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缘情与诗言志的综合治疗
——昌耀《内陆高迥》诗疗解读(上)

2017-01-28 08:32江苏王珂
名作欣赏 2017年22期
关键词:昌耀内陆新诗

江苏 王珂

诗缘情与诗言志的综合治疗

——昌耀《内陆高迥》诗疗解读(上)

江苏 王珂

孤独造就诗人,《内陆高迥》在诗疗方面的最大效果是释放了诗人的孤独感,驱逐了焦虑。昌耀在寂寞焦虑时,有意识地提高生命质量,将“诗言志”与“诗缘情”有机结合,通过写“奇思妙想”“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和“七情六欲”的诗,来获得心理平衡和精神健康。此诗写得“悲情万分”又“豪情万丈”,呈现出的诗人形象正是“孤儿浪子”和“单恋情人”。呈现昌耀不正常的生活生态和创作生态的关键词分别是“孤独”或“孤独感”和“内陆”或“内陆高迥”,呈现独特的文体形态和创作风格的关键词分别是“自由”和“审美”。这首诗的写作带有“凡人性”甚至“病人性”,可以把它视为“诗疗诗”中的代表作,把它的写作视为“诗疗式写作”,是“生命意识”与“审美精神”、“生理需要”与“审美需要”融合得很好的优秀诗作。

焦虑 孤独感 生理需要 审美需要 诗歌功能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

命运也真会“捉弄”人,我却要在同一刊物发表解读同一首诗的文章!因为这首诗在我的诗歌疗法研究史上有着“里程碑”意义。如果说食指的《相信未来》是“‘王珂诗疗’讲座中的第一诗”,昌耀的《内陆高迥》就是“‘王珂诗疗’研究中的第一诗”。现在有所谓的“中西医结合”医院,这首诗也可以称为“诗言志”与“诗缘情”有机结合的诗疗佳作。古代汉诗的功能巨变是从“诗言志”到“诗缘情”,前者占主导地位,因此汉语诗歌形成了源远流长的“诗教传统”。“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缘情而绮靡。”“诗言志”也涉及情感,但必须是“思无邪”“止乎礼义”的情感,才能达到“诗教”目的。虽然古代汉诗的“诗缘情”降低了入诗情感的伦理性,却不是现代汉诗推崇的普通人的日常情感甚至情欲。“诗疗有效果主要是因为诗歌的三功能与心理危机干预的三方法相似。第一,诗的‘言志’功能有利于改变人的观念。言志的诗可以催人上进,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第二,诗的‘缘情’功能有利于改变人的体验。缘情的诗可以宣泄人的压抑情感,稀释孤独。第三,诗的‘宣传’功能可以改变人的行为。集体诵读诗是很好的‘团体疗法’,容易产生‘共鸣’,可以形成‘场’。”诗歌疗法最重要的名言是棱罗的“人类无疑是有力量有意识地提高自己生命质量的”,《内陆高迥》是昌耀在因为孤独出现焦虑时,有意识地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给自己生存勇气的“自疗”之作,是一首有利于心理平衡和精神健康的“诗疗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2008年夏天解读这首诗的无意之间,我播下了后来从事诗歌疗法研究的种子,那是我第一次“自发”地对一首诗进行较全面的“诗疗解读”。在2008年5月12日发生的“汶川大地震”期间发生的两件事情,催生了这粒种子。一是我每天一边看电视的地震直播节目,一边掉悲伤和感动的眼泪,写了《献给五一二汶川大地震中遇难的学生》等宣泄压抑情感的诗作,这让我强烈地感受到写诗可以治疗创伤性心理情感,是可以有效地进行心理危机干预的一种手段。2008年5月15日晚7时,青年诗人古河在博客上发表的《地震之后,都是杜甫》一诗,真实地记录了震灾诗的盛况。“五一二汶川地震之后,/在汶川,在成都,在北京/在电视上,在网上,在报纸上,/眼前所见无一个不是好人。/甚至在千里之外的广州,/这几天,/大街上,/抢劫骂人的也好像少了许多。//一场地震,/好像全民族都喝饱了泸州老窖,/一个个都是李白和杜甫……”年近古稀的老诗论家吕进的《寻找》说出了诗人们不由自主地写震灾诗的主要原因:“……//当时间寻找着时间/当生命寻找着生命/我的无力的诗句也在寻找/我的寻找啊跑遍残垣断壁/一半属于期待,一半属于悲伤//……”后来我研究“震灾诗”,更发现治疗功能才是地震期间诗人们疯狂写诗的重要原因,而不是主流媒体所称是诗的宣传功能在起作用。“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的研究结论是:“各个国家、各个地区、各行各业的华人都拿起诗笔,抒发被压抑的情感,描写被感动的心情,记录和歌颂救灾大行动中涌现出来的好人好事。”地震期间的诗歌写作大多如同心理危机干预中常用的“书写表达”,诗的诗疗功能远远大于诗教功能,“颠覆”了很多诗人和诗论家的诗歌观。二是接到装甲军工程学院心理学教授王利群的电话,请我为她选适合地震灾区中学生朗诵的诗篇。“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心理援助队副队长,主要负责对北川中学的受难师生进行心理危机干预。她让学生集体朗诵臧克家的《烙印》、北岛的《一切》、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舒婷的《这也是一切——答一位青年朋友的〈一切〉》、食指的《相信未来》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种“诗疗”尝试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奇妙效果。我才发现其实自己很早就在从事“诗疗”工作,完全可以从早年的写诗和研究诗的经历中寻找到踪迹。

在从迷信“诗教”到推崇“诗疗”诗功能“大觉醒”的历史中,我还有一段“奇特经历”。1986年10月6日,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在重庆北碚举办了“新时期新诗研讨会”,有七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和诗评家参加。我利用自己是会务组组长之便,请诗人们在我的诗练习本上写留言。那时正是改革开放的高潮期,诗人们的留言都强调诗人的“使命意识”和“启蒙功能”。甚至有诗人主张“文章千古事,铁肩担道义”。但是当时有中国“轻派诗人”之称的《诗刊》副主编刘湛秋先生的留言与众不同。“诗既要歌唱欢乐,也要记录忧伤!”那时我在西南师范大学外语系上大三,刚好二十岁,正处在歌德所讲的“哪个少年不多情”的浪漫时代。最喜欢读的小说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最喜欢吟诵的诗是戴望舒的《烦忧》。全诗是:“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最喜欢的“诗人定义”是雪莱的“诗人是夜莺”说。原话是:“诗人是一只夜莺,栖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声音唱歌,以安慰自己的寂寞。”我在抒情诗写作中最喜欢用的意象是“僵尸”与“破旗”。所以刘湛秋先生的“忧伤诗观”让我产生强烈的“共鸣”,视其为“知音”,感叹终于有著名诗人告诉我说诗可以写“忧伤”,有如释重负之感。我出生于书香世家,父母都是老师,家教极严。从小当班长的我“根正苗红”,政治表现很好,立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小学老师给我的毕业留言是“社会主义的好苗苗”,初中老师给我的毕业留言是“共产主义优秀的接班人”,高中毕业时还因为是“重庆市优秀学生干部”高考加了二十分,我这样的“好孩子”居然认为自己如同“僵尸”,总觉得“郁闷”,有时甚至还想“自杀”!小学二年级时就有此念头。成天沉湎于个人情感,热衷于儿女情长,写消极颓唐的诗,有一种强烈的“犯罪感”和“负罪感”。前者针对迷信“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自己,后者针对推崇“大学生是天之骄子”的别人。在20世纪80年代那个思想大解放的时代,启蒙思潮汹涌,没有新诗理论家承认诗的“治疗功能”,绝大多数继承的是古代汉诗的“诗教”功能,强调“诗言志”,只有少数人主张“诗缘情”,但必须是“止乎礼义”的“无邪”情感。只有少数理论家有一些变通,如我的硕士生导师吕进先生在1984年冬天提出诗人要将“生命意识”与“使命意识”结合,他在西南师范大学专门做了一场题为“如何成为大诗人”的讲座。1982年8月在他的成名作《新诗创作与鉴赏》(当时在十多本新诗创作“指南”性书籍中此书最受欢迎)中给诗下的定义是:“诗是歌唱生活的最高语言艺术,它通常是诗人感情的直写。”当时吕进先生是我的大学老师,给我们外语系大一学生讲授“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课程,被我们这些诗歌爱好者“顶礼膜拜”,但是我很反感他这个对诗的定义。原因是我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写诗,到大学一年级,我没有写过一首“歌唱生活”的诗,用当时文学批评界流行的术语说,我写的都不是“歌德”的诗,而是“缺德”的诗。作为改革开放第一批重点中学和重点大学的学生,又是在大学读的最“洋气”的专业“外语系”,接受最早的一批“外国教师”的教育,按一位政治老师的话说是“我们这批校园诗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一句话是“端起碗来骂娘”。“80年代初,(19)77、(19)78级的大学生都有过一段既贫困又奢侈的思想生活……这代人对思想的强烈渴求,恐怕超过了新中国成立后的任何一代人。”我是1983级的大学生,虽然也过了一段“贫困又奢侈的思想生活”,我们的中小学教育却远比1977、1978级的大学生正规,我们是从校园到校园,他们大多是从社会到校园。所以我们没有“对思想的强烈渴求”,而是有“对美的强烈追求”;他们推崇惠特曼,我们推崇波德莱尔。对美的过分追求就生出了一种叫作“颓废”的“病”。1984年夏天,我在学校书店用省吃俭用节约下的钱买了卞之琳的诗集《雕虫纪历》,原因是他在《自序》中描述的他那时“汉园诗人”的生态几乎与几十年后我这位“校园诗人”的生态惊人相似。“当时由于方向不明,小处敏感,大处茫然,面对历史事件、时代风云,我总不知要表达或如何表达自己的悲喜反应。”正因为小处敏感大处茫然,我才讨厌当时流行的“政治抒情诗”,尤其是所谓的“朦胧诗”,喜欢写“个体抒情诗”。这也是以校园诗人为主体的“第三代诗人”喊出“PASS北岛,PASS舒婷”的重要原因。到1984年,“大学生诗人”喊出了“生命意识”,但是“大学老师诗论家”普遍抱住“使命意识”不放。刘湛秋先生“可以写忧伤”的诗的观点极大地影响了我,我在新诗创作中更推崇“生命意识”;这也影响了我的新诗研究,常常在解读诗作时不由自主地寻找诗人的“生命意识”,重视诗的抒情功能,轻视诗人的使命意识及启蒙功能。2008年我解读《内陆高迥》时,因为要考虑《名作欣赏》的读者主要是大中学生,此诗又被视为“新时期三十年新诗”的代表作,要重点推出,所以偏向“使命意识”,但是在潜意识中,“生命意识”“阴魂不散”。

2009年5月,福建医科大学邀请在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新诗教授的我做讲座,建议讲座的内容将诗歌与医学结合,我马上想到了从功能文体学角度做一个跨学科研究,利用诗的抒情甚至宣泄功能来治疗人的心理疾病。我已经研究新诗文体学二十多年,新诗功能研究是重要内容,重视的是诗的启蒙功能,最多注意到诗的抒情功能,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诗的治疗功能。2009年6月2日,我在福建医科大学做了第一场诗疗讲座,提出了“诗歌疗法”的具体概念和操作方法,认为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压力主要是生理压力而不是心理压力,主要是文化压力而不是政治压力,写诗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自我安慰及自我治疗。诗是诗人唯一的自救之道,诗是诗人自我减压的生存方式。为了个体生命生活得更幸福,群体社会运作得更和谐,应该倡导人人都可以成为诗人,人人都有权通过写诗和读诗来安慰生活和调节情绪。2011年11月7日,我在安徽农业大学作“新诗欣赏与诗歌疗法”讲座时,这样回答一位女大学生的“您认为新诗有何用”的问题:“我认为诗歌的第一个作用是抒情的作用,诗可以获得情感的宣泄。第二个作用是审美的作用,诗歌可以获得美的享受。第三个作用是治疗的作用,青春期更需要诗歌来帮助我们渡过这个人生的危险时期。因此大家要多读诗、诵诗和写诗。建议大家读泰戈尔的诗,最要读的是他的《情人的礼物》,他的情感很细腻。第二是读冰心的诗。大家要读柔情的诗、柔美的诗,尤其是男生。”抒情作用和审美作用都具有治疗作用。2011年12月17日,我在福建省图书馆“东南周末”讲坛上讲诗歌疗法时,把诗的功能细分为五大功能:“抒情、叙事、宣泄、言志、哲理。”我认为五种功能都具有诗疗效果,其中最重要的是宣泄功能、抒情功能和言志功能。2015年9月8日,在北京香山饭店召开的“如何现代,怎样新诗——中国诗歌现代性问题学术研究研讨会”上,我即席发表了《新诗向何处去》的讲演,坦率地讲了一段话:“因为我是位时时宣称愿意‘衣带渐宽终不悔,为诗消得人憔悴’的人。最近几天,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思考这样的问题:‘王珂向何处去?新诗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此时,我想起了加缪的那句话:‘荒谬产生于人的需要与世界无理的沉默之间的冲突。’但是,我还有一点生存的信心,因为我还想到了卡西尔的那句话:‘政治生活并不就是公共的人类存在的唯一形式。’在此,我想说这样一句话:‘写诗是诗人向社会索取权利,既安慰又对抗生活的艺术生存方式。’”这段话是我对五年前在福建医科大学的诗疗讲座中的新诗功能观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补充。近年我研究新诗的功能,越来越意识到在当下及未来相当一段时期内,新诗的最大功能就是培养现代中国人和打造现代中国。心理健康和人格健全是现代中国人的两大重要“指标”。所以我2017年报的国家社科基金课题的题目是“新诗现实功能及现代性建设研究”,重点研究新诗的“诗疗”功能和“诗教”功能既对抗又和解的复杂关系,获得了立项。这在某种意义上也证明了“诗疗”研究的重要性。

由以上可见我的诗歌功能观,尤其是新诗功能观的演变轨迹是越来越偏爱诗的治疗功能。这种巨大转变与2008年7月细读被视为昌耀代表作的《内陆高迥》有关。正如我给洪子诚老师的邮件中所言,我确实读出了很多与众不同的东西,甚至有些结论让我自己都“不知所措”,怀疑是否是自己的细读方法出了问题,是否出现了“英美新批评”所言的个人误见,是否太重视读者的感觉性。近日采用诗疗方法细读此诗,更有这样的自我质疑。

《名作欣赏》2008年11期刊发了我写的《在人心灵显示出伤口并渗出血滴——昌耀〈内陆高迥〉解读》,当时是著名诗论家罗振亚教授电话约我写的。2008年7月11日我又收到了《名作欣赏》编辑吕晓东的邮件:“王老师:您好!感谢您对本刊的关注,因为有您及一大批专家和学者的支持,我们刊物才坚持到今天,我们对您深表谢意,也希望您能一如既往地关注、支持我们的刊物。我们刊物准备做的文学三十年诗歌专题,在您和多位学界权威的共谋中篇目基本确定,为了把这个专题做得更好,为了让这些经典篇目能更好地体现三十年的丰采,我们特邀您就昌耀的《内陆高迥》写一篇赏析或评论文章,有您的参与,我们的刊物会得到更多人的关注。希望得到您的支持。三十年诗歌赏析文章要求:1.三百字以内的推荐理由。2.三千字以内的评论文章。”

我的“推荐理由”是:“在当代中国新诗史上,昌耀有极好的诗人声誉。中国诗歌学会将1998—1999年度诗人奖授给了昌耀,其中的一段评价经受住了无情时间的洗礼:‘昌耀是不可替代的,如青铜般凝重而朴拙的生命化石,如神话般高邈而深邃的天空,我们深深地感谢他,留给诗坛一个博大而神奇的认知空间。’清人徐增在《而庵诗话》里说:‘诗乃人之行略,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一字不可掩饰。见其诗如见其人。’《内陆高迥》是颇能体现昌耀的人品与诗品的优秀作品,呈现出一位敢与命运抗争有浩然之气却又真实可感的生活强者和有艺术创造力的诗人。它完成了作者‘诗言志’和‘诗缘情’的写作目的,通过‘艺术的真实’再现了‘生活的真实’,在诗的文体创造及写作技法上颇具特色。”

从“推荐语”不难看出,尽管我提出了“生活的真实”,仍然是从“诗教”而非“诗疗”角度在解读《内陆高迥》,因此特地引用了清人徐增的那段话,那是中国古代文人评价诗作的通用标准:诗品与人品高度统一。“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推崇的是“文如其人”,只有“高人”才能写出“杰作”。从这个“推荐语”中可以读出诗评家王珂认为昌耀应该荣获中国文艺界流行的“德艺双馨的艺术家”称号。

但是文章的第一段就露出了“诗疗”解读的蛛丝马迹:“昌耀的代表作《内陆高迥》创作于1988年12月12日。写诗是昌耀的一种生存方式,是他能够使自己像‘一个人’一样地活下去的生存手段,既是‘苦闷的象征’,也是‘希望的象征’,不仅让他的苦闷得到宣泄,而且使他的灵魂得到升华。写诗是他让自己‘生活艺术化’‘现实理想化’‘精神自由化’和‘人格高尚化’的重要方式……《内陆高迥》正是这样的‘殉道者的宗教’和‘使我们直悟生存现状的诗’,颇具阳刚之美,也是命运多舛的诗人的深沉的人生喟叹,呈现出他的既有无奈更有希望的生存境遇和既脆弱更坚韧的生存方式,也呈现出当时他的人生观和诗歌观。”这段话用了“希望的象征”,但把“苦闷的象征”放在了前面。今天用诗疗方法解读,我却读不出这首诗有多少“希望的象征”。

文中的这段文字更像我今天采用“诗疗”解读方式得出的结论:“诗人非常成功地设计了两种‘旅行者’的形象,两者之间形成对抗,并把自己设计成第三者,既是旁观者,又是对两种旅行方式及人生观的评判者。前一种实质上是诗人的化身,是诗人理想人格的再现。所以诗人感叹道:‘我直觉他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我直觉组成他的肉体的一部分也曾是组成我的肉体的一部分。使他苦闷的原因也是使我同样苦闷的原因。’因为诗人曾经有过同样的炼狱生活,完全可以把‘一个蓬头垢面的旅行者西行在旷远的公路’替换成‘受尽磨难的昌耀西行在荒原式的人生路’。看到这样的旅行者,诗人很自然地会回忆起自己的坎坷经历,自然容易与他产生共鸣。尽管诗人又感觉到自己与‘蓬头垢面的旅行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而我感受到的欢乐却未必是他的欢乐。’敢与命运抗争的诗人自然会很欣赏这种旅行者的比‘探险’更艰难,更神圣的‘殉道’行为,所以他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这句话既有对旅行者的勇敢行为的赞扬,上帝掌控的是‘沙盘’,而不是牢不可破的‘铁打的营盘’,打过仗的诗人知道‘沙盘’虽然是指挥者用来指挥作战用的,却是‘虚拟的’,并不能完全决定胜负,所以敢于挑战的旅行者也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沙盘’让人想到缺乏水,想到‘渴’,第二诗节已经写出了旅行者的‘渴’,也写出了他能够忍受‘渴’的耐力和毅力,再‘步行在上帝的沙盘’也无所畏惧。这些都呈现出诗人敢于正视现实接受命运挑战的‘乐观主义’精神和‘英雄主义’气质。但是这些文字也隐含着‘悲观主义’的情绪,‘上帝的沙盘’会让人想到形影无常的‘流沙’,具有以柔克刚的魔力,可能比‘上帝的铁打的营盘’还要可怕。何况第二节诗所写的旅行者在‘旷远的公路’旅行就已经处在极端的‘渴’中,再去‘步行在上帝的沙盘’,如同一位渴得要命的旅行者进入大沙漠,最恐惧的是‘沙’。昌耀长期在大西北生活,对‘沙’、对‘旅行者’(旅行者的饥渴、孤独、绝望)、对‘水’(河源)的体会是十分深刻的,他更深知生命在自然面前的渺小,更感受过弱小的生命对抗残酷的大自然的‘悲壮’,他也有在山清水秀的环境中出生的南方诗人的柔弱情感。所以他不会一味地当堂·吉诃德,做着‘人定胜天’的美梦,不会一味地歌唱壮美人生,抒发壮美情感,他既写人生的顽强,更写人生的无奈。他在诗中两次发出这样的喟叹:‘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这段话仍然用了“乐观主义”和“英雄主义”来强化诗人的“西部硬汉子”甚至男人中的“伟丈夫”形象。正是这句“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让我感受到悲观及悲壮,用了“悲观主义”一词。今天刚过知天命之年的我联想到昌耀的爱情生活,尤其是细读他的“单相思”的“情诗”和“情书”,品味这句他在知天命之年的无奈感叹,我几乎“泪奔”,为他的无常命运和无奈生活感慨不已。不仅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在五十二岁时写《内陆高迥》,甚至还“有点”明白了他为何才活了六十四岁。新诗研究界的通行结论是昌耀不堪肺癌的折磨而自杀,但是如果他的人生经历,尤其是生活条件好一点,他就可能不会那么年轻就患重病;如果他的情感生活正常一点,他的孤独感和焦虑感就会少一点,他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天才的生命。

在文章的结尾,我更强调昌耀的“凡人性”和《内陆高迥》的“诗疗性”:“‘内陆’可以指自然的内陆,也可以象征人的内陆、社会的内陆、灵魂的内陆和道德的内陆,‘高迥内陆’形象地象征道德高地、人类净土和生存境界。‘内陆高迥’实质上是‘夫子自道’,‘内陆高迥’象征着‘诗人形象’及‘生存方式’。不仅是诗人的理想形象和理想的生存方式,也是诗人的现实形象和当时的生存方式,也是他过去数十年坚持的生存方式。如果把诗中的一些意象,特别是一些物相替换成生相,如诗中所言‘孤独的内陆’,可以把‘内陆’替换成‘诗人’,‘孤独的内陆’便是‘孤独的诗人’,甚至可以换成‘孤独的昌耀’;‘内陆高迥’可以替换成‘想当社会脊梁的诗人’‘坚持文人操守的昌耀’‘特立独行的昌耀’。因此在《内陆高迥》这首诗出现后,提到昌耀,很多人头脑中就出现了‘内陆高迥’这一形象。”

这段话中最能体现“诗疗”解读的精准的是:“‘孤独的内陆’,可以把‘内陆’替换成‘诗人’,‘孤独的内陆’便是‘孤独的诗人’,甚至可以换成‘孤独的昌耀’。”这是我当时读这首诗时刻骨铭心的真情实感。我真想拟一个直接性标题——《孤独的内陆 孤独的昌耀》,但是觉得这样会有损已被公认为“大诗人昌耀”,甚至“诗之圣徒昌耀”的“伟大形象”,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犯”新诗研究界同行们的“众怒”。他们真不愿意出现《皇帝的新衣》中的小孩子,更不愿意让同行把自己的偶像打碎,把这些神像拉下诗的圣坛。莱蒙托夫在《我俩分离了,但你的姿容》中说:“正像一座冷落的殿堂总归是庙,/一尊推倒了的圣像依然是神!”不管我多么“非议”甚至“离开”昌耀,在我心目中,他还是新诗界的“庙”和“神”。何况通过“诗疗”解读来揭示他的真实生态,指出他的孤独甚至软弱,肯定他的诗是他所追求的“直悟生存现状的诗”,并不会矮化诗人。但是在2008年,我既没有这样的勇气,更没有这样的觉悟。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做“诗歌疗法”研究。十年磨一剑,距今还差一年就是十年,此次《名作欣赏》副总编傅书华教授约我开“诗歌疗法”专栏时,我就一直想重新解读这首昌耀的名作,以此呈现从“诗教”角度和“诗疗”角度解读同一首诗的异同。尽管九年前我也意识到这首诗有与“诗疗功能”相似的“宣泄功能”,所以在题目中用了有些惊心动魄的语言——“在人心灵显示出伤口并渗出血滴”,在文中也多次提到这首诗是诗人安慰自己生活的“夫子之道”。但是仍然受到“诗教”功能的巨大压力不敢畅所欲言,以致原文写了三万字,实际只刊出了六千字。为了让更多的读者,尤其是新诗研究界同行知道我读出了‘新意’,我还将三万字压缩成一万字,投给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办的《新诗评论》。2008年8月27日,我给《新诗评论》的主编洪子诚先生寄此稿时还写了一封“自以为是”的邮件:“尊敬的洪老师:您好!近期在《新诗评论》上读到您谈文本细读文章,收获很大。最近我细读了昌耀的《内陆高迥》,读出很多与众不同的‘结论’,现将此文投《新诗评论》(我不知道贵刊如何投稿),方便请处理。若质量不够,就不要用。我现在很好。颂:快乐!王珂。”洪老师把拙文转给了执行编辑,因质量不够没有刊发。

我把拙文投了几个刊物,可能是因为解读方法甚至观点都太与众不同,这篇研究昌耀的“奇文”居然无处发表,这在我的“论文投稿史”上是非常少见的。我发表了数百篇论文,一直是“供不应求”。最后只好把两万字全文收入了我的诗学著作《新时期三十年新诗得失论》(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我的这段学术史及投稿史也说明学术界的保守和诗歌界的专横。一些新的研究方法很难进入“学术共同体”,一些持不同“学见”者很难在“学术利益共同体”中发出独特的声音,尤其是否定性声音,一些已成定论的学术观点很难更改,如“诗言志”及诗的诗教功能是汉语诗歌(不管是古代汉诗还是现代汉诗)唯一的功能,一些像昌耀、海子、冯至、穆旦这样的被学界“公认”了的“权威诗人”,只能被“神化”,只要有一点“异议”就会被视为“妖魔化”。这种做学问时感受到的学界人际压力导致九年前为《名作欣赏》解读《内陆高迥》时不得不“谨小慎微”,说话不得不“吞吞吐吐”,甚至还会写出这首诗“既有乐观主义又有悲观主义”那样的“左右逢源”的文字。

我那种做学问的荒谬感如同昌耀写《内陆高迥》的荒诞感,产生的原因如同加缪的总结:“荒谬产生于人的需要与世界无理的沉默之间的冲突。”渴望真爱的昌耀在世界最大的内陆高地发出“悲鸣”:“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有谁响应这深切而真情的“呼唤”?难怪他1993年在《自审》中感叹自己无法适应社会:“游戏啊,都是游戏。只有游戏。但是生命却未免太认真了,即便不堪一击,却本性刚烈,不告饶,不妥协,自视为君子。”1994年4月在甘肃酒泉,当时与昌耀齐名的西部诗人林染告诉我一件趣事,他俩一起参加一个重要的新诗研讨会,不知是出于故意还是天真,在旅游时,昌耀上了专门为领导准备的小车。这件小事说明昌耀“不谙世事”。难怪他1995年会在《百年焦虑》中喟叹:“独语变成山中石头/飞鸟展望在凝固的蛋白”。甚至不难理解他为何在1995年8月1日会写《淘空》:“淘空,以亲善的名义,/以自我放纵的幻灭感,而无时不有。/骨脉在洗白、流淌,被吸尽每一神经附着:/淘空是击碎头壳后的饱食。/处在淘空之中你不辨痛苦或淫乐。/当目击了精神与事实的荒原才惊悚于淘空的意义。”《淘空》因被视为写身体的自慰行为,收入了稚夫选编的《中国性爱诗选》(原乡出版社2014年版)。这部堪称当代新诗第一部性爱诗选的扉页上英国学者杰佛瑞·威克斯的那段话有助于探讨《淘空》甚至《内陆高迥》的写作动因:“性是关于身体的,更是关于言语、想象、仪式和幻想的,对于性的思考决定我们怎样生活。写作性问题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同时又是一件有建设性意义的事情。我们这些写作性问题的作家通过语言意义这张网,以我们错综复杂的方式编织出来的不仅是信念和行为,而且性的确切定义也可以得到修正,并重新得到彻底的思考。性史并不是在真空中,在大自然中创造的。它是由我们创造的,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大家都在创造历史。”

读《淘空》让我不由自主地吟诵昌耀1962年9月14日写的《良宵》中的悲伤诗句:“放逐的诗人啊/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这在山岳、涛声和午夜钟楼流动的夜/是属于你的吗?这使月光下的花苞/如小天鹅徐徐展翅的夜是属于你的吗?/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在1992年9月25日晨5时的悲观结论:“诗人,这个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总是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因自作多情的感动常常流下滚烫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想起他1993年8月4日在《意义空白》中的绝望诗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辨梦与非梦的界限。/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阒寂无声空作姿态。/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

这些都能呈现昌耀写《内陆高迥》时的生存状态和写作生态。他的“人的需要”(爱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美的需要)与“世界无理的沉默”之间发生了巨大冲突,他的生存的荒谬感自然产生,他有大大的荒诞感和深深的孤寂感,与之俱来的是如他的诗题《百年焦虑》所言的焦虑。诗疗的最大目的就是摆脱焦虑,诗人摆脱焦虑的最佳方式就是“书写表达”——写诗,写“奇思妙想”的诗,写“自以为是”的诗,写“自作多情”的诗,写“七情六欲”的诗……这样的诗就是《内陆高迥》!

①《毛诗序》,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0页。

②陆机:《文赋》,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8页。

③⑪王珂:《“治疗”是诗歌一大功能(下)》,《名作欣赏》2017年第2期,第30页。

④《毛诗序》,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0页。

⑤⑩王珂:《新时期三十年新诗得失论》,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45页。

⑥雪莱:《诗辨》,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53页。

⑦吕进:《新诗的创作与鉴赏》,重庆出版社1982年版,第20页。

⑧程光炜:《我们这代人的忧虑》,汪剑钊:《中国当代先锋诗人随笔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0页。

⑨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⑫王珂:《新诗现代性建设研究》,东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5—436页。

⑬⑭⑮⑯王珂:《在人心灵显示出伤口并渗出血滴——昌耀〈内陆高迥〉解读》,《名作欣赏》2008年11期。

⑰莱恩·多亚尔、伊恩·高夫:《人的需要理论》,汪淳波、张宝莹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0页。

⑱⑲⑳㉒㉓㉔ 昌耀:《昌耀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61页,第298页,第301页,第19页,第248页,第264页。

㉑稚夫:《中国性爱诗选》,原乡出版社2014年版,扉页。

此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诗现实功能及现代性建设研究”(项目编号17BZW071)阶段性成果

作 者:

王珂,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文系主任,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艺学研究。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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