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茶”叙事述论

2017-01-27 17:39
南都学坛 2017年4期
关键词:茶坊宋江水浒传

杜 贵 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水浒传》“茶”叙事述论

杜 贵 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水浒传》一百回用“茶”字有四十余回200余次,仅次于“酒”。《水浒传》写酒之精妙已多有学者讨论,其写“茶”的热心与手段,不在写“酒”之下,却少有人评说。《水浒传》写“茶”有以下两个特点:一是“风流‘茶’说合”,即男女间由茶而传情;二是情节“茶”转换,即以吃“茶”为转捩之机,造成情节的起伏跌宕,实现故事的曲折发展。《水浒传》这种大量的“茶”叙事艺术,有其可能的文化渊源,有时代的、地域文化的、婚姻与茶文化的影响,并与禅宗“吃茶去”偈语等相关联。

《水浒传》;茶;情节;泰山;“吃茶去”

《水浒传》一百回[1]用“茶”字有四十余回200余次,仅次于“酒”字。《水浒传》写“酒”之精妙,已多有学者讨论;其写茶之佳处,却少有人评说。其实,《水浒传》写“茶”的热心与手段,何尝在写“酒”之下?我故试探《水浒传》以“茶”叙事在关合人物和情节转折方面的表现,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曰“风流‘茶’说合”,二曰情节“茶”转换。兹略说二者,并试探其可能的文化渊源如下。

一、风流“茶”说合

《水浒传》写“梁山泊好汉”之事,多缘于情色;而其写与“梁山泊好汉”相关情色之事,又多以“茶”为男女相摄合。其例有三:

其一,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写宋江为行义而勉强收阎婆惜为外室,却不能得婆惜喜欢:

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一日,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厮唤做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弹丝,无有不会。这婆惜是个酒色倡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张三见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净手,倒把言语来嘲惹张三。常言道:“风不来,树不动。舡不摇,水不浑。”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因见这婆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记在心里。向后宋江不在时,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只做来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亦且这张三又是惯会弄此事的。岂不闻古人之言:“一不将,二不带。”只因宋江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张三来他家里吃酒,以此看上了他。自古道:“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正犯着这条款。阎婆惜是个风尘倡妓的性格,自从和那小张三两个答上了,他并无半点儿情分在那宋江身上。

上引大段文字纯用叙述,写宋江的外室阎婆惜勾搭上了张文远,固然因为宋是“性冷淡”,张是“小鲜肉”,阎是“酒色娼伎”,有基于人物性格的必然。但是,张文远所以能勾搭上阎婆惜,却是由于“宋江不合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从而阎、张成事并导致“宋江杀惜”,这都由“吃酒”引起,体现的是其后所点明“酒是色媒人”之句意。

但是,《水浒传》说“酒是色媒人”,似乎只是说酒能乱性。真正男欢女爱的“合”,还要“吃茶”来“说”。所以,上引张文远“假意儿只做来寻宋江”之际,便有“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这里读者当格外着眼“那婆娘留住吃茶”一语,虽然仅为平淡的叙述,却实非闲笔。因为很显然,阎、张二人之意肯定都不在“吃茶”,但“吃茶”却是阎婆惜留住张文远“成了此事”最好的借口,也是“成了此事”所少不了“前戏”似的“言来语去”的最佳话题和“平台”。也就是说,有了“吃茶”这一“平台”上的“言来语去”的“前戏”,才进一步有了二人的“合”。从而在阎、张情色故事中,虽然“酒是色媒人”,但“言来语去”的“风流‘茶’说合”才是“成了此事”的关键。

其二,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写西门庆初识潘金莲:“却被这间壁的王婆见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又写:“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等等。从而在西门庆之渔色来说,已经因“茶肆”即“茶”之便,而有“王婆贪贿说风情”之事;进一步王婆为西门庆撮合,则是以邻居之便邀约潘金莲,其借口也是“茶”: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

接下来王婆又是借“历日”,又是说“裁衣”,又是说“衣料”,又是说“裁缝勒掯”……曲曲折折,一溜说到就请潘金莲裁衣,还要“起动娘子(潘金莲)到寒家则个”,直到潘金莲痛快答应:“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

如此一篇设局文字并以下武大被鸩,武松斗杀西门庆、杀嫂、杀蒋门神、杀张都监……系列泼天命案,便都由王婆“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一语开启,从而王婆的请“吃茶”真如打开“潘多拉盒子”的咒语,并再也无法盖上它!由此可见《水浒传》以“吃茶”为关合情节作用之大,运用之妙,却几乎不着痕迹。

其三,第四十四回《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写潘、裴情色之祸,因二人的私通被石秀发现,并杀了裴如海取证,导致第四十六回《杨雄大闹翠屏山》,杀潘巧云雪恨。这两回书中写潘、裴成事,固然基于二人的旧情,但其勾搭成奸的过程,却有两个主要的节点:一是裴如海借口为潘巧云前夫王押司去世两周年送礼,来杨家见到了潘巧云,后者为裴如海“献茶”:

只见里面娅环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盅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和尚。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和尚。

按旧时礼教“男女授受不亲”,这里写潘巧云要亲自奉茶与和尚,即或有过,但肯定出格非礼的是奉茶时她又“把帕子去茶盅口边抹一抹”。读者当知“帕子”是潘巧云擦拭手脸肌肤之物,以此把裴如海将要衔饮的“茶盅口边抹一抹”,明显是一个如今之“索吻”的色情的暗示,即潘巧云对裴如海来寻旧欢的欣然接受的表达。接下来“那和尚……这和尚”的描写就顺理成章了。总之,这里以潘巧云帕抹茶盅口的传神一笔,使“茶”成为潘、裴一拍即合的关键。

潘、裴成事的第二个节点是潘巧云去裴如海住持的报恩寺还愿,事罢:

海和尚却请:“乾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邀把这妇人引到僧房里深处。预先都准备下了。叫声:“师哥拿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定器盏内,朱红托子,绝细好茶。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里。

然后是裴如海劝用酒馔,再后来即二人“共枕欢娱”,并订下海和尚去杨雄家幽会潘巧云之法。这里由写潘巧云心怀鬼胎的“还愿”,一转而入裴如海引她步步入彀的成奸,虽然不是必然的套路,但是书中描写终于成就其事并恰到好处的就是“海和尚却请:‘乾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从而“茶”在《水浒传》情色故事中再一次成为男女“说合”的关键。

如上《水浒传》写潘、裴之事,“茶”为关键,远比写闫、张之事更为生动,却并没有如前者描写中再次拈出“风流茶说合”云云的古语,而留待第二十四回为写潘金莲与西门庆故事进一步点睛。其错落参差,诚古人论诗所谓“真活法也”,叙事也形影跳脱,摇曳多姿。

二、情节“茶”转换

《水浒传》写“茶”用于一般叙事结构和情节的表现,则可概括曰“转折因‘茶’便”,即以“吃茶”为转捩之机造成情节的起伏跌宕,实现故事的曲折发展。显著者有二例。

一是第十八回《美髯公智稳插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写“吴用智取生辰纲”事发,济宁府差观察何涛去郓城县缉拿晁盖等:

何观察领了一行人……迳奔郓城县衙门前来。当巳牌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着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何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吏员来。

这人就是宋江。这里写何涛来郓城县衙门先入茶坊,而宋江之出场也由“茶博士”引荐,何涛于“茶坊”中看见。一番介绍颂赞后又接写道:

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宋江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何涛道:“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宋公明道:“谨领。”两个入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

接下又写两人各自我介绍,然后:

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坐了主位,何涛坐了客席。宋江便叫茶博士将两杯茶来。没多时,茶到。两个吃了茶,茶盏放在桌子上。

于是何观察“茶话”公事,或者因见宋江是押司,乃公门中人,竟粗心大意或极不专业地向宋江透露了案情和抓捕对象等,引出“宋公明私放晁天王”。而宋江为争取“私放”晁盖的时间,除托故县官尚未“坐厅”和自己要回去“分拨了些家务”之外,其稳住何涛请“观察少坐一坐”的安排也是请他继续“吃茶”:

宋江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勿当轻泄于人。”何涛道:“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宋江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观察少坐一坐。”何涛道:“押司尊便,请治事。小弟只在此专等。”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吩咐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离了茶坊,飞了似跑到下处。先吩咐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衙时,便可去茶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便来。叫他略待一待。”却自槽上鞁了马,牵出后门外去。宋江拿了鞭子,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不刺刺的望东溪村撺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庄客见了,入去庄里报知。

由以上宋江先后对“茶博士”“伴当”的嘱咐都是关照何涛“吃茶”看,“吃茶”在稳住何涛以争取“私放晁盖”时间上所起的作用,实不啻黄泥岗上麻翻了杨志等人的药酒了。所以,书中接下写宋江在千钧一发之际向晁盖说明情况,除“我只推说知县睡着”之外,还特别提到“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以此飞马而来报你”。乃至晁盖得信后向吴用等述说宋江如何救“我们七个”,也特别强调“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挨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可见不仅此节叙事逻辑上何观察在“茶坊”吃茶的细节有关键意义,而且作者也正是通过反复的提及,向读者显示其写何观察“吃茶”的匠心,即此所谓“情节‘茶’转换”也。

如果说“宋公明私放晁天王”的“情节‘茶’转换”还略显隐晦,那么《水浒传》中这一手法的应用还有极简捷明快者,如第九十回《五台山宋江参禅,双林渡燕青射雁》写宋江等由受招安、征辽的全盛向平方腊之役中死伤殆尽毁灭结局的转折,就是通过三言两语的“茶话”开启的。这一回书中先写宋江等功高不得封赏,众心怀怨,李逵甚至声言返回梁山。宋江虽弹压一时,但不无忧虑。适逢上元节,宋江携燕青、李逵等东京观灯,于桑家瓦子听说《三国志》“关云长刮骨疗毒”,惹出事端亦即叙事的转机:

燕青拖了李逵便走。两个离了桑家瓦,转过串道,只见一个汉子飞砖掷瓦,去打一户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散了二次,不肯还钱,颠倒打我屋里!”黑旋风听了,路见不平,便要去劝。燕青务死抱住。李逵睁着双眼,要和他厮打的意思。那汉子便道:“俺自和他有账讨钱,干你甚事。即日要跟张招讨下江南出征去,你休惹我。到那里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厮打。死在这里,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却是什么下江南?不曾听的点军调将。”燕青且劝开了闹。两个厮挽着,转出串道。离了小巷,见一个小小茶肆。两个入去里面,寻付座头坐了吃茶。对席有个老者,便请会茶,闲口论闲话。燕青道:“请问丈丈,却才巷口一个军汉厮打。他说道要跟张招讨下江南,早晚要去出征。请问端的那里去出征?”那老人道:“客人原来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腊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县,从睦州起直至润州,自号为一国。早晚来打扬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张招讨、刘都督去剿捕。”燕青、李逵听了这话,慌忙还了茶钱,离了小巷,迳奔出城,回到营中,来见军师吴学究,报知此事。吴用见说,心中大喜。来对宋先锋说知:“江南方腊造反,朝廷已遣张招讨领兵。”宋江听了道:“我等军马诸将,闲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愿起兵前去征进。”当时会集诸将商议,尽皆欢喜。

此后就是宋江请旨随征,自然一切顺利,标志了《水浒传》叙事由“始”至“中”向大结局“终”点转折的完成。这一转折的关键,往大处说自然是宋江等上元节东京观灯了;再具体就是他们于桑家瓦子听说书之后李逵打抱不平,听“那汉子”说“俺……即日要跟张招讨下江南出征去”云云。但是,这一信息的真正落实,却是燕青拉了李逵在“一个小小茶肆……吃茶”的一番“茶话”。所以上引文字后接下即“有诗为证:屏迹行营思不胜,相携城内看花灯。偶从茶肆传消息,虎噬狼吞事又兴。”把这一导致宋江等一百零八个好汉故事即《水浒传》大结局的关键归之于“偶从茶肆传消息”,是非常恰当的。由此可见作者故以“情节‘茶’转换”为叙事之一法的匠心。

三、试说“茶”渊源

大约于元末先后或几乎同时成书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中都写到古今中国人所好之“酒”与“茶”。但是,《三国演义》写“茶”与其写“酒”不同,仅为顺笔提及而已,并无显著因“茶”生事或因“茶”成事的叙事表现。而《水浒传》不然,乃如其写“酒”,成为如上所述论以物叙事的重要手段。《水浒传》作者这种自觉热心和更为大量的“茶”叙事艺术,应该有些历史的原因或渊源。试说如下。

一是《水浒传》取材时代社会生活与文学背景的影响。我国古代饮茶历史悠久,但至《三国演义》所写三国时代,也还未至于十分兴盛,所以无论《三国志》或《三国志平话》等《三国演义》据为创作的前期资料中,都很少有关“茶”的记载。虽然这可能与那些资料不甚注重日常生活习俗的记载有关,但是因此而《三国演义》据正史或小说,就不可能或难得有更多写“茶”进而以“茶”写人叙事的表现了。《水浒传》则不然,其所写故事时代背景的宋朝,正当华夏茶风方炽,而且唐以来正史、诗文中连篇累牍,多有关于“茶”的记载和吟咏,影响小说中不乏有关“茶”的故事。如宋元话本《赵旭遇仁宗传》的故事就主要是在茶肆中发生的[2]587-600,以致后来《古今小说》采录则易题为《赵伯昇茶肆遇仁宗》,特意点出故事发生的地点“茶肆”。《水浒传》作者显然从中汲取了营养,我们看其写潘金莲落下撑帘子的叉竿失手恰好打在了路过的西门庆头上的描写,与《赵旭遇仁宗传》写仁宗在樊楼上饮酒失手坠扇落在了秀才赵旭破蓝衫袖上的情节何其相似,就可以知道,从而相信《水浒传》写“茶”有其时代社会与文学背景的影响。

二是《水浒传》取材和其作者或主要作者罗贯中的地域背景的影响。我国古代饮茶之风大约兴起于唐代江南民间,但其流行全国,则起自泰山灵岩寺僧人的推动。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六《饮茶》载:

茶,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太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恃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逐成风俗。起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

《水浒传》写宋代梁山泊好汉故事,最后成书于元末东原(今山东东平)人罗贯中之手。东原即今山东东平、宁阳、汶上一带,还有可能就是灵岩寺所在泰山西北的“东太原”,即今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区。以泰山灵岩寺为中心,这一带正是我国饮茶之风的起源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作者(或主要作者)罗贯中生于斯并曾长期在这一带活动,其在《水浒传》中一如写“酒”般的放笔写“茶”,使书中有如上以“茶”叙事妙笔生花的诸多表现,其实是很自然的。当然,这一现象也可以看作《水浒传》与泰山文化密切关联的一个迹象。

三是《水浒传》以“茶”叙事,其“风流‘茶’说合”的表现当因缘于“茶”在古人两性婚姻关系中的应用。按明人许次纾《茶疏》说:“茶不移本,植必子生。古人结婚,必以茶为礼,取其不移植之意也。今人犹名其礼为下茶,亦曰吃茶。”此俗由来更早于明代,如《全宋诗》卷一二○二《李廌三·田舍女》云:

田家女儿不识羞,草花竹叶插满头。红眉紫襜青绢袄,领颈粗糙流黑油。日午担禾上场晒,也喜年丰欲还债。佣工出力当一男,长大过竿不会拜。有者四十犹无家,东村定昏来送茶。翁妪吃茶不肯嫁,今年种稻留踏车。

这首诗说一位农家姑娘被父母(翁妪)留在家里,即使有人“送茶”求婚,“翁妪”却只“吃茶”,不肯把女儿嫁人。由此可见“吃茶”在宋人婚姻中既是缔婚的一个礼节,也是男方求女的一个隐喻。这一隐喻的意义源于婚礼过程中茶的应用,并反过来使“吃茶”成为男女沟通情感的一个表达。宋代著名诗人陆游《老学庵笔记》有载说:

辰、沅、靖州蛮……嫁娶先密约,乃伺女于路,劫缚以归。亦忿争叫号求救,其实皆伪也。生子乃持牛酒拜女父母。初亦阳怒却之,邻里共劝,乃受。饮酒以鼻,一饮至数升,名钩藤酒,不知何物。醉则男女聚而踏歌。农隙时至一二百人为曹,手相握而歌,数人吹笙在前导之。贮缸酒于树阴,饥不复食,惟就缸取酒恣饮,已而复歌。夜疲则野宿。至三日未厌,则五日,或七日方散归。上元则入城市观灯。呼郡县官曰大官,欲人谓己为足下,否则怒。其歌有曰:“小娘子,叶底花,无事出来吃盏茶。”盖竹枝之类也。[3]3483

这虽然应该主要是苗俗中的行为,但陆游《老学庵笔记》后世流行颇广,此一记载应能够为《水浒传》的作者们所知。所以,我认为上论“宋江杀惜”故事中,“那婆娘留住吃茶”为阎、张“言来语去,成了此事”的最后关键,其所以必有“那婆娘留住吃茶”一句,也是为此后拈出“风流‘茶’说合”语作铺垫。而“王婆贪贿说风情”故事中,写王婆出手为西门庆摄合潘金莲,第一次打招呼即曰“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也有基于“吃茶”有男女私会之隐喻意义的可能。总之,所谓“风流‘茶’说合”之必是“茶”,而不是其他,乃至不是“酒”的原因,在于至晚宋代“茶”文化就已经与男女婚恋情色之事有了约定俗成的联系。读者只有从这种联系上看,才可以深入读懂《水浒传》叙事以“风流‘茶’说合”为机杼之必然,并进一步于后世《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写王熙凤打趣林黛玉说“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云云的意义,也才会有更切实的会心。

四是《水浒传》以“茶”叙事更深刻的根源,又或在于唐宋人“茶禅一味”观念的影响。上论饮茶即“吃茶”之风,实兴起于中晚唐佛教禅宗,而禅宗有戒、定、慧三学。“定”即定心,即排除外界的干扰而归于静寂。此明心见性渐进成佛之径,犹饮茶之能祛止昏睡,使人心智定于清醒。所以,禅家既“皆恃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以“吃茶”为修行之辅助,又其偈语之中,也有了“吃茶去”之说,并流为名句。据《古尊宿语录》卷十四《赵州(从谂)真际禅师语录之余》载:

师问二新到:“上座曾到此间否?”云:“不曾到。”师云:“吃茶去。”又问那一人:“曾到此间否。”云:“曾到。”师云:“吃茶去。”院主问:“和尚,不曾到,教伊吃茶去即且置。曾到,为什么教伊吃茶去?”师云:“院主。”院主应诺。师云:“吃茶去。”[4]243-244

“吃茶去”自赵州和尚拈出以后,遂在佛家流行甚广,成为著名的偈语。但是未见有明确的解释,可能学禅在自悟,他人一说便俗。倘勉为一说,窃以为“吃茶去”就是因“茶”以“定心”,一切放下,以无疑无问、无想无住,即以无心为心、无解为解,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才算达到了“明心见性”的“禅悦”之境。否则,疑神疑鬼,思虑无穷,心猿意马,事事动心,如今俗所谓“活得太累”,便终无了断而万境皆空悟道成佛。这也许就是“吃茶去”作为禅宗偈语的真意,故宋僧圆悟克勤曰“茶禅一味”。

《水浒传》以“茶”叙事,自然不能也不会是对“吃茶去”的胶柱鼓瑟的模拟,但其动辄拈出“茶坊”“茶博士”“过贫家吃茶”等作为情节发展的关合或转捩,虽从叙事因缘生法来看乃自然而然,却仍不能不使人疑及其深层意识上与佛家“吃茶去”的禅意若有关联。尽管这只在深长思之才可以有些相信的事,但毕竟其叙事大小关键处,很多如上所述类似“吃茶去”的设计,尤其读至第四十五回写“海和尚却请:‘乾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便更是引起其是否暗涉禅家那句“吃茶去”偈语之意的想象,当然是戏谑和暗讽的模仿。

综合以上述论,尽管《水浒传》“茶”叙事在其思想艺术上未至于举足轻重,但是一方面,如《水浒传》这等数百年读者专家揣摩评说之书,能揭出一二新奇之点,应不免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之感;另一方面,其事虽微,却也从一个角度关乎《水浒传》艺术的判定,可证其作者运思用笔,似俗实雅,似粗实细,似浅实深,非积学深心不可以彻底读懂。以故,笔者提出阅读尤其是研究古代通俗小说名著的“雅”观“通俗”之法。即以古人“治经”的态度深入考索,作“窄而深”的钻研,“研究者务求甚解,则非有‘雅’观‘通俗’之心,又于可观之处随时以观,才有可能洞悉幽隐,发现伏藏,不辜负作者之心,而真得古代通俗小说文本之深义”[5]。

[1]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M].李永祜,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

[2]程毅中.宋元小说家话本集[Z].济南:齐鲁书社,2000.

[3]陆游.老学庵笔记[M]//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3483.

[4]赜藏,主编.古尊宿语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4.

[5]杜贵晨.试论中国古代小说“雅”观“通俗”的读法——以《水浒传》“黑旋风沂岭杀四虎”细节为据[J] .东岳论丛,2012(3):79-84.

[责任编辑:李法惠]

2017-05-10

杜贵晨(1950— ),男,山东省宁阳县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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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6320(2017)04-00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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