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政治谋划论析*

2017-01-30 19:52李西祥
教学与研究 2017年5期
关键词:克劳霸权民粹主义

李西祥



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政治谋划论析*

李西祥

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政治谋划

拉克劳明确地将自己的理论称之为后马克思主义,并提出了一系列的后马克思主义政治谋划。对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谋划进行解读和论析,首先是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政治立场,其次是拉克劳霸权和激进民主的政治策略,最后是拉克劳提出的民粹主义和作为激进政治的主要任务的人民建构。从广阔和开放的理论视角看,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谋划推进了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并引导我们走出独断论的迷雾。

著名左翼思想家欧内斯托·拉克劳是后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拉克劳的思想是在对传统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批判、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和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史的总结和反思以及对拉康精神分析理论核心思想借鉴的基础上形成的。虽晦涩难懂,但却极为精确地指证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缺陷与不足,并形成了自己一系列思想,对于我们理解当代社会历史具有重要意义。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谋划是其思想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通过解读拉克劳以霸权理论为核心的后马克思主义政治谋划来理解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思想是我们理解其思想的必由之路。

一、无怨无悔的后马克思主义政治立场

我们可以简单地将拉克劳的政治理论立场称为后马克思主义政治立场,这诚然没有什么问题。确实,拉克劳自己称呼自己所建构的以霸权理论为核心的理论体系为后马克思主义理论,这已经成为一个常识。而国内学术界许多学者将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指证为反马克思主义,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触及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的实质,却极易引起对拉克劳思想的误解。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主要涉及哪些内容,其根本的或主要的政治诉求如何,并不是一个不证自明的问题,需要我们进一步地进行理论考察。

给拉克劳和墨菲带来巨大声誉的《霸权与社会主义策略》一书出版之后,拉克劳和墨菲的理论也遭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挑战。为了回应对自己理论的种种误解,拉克劳和墨菲在《无怨无悔的马克思主义》一文中进行了回应,主要是对其论敌格拉斯的误读和攻击进行了回应,并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在文章的末尾,拉克劳和墨菲写道:“我们相信,通过明确地把我们定位于后马克思主义的领域这一方式,我们不仅有助于厘清当代社会斗争的意义,而且也赋予了马克思主义以理论的尊严,马克思主义的进步只能始于对其自身局限性和历史性的认识。只有通过这样的认识,马克思的思想才能停留在我们的传统与政治文化中,亘古常新。”[1](P160)这清楚地表达了拉克劳和墨菲对自己所持有的后马克思主义立场的认定。在拉克劳和墨菲看来,尽管后马克思主义对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有所批判,但是它不仅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背叛,反而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和创新,是试图通过对马克思主义与现当代学术思想的链接赋予马克思主义以时代特征的理论尝试。至少从拉克劳和墨菲的后马克思主义的初衷而言,绝不是反马克思主义或背叛马克思主义的。正如拉克劳所指出的,后马克思主义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解构策略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解构不是完全拒绝传统,否定传统,而是通过解构恢复马克思主义的原初的理论意义,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经典传统的恢复。毋宁说,解构是通过解构这一策略来建构。拉克劳在《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中曾经写道:“解构马克思主义就意味着要超越诸如‘阶级’、‘资本’等概念的欺骗性自明性,并重新创立上述概念期望构建的原初综合性意义;相关于理论选择性的总体系它们代表的仅是有限选择,内在于它们的自身建构中的模糊性——德里达所谓处女膜——虽然受到了强烈压制,但还是在语境表层到处浮现出来。正是这些模糊核心的系统的和谱系学的轮廓,才为解构马克思主义史留出余地,并把后马克思主义建构为我们当前反思的领域。”[1](P112-113)从这里看出,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主要概念和思想是对传统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一些并未明确地表达出来的思想的发掘,拉克劳实际上是要对传统马克思主义中某些似乎过时的概念进行一种改写,使之符合现实的需要。

那么,后马克思主义到底是不是马克思主义呢?它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哪些解构,或者不如说,后马克思主义从哪些方面补充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在《无怨无悔的马克思主义》一文中,拉克劳和墨菲从以下几方面对其主要思想做了总结。

第一,拉克劳和墨菲阐述了其作为话语的社会空间概念。社会即话语,二者具有相同的边界,这是拉克劳的话语理论与其他话语理论不同的地方。由于这一点,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被很多批评者认为是唯心主义的。但是,拉克劳并不承认这一点。对于严格意义上的话语概念,拉克劳对之进行了反复界说。拉克劳认为,话语决不仅仅是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话语等同于社会。拉克劳以砌砖为例说明其话语概念。例如我要砌砖,向同伴要一块砖,这是语言行为,而将砖砌到墙上,则是超语言(extralinguistic,语言外的)行为。但是,二者都是总体性的砌墙行为之一部分,这就是所谓的话语。拉克劳认为,“如果这一总体性包括了语言与非语言的成分,那么,它自身则既不是语言的,也不是超语言的;它本身先于两者之间的区分。这一自身既包括语言,又包括非语言的总体性,就是我们所谓的话语。”[1](P121)拉克劳还用踢球为例说明其话语概念。“如果我在街上踢一个球体,或我在足球比赛中踢足球,物理事实相同,但其各自意义却不同。一个对象成为足球的前提是:只有它与其它对象之间建立起了关系系统,且这些关系并非仅仅由对象实指的物质性赋予的,而是由社会建构的。这一关系系统就是我们所谓的话语。”[1](P122)在这种对话语的理解中,拉克劳将物理意义上的事实排除在其讨论范围之外,将科学事实(自然事实)归之于话语事实。他写道:“自然事实也是话语事实。……把某物称之为一个自然对象,就是某种思考它的方式,即该物是建立在分类系统的基础之上。”[1](P124)把社会认同为话语,具有什么意义呢?话语是差异的无限游戏,是一种关系系统,但却不是封闭的关系系统。就是说,它并不具有确定性,它是活的流动性,随时随地在发生着变化。把社会认同为话语,就意味着,作为一个确定封闭体系的对象的社会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流动着的、不断发生着变化的社会。由此,作为总体性的社会就被拉克劳解构了。这也就是拉克劳 “社会是不可能的”的著名论断的内涵所在。[2]拉克劳和墨菲的话语并不是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枝节问题,或者是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方面,而是构成了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视域和理论基础,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理解其理论建构,才能理解其对本质主义的批判。

第二,拉克劳指出,后马克思主义是对马克思提出的关系论的深化和发展,也即发展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方面。在对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理解上,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认为,古典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是唯心主义的,因为它们都是本质主义的,而本质主义的就是唯心主义。 “唯心主义真正区别于唯物主义的地方在于其对现实(real)的终极概念特征的肯定”,“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之间的真正界线,是对现实向概念终极不可还原性的肯定或否定。”[1](P129-130)正是从这一标准出发,拉克劳认为,马克思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唯心主义的。在马克思主义那里表现为最终决定论的,也是最唯心主义的。但是,拉克劳认为,在马克思那里也存在着远离唯心主义的运动。那么,远离唯心主义的起点在哪里呢?拉克劳指出,就存在于对象之中。对象不等于实存,因为对象总是一个话语的对象,总是在话语对象中得到链接。“对象的‘存在’不同于其纯粹的实存,对象永远不会被给予为纯粹的实存,而总是在话语总体性中得到链接。但在此情形下,足以表明,所有的话语总体性并非都是绝对的自我包含(总有某个外在来扭曲,并阻止其自身的完满构成),并足以看到对象的形式与本质渗入了基本的不稳定性和危险性,以及它们的最根本的可能性。这正是远离唯心主义运动的起始点。”[1](P133)在拉克劳看来,马克思的著作中存在着远离唯心主义而向唯物主义发展的起始点,但仅仅是起始点。但是,马克思并没有完全脱离唯心主义,因为马克思思想受到黑格尔主义的限制。“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有指向唯物主义方向的运动开端,但也仅仅是开端。他的唯物主义与激进的关系论相联:观念并没有构成封闭自生的世界,而是植根于社会物质条件的整体性。然而,马克思走向关系论的运动软弱无力,并没有真正超越黑格尔主义的限制(倒置的黑格尔主义仍然是黑格尔哲学)。”[1](P135)拉克劳的意思是,马克思将社会物质生产看作是话语总体的一部分,将观念和物质生产联系起来理解,因而超出了单纯的决定论。但是,马克思又断言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就再次回到了本质主义。可见,在把马克思理解为关系论(关系主义)的意义上,马克思是唯物主义的,而在理解为决定论的意义上,马克思又是本质主义的(唯心主义的)。后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发展就是激进化了其关系论方面。

第三,拉克劳认为,后马克思主义所提出的理论纲领并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远离或背叛,而是内在于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史,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合理发展。在拉克劳看来,整个当代哲学思潮的主流就是对本质主义的远离。因此,后马克思主义也是在这一理论框架内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拉克劳并不承认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有什么背叛之说,说伯恩施坦背叛恩格斯,就像说黑格尔背叛康德一样可笑。背叛一说的前提是对对象的盲目崇拜。“我们著作要说明的是,当代思想史也是马克思主义的内在历史;马克思主义思想也一直努力适应当代世界的现实,并一直疏远着本质主义;因此,我们目前的理论努力也是属于马克思主义的内在谱系学。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认为,我们正在竭力为知识传统注入活力。”[1](P146)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拉克劳把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理解为一个远离本质主义的历史,并由此提出了霸权理论。经典马克思主义二元论的简单化模式已被证明并不能反映现实状况,列宁主义的阶级联盟概念、葛兰西的知识和道德的霸权概念,这一历史就是对本质主义的远离。拉克劳写道:“我们的论点的核心是:在经典马克思主义领域之内,本质主义分化瓦解的同时,新的政治逻辑和争论开始取而代之。如果这一过程不能继续下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发生的政治环境:即在共产党的王国中,它把自身视为不折不扣的正统拥有者,并压制所有知识分子的创造性。如果我们今天不得不诉诸于马克思主义传统之外的众多思想潮流——来完成后马克思主义的过渡,那么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一过程的结果。”[1](P148)

第四,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策略就是激进民主。拉克劳认为社会主义与民主并不是天然的联合,民主必须是斗争的结果,或者说,民主乃是我们斗争的目标。“对于我们而言,社会主义与民主之间的链接远非公理性的,而是一项政治事业;即长期复杂的霸权建构的结果,它一直受到威胁,因而就需要不断地被重新界定。因此,首先要探讨的问题就是进步政治的基础。”[1](P153)这一基础是什么呢?拉克劳指出,不是所谓的必然性,即把历史看做一种完全必然的发展,而是一种确真性(Apodicticity),即可以证明的真实,但也有可能为不真实。拉克劳对这两者做了区分:“一种建立在结论必然性基础之上的观点是这样的,它既不认可探讨,也不承认观点的多元性;另一方面,试图将其观点建立在结论确真性基础之上的观点,本质上是多元的,因为它需要参考其他观点,而且,由于该过程本质上是开放的,这些观点总是受到考验和拒绝。在此意义上,确真性逻辑本质上是开放的、民主的。因此,激进民主社会的首要条件是接受其所有价值的偶然性和激进开放特征(在此意义上,就是抛弃对单一基础的渴望)。”[1](P153-154)

拉克劳提出了一系列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对经典马克思主义予以补充和发展,其立场十分鲜明,正如该文标题“无怨无悔的后马克思主义”所表示的那样,表现出一种一以贯之的理论统一性,表现出无所畏惧的理论勇气。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最终提出的政治策略实际上就是激进民主,激进民主构成了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谋划的核心,构成了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谋划的最终结论,对此我们必须进一步加以探讨。

二、左派的任务:激进民主想象

拉克劳以激进左派自居,并自觉地把提出左派的任务作为自己的理论目标。在其与墨菲合著的《霸权与社会主义策略》中,拉克劳指出,左派的任务就是激进民主。“在面临等级社会的重新计划时,左派的选择应当是完全把自身定位在民主革命领域,发展反压迫斗争之间的等同链条。因此,左派的任务不是放弃自由民主的意识形态,相反,是在激进的和多元的民主方向上深化和扩大民主。”[3](P198)这一激进和多元的民主方向上的民主的深化和扩大,关键在于理解这一方向的激进程度,或者说,彻底的程度。拉克劳认为,最大的障碍来自于传统的本质主义观念、先验的观念,社会可以被构建为透明的大同社会的观念。拉克劳具体指出了三种主要的本质主义障碍,我们可以分别称之为阶级论的障碍、经济决定论的障碍和经典革命观的障碍。阶级论是一种先验的观念,它将社会运动的历史主体先验地归之于工人阶级,而并未看到工人阶级的定位依赖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依赖于阶级之外的斗争。经济决定论的障碍则是传统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观念,最后将归结为经济主义,认为经济必然导向政治。经典革命观的障碍指自法国大革命以来形成的革命观。这种革命观认为通过颠覆原先的压迫政权可以重新建立一种新的集权制度,能够合理地组织和管理社会的集权制度。这种革命观与激进和多元民主也是不相容的。最后,拉克劳指出,从霸权理论的观念来看,所有障碍都集中于一个社会的可能性的预设。“从霸权政治的观点看,传统左派观点的最主要局限在于,它试图先验地决定变革的代表、社会领域中有效性的层面、断裂因素和特权化的点。所有这些障碍最后都汇聚到一个共同核心,那就是拒绝放弃被彻底缝合的社会这个假定。”[3](P201)

我们来看拉克劳激进多元民主的基本问题。拉克劳认为,一旦放弃了社会之可能性这个先验性预设,将面临一系列问题。主要的问题是:“(1)如何确定激进民主谋划将包括的对抗出现的层面及其链接形式?(2)在何种程度上,激进民主特有的多元性与等同的效果相一致?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等同的作用是每个霸权链接的特征。(3)在何种程度上,民主想象的置换中蕴含的逻辑足以定义霸权谋划?”[3](P201)针对这三个问题,拉克劳对之逐个进行了回答。关于对抗,拉克劳认为,不可能在社会地形学的范畴内理解对抗,这就是说,对抗不是可以被先验说明的,不是某个先验层次上可以被决定的,而必须在社会逻辑学意义上来理解对抗。“因为所有的层面都因其他因素的决定性影响而不断被颠覆,并且作为结果,由于以某些领域向其他领域转换为特征的社会逻辑的不断置换,先验地说明对抗出现的层面是不可能的。”[3](P203)这种不断置换就表明了社会的多元性,激进民主谋划所关联的正是这种社会的多元性。关于第二点,拉克劳指出,等同逻辑从来就不是完全的同一性逻辑,而是与自主性逻辑(或者说是差异逻辑)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说,每一个同一体中既包含着平等的要求,又包含着自由的要求,正是在此基础上,才产生了多元化,才有可能谈论激进的多元民主。关于第三个问题,拉克劳指出,民主的逻辑并不直接形成任何霸权。民主和霸权如何能够联系起来呢?从拉克劳的论述来看,是由于民主逻辑所隐含的偶然性逻辑和不稳定的平衡逻辑。民主逻辑不是社会实证性逻辑,每一个社会建构必须通过一个社会实证性逻辑才能得以建构,因此,民主理解和社会实证性的链接只能是偶然的。拉克劳强调:“如果民主逻辑的颠覆性因素和社会制度的实证因素不再被人类学基础统一起来,这一人类学基础把它们转变成单一过程的正面和反面,那么很显然,两者之间的每一个统一的可能形式都是偶然的,并且因此是链接过程的结果本身。”[3](P212)一个完全的民主诉求只是一个纯粹的否定性,它并不建构社会,而只有建构社会的实证性诉求才能是霸权的。拉克劳把前者叫做“对立策略”,而后者是“建构新秩序策略”,正是这两者之间的最大程度的综合构成了霸权。

拉克劳写道:“霸权的情形将是这样的,在霸权中,社会实证性的管理与多元民主要求的链接之间达到了最大的融合——相反的情形中,在其中社会的否定性产生了每一稳定的差异系统的瓦解,这种情形与组织危机相对应。这使我们能够看到这样的意义,在这里我们可以谈及作为左派选择的激进民主的谋划。这不可能由来自边缘性立场的一系列反—系统的要求的肯定构成;相反,它必须使自己以对一个平衡点的追求为基础,这个平衡点就是在广泛的领域中追求最大程度的民主革命与在从属群体一方对这些领域的实证重建和霸权导向的能力之间的平衡点。因此,每一个霸权立场都是以一个不稳定的平衡为基础:建构从否定性开始,但是只有在其成功地建构了社会的实证性的程度上,它才能得以巩固。”[3](P213)拉克劳此处的解释应该说是比较清楚的。霸权与民主就是每一个社会建构的两个条件,前者乃是建构性的,具有某些实证性的具体建构内容,而民主是纯粹否定性的,只是社会建构的出发点,二者之间的不稳定的平衡构成了霸权斗争的张力,社会建构的张力。正因为如此,我们不可能建构一个完全稳定的、透明性的社会,这样的一种理想将导致极权主义,我们每一个社会建构只能是激进民主基础上的霸权建构。由此拉克劳指出,传统的社会(society)应该被作为视域的社会(the social)所取代。因为传统的社会概念乃是一个固定的、透明的社会,而“社会”却总是处于不稳定之中,始终保持民主的开放性。值得注意的是,拉克劳的所谓民主、对抗和社会的概念,实际上都与拉康精神分析的实在界(the Real)相关,是拉康的实在界在社会政治现实中的应用(关于这个问题,可参见笔者《精神分析与后马克思主义的隐秘链接:以拉克劳为例》)。[4]“因此,激进民主谋划的推进意味着迫使理性和透明社会(society)的神话之不断退却,而代之以社会(the social)的视域。它变成了一个非位置(non-palce),它自身不可能性的符号。”[3](P215)行文至此,我们应该比较清楚何谓激进的、多元的民主了。我们可以这样来总结:拉克劳所谓激进和多元民主,是在对传统的本质主义瓦解之基础上提出的建构社会的前提,它是霸权建构的条件。民主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一个政治范围的概念,而是一个本体论的概念,它是对本质主义的颠覆。所谓激进,是民主的彻底性,即民主不可能有一个稳定的、停滞不前的点,而必须是不断推进的,永无止境的。所谓多元,是民主的领域之广泛,它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形式,出现在多种多样的领域。激进、多元民主由此就颠覆了本质主义的社会历史观,勾画出一幅霸权斗争的社会想象图景。安娜·玛丽·史密斯在《拉克劳与墨菲:激进民主想象》一书中,曾经这样对激进多元民主进行了评论:“激进民主多元主义对所有的支配形式都坚持抨击的立场,对约束的泛化现象保持怀疑态度。其矛头所向,直指反民主的经济制度、国家机器、社会结构和文化习俗等,与此同时又与散落在社会各处的民主群体密切合作。激进多元民主欢迎多样的民主形式,欢迎行动主义,欢迎改良行动和不同意见。最为重要的是,它寻求加深并扩大自由和平等的进步。”[5](P46)可见,拉克劳的激进多元民主理论实际上主张一种开放的视野,它试图把各种各样的寻求自由和民主的不同领域的斗争纳入其思考的范围。

拉克劳在《霸权与社会主义策略》中提出的激进民主想象,贯彻了其理论研究的始终。在与齐泽克和巴特勒关于普遍性的讨论中,拉克劳再次指出,左派的任务就是新的社会想象;没有新的社会想象,就没有左派的复兴。拉克劳将激进民主想象的任务提高到普遍性的高度上来理解,提高到对左派的未来生死攸关的斗争的地位上来理解。他认为,“假如左派不能创建一套扩展的普遍性话语——从过去几十年中特殊性的增殖中创建,而非与之相反——那左派就没有未来。普遍性的维度已经在组织特殊要求的话语和问题导向—政治中运作了,但还是含蓄的未发展的普遍性,它不能为自身提出能够拨动多数部门中人们的想象力的一套符号。我们面临的任务是扩展这些普遍性的种子,以便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社会想象,使其能够与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成为世界政治学的霸权性视域的新自由主义的舆论竞争。这当然是一个困难的任务,但是它也是一个至少能够适当描述的任务。这样做就已经赢得了第一场重要的战斗。”[6](P328)在《论民粹主义理性》一书中,沿着激进民主的逻辑,拉克劳再次回到民粹主义的话题,并提出建构人民是激进政治的主要任务。

三、激进政治的任务:民粹主义与建构人民

在拉克劳的理论生涯中,民粹主义这个术语是贯穿始终的。他早期的一部著作《马克思主义中的政治与意识形态:资本主义—法西斯主义—民粹主义》,最后作为结论的一章就是“朝向民粹主义”。时隔20余年,拉克劳又出版了《论民粹主义理性》再次回到民粹主义的问题上来。应该说,在某种意义上,民粹主义构成了拉克劳的政治思考的线索,也构成了某种动因。但是,我们应该注意的是,在拉克劳那里,民粹主义这个词并不是在传统意义上来理解的。传统上一般认为,民粹主义(Populism)是一种政治哲学或是政治语言。民粹主义认为,平民被社会中的精英所压制,而国家这个体制工具需要离开这些自私的精英的控制而使用在全民的福祉和进步的目的上。民粹主义者会接触平民,跟这些平民讨论他们在经济和社会上的问题,而且诉诸他们的常识。总的来说,民粹主义一般倾向于底层大众化利益的无原则的强调,具有强烈的贬义色彩。民粹主义实际上是指涉极为含糊和模棱两可的一个词语。拉克劳在《论民粹主义理性》中对民粹主义的历史和类型及其含义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并试图赋予其新的意义。在拉克劳的话语中,实际上,民粹主义既不是民粹的,也不是一种主义。毋宁说,它是拉克劳的霸权逻辑的另一种说法而已。甚至齐泽克也对拉克劳的民粹主义概念没有真正理解,因而批评拉克劳的民粹主义倾向。对此,拉克劳写了《为什么建构人民是激进政治的主要任务》一文进行回应。在这里,我们通过这一论战性的文章来理解拉克劳建构人民的思想。

通过拉克劳的论述我们看到,民粹主义实际上是不同于传统的阶级斗争的一种社会建构的方式。这里的关键是,拉克劳用人民来取代了阶级。如果说经典马克思主义认为阶级斗争是历史的动力,并赋予无产阶级以阶级斗争中的特权地位,那么拉克劳的霸权理论则坚决拒斥这种客观历史和本质主义的倾向,而试图以霸权斗争(或民粹主义)来替代阶级斗争,同时以人民的概念来取代经典马克思主义中的无产阶级概念。就是说,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是霸权斗争的承担者。拉克劳认为:“我的人民的概念和经典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概念是两种不同的思考社会同一体建构的方式,因此,如果一个是正确的,另一个就应该被舍弃——或者不如说,根据替代性的观点重新吸收和重新界定。”[7]从学理上思考,拉克劳的人民概念实际上接近于毛泽东上世纪在三四十年代所提到的人民概念。例如,在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无论如何,中国无产阶级、农民、知识分子和其他小资产阶级,乃是决定国家命运的基本势力。”[8](P674)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什么是人民大众呢?最广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9](P855)1949年6月,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指出:“人民是什么?在中国,在现阶段,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10](P1475)这说明,毛泽东的人民概念是一个民众的共同体或同一体概念,这和拉克劳所说的人民概念是相当接近的。当然,在理论上毛泽东的人民概念是一种统一战线的概念,但是事实上人民概念有意无意地被无产阶级(或工人阶级、工农联盟)所取代了。我国的政治家和学者们从来没有像拉克劳那样把人民这个概念进行严格的课题化。

按照拉克劳的论述,应该说,人民概念是其以霸权为核心的众多概念中的一个,要把人民置于后马克思主义这一理论语境中予以理解,同样,民粹主义也必须置于这一语境中予以理解。拉克劳认为,任何政治都是民粹的。“我们把一系列的范畴置于密切的联系中:政治、人民、虚空能指、等同/差异,霸权。每一个术语都要求另一个术语的在场。对抗及社会要求的分散性——这是全球化资本主义时代的规定性特征——需要所有社会同一的政治结构,这唯有在异质性因素之间的等同关系确立之后并且命名的霸权维度被强调之后才有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一切政治同一体必然都是民粹的之原因。”[7]那么,就人民这个范畴来说,它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替代了传统的马克思主义中的阶级。我们看到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一系列替代:以霸权逻辑代替生产方式,以民粹主义代替阶级斗争,以人民代替无产阶级。确切地说,拉克劳的人民概念如他所说的那样,是所谓民众同一体(populist identity),这个同一体不是先天给予的,而是后天获得性的,或者不如说,是后天建构的。

拉克劳论证的逻辑是,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那里,其历史观是内在的历史观,资本主义自身的发展就生产了无产阶级,而这个无产阶级又成为资本主义的掘墓人。根据后马克思主义的论证,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内在的历史。现实的历史证明了资本主义自身发展并不能够按照这样一种逻辑发展,总是存在着异质性、外在性的侵入。例如,在俄国革命中,资产阶级就无法领导资产阶级革命而必须将这一领导权转让给无产阶级,而这就是霸权。这就是拉克劳所反复论述过的不平衡与联合发展。不难看出,中国的革命实际上也符合这一逻辑。正因如此,就不可能将任务赋予某一个先天既定的阶级,某一赋有特权的阶级,而必须是更广义的民众同一体——这就是人民的生产。“因为越是不平衡与联合发展对任务与行动者之间关系的错位越深刻,将任务赋予先天规定的自然行动者的可能性就越小,行动者就越是不被看作具有不依赖于其所承担任务的同一体。由此我们进入了我称之为偶然性的政治链接的领域,进入从严格的阶级论向更广义民众同一体的转化。”[7]因此,拉克劳所理解的民粹主义实际上是人民主义,或者说民众主义,它实际上是霸权建构的另一个较为通俗的说法。在批判齐泽克将民粹主义与民权运动对立起来时,拉克劳曾经写道:“当然,一切都取决于人们所给出的民粹主义定义是什么。在通常的狭隘意义上,这个术语的贬义内涵联系着的只不过是纯粹煽动性,无疑民权运动不能被认为是民粹主义。但是,这一术语的这种意义正是我的整本著作对之质疑的。我的观点是,作为集体行动者的人民的建构要求将民粹主义概念扩展到许多传统上不被认为是民粹主义的运动和现象。”[7]据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拉克劳的民粹主义理论。基于拉克劳的理解,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中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纯粹的工人阶级领导的反对资产阶级的运动。无论是俄国的革命还是中国革命,还是南斯拉夫的革命,都是在他的民粹主义的理论框架内的,或者不如说,拉克劳的民粹主义实际上是对现实共产主义运动历史的一种总结。由此不难理解拉克劳下列断言:“在长征中,除了创造出更广泛的民众同一体,甚至说到‘人民内部矛盾’,由此重新引进了人民这个对经典马克思主义而言是诅咒的范畴,毛泽东还做了什么?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在齐泽克的祖国南斯拉夫,如果铁托狭隘地诉诸于工人而不是号召更大的大众抵抗外国占领,他将获得怎样的灾难性后果。”[7]

至此,我们对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谋划的基本思想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那么,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谋划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可以说,如果站在经典的唯物史观的立场上,特别是站在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上,拉克劳确实可以看做是一种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修正主义;但是,如果马克思主义不是封闭的教条,而是与时俱进的理论的话,那么可以断言,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确实推进了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深化理解,并引导我们走出独断论的迷雾,从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视域来反观19世纪以来的世界历史,会使我们获得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当然,拉克劳的理论并非无懈可击,从某种意义上,拉克劳的霸权理论实际上接近于伯恩施坦等人的修正主义,虽然它具有很强的解释力,但其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实用性却要大打折扣。因此,拉克劳的理论也受到了在立场上更为激进的当代著名思想家齐泽克的批判。

[1] 拉克劳.我们时代革命的新反思[M].孔明安, 刘振怡译. 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2] 李西祥,乔荣生.意识形态与社会建构:在不可能与可能之间[J].社会科学辑刊,2012,(5).

[3] 拉克劳,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M].尹树广,鉴传今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4] 李西祥.精神分析与后马克思主义的隐秘链接:以拉克劳为例[J].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4).

[5] 安娜·玛丽·史密斯.拉克劳与墨菲[M].付琼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

[6] 巴特勒,拉克劳,齐泽克. 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关于左派的当代对话[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7] Ernesto Laclau. Why Constructing a People is the Main Task of Radical Politics[J].Critical Inuqiry, 32(Summer,2006).

[8] 毛泽东选集[M].第2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9] 毛泽东选集[M].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0] 毛泽东选集[M]. 第4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责任编辑 孔 伟]

An Analysis of Laclau’s Post-Marx Political Planning

Li Xixiang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Laclau; post-Marxism; political planning

Laclau explicitly referred to his theory as post-Marxsim and put forward a series of post-Marxism political planning. In the interpretation and analysis of Laclau’s post-Marxism political planing, we must first understand Laclau’s post-Marxism political stance, secondly we must understand Laclau’s hegemony and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 and finally the populism and people’s construction proposed by Laclau. From a broad and open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Laclau’s post-Marxism political planing has promoted our understanding of Marxism and led us out of the fog of dogmatism.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马克思辩证法的历史语境与当代视域” (项目号:13BZX005)的阶段性成果。

李西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副研究员(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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