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解放与自然的复魅*

2017-01-30 08:26王代月
教学与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劳动者马克思

王代月



劳动解放与自然的复魅*

王代月

劳动;自然;使用价值;交换价值;资本

长期以来,马克思的劳动解放仅仅被规定为劳动主体的解放,自然的解放被忽略。然而劳动与自然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关系表明,劳动解放与自然解放具有内在的辩证统一关系。自然解放构成了劳动解放的前提,惟有实现自然解放,劳动者才能实现与自然的直接联系。这意味着废除资本主义私有制。同时,自然解放又构成了劳动解放的结果,摆脱劳动的资本主义形式,使用价值就会成为生产的目的,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将会取代对自然的贪婪攫取。资本主义生产劳动具有二重性,内含辩证法因素,积攒着否定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内部力量,使劳动解放与自然解放具有现实性。

劳动解放是马克思理论中的一个重要主题,然而长期以来,由于学术界对与马克思劳动解放相关的一系列问题缺乏系统研究。例如,劳动解放究竟是工人阶级的解放,还是意味着作为劳动主体的人被解放出来,以及它的实质是要人类摆脱特定形式的劳动,还是让人类从劳动一般[1](P44-45)中解放出来。这些理论遗留问题使马克思劳动解放思想的内含无法清晰界定,导致这个思想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在《资本论》第1卷,马克思指出,“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2](P207)因此考察马克思的劳动解放观,不能仅仅停留于劳动主体,而应该深入劳动内部,考察劳动解放与自然的关系。在《哥达纲领批判》,马克思批判拉萨尔主义的劳动解放观时,重复了重农学派威廉·配第的观点,劳动惟有与自然相结合,才能成为财富的源泉。自然本身构成了劳动得以可能的前提。但同时,通过劳动,自然被改造。从劳动与自然的这种关系,我们不难看出,劳动解放与自然具有内在的辩证统一关系。通过历史地考察两者的关系,我们能够较为准确地对上述遗留问题形成答案,并彰显出马克思劳动解放思想所具有的时代价值。

一、财富源泉的变化与自然的祛魅

西方现代化的过程,同时也是自然与人类社会不断祛魅的过程。对于自然的祛魅,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通过对伽利略开创的实验科学所实现的自然数学化进行了分析。然而胡塞尔没有进一步揭示自然数学化的生活世界背景,即劳动地位在现代社会不断提升,以致成为财富的源泉。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笔记本IV”中,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的分析,揭示了在人类社会早期,劳动与财富之间并不存在必然性联系。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人类存在三种共同体形式:亚细亚的共同体、古典古代的共同体和日耳曼的共同体。在第一种共同体中,“通过劳动过程而实现的实际占有是在这样一些前提下进行的,这些前提本身并不是劳动的产物,而是表现为劳动的自然的或神授的前提”。[1](P467)个人的财产直接就是共同体的财产。在第二种共同体形式,即古典古代的共同体形式中,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不再是实体和偶体的关系。相对而言,个体获得一定的独立性,然而“公社成员的身分在这里依旧是占有土地的前提”。他之所以能够占有领地,是因为他作为罗马人的这种身份。而他的身份又是以他占有一定的罗马土地为条件,“他把自己的私有财产看作就是土地,同时又看作就是他自己作为公社成员的身分”。[1](P470)作为罗马人与占有土地具有等同性。在第三种共同体中,即日耳曼的共同体中,“作为语言、血统等等的共同体,是个人所有者存在的前提”。[1](P476)个人能否成为土地所有者,取决于个人是否具有共同体的规定性。

在这三种共同体形式中,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并不完全相同。然而在劳动与劳动条件,即劳动资料与劳动对象的关系上,具有相同点:第一,劳动得以进行的各种条件并非是劳动的产物,而是先于劳动而存在的自然,占有与劳动没有关系。第二,拥有土地财产是劳动的前提,这是以个体拥有作为共同体成员的身份为前提的,人类与自然最初的联结纽带,不是劳动,而是民族、宗教以及政治等因素。

通过对前资本主义三种共同体财产形式的分析,马克思消解掉了劳动与财富的内在联系,彰显了自然的优先性地位。在这个阶段上,自然虽然同样具有经济功能,但这并不是它最主要的功能。波兰尼在《大转折》中回顾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生命和自然形成一个紧密链合的整体。土地因此与亲属的、邻里的、行业的和信仰的组织——部落和庙宇、村庄、行会以及教堂——紧密联系在一起。”[3](P152)土地所具有的稳定性,使人类摆脱游牧生活的动荡,世代依存于土地延绵,逐渐积累形成人类共同体。在这种共同体之中,人对人处于一种依赖关系状态。自然构成了人自身的存在以及人类社会秩序的依据,以及人类信仰的对象,对于人类具有无穷的魅力和神秘性。人类通过依附于自然,获得存在论的根据,创造出人类社会存在形态以及文明形式。

随着西方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劳动逐渐成为财富*古典经济学论证了劳动作为财富的源泉,他们所谓的财富并不是能够满足人需要的使用价值,而是交换价值,即不是自然财富,而是社会财富。的源泉。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这个过程进行了回顾。首先是重农学派将全部财富都归结为土地和农业耕作。“土地只有通过劳动、耕种才对人存在。因而财富的主体本质已经移入劳动中。”[4](P75)重农学派将农业劳动规定为财富的源泉,一方面肯定了劳动的经济价值,但同时又没能实现对劳动一般的抽象,没有将劳动从它的普遍性和抽象性上来理解,而是作为与劳动材料的特殊自然要素结合在一起的特殊劳动来理解。重农学派没能将土地理解为劳动的因素,而是独立于劳动而存在的因素,劳动表现为土地的因素,造成他们将土地的产物规定为纯产品,其实质是将财富规定为自然的产物,这体现了传统观念对重农学派的影响。斯密克服了重农学派的不足,抛弃劳动的具体形式,“把具有完全绝对性即抽象性的劳动提高为原则”,[4](P76)是劳动一般创造了财富,斯密由此发展了劳动价值论。“在亚·斯密的著作中,创造价值的,是一般社会劳动(它表现为哪一种使用价值,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仅仅是必要劳动的量”。[5](P62)

财富源泉由自然向劳动的转变,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在前现代社会,财富主要是使用价值,它关涉人的内在自然与外在自然。在现代商品经济社会,财富主要是社会财富,即交换价值,使用价值却被贬低、边缘化,交换价值成为生产的目的。悖论的是,交换价值“表现为一种使用价值同另一种使用价值相交换的量的关系或比例”。[2](P49)虽然它本身不是使用价值,然而使用价值构成了它的载体。要实现越来越多的交换价值,就必须生产出越来越多的使用价值,使用价值的生产表现为劳动过程。劳动“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2](P207-208)支配和控制自然变得越来越重要。

不仅如此,现代西方的发展,是在资本逻辑主导下进行的,小生产者的劳动转变为雇佣劳动。增殖是资本的惟一本能,不仅有质的规定性,即实现增殖,而且有量的规定性,即雇佣劳动者的价值部分在新创造的价值中所占据的比例大小,可变资本比例越低,意味着资本所占有的剩余价值就越多。自然在资本追逐更多的剩余价值中具有重要作用。在《资本论》第3卷第6篇“超额利润转化为地租”中,马克思以“自然瀑布”的例子揭示了自然与资本增殖之间的相关性:“我们假定,一个国家的工厂绝大多数是用蒸汽机推动的,少数是用自然瀑布推动的。我们假定,在这些工业部门,一个耗费资本100的商品量的生产价格是115。15%的利润……我们要再假定,用水力推动的工厂的成本价格只是90,而不是100。因为这个商品量的调节市场的生产价格=115,其中有利润15%,所以靠水力来推动机器的工厂主,同样会按115,也就是按调节市场价格的平均价格出售。因此,他们的利润是25,而不是15”。[6](P721-722)马克思上述例子说明,由于所依据动力的不同,无偿地使用自然瀑布的生产者获得超额利润。[7]其原因“首先应该归功于一种自然力,瀑布的推动力。瀑布是自然存在的,它和把水变成蒸汽的煤不同。煤本身是劳动的产品,所以具有价值,必须用一个等价物来支付,需要一定的费用。瀑布却是一种自然的生产要素,它的产生不需要任何劳动”。[6](P724)马克思指出了自然对资本增殖的一个重要作用,即节约可变资本,使他们获得超额剩余价值。自然对于资本所具有的这种属性,驱使资本“探索整个自然界,以便发现物的新的有用属性;普遍地交换各种不同气候条件下的产品和各种不同国家的产品;采用新的方式(人工的)加工自然物,以便赋予它们以新的使用价值……要从一切方面去探索地球,以便发现新的有用物体和原有物体的新的使用属性,如原有物体作为原料等等的新的属性”。[1](P389)

科学技术的发展,实现了资本对自然的控制和支配。现代社会,知识就是力量,科学技术不断地揭示出自然的运动规律,祛除了人类在历史上由于恐惧心理而附加到自然的各种神秘力量,使自然成为一个可知的对象。利用对自然规律的认识,“大生产——应用机器的大规模协作——第一次使自然力,即风、水、蒸汽、电大规模地从属于直接的生产过程,使自然力变成社会劳动的因素。”[8](P569)自然界与人的内在自然越来越成为操持的对象。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中,以耕地、煤炭、空气、莱茵河等为例,揭示了在现代社会,为了利益的人类借助于技术的手段,将自然和人都订造(bestellen)为持存物(Bestand)。“人被其背后宏大、深刻的技术‘座架’所框定,以一种非本源、源发性的技术性目光去看待一切,专一于单一技术性的展现活动,在技术的‘受命’下无止境地开发、发掘、剥削、掠夺自然。甚至人自身也被看作是一种持存物,作为技术需要的所谓‘备料’、‘人力资料’、‘人才’。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一样,融化为可算计的市场价值。”[9]为了交换价值,资本社会地控制自然力,节约地利用自然力,用人力新建大规模的工程占有或驯服自然力,自然完全成为工具,失去前现代社会所具有的神秘性和目的价值。

二、自然解放:劳动解放的起点与终点

在1864年10月写给国际工人协会临时章程以及1871年的《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明确地使用了劳动解放的提法。然而对于何谓劳动解放,他并没有给予清晰的界定。对于如何界定马克思的劳动解放思想,阿伦特给我们提供了理论参考。

在《人的境况》中,阿伦特从三个层面对劳动解放的内涵进行了界定。第一层含义是使劳动从私人领域进入到公共领域,即劳动由隐私的活动变为社会重要的活动,其他的活动与劳动相比,都只能成为爱好。第二层含义是劳动者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第三层含义是人类从劳动中解放出来。她认为劳动解放这三层含义都存在马克思的思想中。阿伦特虽然缺乏对劳动的具体分析,没有解决谁要从劳动中解放出来,以及究竟是从何种劳动中解放出来的问题,然而她对劳动解放多重内涵的分析,使这个理论变得清晰。

1844年,马克思区分了异化劳动和自由的劳动。自由的劳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我在劳动中肯定了自己的个人生命,从而也就肯定了我的个性的特点。劳动是我真正的、活动的财产。”[4](P184)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提出劳动具有两个功能,即物质生活的生产和自主活动。在前资本主义社会,这两种活动是分开的,物质生活从属于自主活动。在资本主义社会,两者分离,物质生活成为目的,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动的假象。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两者将实现统一,劳动转化为自主活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再次提出未来的劳动是“吸引人的劳动,成为个人的自我实现”,“真正自由的劳动”。[1](P616)

由马克思不同时期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在他的思想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第二种解放。劳动解放并不等同于消除劳动一般,“共产主义革命则针对活动迄今具有的性质,消灭劳动”。[10](P35)这种被消灭的劳动是失去了自主活动假象的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因此劳动解放是使雇佣劳动者从资本主义生产劳动中解放出来,这与马克思时代现实劳动关系有关。

近代商品经济的发展使劳动转变为盈利劳动,为了交换而进行生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则进一步使劳动转变为雇佣劳动,劳动力成为商品,推动商品经济向更高层次和更复杂的程度发展,完成了商品经济的存在形态,使劳动异化。劳动中所实现的不再是人与自然的相互生成,而是人与自然的双重异化。因此要实现劳动解放,就需要摆脱劳动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属性,使劳动者从为了交换价值而生产的目的中解放出来。

劳动力之所以转变为商品,其条件包括两点:一是劳动者一无所有,只拥有对劳动能力的使用权;二是劳动者拥有人身自由。这两个条件的实现,是通过从劳动者与土地、劳动工具、生活资料等的联系之中剥离出来的结果。这表现为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自然被资本独占,“在现代社会,劳动资料为土地所有者和资本家所垄断(地产的垄断甚至是资本垄断的基础)。”[11](P431)这造成劳动者不仅失去了生活资料,而且失去了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和劳动工具,变得一无所有。失去与外在自然的有机联系之后,劳动者“被绞刑架、耻辱柱和鞭子”赶往劳动市场,转变为雇佣工人,遭受资本奴役和剥削。

在历史进程中,劳动者所失去的“劳动的客观条件(土地、原料、生活资料、劳动工具、货币或这一切的总和)”[1](P497)与工人对立,作为资本的物质载体,驱使着工人围绕它旋转,使用着工人。“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既然不仅是劳动过程,而且同时是资本的增殖过程,就有一个共同点,即不是工人使用劳动条件,相反地,而是劳动条件使用工人。”[2](P487)自然不再是人类的母亲,而是支配劳动者的手段。这种劳动造成了悖论式的结果,即劳动者越勤奋,他就越远离自然,具体表现在三方面:“第一,感性的外部世界越来越不成为属于他的劳动的对象,不成为他的劳动的生活资料;第二,感性的外部世界越来越不给他提供直接意义的生活资料,即维持工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4](P53)“感性的外部世界”即自然,不仅包括先于人类所存在的原初自然,也包括被人类实践改造过,打上人类实践烙印的人化自然。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前一种意义上的自然已经越来越少,普遍存在的是后一种自然,它以原料和劳动资料的形式存在,这种自然的生成是雇佣工人劳动的结果,然而它并不归劳动者所有,而是归资本家所有,因此劳动者越劳动越使他远离自然。这就造成了上述马克思所说的两个结果,即劳动者失去与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直接联系。第三,自然取代人在劳动过程中的作用。在《资本论》第1卷“机器和大工业”部分,马克思通过对机器内部构成要素的分析,说明了自然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对人的取代。所有发达的机器都是由发动机、传动机构和工作机(工具机)三部分组成。机器的发明,最初是用自然动力取代人力,如蒸汽机、热力机、电磁机产生自己的动力,或是接受外部某种现成自然力的推动;如落差水推动水车,风推动风磨,然而真正具有革命性的是人手被工具机取代。“一旦人不再用工具作用于劳动对象,而只是作为动力作用于工具机,人的肌肉充当动力的现象就成为偶然的了,人就可以被风、水、蒸汽等等代替了。”[2](P432)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的主体地位被自然逐渐取代。

要使劳动者从资本主义生产劳动中解放出来,首要的是使自然摆脱资本的独占,不再充当资本增殖的工具,恢复与劳动者的直接联系,使劳动者无需借助于劳动力的出卖,就能与生产资料结合,它的实质在于废除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因此,自然解放构成了劳动解放的前提。

劳动的解放反过来又能促进自然的解放。一旦劳动者拥有生产资料,个人的劳动就将直接是为了社会和在社会中进行,单个人的劳动一开始就被设定为社会劳动,私人劳动与社会劳动之间的矛盾不再存在,因此他就“不需要去交换特殊产品。他的产品不是交换价值。”[1](P122)为了使用价值进行生产和为了交换价值进行生产具有不同的意义。使用价值生产的目的是满足人的需要,它以人自身为目标,以自然为界限,不具有无穷的攫取性和扩张性。交换价值内在的衡量尺度是无差别人类劳动时间的长短,外在的尺度是货币,劳动时间作为财富的尺度,使交换价值不仅支配着使用价值,而且具有无穷扩张的本性,没有限度。

当生产的目的不再是交换价值,就会带来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劳动者与社会财富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改变。“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因而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群众的剩余劳动不再是一般财富发展的条件,同样,少数人的非劳动不再是人类头脑的一般能力发展的条件。于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本身也就摆脱了贫困和对立性的形式。”[12](P101)资本对劳动的权力关系结束,带来人与自然关系的改变,人对自然的控制将被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所取代。“当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时,我才能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因此,需要和享受失去了自己的利己主义性质,而自然界失去了自己的纯粹的有用性”。[4](P86)自然由此被解放,不再仅仅作为工具存在,摆脱被无止境地开发与掠夺的命运,获得自身存在的理由,彰显出自身除了经济功能,还具有的其他丰富内涵,恢复所具有的魅力。

自然解放为劳动解放提供了前提条件,劳动解放同时也使自然解放成为可能。“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4](P81)劳动解放,意味着劳动对于劳动者变成了自由自觉的活动,在这种活动中,劳动者实现了外在尺度与内在尺度的统一。因此,劳动解放,始于自然,也终于自然。

三、劳动辩证法:劳动解放的实现

在《人的境况》一书中,阿伦特将马克思的劳动解放思想总结为使人从劳动和消费中解放出来,“摆脱作为人类生活根本处境的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13](P93)她认为这是马克思思想中惟一的乌托邦要素。马克思的劳动解放思想对于阿伦特之所以是乌托邦,主要原因是她没有把握到马克思分析劳动的方法论。

对于马克思而言,劳动具有抽象与具体两个层面。抽象意义的劳动一般贯彻人类历史始终,是人类利用劳动工具改造自然,获得使用价值的过程。“作为使用价值的创造者,作为有用劳动,是不以一切社会形式为转移的人类生存条件,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即人类生活得以实现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2](P56)具体意义上的现实劳动则是在特定的生产关系中所开展的劳动。例如,资本主义生产劳动,它首先是物质生产过程,是人改造自然的过程,但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作用下,资本主义生产劳动过程表现出两个特殊现象:“工人在资本家的监督下劳动,他的劳动属于资本家”;“产品是资本家的所有物,而不是直接生产者工人的所有物。”[2](P216)资本主义的生产劳动过程实质是资本家消费劳动力商品。其次它还是价值增殖过程,这突出地体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劳动的特殊规定性。因此考察劳动解放,首先需要区分是何种意义上的劳动。

阿伦特仅仅看到抽象意义上的劳动一般,将劳动视为纯粹的必然性领域,忽略了劳动所具有的积极价值。马克思将历史的视角和生产关系的方法引入对劳动问题的考察,深入到劳动内部构成,全面分析特定历史阶段处于特定生产关系中的劳动,不仅强调劳动解放的必要性,而且也看到了劳动所具有的积极性。“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6](P929)正是劳动本身所内含的辩证法因素,使马克思的劳动解放理想变为科学,而不是乌托邦。

劳动是三个环节的统一。第一个环节是对象化的过程,劳动者通过劳动活动将自己的内在尺度对象化出来,改造自然;第二个环节是创造出的劳动产品对劳动者具有一种异己性,它一旦被生产出来,就具有自身的存在规律,不再完全服从于劳动者的意愿;第三个环节是劳动产品返回到劳动者,实现对劳动者内在尺度的承认和新的发展。然而这三个环节仅仅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劳动者的劳动产品并不归他所有,因此劳动产品无法返回到劳动者自身,它虽然是劳动者的产物,却反过来支配劳动者,异化产生。作为马克思分析对象的资本主义生产劳动,它本身是对象化和异化的统一体,[12](P244)由此决定劳动辩证法体现在两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劳动对象化所内含的辩证法。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明确地将劳动的对象化规定为:“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die Vergegenständlichung der Arbeit)。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4](P52)劳动对象化是劳动过程所具有的共同点,不论是简单商品经济劳动,还是资本主义复杂商品经济劳动,内在都包括对象化的过程。马克思对劳动对象化所具有辩证法因素的分析,其理论来源是黑格尔。

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有两处对劳动辩证法的论述值得重视。一处是广为人知,并不断被引用的主奴辩证法。它实质是以小生产者模式为基础的劳动。在这种劳动中,奴隶对物进行加工改造,奴隶由此成为物的主人,在主人对奴隶劳动产品的依赖关系中,奴隶得到承认,获得独立意识。另外一处是“理性”篇中的劳动。这种劳动已经不是小生产者模式,而是简单商品经济劳动模式。劳动者将自己的意识、能力和需求通过劳动活动对象化到劳动产品中,然后到市场去交换,承载着生产者内在尺度的这些作品相互交织,生成为一个物象的体系,借助于物象体系,劳动者所立足的社会关系以颠倒的形式实现。[14]马克思肯定了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他——在抽象的范围内——把劳动理解为人的自我产生的行动,把人对自身的关系理解为对异己存在物的关系,把作为异己存在物的自身的实现理解为生成着的类意识和类生活。”[4](P113)劳动的对象化实现了人的社会化。

首先,通过劳动,劳动者受到陶冶。在劳动过程中,劳动者必须服从劳动对象的运行规律,按照物的尺度来改造物。在这个过程中,劳动者感受到的是对劳动对象的恐惧,以及如果不能成功改造劳动对象,因此失败甚至死亡的恐惧,他们作为自然人的任性被限制,由特殊性提升到普遍性。其次,劳动同时也是人的不断实现与发展的过程。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蜘蛛的活动与织工的活动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头脑中把它建成了。”[2](P208)在劳动中,劳动者在内在尺度的驱使下,将意图、目的和已有的能力外化到劳动对象,通过劳动对象展示自我。“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4](P88)在改造对象的时候,劳动者自身被改造,“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4](P87)人在劳动中获得了新的能力和素质,实现了多方面的发展。第三,以商品体系为中介,劳动者的社会关系属性得以实现。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指出应该从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来把握人的现实性本质。在商品经济背景下,劳动者的劳动是片面的,他并不直接生产他的生活资料,只有通过交换,“把他的商品转化为货币——才能占有社会生产中属于他的那一部分”。[15](P302)不同的劳动相互补充,不仅实现了劳动者需要的满足,而且以物为中介实现了劳动者的社会关系属性,为劳动解放奠定交往基础。

劳动辩证法的第二个层面是,即使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劳动,它同样蕴含着解放因素。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笔记本VII”中,马克思不仅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劳动具有对象化和异化的二重性,而且对这种劳动所内含的解放因素进行了描述。他指出正是资本“作为价值的增殖狂热的追求者,他肆无忌惮地迫使人类去为生产而生产,从而去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而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2](P683)

为了实现更多的剩余价值,协作、分工、机器生产等被资本家所利用,客观上推动了社会化生产力的发展。协作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它与行会在劳动方式上没有本质的区别,然而在资本家的指挥下,为了生产同种商品,许多工人在同一个空间聚集协同劳动,通过这种协作,不仅激发了劳动者的活力和竞争意识,提高了个人生产力,使他们单个人的劳动达到社会平均劳动的水平,而且创造了一种集体力。分工“是一种特殊的、有专业划分的、进一步发展的协作形式”。[15](P301)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以社会分工达到一定程度为前提,同时又发展和增加了社会分工。社会分工构成了商品经济的共同特点;反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点的是企业内部的分工协作。工场手工业内部将手工业活动分解为不同的职能,劳动工具专门化,工人被分配给这些不同的职能,变为局部工人,在资本的指挥下,这些局部工人成为总体工人。通过这种分工协作,不仅提高了个体劳动者的生产力,同样也“发展了新的、社会的劳动生产力”。[2](P422)机器生产造成了大工业,它以机器生产机器,将各种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学并入生产过程,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科学技术、交往、分工、自然都成为生产性的因素,它使资产阶级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生产力。

资本主义生产劳动越来越社会化,它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矛盾运动使劳动解放呈现为一种必然性趋势,然而这种趋势的实现,是以人类自身的发展以及无产阶级这个人类解放主体的成熟为条件的。

资本主义生产劳动为人的发展创造了条件。首先它通过分工的细化,推动了交换体系的普遍化,造成了“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1](P107)由此开创了世界历史,使个人由地域性的存在转变为世界历史性的个人。其次,它为人的自由发展创造了时间。物质生产领域被马克思称为人类的必然王国,自由存在于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人类无法从根本上消除这个必然王国,却能不断地缩小它的范围。资本主义生产劳动效率的提高,“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劳动”,[12](P92)使自由王国的领域越来越大,由此给所有人腾出了时间,并创造了手段,使个人能在艺术、科学等方面得到发展。“这将有利于解放了的劳动,也是使劳动获得解放的条件”。[12](P97)随着自由个性的形成,劳动不再是维持人类肉体生存的手段,而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劳动所具有的对于人的生成意义将超越它所具有的经济功能。

劳动者因为失去了生产资料不得不出卖劳动力,然而在资本家的工厂内,他们与生产资料重新结合的同时,实现了与其他劳动者的联系。“这些劳动者在从事‘直接的社会的、即共同的劳动’的同时,摆脱了个人的局限,成为‘联合起来的劳动者’”。[16](P504)在资本主义发展所经历的协作、工场手工业以及机器大工业三个阶段,他们聚集在同一个劳动场所,受着相同资本家的监督和剥削,这有利于他们形成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在追求劳动解放的时候团结起来。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不仅是对象化的劳动,同时也是异化的劳动,然而这种二重性的劳动,却从主体和客体两个维度为劳动解放奠定了物质基础、交往条件和主体保障,它使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越来越少,自由时间越来越多,积攒着否定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内部力量,使劳动解放与自然解放具有现实性。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马克思.资本论[M].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 波兰尼.大转折——我们时代的政治和经济起源[M].冯刚,刘阳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

[4]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M].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 韩立新.劳动价值论中的自然问题[J].哲学研究,2013,(4).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9] 陈志刚.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的技术批判思想之比较[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2,(2).

[10] 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1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M].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13] 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14] 韩立新.从个人到社会的演进逻辑——以《精神现象学》中的“物象本身”概念为核心[J].哲学动态,2012,(10).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16] 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M].韩立新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 孔 伟]

The Liberation of Labor and the Enchantment of Nature

Wang Daiyue

(School of Marxism,Beijing University of Aeronautics and Astronautics,Beijing 100191)

labor; nature; use value; exchange value; capital

Marx’s labor liberation has been only defined as the liberation of the main body of labor for a long time. Howeve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bor and nature in the capitalist mode of production shows that there is an inherent dialectical unity between labor liberation and natural liberation.Labor liberation constitutes the premise of natural liberation. Only by realizing the liberation of nature can the workers realize the direct contact with nature,which means abolishment of capitalist private ownership. In the meantime, natural liberation constitutes the result of labor liberation. To get rid of the capitalist form of labor, the use of value will be the purpose of production, resulting in the harmony between man and nature will replace the greed grab of nature resource. The productive labor of capitalism has the dual character, which contains the dialectical factor and accumulate the internal forces of negating the capitalistic private ownership of production material, as well as making the labor liberation and natural liberation realistic.

* 本文系北京市社科基金项目“马克思劳动视域下的正义观及对北京和谐劳动关系建设的意义”(项目号:14KDB007)和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转折中的青年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研究”(项目号:2014T70187)的阶段性成果。

王代月,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191),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博士后(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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