工人钦慕有加,肉联厂是国家大型企业,虽然每天听着猪嚎不止,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拿起刀头舔血放下刀把啖肉,正是每个男儿所当为。

邓小飞说:“五、五哥,你一个、个人在屋顶想啥呢?”

又说,“那、那个大、大嫂呢?”

唐一刀努努嘴,道:“还不是又去缠你那半吊子师傅了!”

蔡三元后来想给邓小飞传授一点练功心法,无奈两人运气用力方法不搭界,八步赶蟾术讲究的是提一口气,蹑足而行,而蔡三元气息粗狂,步伐沉重,练了几日终究没啥进展,只得悻悻而弃。八怪得知,撇嘴道,也不过是个半吊子师傅。

邓小飞一愣,“大嫂跟他搭、搭上了么?”

唐一刀叹道,“他们能搭起来我倒巴结不得,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眨眼间,杂技团已在永丰镇呆了快一个月,镇上的居民最初的激情逐渐冷却,每场卖不出几张票,间或有乡下慕名而来的观众,但这远不能挽救逐渐走低的票房。蔡三元甚至有点怀念三先生造假票的时光,现在估计连白送票也没多少人感兴趣了。

他们一般在一个地方不会超过十天,最多半个月。一来人们对已经看过的东西容易失去热情,就像红烧肉,再好吃也不能连吃三大碗不是;二来马戏团里面小伙子很多,长得又帅,手段又高,免不了跟当地的姑娘勾勾搭搭,十天半个月,即使出啥事情也容易处理。这一次破天荒地呆了一个月,一个月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数字,这么长时间,男男女女正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阶段。

永丰镇冒出了一批梦想有朝一日飞得更高的小伙子,他们把家里的宝贝脚踏车偷出来,去肉联厂围墙那儿练习飞车走壁,跟头摔了不计其数,个个跌得鼻青脸肿。终于箍桶匠德和瘸子的儿子在众人的起哄中,将车成功骑上了围墙,骑了没多远,一头栽了下来。那小子到许仿舟诊所打了几针就没事人一般,车却摔成两截。德和瘸子箍桶手艺再好也无法将车箍起来,一时性躁,没听三先生劝阻,邀北关桥十三太保一帮人到杂技团闹事,让蔡三元赔他一辆新脚踏车。

四姐每天还来看表演,看完就去纠缠蔡三元。蔡三元不敢招惹她,佯称自己从小练的是童子功,戒绝女色,否则便会破功,有性命之虞。四姐当然不信,说破功怕啥,我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的。

一次表演蒙眼射气球时,蔡三元居然射了几次都没射中,还是一个观众瞧不过眼,信手把燃着的香烟屁股弹过去,将气球嘭的一下炸了。蔡三元陷入了进退失据之地,他不甘心,想要是这么灰溜溜地就走,往下还有啥脸面带队伍啊。

镇上又有居民反映晚上听到屋瓦乱响,他们怀疑是那帮河北杂技团的人所为,据说他们白天表演飞车走壁,晚上做飞贼,有的采花有的偷盗。邓小飞搜巡时看到过一个黑影,但那人身形奇快,追过两个墙角居然被他轻易逃脱了。派出所不敢大意,一边加派人手巡夜,一边召集南灞桥八怪、北关桥十三太保,还有另外几批江湖好汉开会。三先生贡献一计,他说我们要积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广泛发动广大人民群众,主席说过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要将他置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十三太保拍胸脯道,听三先生的,咱们武林中人义字当先,我们从上到下绝没二话。

黑衣人从唐一刀身边掠过时对他压根儿没加理会,在他眼里,那个硕大身躯最多就似一坨牛粪。一阵夜风吹过,唐一刀衣袂飘飘,嘴角浮出一抹莫测高深的笑意,暗叹一声。没走几步,邓小飞倏地从檐角冒出来,道:“呔,看、看你往哪、走?”不等小飞近身,那人一个鹞子翻身,已从屋顶飞身而下。刚及地面,脚下忽地一个绊子,他很警惕,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四姐手持台球杆候个正着,嗖的一下当头砸下,那棒刚好敲在背上,痛得他栽伏在地。这人甚是蛮悍,众人正待拥上,却被他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一帮好汉步步紧逼,后面联防队的电筒也杀猪刀一样刺破黑暗,直接戳了过来。那人被逼上南灞桥,南灞桥是座古桥,相传岳飞手下大将牛皋在此洗过马,至今桥头犹有“牛皋洗马处”的石碑。桥下是汤汤涌涌的老龙河,跃身跳下即可驾水遁而去。暗处蓦地飞出一块石头,恰恰击个正着,原来蔡三元早已守在桥口多时。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摁住,撕开蒙面黑纱,却是德和瘸子的儿子。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德和瘸子一拐一拐地走到蔡三元面前,俯首弓腰,运气作势,猛地抵了他一个跟头,骂道:“呸,都是你们这帮河北蛮子,害得我儿子不学好,你们再不滚蛋,我明天就去拆了你那丧棚!”

杂技团终于走了。

一夜之间,那个高大的白色尖顶帐篷就被拆除了,包括那个巨大无比的圆木桶,空地上落了几只麻雀喳喳瞎叫。杂技团的人锣不敲鼓不响,一辆辆摩托、卡车直接从东岳路穿过,闷声闷气地往东口子开去。

忽然一辆摩托脱离队伍,斜刺着冲上了墙壁,那是肉联厂的围墙。那段围墙很长很长,一眼看不到边。他就在墙上轰隆隆地开着,依次开过了“年”……“0”……“0”……“0”……“0”……“2”……“向”……“奔”,他和摩托一起奔向20000年,奔向了远方的共产主义。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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