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空间化与空间资本化

2017-01-14 04:16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马克思逻辑

张 梧

资本空间化与空间资本化

张 梧

全球化时代使得空间问题得以凸显。资本空间化与空间资本化成为全球化的显著特征之一。只有从马克思的资本逻辑出发,才能准确把握当前空间现象的内在实质。资本与空间之间存在着内在关联:资本的本性决定了资本内在地具有空间性;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是资本与空间相互转化的内在机制;空间的物质存在形态使得空间具有向资本转化的潜在可能性。由于空间的资本化和资本的空间化同时并存,可以认为空间即资本,资本即空间。

马克思;资本;空间;全球化

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发展,资本与空间的关系问题得以凸显。“资本空间化和空间资本化,成了全球化的一大显著特征。”[1](P403)社会批判理论的“空间转向”由此受到了学界的高度重视。随着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的引入,有论者指出,资本生产的空间化已经成为马克思主义在全球化时代的出场路径;对其历史语境的分析应当内在地包括空间维度和空间视域的考察;“空间转向”所带来的理论创新主要体现为历史唯物主义与社会批判理论在空间维度上的理论重构。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而言,空间批判无疑提供了一个新的生长点。要想真正揭示“空间转向”在历史唯物主义和社会批判理论中的创新意义,必须在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的理论视野中把握当今世界的空间现象。社会批判理论的“空间转向”,在本质上是由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逻辑所决定的:一方面,资本逻辑的实现机制需要一定的空间条件,由此形成了资本空间化的现象;另一方面,空间维度也日益内在地成为资本逻辑的重要环节,空间资本成为当代资本的新形态之一,亦即空间资本化的过程。对于资本逻辑与空间扩展的关系问题,我国学界展开了深入而具体的研究,如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嬗变历程中把握空间批判的理论谱系,或从资本弹性生产的角度阐发资本的空间规划,或从资本本性的角度分析空间扩张的动力和依据,或从资本积累的视角把握空间生产的内在逻辑。*相关研究成果可参见任平:《论空间生产与马克思主义的出场路径》,载《天津社会科学》,2007(2);胡大平:《社会批判理论之空间转向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载《天津社会科学》,2007(2);仰海峰:《弹性生产与资本的全球空间规划》,载《江海学刊》,2008(2);段进军、胡火金:《资本的空间新型扩张及其批判》,载《哲学动态》,2010(6);李春敏:《资本积累的全球化与空间的生产》,载《教学与研究》,2010(6);庄友刚:《空间批判与资本逻辑》,载《教学与研究》,2010(9),等等。这些研究从资本逻辑的不同角度把握了具体的空间现象,但从总体性的视角来看,值得进一步追问的是:在全球化时代,资本与空间之间究竟存在着何种关联?资本与空间何以发生了如此密切的互动关系?资本与空间相互转化的理论依据是什么?

本文拟依据马克思的资本概念,揭示资本与空间的内在关联,勾勒资本空间化的形成机制,对空间如何转化成为资本的问题提出新的论证。

一、资本与空间的内在关联

作为全球化的显著特征之一,资本空间化与空间资本化是资本逻辑在空间布局中一体两面、同时并存的过程。所谓“资本空间化”,是指资本的逻辑通过借助空间从而使自身转变成为现实的社会存在的过程,人类社会的空间现象是资本逻辑运行的结果。所谓“空间资本化”,是指在人类劳动实践基础上构建出来的社会空间从商品转变成资本的过程,即空间也成为一种资本。空间不仅是资本发展的结果,也是资本发展的手段。

资本空间化与空间资本化之所以能够同时并存,在根本上是因为资本与空间存在着内在关联。如果资本与空间之间没有本质上的紧密联系,二者就无法相互转化。在资本与空间的相互转化过程中,相比于空间,资本无疑是具有能动性的因素。我们可以说资本内在地具有空间属性,但是不能说空间天然地具有资本属性。空间之所以能够转化为资本,是在资本主导下的社会生产过程中才得以实现的。资本之所以能够在资本与空间的相互转化过程中具有能动性的主导作用,在根本上是因为资本具有主体化性质。马克思指出:“在商品中,特别是在作为资本产品的商品中,已经包含着作为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征的社会生产规定的物化和生产的物质基础的主体化。”[2](P650)所谓资本的“主体化性质”,主要是指资本对商品社会的其他方面存在着如同主体性一般的统治关系。因此,要想把握资本与空间的内在关联,必须从资本的内在规定出发。

按照马克思的界定,可从两方面理解资本:一方面是作为生产资料的资本,另一方面是作为社会关系的资本。这两种资本并不是相互分离的,而是内在统一的:“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后者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3](P922)社会关系是资本的本质,以物为载体的、作为生产资料的资本只是资本的直接表现形态,只有当这种生产资料被纳入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才能够成为资本。从资本的双重规定出发,资本与空间才建立起了内在联系。

首先,从资本的本质规定(即资本是一种特定的社会关系)的视角来看,资本本身就具有空间性。在马克思看来,资本的本性就是追求剩余价值,即追求自身利润的最大化。资本这种追求价值增殖的本性决定了资本本身必然具有扩张性和流动性的特点。马克思指出:“资本越发展,从而资本借以流通的市场,构成资本流通空间道路的市场越扩大,资本同时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4](P538)马克思所说的“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并不意味着空间维度的取消,恰恰相反,这表明了空间维度的凸显,即通过时间压缩来实现空间的扩张,使得空间流动速度更快。因此,资本追逐自身利润最大化的本性决定了资本在本质上具有空间属性。

其次,从作为社会关系的资本逻辑来看,不仅资本内在地具有空间性,而且空间本身也以社会关系为中介,从而与资本相联系。空间之所以能与资本相联系,不仅与资本本身的扩张性和流动性相关,而且也是通过社会关系的建构与重组得以实现的。要把握社会关系、资本与空间三者之间的关系,需要厘定空间的内涵。以往哲学界要么将空间理解为一种纯粹的物质形态,要么将空间理解为使人类认识得以可能的纯形式。在马克思看来,这些对于空间的把握方式都脱离了人类现实的实践活动。如果在人类社会历史实践的基础上把握空间的话,那么空间不仅是人类实践活动的场域,而且也是实践活动的产物。这就意味着,空间是人类实践活动的存在方式。然而,人类实践活动本身并不是抽象的,总是在一定社会关系下展开的,因此,空间本身也必然反映或承载了一定的社会关系。正如列斐伏尔所说:“空间不是空的容器,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个与之相关的生产方式,包括那些通常意义上被我们所理解的社会,都生产一种空间,它自己的空间。”[5](P31)他更为明确地指出:“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吗?当然是……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6](P48)这就意味着,当社会关系发生了变化,承载这种社会关系的空间也会发生重构,反之亦然。既然社会关系与空间之间存在着如此紧密的联系,与此同时,资本又表征着一定的社会关系,因此,资本与空间通过社会关系这个中介就建立起了内在关联。一方面,资本在空间布局过程中必然会展现出自身的社会关系的属性,例如马克思所关注的城乡对立问题、恩格斯所关注的工人住宅问题、列宁和卢森堡所关注的地区发展不平衡问题等,都是从空间维度上体现了资本所带来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空间通过重组或重构来调整或遮蔽社会关系,在反映资本意志的同时也有助于资本主义的延续。[7]如果说资本内在具有的空间性是资本与空间相互转化的根本依据的话,那么,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就是空间与资本相互转化的具体机制。

最后,既然资本的直接表现形态是作为物的生产资料,当空间本身成为生产资料时,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支配下,空间本身也就转变为资本。例如马克思所关注的地租的资本化,还有从工场手工业到大工业生产过程中的空间集聚问题以及协作问题等,再如对于土地、厂房、公路等基础设施的分析,乃至当今全球化时代的产业转移和后福特制的弹性生产,空间在其中始终扮演了生产资料的角色,或为资本占用的对象,或为资本流通的渠道,或为资本生产的手段等。正如列斐伏尔所说:“空间是一种生产资料:构成空间的那些交换网络与原料和能源之流,本身亦被空间所决定……利用空间如同利用机器一样。”[8](P44-45)既然空间作为生产资料,那么在资本主义的社会条件下,也就必然会转变为资本,这正是空间资本化的前提和根源。

根据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本性、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以及资本的物质载体三个维度,我们不难发现,资本与空间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其中,资本的本性决定了资本内在蕴含的空间性,这是资本与空间相互关联的根本依据;社会关系是资本与空间发生关联的具体机制。只有在上述两个前提条件下,作为生产资料的空间才能转变为资本。因此,离开了空间维度,我们无法深入把握资本逻辑的运行机制和表现形式;同样,离开了资本逻辑,我们也无法深刻理解当前日益纷繁复杂的空间现象的内在本质。

二、资本空间化:资本生产的空间结构

由于资本与空间之间存在密不可分的内在关联,资本的生产必然会表现为空间的生产。列斐伏尔指出:“由空间中的生产(production in space)转变为空间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乃是源于生产力自身的成长,以及知识在物质生产中的直接介入。这种知识最后会成为有关空间的知识,成为空间之整体性的资讯。”[9](P47)所谓“空间的生产”,不同于“在空间中的生产”,是指空间本身根据资本逻辑的内在规律被再造出来,表现为空间的重构和重组。所谓空间的重构,是指空间虽然在某一地点上并没有发生位置上的变化,但是由于资本的介入,导致空间的内在属性发生了变化,从而成为一种新的空间形态;所谓空间的重组,是指空间根据资本逻辑而在流动的过程中重新联结和组合。综合两方面来看,资本空间化在本质上就是资本根据自身的需要而生产出新的空间结构。

资本的生产需要一定的空间结构,然而空间结构在资本主义时代的建构并非是一蹴而就的过程,而是在一定的历史境遇下不断展开的过程。正如哈维所说:“每个社会形态都建构客观的空间和时间概念,以符合物质和社会再生产的需求和目的,并且根据这些概念来组织物质实践。”[10](P377)

时空结构在从前资本主义时代过渡到资本主义时代的过程中已经开始转型。马克思曾经在对三大社会形态的分析中指出:“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11](P107-108)马克思虽然从人的发展角度界定了三大社会形态之间的界限,但同时也反映出时空结构在前资本主义时代和资本主义时代的不同。正如德波所指出的,在前资本主义时代,时间在本质上是一种循环时间,与稳定而重复的时间模式相对应的则是静态的空间模式,即“孤立的地点”。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时间模式从循环时间转向了不可逆时间,“以不可逆时间为内在规定的商品生产过程,本身就是空间的不断扩张过程,通过冲破一个社会与另一个社会的边界,打破了传统社会的地方自治和封闭的特性,使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12](P288)。在资本主义社会,由于不可逆时间的出现,导致了原有的以自然为基础的共同体的瓦解,从而成为一种新型空间结构,即资本主义市民社会。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匹配的空间结构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封闭的区域,而是随着交往的扩大并形成了一个普遍性的体系,直至世界市场,亦即马克思所揭示的“从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过程。就这种空间结构的内涵而言,不再是依靠人与人之间的自然联系得以界定,而是通过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社会关系得以界定。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这种空间结构首先表现为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分工。大工业“建立了现代的大工业城市——它们的出现如雨后春笋——来代替自然形成的城市……它使城市最终战胜了乡村”[13](P194)。其中,大工业城市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资本主义与新资本主义生产了一个抽象空间,在国家与国际的层面上反映了商业世界,以及货币的权力和国家的‘政治’(politique)。这个抽象空间有赖于银行、商业和主要生产中心所构成的巨大网络。我们也可以见到公路、机场和资讯的网络散布在空间中。在这个空间里,积累的摇篮、富裕的地方、历史的主体、历史性空间的中心——换句话说,就是城市——急速地扩张了”[14](P49)。

随后,在大工业城市内部,资本的集中必然要求空间的集聚和分化,这就使得城市内部的生产区域与生活区域相互分离,这是从工场手工业转向大机器生产的关键一环。正如马克思所说:“人数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或者说同一劳动场所),为了生产同种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这在历史上和概念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15](P374)一方面,劳动空间在协作过程中不断缩小和集中;另一方面,生活空间出现和独立,“生产资料越是大量集中,工人就相应地越要聚集在同一个空间,因此,资本主义的积累越迅速,工人的居住状况就越悲惨。随着财富的增长而实行的城市‘改良’是通过下列方法进行的:拆除建筑低劣地区的房屋,建造供银行和百货商店等等用的高楼大厦,为交易往来和豪华马车而加宽街道,修建铁轨马车路等等;这种改良明目张胆地把贫民赶到越来越坏、越来越挤的角落里去”[16](P757-758)。这就是分工在空间意义上的体现,最终形成了“土地—资本—工资”的三位一体的总公式。

由于资本本身追求剩余价值的生产,必然要扩张至其他领域,从而使得整个地球都臣服于资本逻辑的统治。哈维指出:“在一般的金钱经济中,尤其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里,金钱、时间和空间的相互控制形成了我们无法忽视的社会力量的一种实质性的联结系列。”[17](P226)时间与空间对资本主义尤其重要,因为弹性灵活的空间结构和日益加速的周转时间是资本主义追求增殖的内在需要。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具有时间性,这表现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剩余劳动时间、流通时间、周转时间、周转周期、生息资本和扩大再生产这些术语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此做出了杰出的分析;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具有空间性,这体现在固定资本、基础设施、物流技术、交通运输这些术语上,但是这常常被忽视,时间常常被视为优先于空间。然而,对资本家来说,以时间来克服空间(如提高运输速度)、以空间来购买时间(如改善交通条件),是实现利润最大化的一个重要条件。[18](P286-291)从根本上说,资本积累总是需要在特殊的“空间定位”中运行,但这种“空间定位”却存在着矛盾:一方面是抽象的资本运动空间,另一方面是具体的资本增殖场所。这个矛盾导致资本主义一方面依赖于固定的具体空间规模,另一方面又必须不断消除抽象的空间障碍、打破固有的空间定位。[19]所以,资本主义或总资本家常常需要利用空间重组和地理扩张来解决一段时间内资本积累的危机倾向,也迫切需要借助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来占领、夺取和统治空间。在接受了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一些思想的基础上,哈维认为资本积累危机的根源是劳动力与资本的双重过剩。解决资本过度积累的双重过剩的办法无非两种:一是在时间上加长资本投资的时间与周期;二是在空间上开辟新的市场。

资本主义的空间扩张由一国发展到全球范围,这不仅仅是一种地理意义上的扩展,更重要的是资本空间扩张也是资本矛盾关系的扩张,即将资本所需要的内部差异乃至对立关系扩张到全世界,只要资本扩张到哪个空间,那么这种与资本相伴随的特定社会关系势必也就扩张到哪个空间。马克思指出:“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20](P405)列斐伏尔进一步指出:“如果空间作为一个整体已经成为生产关系再生产的所在地,那么它也已经成了巨大对抗的场所。”[21](P85)

上述分析主要是围绕马克思当时所处的自由竞争时期的资本主义时代的空间结构而展开的。从资本的逻辑来看,这种空间结构是与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相对应的,这是认识资本主义本质和批判资本主义的关键路径。

当资本主义从自由竞争时期转向垄断资本主义时期,空间结构随着帝国主义的展开和福特主义的建立而发生了重要的改变。就资本主义世界内部而言,福特主义的出现使得资本主义生产空间进一步集中,作为一种生产体系,它不仅力图实现生产过程与资料、运输过程的结合,而且在生产内部,通过流水线将空间的结合过程所需要的时间大大降低,使工人成为机器的配件。更为重要的是,“福特主义的发展,实际是一种纵深化的总体性空间建构,但这也是以一个总公司为核心的分散化空间建构,中心与边缘的模式可以说是这种空间模式的主要特征”[22]。

就资本主义世界外部而言,空间结构随着帝国主义的输出从而在全球范围内呈现出空间不平衡的态势。对此,卢森堡从资本积累的角度展开了精彩的分析。她意识到,资本主义的发展恰恰是以非资本主义世界的存在为前提的,“因此,一开始就必须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和那些非资本主义环境之间的交换关系”[23](P67)。因为非资本主义世界能为资本主义提供丰富的原料和劳动力,更能提供广阔的市场来推动资本生产的不断扩大与剩余价值的不断积累。在此意义上,资本积累成了资本主义世界剥削非资本主义世界的既定模式。最终,“这个进程的总趋势和最后结果,是资本主义生产的世界性的绝对统治。一旦达到了这一点,马克思的模式就变得有效了:积累,即资本的进一步扩大,就变得不可能了。资本主义进入了一条死胡同,它再也不能作为发展生产力的历史工具行使职能了,它到达了它的客观经济限度”[24](P159)。卢森堡和列宁等人的分析提供了一个深刻的洞见,即非对称、不平衡的空间结构恰恰是资本逻辑得以维持所需要的。

当资本主义社会从垄断资本主义转向晚期资本主义时,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也从福特制转向后福特制,由此进入当代全球化的历史语境之中。既然认为每一种生产方式都有自身的独特空间,那么,生产方式的转变必然伴随着新空间的生产。在此背景下,资本生产的空间结构自然也需要做出相应的调适。

1973年的两个重要情况终结了福特制的生产方式:一方面,福特主义通过生产力的提高与整合,导致全球出现资本积累过剩危机和石油危机;另一方面,这一危机又反过来要求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必要的调适。最终,高度弹性的后福特制生产方式取代了原先组织化的福特制生产方式,由此开启了晚期资本主义的空间结构转型。对此,杰索普指出:“时空延展导致社会关系跨越时间和空间而延展,使得这些关系可以在更长的时间里、更遥远的距离、更大的领域或行为的更多尺度上得到控制或协调。相反,时间压缩导致发生在实际时间的‘非连续’事件的集中和/或物质与非物质跨越既定距离流动速度的加快。这与不断变化的物质和社会技术联系在一起,使得对日益缩短的行为阶段和‘时间对空间的征服’更准确的控制成为可能。延展和/或压缩时间和空间的不同能力塑造着正在兴起的全球秩序中的力量和抵制力量。这样,唯有具有超级活动能力的金融资本具有压缩其本身决策时间的能力(例如通过计算机化瞬间达成的贸易),同时可以继续在全球范围内拓展和巩固……这些导致福特主义时空定位的侵蚀。”[25](P344)从杰索普的分析中不难看出,后福特制的灵活弹性生产方式借助于电子技术才能得以实现,而电子技术的推行使得时间大大缩短,因此,流通时间的零度化,使得空间取得了相对于时间的优先地位,这也就解释了20世纪后期西方学术界“空间转向”的社会历史根源。

在晚期资本主义时代,时空结构伴随着弹性生产的发展而在全球化过程中有了新的呈现方式,即哈维所总结的“时空压缩”现象与吉登斯提出的“时空分延”现象。哈维用“时空压缩”来描述由“更加灵活的积累模式”所导致的时空体验方式的变化。他认为,生产技术、消费与政治经济实践在资本主义世界里不断加快、加速的周转,这在某种意义上缩短了人们对时间的感受,而空间的障碍也因为劳动分工和货币流通的全球化而被消除。在哈维看来,马克思主义的资本积累理论是把握资本主义时空转型的一把钥匙。哈维认为,从根本上说,资本主义在其时间和空间的客观社会定义上是革命性的,空间关系与空间再现的激烈重组尤其具有格外有力的效果。“空间阻碍的减除和‘借由时间来消除空间’的斗争,对于资本积累的整体动态非常要紧,而且在资本过度积累的危机中格外明显。借着进入新地盘的地理扩张和一组全新的空间关系的建构,来吸收资本(有时是劳动力)的剩余,已经不是少见的事。空间关系和全空间经济的建构与再建构,如亨利·列斐伏尔的敏锐观察,乃是使资本主义能够存活到20世纪的主要手段。”[26](P388-389)

吉登斯认为理解现代性的关键之一是认识时间与空间的延展和分离,现代社会不仅使时间与空间相分离,而且也使抽象空间与具体地点相脱离。随着通讯方式与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人们的时空体验也随之改变,不在场的东西可以通过虚拟的方式使自己在场。于是“脱域”现象就产生了,社会关系从地域性的关联中被“提取出来”,在对时间和空间的整合过程中进行重建。这种时空现象称为“时空分延”,同时也是全球化的基本特征。吉登斯不仅看到了全球化是政治与经济两种合力共同推动的过程,而且看到了全球化在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的同时,也改变着人们的日常时空体验。因而“全球化的内容不仅仅是,甚至主要不是关于经济上的互相依赖,而是我们生活中的时—空巨变”[27](P33)。

随着全球化的迅猛发展,弹性生产的空间布局,原先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全球范围内的空间矛盾和对立现象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在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全球范围内的空间对立具有总体性特征,即一方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另一方是落后的非资本主义国家,双方在空间上对抗。然而,到了晚期资本主义,这种空间对抗模式不再是总体性对抗,而是差异化的空间对抗。资本的全球扩展使得全球性与本土性相互交织在一起,本土性所具有的特殊性,与其说是对全球性普遍化力量的对抗,毋宁说是资本逻辑的内在要求。因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不仅是物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更是差异性的再生产,这必然会影响到全球化时代的空间生产,即使空间生产在生产出差异性的同时符合总体性的布局。与全球性和本土性相交织的态势相呼应,资本逻辑在空间布局上也呈现出总体性与差异性相互交织的局面。

正如列斐伏尔所说:“每个社会都处于既定的生产模式架构里,内含于这个架构的特殊性质则形塑了空间。”[28](P48)在前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时期的资本主义、垄断时期的资本主义和晚期资本主义等发展阶段上,资本空间化也呈现出阶段性特征,在资本逻辑的支配下生产着与资本主义特定生产方式相一致的空间结构。空间生产之所以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自我延续和持续发展的途径,正是因为资本主义的扩大再生产提供了更为多元的空间体系。与资本逻辑相一致的空间结构大体上具有如下特征:“资本主义的‘三位一体’在空间中得以确立——即土地—劳动力—资本的三位一体不再是抽象的,三者只有在同样是三位一体的空间中才能够结合起来:首先,这种空间是全球性的……其次,这种空间是割裂的、分离的、不连续的,包容了特定性、局部性和区域性,以便能够驾驭它们,使它们相互间能够讨价还价;最后,这种空间是等级化的,包括了最卑贱者和最高贵者、马前卒和统治者。”[29](P282)从资本空间化的嬗变历程中不难得出结论:“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会生产出自身的空间。”[30](P31)

三、空间资本化:空间商品的资本属性

资本的空间化所带来的结果必然是空间的资本化,空间不仅是资本生产的产物,也是资本生产的手段,因此,空间作为资本主义生产中不可或缺的生产资料,必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演变成为资本,就是说,空间是资本的特殊形态之一。

空间要想变成资本,首先就必须要成为可以用来交换的商品。马克思所关注的空间并不是外在于人的实践活动的自然空间或原始空间,而是与人的实践活动密切联系的社会空间,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就必然表现为空间产品。在市场经济的交换作用下,空间产品成为空间商品,随后又成为一种资本。按照马克思对于商品的分析,不难发现,空间商品也同样具有二重性,空间商品既有使用价值,也有价值。前者体现了空间商品的物质属性和功能效用,后者体现了空间商品所承载的社会关系。

当空间商品进入发达的流通领域后,空间资本就诞生了。货币所有者首先购买到土地的开发经营权,继而购买劳动力和其他生产资料并生产出空间商品,然后在流通领域出售空间商品获得更多的货币。在这一历程之后,最初的货币从它的使命来说已经是资本,经过这个过程,空间就资本化了。人通过自己的活动按照对自己有用的方式来改变自然空间的形态,人们在这个过程中创造了价值,这个价值进一步发展成为剩余价值,尤其是通过货币形式和空间商品形式等方式实现剩余价值在量上的不断增大,由此形成了空间商品的增殖逻辑。正是在追求增殖的过程中,空间商品开始承担资本的使命,因为资本的本性就是追求剩余价值的增殖。总之,经过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变成了空间资本,变成了能生出货币的空间,即空间资本。

马克思对于空间资本的分析和批判主要是通过地租理论和固定资本理论得以呈现的。其中,地租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运动的一个形态,马克思在批判地继承配第、杜尔阁、斯密、李嘉图、安德森等人的古典经济学的地租理论基础上发展出科学的地租理论。在马克思之前,古典政治经济学认为地租是来源于土地的收益,即土地或空间作为一种生产资料投入生产过程之后的投资回报。根据这种观点,以土地换取地租,完全符合商品交换的等价逻辑。而在马克思看来,这实质上是将土地或空间理解为一种商品,而没有把它们理解为一种资本,因此这种地租观无法解释地租的增殖现象。事实上,地租的增殖根源是资本关系统治下的雇佣劳动。一旦从资本的视角理解地租,便可发现,地租的本质是超额利润在不同社会生产部门的再分配的产物,即地租也是剩余价值的形式之一。当空间作为一种资源要素参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中,那么空间的收益,即地租,必然是资本的超额利润的产物。换言之,无论这个空间处于乡村抑或城市,无论是在农业抑或工业领域,其地租的实质,即超额利润的再分配的产物,就不会发生改变。正如马克思所说:“社会上一部分人向另一部分人要求一种贡赋,作为后者在地球上居住的权利的代价,因为土地所有权本来就包含土地所有者剥削地球的躯体、内脏、空气,从而剥削生命的维持和发展的权力……在这里,我们要考察两个要素:一方面,土地为了再生产或采掘的目的而被利用;另一方面,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的要素。从这两个方面,土地所有权都要求得到它的贡赋。”[31](P639)从马克思的这段话中可以看出,要想获取地租,一方面离不开土地和空间的物质功能,即土地是生产活动所必需的要素和条件;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土地所有权关系的确立。马克思正是注意到了土地和空间背后的所有权形式,亦即关注到了土地和空间背后的社会关系,所以马克思便能从资本的视角把握空间资本的增殖逻辑。根据马克思的观点,空间受资本的统治,并不仅仅是指空间在物质资料层面上被纳入资本体系中,即作为生产要素参与资本主导的物质生产过程之中;更为重要的是,资本统治空间的本真含义是指资本所代表的生产关系已经主导了空间的交换价值的生产,这就是土地向地租转化的实质。在此意义上,空间已经成为资本的一种特殊形态。所以,马克思的地租理论从一个侧面揭示出空间资本化的内在逻辑。

除此之外,马克思还通过对固定资本的分析来揭示空间资本化的奥秘。“劳动资料固定在一个地点,把根牢牢扎在地里这个事实,使这部分固定资本在国民经济中具有一种独特的作用。它们不能被运往国外,不能作为商品在世界市场上流通。这种固定资本的所有权证书却可以变换,可以买卖,就这一点说,可以观念地流通。这种所有权证书,甚至可以在国外市场上流通,例如以股票的形式。”[32](P182)固定资本虽然不能流动,然而其所有权却可以流通,这正是空间资本化的内在环节。

从马克思对空间资本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诸如土地、厂房、道路等基础设施等空间商品,它们一方面是物质生产的对象,需要资本去占有;另一方面,这些空间产品也是物质生产的条件和手段,也就是说,空间是生产资料之一。然而,当这种生产资料与劳动者相剥离时,并且具有私有产权的社会属性时,也就意味着空间在私有制条件下转化为一种资本,可以用来转让或出售,从而攫取剩余价值。正如列斐伏尔所说:“空间作为一个整体,进入了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它被利用来生产剩余价值。土地、地底、空中甚至光线,都纳入生产力与产物之中。都市结构挟其沟通与交换的多重网络,成为生产工具的一部分。城市及其各种设施(港口、火车站等)乃是资本的一部分。”[34](P49)

根据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分析,我们看到,当空间作为生产资料而被资本化的同时,由于资本本身所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资本所带来的阶级对立也必然会在特定空间中发生,这就意味着,空间的资本化使得空间本身成为社会矛盾的焦点场域之一。在《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认为像巴黎这样的中心工业城市孕育出以资本和雇佣工人为两极的现代社会政治运动形式,促使雇佣劳动阶级在工业资本的运动中形成这样的自觉意识:“为了谋求自己的解放,并同时创造出现代社会在本身经济因素作用下不可遏止地向其趋归的那种更高形式,他们必须经过长期的斗争,必须经过一系列将把环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历史过程。工人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由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本身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35](P103)因此,正是工业城市这种空间生产实践活动的产物第一次使雇佣工人敢于挑战资本所有者的执政特权。

我们看到,空间资本一方面具有提高生产力的合理作用,另一方面也导致了空间分配的不合理现象。因此,如何辩证地理解空间资本的作用就是我们所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既然空间资本是资本逻辑支配下的产物,因此我们也只能依据资本逻辑来合理地对待空间资本。资本逻辑具有创造文明的作用,在此意义上,空间的资本化具有内在的历史必然性,是社会化大生产发展过程中的内在环节,因此,空间资本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即使空间资本存在着种种不合理的因素,也不能通过违背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方式随意取消,而只能在生产力的不断发展过程中加以扬弃。资本逻辑在本质上追求价值增殖的逻辑,必然会在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同时形成资本对于劳动的统治关系,空间资本同样如此。空间资本化受制于资本逻辑的支配,只会导致空间问题上的两极分化,一方面是空间资本的迅速集中,另一方面是大量劳动者的生存空间被剥夺,空间的资本化不会自动地实现空间正义。需要指出,空间资本的利弊两端是同时并存的,不可能用蒲鲁东式的辩证法加以分离,既不可能撇开空间资本的弊端,从而只享受空间资本的收益,也不可能离开后者来获得前者。面对空间资本的双重属性,我们只能趋利避害,尽可能地使空间资本服务于人的发展和社会发展,将资本空间转化为人类的发展空间。

在全球化时代,空间资本化与资本空间化是同一个过程的两种维度,其中资本空间化是空间资本化的现实前提,没有资本的空间化,空间本身就无法被纳入资本体系之中;另一方面,空间资本化也是资本空间化的表现形式,正是因为空间有效地转化为资本,从而在资本的运动过程中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资本生产的危机,按照列斐伏尔的看法,空间甚至拯救了资本主义。总之,资本的发展离不开空间的变化,同样,空间的变化也离不开资本的逻辑,这是由资本与空间的内在关联所决定的。在此意义上,我们不妨说,在全球化不断发展的今天,空间即资本,资本即空间。

[1] 丰子义:《走向现实的社会历史哲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

[2][3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29][30] Henri Lefebvre.TheProductionofSpac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1.

[6][8][9][14][28][33] 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载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7][21] Henri Lefebvre.TheSurvivalofCapitalism:ReproductionoftheRelationofProduction. London: Allison & Busy, 1976.

[10][26] 哈维:《时空之间》,载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12] 仰海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逻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3][2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15][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17][18] 哈维:《后现代的状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19] David Harvey.TheLimitstoCapital. Oxford: Blackwell, 1982.

[22] 仰海峰:《全球化与资本的空间布展》,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4)。

[23][24] 卢森堡:《帝国主义与资本积累》,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

[25] 杰索普:《紧随福特主义的是什么?关于资本主义的分期和管制》,载罗伯特·阿尔布里坦、伊藤诚等编:《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繁荣、危机与全球化》,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3。

[27] 吉登斯:《第三条道路: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三联书店,2000。

[3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3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 林 间)

The Spatialization of Capital and the Capitalization of Space

ZHANG Wu

(School of Marxism,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The globalization wave has made the issue of space a prominent issue. The spatialization of capital and the capitalization of space has become one of the distinguishing features of globalization. We can only accurately grasp the essence of the current space phenomenon based on the philosophy of Marx’s capital. The reason why space and capital can transmute into each other is caused by the inherent relevance between space and capital. First of all, the very nature of capital determines that it intrisically has space. Second, the production and reproduction of social relations is the internal mechanism of mutual transformation between space and capital. Finally, the material existence form of space makes it possible to convert into capital. Even if the trend of space capitalization does not end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the logic of capital is still a dominant logic of space capital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Since the capitalization of space and the spatialization of capital exist at the same time, the author therefore believes that space is capital and capital is space.

Marx; capital; space; globalization

张梧:哲学博士,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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