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龙的塑造:中原与岭南文化交流的隐喻

2017-01-27 20:02孙彩霞
肇庆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龙母断尾中原

孙彩霞

(广西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断尾龙的塑造:中原与岭南文化交流的隐喻

孙彩霞

(广西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龙母传说作为中国南方西江流域流传最为广泛的神话之一,历朝历代都受到极大的关注。传说中被龙母误断其尾而最终成龙归来的“掘尾龙”,在秦代这个岭南开始被纳入中原行政体系的时代里,实则有着深刻的意义。本文从南方龙母故事群中相似的“断尾—化龙”这一核心情节入手,对断尾龙形象所代表的意义进行分析,从而论证断尾龙形象的塑造实质上是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交流的产物。

断尾龙;文化交流;隐喻

中国南方普遍流传着关于龙母的神话传说,这个传说有诸多版本,但其中“断尾—化龙”的核心情节几乎贯穿了这些故事的始终。我们感兴趣的是,在龙母传说中断尾龙这一形象的塑造究竟有何意义。至今,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为数不少。王娟的论文《断尾龙故事类型的心理分析研究——兼谈民俗学的研究方法》[1]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出发,认为断尾龙的塑造实则是一种恋母情结,是对父亲形象的否定。张玉霞则在其《断尾母题的文化内涵》[2]一文中,从文化角度论证分析断尾化龙具有成年礼意义,且认为其中隐含着古人的生殖崇拜。姚立江在《解读龙母故事的断尾主题》[3]中认为,断尾是过渡标志,隐喻着人只有通过某种形式才能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阶段。叶春生和蒋明智主编的《悦城龙母文化》,将岭南的掘尾龙和东北的秃尾巴老李故事中断尾的龙联系起来,认为断尾“与其说是对它们最初身世不明的惩罚,倒不如说是刺激它们闯荡江湖的力量”[4],断尾龙的塑造,可以说体现了一种闯荡与地方开发的意识。龙母传说是一则神话传说,断尾龙的塑造是其中颇为神秘的情节,它是一种叙事,但又区别于历史。神话的特殊性,使得它在人类学研究领域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上述研究多从民俗学角度出发,研究得很是透彻,但其缺陷在于没有考虑传说发生的具体背景。事实上,神话和历史之间不应被割裂,一旦把神话放回历史语境之中,我们就会发现它所隐含的历史意义。在研究中直视其历史背景,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源远流长的国家来说是极有意义的。如果我们把故事放回它特定的背景之中就会发现,在这则背景为秦代的传说中,断尾情节实则有着特殊的意义。历史上,岭南由秦代开始才在真正意义上被纳入中原统一政权版图,与中原有了前所未有的亲密的文化交流。本文将回归传说的历史背景,解读断尾龙形象的塑造,从而窥探当时中原与岭南文化交流的状况。

一、断尾龙形象的结构分析

史籍上有关龙母传说的记载斑斑可考,最早出现在南朝沈怀远所编《南越志》:

昔有温氏媪者,端溪人也。常居涧中,捕鱼以资日给。忽于水侧遇一卵,大如斗。乃将归置器中。经十日许,有一物如守宫,长尺余,穿卵而出,因任其去留。稍长五尺,便能入水捕鱼,日得十余头。稍长二尺许,得鱼渐多。尝游波中,萦洄媪侧。媪后治鱼误断其尾,遂逡巡而去,数年乃还。媪见其辉色炳耀,谓曰:“龙子今复来也。”因蟠旋游戏,亲驯如初。秦始皇闻之,曰:“此龙子也,朕德之。”所致诏使者,以元珪之礼聘媪。媪恋土不以为乐。至始安江,去端溪千余里。龙辄引船还。不逾夕,至本所。如此数四,使者惧而止,卒不能召媪。媪殒瘗于江阴,龙子常为大波,至墓侧萦浪转沙以成坟。士人谓拙尾龙。今南人谓船为龙拙尾,即此也。[5]

此后,经过历代民众的塑造,流传于南方各地的龙母传说内容越来越丰富,异文繁多,从而发展出南方龙母传说的故事群。而“断尾—化龙”这一情节,几乎在所有故事中都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那么,我们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其他的故事情节在流传中都会有所变化,唯独“断尾—化龙”这个情节是相对稳定的?这样一个情节,它背后所暗藏的历史密码是什么?

值得注意的是,古越人有“崇蛇”的习俗。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蛮”字时道:“南蛮,蛇种。”[6]清《潮州府志》中载,“古以南蛮(闽)为蛇种,观其蛋家神宫,蛇像可见。”[7]南方各族有关文献,对此类崇蛇风俗有诸多记载。这种习俗甚至表现在普遍的“文身”之上。学者罗香林在《古代越族文化考》中解释越族之文身,“殆为一种以龙蛇一类水族为图腾的遗俗。盖太古各图腾社会,其所属民人,于成年时代必举行一种永远矢信于图腾之荣誉仪式,而文身殆其仪式之一”[8]。越族地区出土的印纹陶,其间印纹与蛇类似,许多学者对此做过研究。研究表明,古越人的这种图腾崇拜,应属蛇崇拜,是原始社会的一种对周围动植物的崇拜。而中原地区则普遍崇拜龙,由古到今皇帝称“龙子”、穿龙袍,建筑、绘画等时有龙之形象的生动刻画,和龙有关的习俗、物件数不胜数,中华民族作为“龙的传人”这一论调,早成为既定的认知。

一开始被温氏捡取的卵所孵化出来的龙,“形如守宫”,与其说是龙,不如说是蛇,它是自然界的动物,形象类于蛇,和古越人朴素的对自然界的崇拜有着共通之处。但断尾后的龙,却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辉色炳耀”,内在形象开始和中原文化中的龙接近。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神话内含的是远古人类的思维,故事情节体现了编造神话的人们所要表达的某种关系,通过分析情节之间的关系可以发掘出神话的基本结构[9]。所以,倘若对断尾前后龙的形象背后的结构进行发掘,可以初步得到这样一组对应关系:

未断尾的龙 形象类于蛇 古越的蛇崇拜

断尾龙 形象类于龙 中原的龙崇拜

在断尾过程中,原始的蛇崇拜向中原的龙崇拜靠近。从一开始,断尾龙形象的塑造就内含了一种文化交流的本质,透露出当时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之间的一种交流。

而当时,在中原人士眼中,岭南是野蛮落后的。屈原在《楚辞·招魂》中描述,“魂兮归来,南方不可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而祀,以其为醢些”[10]。所谓“雕题”,就是在脸上纹饰,“黑齿”大约是咀嚼槟榔或者拔牙的习俗,且有食人的习俗。《礼记·王制》云,“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11],即有生吃食物的习惯。崇蛇的习俗频繁地表现在巫术、文身等载体之上,亦是这种落后的社会习俗的一种体现。而中原的龙崇拜,有赖于其相对先进的社会、经济结构,崇龙的习俗被提升到文明的高度。由此,结合上一组结构,我们可以得出另一组对应关系:

未断尾的龙 古越的蛇崇拜 野蛮落后

断尾龙 中原的龙崇拜 文明开化

这里把断尾龙的形象当作一个文本解剖开来,但跳出列维-斯特劳斯划定的圈子,我们并不是为了把它当作一个密码来破译,而是为了“寻求根据象征(符号)形式在具体情况中如何组织感知(意义、情感、概念、态度)”[12]。20世纪60年代以后,一些人类学家认为文化不是封闭在人们头脑里的东西,而是体现在具体的“公共符号”上的体系,这里的“公共符号”指的是物、事项、关系、活动、仪式、时间等,也就是处在同一文化共同体的人们赖以表达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和社会情感的交流媒体[13]。以这种形式来理解,则必须探究其背后的象征意义。而象征总与隐喻紧密相联,或者说,隐喻是象征意义得以实现的途径。正如利奇所认为的,文化实际上是一个交往系统,一个传达意义的系统,而完成意义传达的方法就是通过隐喻和转喻两种方式,转喻表示邻近而隐喻取决于类似[14]。也就是说,信息发送者把他的文化意图通过隐喻或转喻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接受者若要解读信息发送者的意图,则必须再通过隐喻或转喻的方式去解读它。从这个角度来说,重观上面分析所得来的结构,我们再把这个意义转化出来:未断尾的龙到断尾龙的转变,隐喻着野蛮落后向文明开化的转变。

二、中原视角下的文化交流

格尔茨在研究巴厘岛的斗鸡活动时,把活动置于具体的情境中来解读。巴赫金在研究语言(包括任何发声,已经完成的、书面形式的发声也不排除在外[15])时认为,“话题不仅取决于语言学内部构成的形式……而且还取决于外部的环境因素”,且“话题是意识对存在形成的翻译,意义是实现话题的技术装置”,在研究古代民族的语言意义时,他得出一个结论,即原始思维具有综合性,这种综合性表现在一个词具有多重意义,并且这种意义和其实现的具体环境是分不开的[16]。可以说,古代人所创造的断尾龙的神话也是具有多重性的,且与当时的具体环境密切相关。那么,断尾龙形象所谓“野蛮落后向文明开化的转变”这个隐喻,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究竟代表着什么?

岭南位于边疆,地处五岭以南,从考古和文籍记载来看,这里居住着与古越人有关的各个部族。《禹贡》称:“扬州外境五岭,至于海,尽越之南裔”[17]。《吕氏春秋·恃君览》中道:“扬、汉之南,百越之际,敝凯诸、夫风、余靡之地,缚娄、阳禹、驩兜之国,多无君”[18]。这些部族有着独特的文化,如自成一格的几何印纹陶、独特的“断发文身”习俗,等等。先秦时期,岭南与楚国已有来往。《左传·襄公十三年》载,“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奄南海”[19];《后汉书·南蛮传》载,“吴起相悼王,南并蛮越,遂有洞庭、苍梧”[20]。可见,因二者相邻,岭南与楚国的交往时间很早且较为直接。但岭南与中原相去甚远,虽然早在春秋时代二者已有间接交流,但关于其来往只有零星记载,如《逸周书》载岭南向周成王进贡“路人(骆人)大竹”“仓吾(苍梧)翡翠”[21],《水经注·河水注》引《竹书纪年》云粤人公叔隅曾献与魏王“舟三百,箭五百万及犀角、象齿”[22],这种交往似乎更接近于一种贡赋的方式,也未见大规模的文化输入和战争。再从现今岭南所出土的与中原大相径庭的独具特色的文物来看,可以说,先秦时期的岭南,受中原文化的影响甚微。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秦代。至于秦朝,秦始皇灭六国后,把目光投向了广大的岭南地区。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命屠雎领军分五路南下,《淮南子》道:“秦皇使尉雎发卒五十万,与越人战,越人皆入丛薄中,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雎”[23]。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越人为了保护这块土地而与秦军持久激战,历经三年而秦莫能胜。公元前214年①此处年份有争议,且按《秦始皇本纪》所载年份进行论述。实际上,对于研究秦代这个大背景下中原与岭南的文化交流来说,年份的出入并不影响讨论。,据《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戎”[24]。至此,岭南终于被正式纳入了秦王朝版图,秦朝在此设置桂林、象、南海三郡。此后,为了巩固当地统治,秦始皇除了命赵佗将士屯戍岭南外,更不断“谪发商人、治狱吏不直者及五夫家妇女1.5万人至南越,与越人杂居、通婚”[25]。秦以后,岭南落后的社会风貌得到改善,汉高祖在册封赵佗时道,“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县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今立它为南粤王”[26]。中县人即中原人。可以看到,自秦朝开始,中原地区开始了对岭南的统治,这种统治是实质性的,不仅给岭南带来了先进的技术和进步的思想观念,而且在文化走向上对岭南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所以,在历史实况中结合上篇对断尾龙形象的结构分析所得出的“野蛮落后向文明开化的转变”这个隐喻,实则传达出这样一个意义,岭南在历史发展的轨迹中,遭遇文明程度更高的中原群体的大规模入侵,在这一过程中,岭南由初始的“人如禽兽,长幼无别”“不识父子之性,夫妇之道”的蒙昧、散乱的状态,逐步跨入“文明”与“进化”的门槛,即便这同时意味着接受所谓残酷的等级统治[27]。

当然了,何谓野蛮,何谓文明?人类学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围绕着如何看待异族文化的主题争论不休。从最初的进化观开始,野蛮就总是和低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文明则和高等挂钩,认为文化有优劣之分,把人类社会的进化分为蒙昧、野蛮和文明三个层次。对待异文化,人类惯于把他们看作“他者”,与“自我”之间泾渭分明,这是对自我的极度张扬,总会形成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优越感②人类学缘起于西方对殖民地统治的需要,宽泛来说,“他者”是相对于“自我”而言的,通常是通过对二者的区分,得出“自我”较为优秀的结论。。我们翻阅文献时发现,古代中原的这种思想尤其浓重,即常常认为,中原地区的文化远远优于周边少数民族地区,从而把中原视为正统而周围的少数民族皆是蛮夷,谓之“非我族类”。那么我们或许会有这样的疑问,断尾龙这一形象的塑造,它所透露出来的意义,究竟是作为“他者”的岭南人自己创造出来的,还是中原以自我为中心对岭南的单方面描述?

前文已经说过,龙母故事异文繁多,上面摘录的是最早出现在文献记载的一个版本。但故事背景是秦代,最早的文献记载在南朝,此间相差六七百年,在这六七百年间,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出现第二次大碰撞。战乱缘故,北方中原地区大批移民再次进入岭南——其中包括许多文人世家,如三国时中原地区的大文豪士爕率全族移居岭南苍梧,后又陆续有许多文人移居岭南,开馆讲学,这在很大程度上推进了汉文化在岭南的传播。再者,这则故事由谁创作已不可考,但至少可以知道的是,《南越志》所载版本是由中原人士整理载录的。

最后,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不同版本故事的异同。在壮族地区至今流传着另一版本的龙母故事①壮族“三月三”的节日传说有好几个,其中一个传说便和“掘尾龙”有关。:

上林县塘红石门村前有一个十多亩宽的水潭,潭水碧清,深不可测,当地人叫它做石南海。相传从前石门村有一个穷苦的娅迈(寡妇),无儿无女,孤苦零丁。一天清早,她到石南海去挑水,汲水时忽见一条小蛇游进她的水桶里来。她忙将它倒回潭中,另行汲水。哪知小蛇三番五次地游进她的水桶里,她只得挑回家中,养在水缸里。当她孤独愁闷的时候,小蛇很懂人意,总绕在她脚下,亲热得像她的儿子。

一次,她正在砍猪菜,小蛇又绕在旁边玩耍,一个不慎将小蛇的尾巴砍断了。从此,她将小蛇叫做“特掘”,当作儿子一般疼爱它。日子一天天过去,“特掘”渐渐长大,长得同桩柱一般粗了。它看见母亲生活太清苦,没有东西吃,便钻进石南海去,一会儿回到家里,张开全身的鳞片,把捕来的鱼纷纷抖落地上。于是,娅迈便吃到鲜美的鱼了。

后来娅迈死了。因为穷,买不起棺材,特掘便呼起一阵大风,刮来一棵大树,做成棺材收殓了母亲。那时狂风大作,特掘变作一条龙把母亲的棺材悬挂到“仙岩”的峭壁之上。[28]

这个版本与上述版本的区别在于,它没有秦始皇请龙母觐见的情节,老妇捡到的蛇虽断尾且拥有了法力,但它的法力仅限于在老妇死时移墓,并不如上述中原人所记载的版本那样神奇,外观也未如前述所载“辉色炳耀”。而对比南朝以后出现在中原文献的龙母神话②具体可以参考叶春生、蒋明智所编《悦城龙母文化》,书中对龙母传说的文献记载和分析都很详细。,我们会发现,里面被添加了更多的情节,比如龙母心怀家国、救济苍生、与洪水和恶人斗法而龙相助,等等。这个时候,除了断尾,龙的形象几乎已和中原的龙毫无区别。越远离中原文化的地区,断尾龙的形象越趋同于蛇。

要讨论断尾龙的形象由谁创造,这是相当复杂的,我们或许应该更深入一层,把断尾龙这个形象的两个特征,即“断尾”和“化龙”分开来讨论。“化龙”,诚如我们这一部分所讨论的,即断尾龙的文化含义不断与中原之龙趋同,很大程度上是中原人以自我为中心对岭南地区的一种印象描述。

而我们运用中原人所载文献对断尾龙的形象进行分析时,已经不自觉地把中原标准化,站在一个以中原为中心的角度去看待岭南文化。这样的观点并不科学。站在平等客观的角度来说,文化并无低等高等之分,每一种文化其实都符合当时的社会情境。这种对异文化的隔绝态度使得我们似乎像一个看戏人,站在栅栏外淡漠地观看里头的表演,想要真正理解断尾龙形象的产生,除了以“自我”为中心粗暴地去观察他文化,也应该努力地去探索岭南族群当时的态度。

三、岭南视角下的文化融合

岭南被中原敲开大门之后,必不可免地要与中原文化进行接触,这种接触的本质何在?在这场文化的交汇中,岭南的态度是怎样的,是否致力于保持自身的本色?岭南的命运与未来,大约从那时起,便走进了一个未知的变数之中。

现实中,岭南不得不接受中原先进的技术、思想文化。

秦汉期间,岭南被正式纳入中原的行政制度之内,中原人在朝廷的组织下数次南迁,与百越文化圈的民众融为一体。这一时期的岭南,接受秦朝的统治。首先,秦军在此建立行政机构,任命朝廷官员,执行中央法令,结束了其混乱的社会状态。其次,中原带来了先进的铁器工具和技艺工具,考古出土的文物表明,这一时期岭南已普遍使用铁农具,农作物品种较之前有所增多。农业和手工业迅速发展,冶铸、制陶、纺织等技艺也大幅度提高。再者,据前人记载,先秦时期的岭南尚无本族文字,在秦大规模地输入中原文化后,汉字开始在岭南使用。与此同时,中原的度量衡也传入了岭南。考古表明,南越国时期的墓葬中发现的铁器,共22个种类,达900件之多,多是实用兵器、生活用器和生产工具[29]。最后,作为龙川令、秦末自立的赵佗,为岭南和中原之间的友好相处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赵佗在“和集百越”,尊重越人风俗的情况下,积极倡导汉族文化,使得中原的生活方式和思想理念不断渗入到百越民族之中,改变了“越人之俗,好相攻击”的落后风貌。黄佐在《广东通志》中描述当时的岭南,“冠履聘娶,华风日兴”[30]。应当说,秦汉时期的岭南,即便一开始是被迫接受统治,但在这个过程中,也在不断地接受中原先进的文化和技术,加速了其封建化的进程。

但从心理层面来说,作为一个有着自身历史起源的民族,越人并不真正地心甘情愿地对中原俯首称臣。

秦王朝南征的过程中,越人争相抵抗,浮尸遍野,使得秦三年而不能胜。这从侧面可以看出,当时的越民对于自身身份的认同。即便后来的岭南不断地接受中原文化,但这种接受并不是全盘地同化。这点可以从诸多方面看出来。器具文化上,南越王墓中出土的织物上有贝、玻璃珠、金华泡等珠襦饰物,此类饰物在春秋晚期的吴国国君墓、云南晋宁石寨山滇王族墓地中也有发现,凌纯声先生曾将亚洲东南普遍出现的以珠贝做饰品的文化与华夏的“金玉”文化相区别[31]。除此之外,南越王墓出土的大部分陶器均属于几何印纹陶,铜器中的提桶、簇、乙型鼎等,与中原同类器物有明显区别。这些都是融合岭南新石器时代的土著文化和商周时代百越各民族文化而形成的、极具本身特色的文化体系[32]。在建筑上,南越国遗址出土的云纹瓦当中有特殊的图像,即在云纹之中常见二至四个箭镞,陈直先生认为,这是南越人独特的创造[33]。而在其木简简文中,出现了“大鸡宫”之类的内容,学者认为可能与越人善用鸡卜的记载相应[34]。舞蹈上,南越和骆越的铜鼓常著有越人舞蹈,这种舞蹈独具特色,无论服装、舞姿、神态等都与中原大为不同。传统风俗、节日和器物文化上也颇有自身特色,如壮族的歌圩、壮剧,黎族的传统乐器鼻嚣、独木皮鼓、口弓等,都与中原文化大相径庭。这些都表明,岭南在接受中原文化影响的同时,亦保留了自身的特色。历史上,壮族甚至利用汉字的相关形、音、义规律创造出土俗字,用以表达自身独特的文化系统,而这种土俗字的出现,正是在汉文化大规模进入南方之后,因为壮族需要用区别于汉族的文字去表达自身独特的文化系统。这些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作为区别于中原汉族的一个群体,南方族群在接受汉文化的同时对自身文化亦有着深刻的认同。

征战并不意味着征服,日后两个民族在文化交往过程中,形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博弈。这种博弈的复杂性(民族心理的攀升与压抑)也许难用三言两语来概述。但由上述二者之间的情况来看,我们发现,秦朝的文化输入,造成的实际结果是两个民族的不断融合。岭南一方面不断接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另一方面又继续保持着自身的文化特色。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说“化龙”是中原对岭南的影响与改造,那么“断尾”则应是岭南对于中原文化的一种反抗,是其“自我”意识的一种彰显。表面上,龙通过断尾,成为了中原文化意义上的“龙”,但它和中原之龙始终存有差别。在这个传说中,断尾龙虽呼风唤雨,但它始终尊奉着它的母亲——龙母。这和中原的龙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中原的龙是至尊的,在许多考察龙的起源的文献中,有一种主流观点始终认为,龙是汉族人民美好的想象,糅合了各种动物的优点,因而古代帝皇称自己为“真龙天子”,所穿之衣为“龙袍”。所以说,断尾的龙和完整的龙,一方面在慢慢接近,一方面却又始终保持着距离。

四、结语

断尾龙形象的塑造,是中原与岭南文化双向交流所产生的复杂的结果。事实上,西方殖民者与殖民地之间泾渭分明,所以他们用纯粹的看待“他者”的目光去看待殖民地文化。而中国的历史发展则并非如此,因其“大一统”的思想,使得中国有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天下观,从大的意义上来说,少数民族区域也是统治者领土中的一部分,中原与四方边地,既有区别又从来都是相互联系的,这使得中原汉族与周围区域群体之间的相互态度变得更为复杂。断尾龙的塑造,即是岭南群体所展现出的自我意识和中原的文化意识的相互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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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e-building of Docking Dragon:The metaphor for cultural exchange between Central Plains and Lingnan

SUN Caixia

(College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Guangxi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Nanning,Guangxi530006,China)

Dragon Mother legend isone of thew ide spreadmyth in the Xijiang River of South China,which

tremendousattention from past to now.The legend tells that the dragon’s tailwas cutby itsmother by m istake and itbecame a real dragon w ith supernatural power.In the Qing Dynasty the place had been included in China,and this story is of greatsignificance.The paper,based on the exchange between Central Plains culture and Lingnan culture,analyzes the image-building of Docking Dragon,to demonstrate thatDocking Dragon's image-building is the productof culture exchange.

Docking dragon;culture exchange;metaphor

C951

A

1009-8445(2017)04-0062-06

(责任编辑:董 娟)

2016-11-26

广西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项目(gxun-chxzs2016007)

孙彩霞(1993-),女,广东揭阳人,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壮学与瑶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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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谢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