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邦彦与柳永慢词之比较(二)

2017-01-20 20:24张红霞
考试周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周邦彦下阕回环

张红霞

慢词的长篇体制需要一种与之相适应的表现手法,这便是应运而生的“以赋为词”的铺陈手法。作为宋代第一个创作慢词的词人,柳永一改前人词的小令短制,有意用即事言情、不求兴寄的铺叙手法,使词反映更多的社会生活、更丰富的人物感情。宋代李之移首先注意到柳永这种独特的表现技巧,他指出:“耆卿词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跋吴思道小词》)清代周济称赞柳永这种技法:“柳词以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句勾勒提缀,有千钧之力。”(《宋四家词选》)

柳永适应慢词在体式和内容上的变化,在创作方法上创造性地运用了铺叙和白描手法。即事言情,直抒胸臆,而不求含蓄,不求有所寄托。词人只是抒发触动自己心灵的真实感受,这种感受因为感人至深,故而无须运用任何委婉的修辞手法,只要对一己情怀做直白的表达即可。他的这种平铺直叙多呈线性结构特征,写艳情内容的慢词,其铺叙通常是上阕用白描手法写女子的容貌才艺或主人公的冶游,下阕则转入深闺中男欢女爱的描写,如《尉迟杯》:

宠佳丽。算九衢红粉皆难比。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姿雅态、欲语先娇娟。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怜才深意。

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依。困极欢娱,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风流事,难逢双美,况已断,香云为盟誓。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

这是一篇抒写离愁之作。此词上阕抒写离开汴京时的情景,下阕前半忆旧,追忆京华岁月,后半又回到现实“渔村双驿”,与京都的“珠歌翠舞”的鲜明对比强化了落魄的凄楚。全词由景及情,由今及昔,写眼前之景采用白描手法,叙写追思往事时用借物达意之法,尤其是结尾直抒性情,可谓大巧若拙,别具魅力。

此外,柳永写羁旅离愁、怀古述志的慢词大多以自然景物为背景,以个人情感发展为线索,注意将设景造境与叙事结合起来,羁旅行役中所见景物都成为作者的“胸中之景”,染上了特有的感情色彩。其铺叙或上阕写景,下阕记事抒情,或上下阕均以旅途所见之景为背景,主人公的感情则随景物的转移而变化发展。如《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漓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益鸟,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旗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幕。

这首词分上中下三片,上片和中片都是写旅途所见景物,下片抒发感慨之情。上片写词人乘舟出发,遍目是竞秀争流的山川美景。“扁舟”、“樵风”、“片帆”、“画益鸟”这些意象与“离”、“度”、“越”、“渐息”、“乍起”、“高举”、“泛”、“过”等动词构成行云流水般轻快游南浦江村,中片继续写景,作者在乘舟游览中满眼看到残阳暮色、败荷衰柳与岸边的浣纱少女,这些景物与上片就有所不同,它们以特定的视觉效果与心理感受,蓦然触动词人的离愁别恨,主人公的心情也随之黯淡下来,从而自然地过渡到抒发感慨的下片。从这些对景物的多层次铺叙中,我们看到主人公感情变化的轨迹。全词充分显示柳词擅长层层铺叙的艺术手法。正如冯煦所评:“其铺叙一法,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蒿庵论词》)

经过柳永的悉心处理,层层铺叙已成为慢词的基本表现手法,情景交融更是这种手法的要诀。后世慢词作者多是顺着柳永开创的铺叙模式发展的,周邦彦便是受其影响最大的一位。

如果说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盛)、《迎新春》(嶰管变青律)、《破阵子》(露花倒影)等慢词只是一种铺叙的尝试,那么周邦彦则是继柳永之后将这种铺叙技法发扬光大到炉火纯青地步。周邦彦不仅仅是对柳氏手法的简单承继,更多的是创新,他没有局限于柳词的平铺直叙,而是增加了多层次、多角度的铺陈,从柳词的线型结构拓展到回环往复的环形结构,从而使铺叙更趋成熟,并使宋词产生了别具一格的风貌。

周词善于将一点感触向四面八方展开,层层铺叙,以达到毫发毕见的效果。例如《满庭芳夏日漂水无想山作》开篇写夏日景色,从三个角度写:“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从动物到植物再到天气这三个不同角度,反复地描写从春到夏的季节变化,一句不够再加一句,两句不够又铺陈为三句。又如《苏幕遮》写对溽暑季节的感觉,先写焚香祛暑,再写鸟雀呼晴,最后重点写荷叶:“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词人不惜笔墨写荷叶,先写叶上宿雨干,再写荷叶清圆(包括荷叶的色、形、味),最后写荷叶的神态、情韵,可谓极尽铺陈之能事。另外,如《六丑蔷薇谢后作》:

正衣单试酒,帐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扣窗槅。

东园岑寂,渐朦胧暗碧。静绕珍从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中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词中惜花伤春情怀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回环往复式的推进。上阕开头点明时令是春末夏初,词人触景生情,忽感羁旅他乡,致使光阴虚度,而为此惆怅不已。字面上虽不言凋谢的蔷薇,实际上写出词人对自己没能及时赏玩春色的苦闷心情,为上文惜花作了情感铺垫。紧接着从正面着笔,写落花缤纷飘舞的姿态,随后从侧面写痛惜落花的心境。下阕写人与花相互依恋。“残英小”三句形象地表达词人惜花的痴情,是上阕“愿春暂留”的延伸、补充和呼应。“终不似”又折回一笔,写对“残英”的遗憾,与“帐客里光阴虚掷”相对应,表达对落花的深情关注。至“漂流处”又推开一层,由枝上残英言及花瓣飘零,与“春归如过翼”一句又遥相呼应,表达出对落花难以忘情的关怀。全词以落花为主体,环环相扣,层层推进,表现出词人惜花伤春之情的纵深发展,给读者以回环纡曲之感。

夏敬观在《手评乐章集》中写道:“耆卿写景无不工,造句不事雕琢。清真效之。故学清真词,不可不读柳词,耆卿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笔之中,回环往复。故慢词始于耆卿,大成于清真。”二者的相承关系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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