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民读报”与国族意识建构*
——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知识分子改造民众读报习惯的阐释

2017-01-27 14:42刘一川
中国出版 2017年18期
关键词:国族读报报刊

□文│刘一川 蒋 健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的图书出版业涌现出一系列以劝导民众读报为主要内容的书籍,它们多以《读报常识》《读报入门》《新闻读法》为名,篇章结构相似,内容重合度很高。与此同时,报刊上类似主题的文章也大量出现。这些书籍或文章强调读报的政治功能,力图培养关心国家时事的“新国民”,引导其担当起拯救民族危亡和建立现代国家的责任。笔者将这一现象称为“劝民读报”。这一现象自维新运动以来便逐渐显现,然而,尽管利于阅读的白话报刊日益增多,但受民众消费与阅读能力的局限,读报仍然没能成为当时中国民众的普遍生活习惯。而政论报刊较少关注普通民众的读报行为,开明士绅和学生群体即便人人读报,也难以解决阅读体量亦即“报刊的大众化”的问题。

至20世纪30年代,内战频仍,国内政治秩序混乱,日军的大举侵华,更是将每一个中国人都纳入“焦虑、恐惧、反思和反抗”中。作为当时国民日常的读报行为,便成为当时知识分子们所审视和培养的目标。较之晚清时期,具有更广泛受众的报刊和图书出版界,也成为从事政治动员来塑造特定国族认同的重要场域。至此,劝民读报才真正成为一个问题。

在“劝民读报”的过程中,民国知识分子是一种“权威”,针对为什么读报、读什么报、怎么读报,形成了一整套充满规训意味的“规范性话语”。

一、为何读报:“理想民众”与现代意识

星林认为,我国不仅一般市民没有每天看报的习惯,甚至有些所谓知识分子也根本不看报,他们认为只有从事“政治活动”的人,才需要看报”。[1]张韵华从自己对上海市民的观察出发,认为大部分中国人读报仅仅作为消遣,订报者“多半是看看标题,翻翻广告”而已。[2]知识分子们还发现,即便是那些有定期读报习惯的民众,“每一个读者从报纸上得到的好处,同他应得到的好处,百分比也是很低的”。[3]

在这些知识分子的视野中,读社会新闻算不得读报,读政治经济、国际新闻等“硬新闻”才真正有意义。与之相对,读社会新闻则“不需用脑去思想”,“甚合有闲者和低级趣味的人们的脾胃”。[4]自然地,这些“有闲者”和“低级趣味者”就成了知识分子想象中亟待改造的民众。

知识分子对报刊的期待是供给消息或意见,而不是广告和消遣的副产品,因此他们对民众既有的读报习惯持否定立场。他们想要塑造的理想民众是“不能只安于享受个人的口体之乐的,因为既然在社会上生活着,就得认识这社会,社会进化的动向向何处去,我们便得设法适应”。[5]于是,“理想民众”除了要过自然生活,最起码还要过上“文化生活”。

在论及作为文化生活而不是个人消遣的读报行为之必要性时,民国知识分子往往从个人与社会的关系谈起。“自18世纪工业革命后,科学日益昌明,交通工具进步……把全人类互相间的关系,更加紧密起来了。因此,每一地的事变,往往影响甚广,甚至影响了整个社会”。因此,要想“适应环境,改善而至创造合理的生活起见,就必须注意社会环境的变动,明了每一现象发生的原因、发展的经过和未来的动向,以及我们应持的态度和对策,才不致坠入无底的深渊,而永随时代前进”,而报刊正是“提供现代社会生活的知识源泉”。[6]

不难发现,20世纪三四十年代知识分子所建构的读报情境,充斥着意识形态并归因于社会普通民众日常的诸多“不良症候”。而在晚清“西力东渐”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中国知识分子从对富国强兵的经济军事强国国家的建构,到辛亥革命前夕的对君主立宪国的建构,再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对现代民主国家的建构,每一阶段都是对未来中国“乌托邦式”的设计与向往,“乌托邦本质上是质疑现实的”。[7]无论是师夷长技、中体西用、全盘西化,还是发扬国故、民族自新,所有这些选择都是手段,唯一的目的就是中国的现代化。[8]由此看来,1930~1940年期间的“劝民读报”,自然也只是一种表征和手段,跳脱不出现代化国族意识。

因此,这时的“理想民众”往往被贴上“现代”标签。在这一逻辑的限定下,在内忧外患的语境中,知识分子“劝民读报”的目标,指向“关注时事”。相应地,报纸除“传递消息与教育民众并重”之外,办报者还要“有计划的朝着一定的目的,借报纸的力量,把民众的意志组织起来,造成一种舆论,甚至发动起来”。[9]培育“理想民众”背后的逻辑和晚清知识精英的“启蒙”逻辑基本一致。 “现代性”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权力的网络。“权力的文化网络”这一概念不仅对杜赞奇分析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有意义,对于本文关于“劝民读报”的分析也具有重要价值。民国知识分子借由其现代性权威,质疑民众阅读习惯,并建构了一个理想的人与国族的关系,将读报的“个体”询唤为社会“主体”,完成了读报政治化的过程和对国民现代意识的建构。

二、读什么报:对国族意识的进一步建构

在国难当头的特殊语境中,读报再也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因为“生与死的命运,横在我们一切生活的前提前……便不能不严肃注视着每一时事的发生根源及其结果的影响”。[10]时局危急,“劝民读报”不仅仅是培育现代国家民众的政治意识,读报过程中的“民族—国家”意识也被进一步建构——报刊除了传递战况信息,还被赋予了更大的责任,即充当“抗战建国中的行动的指南”。

于是,“劝民读报”在将读报的“个体”询唤为现代社会“主体”的基础上,还试图将民众的家国情怀激发出来。这些知识分子都强调,个人的命运从属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因此,个人也要为国家和民族的存续负有责任:“要争得个人的独立生存,就先得争取我们国家的独立生存……为着生存,我们就必须得注意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情形,和国际间的矛盾现象……注意国际间的矛盾现象,才可知道战胜敌人的方法。”[11]

读报成了现代民众“增强民族意识和抗战信心”的重要途径,报刊亦成为抗战动员的重要工具。由此,读报的目的从前文所述“关注时事”进一步固化为“为抗战服务”——抗战当然不只是个人的事情,而是作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中华民族的共同事业。因而,知识分子们战时所撰写的“劝民读报”的文章,是形成一个以国家为中心的国族共同体为目的的政治动员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们试图在抗战这一特殊时期,通过“劝导”手段,完成中国从帝国到现代独立国家的话语建构。并且,话语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本身即具有社会结构,成为个体与其实际生存状况关系中的一种想象关系,从而把“个体”询唤为“主体”。[12]福柯曾指出,“话语形成主体,主体创造制度”,此时,“国家就是一个主体,一个行动者,一个个人,这就是一种话语,一个前提”。[13]

三、如何读报:破除报刊的倾向性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很多知识分子意识到,对普通民众来说,即便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读报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即便有“态度庄重,关心国内外大事的人,也不能明了这些新闻的真实部分,知道这些现象所启示的一切。”[14]这些知识分子认为,民众读报不深入,是由于国内部分报刊在报道新闻时不对事件背景进行介绍,民众往往需结合前因后果才能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

针对读报难这一具体困境,一些知识分子从报上选取新闻,采用注释和解读的方法对新闻时讯加以详细阐述,一方面结合时代背景来理解事件,另一方面提醒民众注意应该注意的要点,向读者提示了报刊的倾向性。也有作者着重解释报刊为何具有倾向性。作者万母指出,或有报刊对大政治或大外交新闻,有“合于他们自己集团主张的写法”;或有报刊社评“似乎言之成理,但仔细看可以找出他们所说的都是些兜兜转转的汉奸论调”;“资本家手里的报纸必然不能代表大众利益民族利益说话,政客和官僚手中的报纸,不会放弃自己政治上不彻底的牢不可破的主张。而在当时的中国,理想中的好报纸,是绝不会有的”。既如此,在选择报纸阅读时,要首先看报刊代表哪种阶级,然后看写的什么内容,看“是不是忠诚地站在民众利益方面的痛痛快快唤起民众一直为求生存而抗战的报纸”;另外,在阅读时,不能以为“……社论里的见解都是对的,……社论所指的事实不会故意歪曲的”,而要“……拿大众的生活来测验它是‘补品’还是‘毒药’,以增益我们对社会的认识”。[15]

四、余论

在现代国族意识的叙事框架中,“劝民读报”成为一个问题,民国知识分子强化了当时的中国成为“意识形态”社会的两大源头:一是大举侵略的日本帝国主义,二是国内的汉奸、军阀和土豪劣绅。要想挽救国族危机,必须外反帝国主义,内反阶级压迫。现代性视野和这一特殊时期的家国情怀,成为指向未来“乌托邦”的利剑。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此时获得了参与社会生活的主体地位。然而,尽管被视为抗战建国不可或缺的关键力量,但在“劝民读报”的视角下,民众仍被视作待规训的“准”国族成员,在以国家为中心的整体性国族中居于客体地位。

“不论科学的、哲学的甚或是神话的系统,都无法穷尽社会中的成员视为真实的事物”,而“常识性的知识构成了各种意义的结构,离开它们,任何社会都无法存在”。[16]劝民读报,既是“询唤”,又是“遮蔽”,是话语建构社会意义的过程。

注释:

[1]星林.漫谈读报.自学(桂林),1943(创刊号):14-16

[2]张韵华.读报的重要.美商青年,1941,3(2):13

[3][14]马星野.读报问题之商榷.申报每周增刊,1936,1(39):930-933,930

[4]王鲁滨.小学教师应如何读报.基础教育,1937,2:62-69

[5]江枫.读报法.写作与阅读,1937,2(3):14-20

[6][9]阮亮.读报知识讲座——报纸的透视.大千(桂林),1943(3).p57-61,59

[7][法]让-马克·莫哈.试论文学形象学的研究史及方法论[A].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33

[8]周宁,周云龙.他乡是一面负向的镜子:跨文化形象学的访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49

[10]小泉.读报和生活.星华日报六周年纪念刊,1937:62-65

[11]无名.书报介绍:为甚么要读报.校友园地,1937(3月):9-11

[12][法]路易·阿尔都塞.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A].李迅译.李恒基,杨远婴主编.外国电影理论文选,716.717

[13][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 年的华北农村[M].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3

[15]万母.读报常识:我们应该读那一种报纸.新闻记者,1937,1(2):41-43

[16][美]博格,卢克曼著.现实的社会构建[M].汪涌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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