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张蕾

人总是习惯把一切自己无力改变的事情归咎为命运的安排，谁家日子过得好，就会羡慕说人家命好。谁家日子过得不好，也会感叹：“谁谁命真不好！”尤其对于不好的命运，他们总是更热衷于谈论、感叹、惋惜，仿佛更能感同身受。自己碰上什么事，也总会说：“咱就是这个命啊！”这也好，什么事，认了命，便不会再想不开了。

母亲经常提起我姑的命运。我姑其实不是我亲姑，是我四爷爷的女儿。只因与母亲亲厚，就像我亲姑一样。在我家，父亲母亲提起我姑，总是称为“咱妹妹”。跟我说起的时候，从不说你某某姑，而是直接说你姑。

我姑的命运真的算不上好。用母亲的话说：“从小没有娘，到老命不强。”我姑六岁便死了娘，只有一个哥哥，没有姐妹。母亲嫁过来的时候我姑才十岁。也许两人特别有缘，也许因为母亲在娘家和婆家都没有姐妹，也许只是因为母亲看我姑可怜……到底什么原因母亲始终没说过，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母亲拜完天地、高堂，进了新房之后，我姑就跟着蹭进来了。脏得几乎看不出五官的脸，乱草似的爬满虱子的头发，露在鞋子外面的大脚趾，让母亲可怜得差点在新婚之日落泪。母亲把我姑拉到脸盆架前，用她陪嫁的崭新的脸盆，倒上热水，兑上凉水就给她洗脸洗头洗脚，洗完之后给她穿上一双陪嫁的新布鞋，又拿出陪嫁的崭新的篦子给她篦虱子。母亲的举动，在其他看新娘子的人眼里简直就是笑话。直到今天，我的另外几个堂姑想起来还会笑话母亲，嫁过来第一天就给英英篦虱子。英英是我姑的小名。

此后，不上学的时候，我姑就来腻着母亲，上学的时间有时也逃课不去，跟着母亲玩，就像她的女儿似的。母亲总把自己的衣服鞋子给我姑穿，有时也给她做。家里有些小活，我姑也帮着干。

母亲生了我之后，我姑就经常帮母亲看孩子。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我姑基本都是同我们在一起的。所以我跟我姑的感情也非常好。我姑有一点，让母亲至今说起来就感慨不已。母亲的原话是：“那时候你姑有一点，只要不给咱干地里的活，再怎么让，人家也不吃咱家的饭，你给她盛上也不吃。”十几岁的小女孩，也有自己坚持的原则和自尊。母亲在我姑结婚生孩子的时候送了远远多于她们的关系应送的厚礼，为此得罪了我的几个堂婶，但母亲始终认为她和我姑的感情让她不能和那几个堂婶送一样的礼。

但是我姑的原则和自尊，在她嫁人之后就慢慢地丧失了。在我姑十八岁的时候，经人介绍嫁给了我姑父。姑父个头不高，长相一般，但嘴很好，很会说话哄人。起初把我姑迷得稀里糊涂。一来就叽叽喳喳跟母亲说个不停，说姑父怎么厉害怎么好，每次临走还意犹未尽。这时我姑虽已有了亲嫂子，但她还是跟母亲比较亲，除了吃饭，还是腻在我家。还是不吃我家的饭。

渐渐地，我姑回来得少了。且回来之后也不像从前那样总是把我姑父挂在嘴边了。尤其是生了两个女儿之后。母亲想知道她过得究竟好不好，她也只说好。母亲心底惦念，但碍于我姑有亲哥亲嫂，也不方便出面到婆家去问。后来母亲实在放心不下，偷偷地打听，知道我姑过得真不好。姑父虽有些小能耐，但挣的不如花的多。生了两个女儿，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的姑父，整天以“没儿子，绝后，日子没过头”为借口，在外面花天酒地，连结婚时家里给盖的房子都卖了，一家人借住在村委的两间屋子里。且姑父喝酒之后就借酒发疯，对我姑是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我姑再回来的时候，就问母亲要东西，有时要些花生核桃，有时要些棉花布料，甚至有时也开口让母亲给她做她爱吃的。母亲总是惦着她们的情分，且看我姑可怜，对她是有求必应。但我姑走后，母亲总会说：“你姑嫁了个什么人啊！整天牛皮吹得不小，混得连个破屋都没有了，你姑可怎么过啊！”有时母亲问起挨打的事，我姑总不承认。直到有一次被打断了胳膊，才跟母亲哭诉她这些年的日子。母亲气得去找她亲哥哥，让他和父亲去找姑父算账，可她亲哥不肯去，母亲只气得自己流泪。要我姑离婚，她死活不肯，且还有两个孩子，只好战战兢兢地往下过。

姑父出事是很突然的。那年我姑的小女儿十岁左右。冬天的一天，电话里母亲跟我说了个笑话。说：“丽丽（我姑的小女儿）在她亲舅舅家，穿着五百多的大氅还把被窝尿得呱呱湿。”当时母亲笑得真的很开心，她以为都给孩子买上这么贵的衣服了，我姑父肯定是挣着钱了，且年龄大了改了脾性，知道对我姑和孩子好了。谁知过了不几天，母亲又打电话来，哭得泣不成声，说：“你姑这是嫁的什么人啊！你姑这命怎么这么苦呢！”原来，这阵子姑父真的对我姑和孩子很好，但那是因为他惹事了。他瞒着我姑在外面借了高利贷。没钱还了，现在人家打上门来了。姑父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姑也灰头土脸地半夜跑到她哥哥家来。她哥哥给了他们一些钱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去了哪里，至今也无人知道。

母亲总是感叹她不是我姑的亲嫂子，有很多事不好出面。又遗憾最后没见上我姑一面，没能给她点钱。有时又生气我姑有什么事也不说，早说也能早点想个辙呀。最后总是感叹一句“你姑这辈子的命啊”！

空闲的时候我也总是想起我姑，想起从小她带着我玩，想起她总在我家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想起她曾经过得凄惶的日子，想到她如今的日子，可能还不如曾经呢，想到她在异乡，不知道姑父会不会对她好点，想到此生我们可能真的再无相见之日了，想到我终于有能力可以帮她了，我却找不到她了……想着想着，我便会泪流满面。

有些赞同母亲总挂在嘴上的“命运”了。我姑这一生，若不用“命运”安慰开解自己，这日子该如何熬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