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草偃

2017-02-07 22:53丁东亚
湖南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母亲

丁东亚

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

——伊塔洛·卡尔维诺

送牛奶的女工按响门铃前,费清正坐在马桶上发呆。此前那个寓意不明的梦境再次跃现脑海,窗外的雨水遽然又落了下来。梦中,逝去多日的母亲斜倚在门旁,面色苍白,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无以名状的爱意与哀伤。她放下手中那本据说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爱情小说,正欲开口,母亲忽然说道,我可怜的孩子,你不可能在书上体验到爱情的……惶惑之际,费清从梦中醒来。多日来,失眠犹如一只潜藏她体内的恶灵,一点轻微的响动,都可能将它惊扰。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晚醒来,费清再也无法入眠。无尽的黑夜仿佛一扇永无光亮照进的窗,于黑暗中忽开忽合。

开了门,送奶的女工将牛奶递给费清,说,“这是最后一瓶了。”

“嗯。”费清接过牛奶,不明所以地看了女工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送奶的女人。或因生活所累,那张清瘦黝黑的脸上过早地爬满了清晰曲折的皱纹。

自搬进母亲安度晚年的这栋老房子,每天一早,费清开门便可看到门前的瓶装牛奶。对于母亲晚年养成的早餐必喝牛奶的习惯,起初费清甚感匪夷,那乳状的液体犹如一味具有安抚功效的药剂,喝下去,她整个人顿时就得到了满足和慰藉。只是随着母亲的病逝,如今所有她遗存下的一切,都成为了一个谜。

“下个月还继续送吗?”送奶的女工问。

“送吧。”费清说。几乎没有思考。尽管她一次也不曾喝下牛奶,只将之放到门前正冠镜的柜子上,晚上下班回来,便将之倒进马桶冲掉。

“那下个月的牛奶钱你先给结了吧,”女工笑道,“我们都是先付款的。”

回屋拿了钱,费清索性连同下个季度的牛奶钱一并付了。

对面的房门正是在此时打开的。看到费清,年轻姑娘随即又转身回屋,将铁门重重关上。这一奇怪举动,顿使费清明白了一个事实,虽然她深知身处光亮之处,无从觉察到暗处的事物,但与姑娘怯意目光交汇刹那,费清还是洞悉了她内心的慌乱。何况她不止一次听母亲谈起,对面居住的男人曾经历过一场离奇变故,他刚刚满月的儿子一晚安睡在房中,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妻子或是难以承受失子之痛,半年后带着身孕从单位的楼顶跳了下去。

“真是想不到。听说孩子丢了之后,他根本就没跟他老婆同房过。”一向谨言慎行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流言,在费清陪她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的那个傍晚对她言道。显然,一早发现的那场入室盗窃案,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甚至在警察火速赶来,准备对现场进行勘察前,她已将凌乱的现场清理完毕。

“大妈,这样的话,我们可能就没办法破案,无法帮你追回丢失的财物了。”看到被破坏的现场,一警察说道。

“我看了,其实也没丢啥。”对于丢失的金银首饰和少量的现金,她似乎一点不感到心疼,只感慨说,“要是他们没把老头子买给我的镯子拿走就好了。”

费清稍后赶到,警察已拍下现场,简单做了笔录,开着警车离去。

“不过那女人也是,死就死了呗,还要给自己的男人戴个绿帽子。”母亲继续说着。

费清狐疑地看看母亲。她知道流言任何时候都有着过分夸大的嫌疑,真实的一面,永远都有不可洞察的玄机。此后想到进门前母亲坐在餐桌前喝牛奶的一幕,费清愈发惶惑不已。她怎么也想不出,面对深夜入室盗窃的可怕之事,母亲何以能够表现得如此冷静。

是否是内心的渴念或欲望诱引,促使费清最后决定去赴那场带有献身要义的晚餐,后来她实在难以回想起来。毕竟那个在游泳馆突然向她走来搭讪的男人,多少显得轻浮可疑。更多时候,费清觉得是那日清晨在洗漱台前,猛然看到了镜中垂落额前的那根白发所致。探身靠近镜面,将那根白发用力拔除一刻,费清不禁一阵伤感。三十五年来,她至今仍未能真正感受到爱情的滋味,更不必说男人的温存,对她而言,爱情究竟是书中的海誓山盟或彼此共享午后闲暇时光的愉悦,还是女友俞妍口中与男人在床上的颠鸾倒凤,她愈发困惑不解。相较之下,眼下费清更愿相信俞妍的话语,因为在一次次更换男友之后,她最终还是找到了理想的归宿。

“爱情其实就他妈是个屁!”四月末的一天,她们约在江边的一家茶馆见面,费清望着迷蒙的江面出神时,俞妍突然高声说道,“你得他妈一次次把它给放了!”

她粗鲁的言语引来邻座男人迥异的目光。

“看什么看!”俞妍侧脸看向男人,又说,“妈的,除了会在床上喊你心肝宝贝,男人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男人收回视线,低声说了句,疯子。

“你妈才疯子呢!”俞妍不依不饶道。

“有病吧你……”男人羞恼站起,准备反击,同桌的夫妇忙将他制止。

费清甚为理解俞妍的烦躁与屈辱。毕竟那个与她同居了半年之久的男人背着她将另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彻底伤到了俞妍的自尊。

“妈的,老子每天都跟他做两回,他竟然还有力气去搞别的女人。”

“你不是说男人就是个屁吗,”费清说,“为什么你就不能把他放了?”

不知何故,费清的话语使得俞妍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就顺着她干净的脸颊落下。

“你知道吗?其实他跟别的女人好,我也不怨他……”

费清视线再次探向窗外,宽阔的江面愈发变得迷蒙。这一刻,她觉得那迷雾更像是一个人,即使与之朝夕相对,也无法窥探到他深藏心底的秘密。

不可否认,除却幼儿时期发生的那件令人难以启齿之事,费清之所以对爱情心存芥蒂,事实上还与哥哥费亦的一场情事有关。那时,常年醉心化学实验的父亲一日因牙痛与母亲争吵了几句,当晚饮酒过度,猝死在了实验室。为此,母亲余生都深陷自责之中。“那天我要是告诉他止痛片放在了哪里,他就不会抱怨我东西乱放,我要是没跟他争了几句,他也就不会出门去喝酒……”那些日子,只要有人在家中提及父亲,母亲便悲从中来,诉说起当日发生的一切,仿佛丈夫之死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她亲手将之推向了死亡的深渊。然而,就在父亲下葬翌日,费亦晚上出门不久,便带着一个女人进了门。难以置信,他们进了房间,反锁了房门,就在房里干起了男欢女爱的勾当。更为可怕的是,那女人毫不掩饰肉体的欢愉,淫荡的呻吟声穿墙而过,在悲伤萦绕的家中肆意飘荡。

费清冲过去愤怒地砸响房门一刻,母亲在卧室失声痛哭起来。

“这里不是酒店,你们滚出去做!滚出去!”费清吼叫道,声音几近嘶哑。

过了一会,女人半裸着身子打开了房门。

“你让我们滚哪去?”费亦穿着短裤,无羞地背靠在床上,点了一支烟。

“该滚哪去滚哪去!”费清冲过去,一把将哥哥口中的香烟抢下,扔到地板上。“爸刚走,你就这么做,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人此时已回到床上。像费亦一样,她背靠在那张凌乱的大床,赤裸着上身,双腿叠加,情欲放纵后的表情写满了不屑和恬不知耻。

“哎呦,妹妹原来对我们有这么大意见啊。”说着,她将两根手指伸到费亦面前。“给我一支烟。”

看着视若无人的他们,费清心中的愤恨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感觉形同一种无声的溃败,战争尚未开始,她已弃械投降。

费亦侧身为女人打火点烟,费清转身走了出去。

“我要结婚了。”一周后,费亦突然在饭桌前宣布这一消息,费清和母亲都显得极为震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带着任何一个女友正式登门。

“是哪个?”母亲放下手中的碗筷,难以掩饰震惊之后的欢喜。“叫什么名字?”

“你们见过。”费亦说,“原本打算早点跟你们说的。”

母亲疑惑地看着儿子,想要继续探问究竟,费清忽问,“你说的是那个女人?”

“嗯。就是她。”费亦吞下口中的饭菜,抬头说道,“哦,忘了告诉你们,她叫陈一萍。”

一刹那,费清就明白了此前发生的一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年一度的家宴上,一向贪酒的父亲因为高兴,喝得酩酊大醉。远道而来的亲戚们在桌上谈起儿女之事,父亲忽然说出了“他们谁先结婚房子就归谁”的话语。事实上,自始至终,费清只当那是父亲的一句醉言,根本不曾放在心上。后来与表姐妹们齐聚在房间闲谈,她们高声谈论着父亲酒后的承诺,玩笑般忙着为费清献计献策,费亦推门走了进来。

“漂亮姑娘们,回家的时间到了。”大学时期便凭着俊朗外表与众多女孩暧昧不明的费亦,总是不时会表现出他过人的情商。这日他如常立在门外,从背后拿出一支支玫瑰,分发给涌向门外的姑娘。可费清深信哥哥进门前一定听到了一切,并对此心生戒备,因为除了那毫无自然可言的笑颜,最后那支本该属于她的玫瑰花,这次他竟顺手掷进了门前的纸篓。

然而,费清怎么也不敢相信,多年来她引以为傲的哥哥为了一套房子,会甘愿抛弃亲情,毁掉自己温雅端良的形象,要与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在家中公开上演一场有违伦理的闹剧。

“你爱她吗?”费清又问。并未当面戳穿哥哥精心设下的骗局。

“这重要吗?”费亦说。

“我问你爱不爱她?”费清提高声音道。

“我不爱她跟她结什么婚。”费亦盯着妹妹,愤然说道。

“噢,原来你爱的是这样的女人。”费清故意拉长了语调,起身将筷子一把扔到桌上,转身回了房。关门一刻,她又高声说道,“真是想不到,我未来的嫂子竟会像个小婊子。”

陆源第一次打来电话,费清刚从俞妍的婚宴上离开。一开始,作为多年唯一的好友,费清本想去为俞妍做伴娘,然陪她去选婚纱的那个下午,想到女友不堪的情史和婚礼当日众人虔诚的祝福,费清无端心生妒意,决然拒绝了俞妍的要求。

“我能理解。”准备进试衣间时,俞妍回头对费清说道。

“其实我有些嫉妒你。”费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嫉妒我什么?”俞妍此时照看着镜子,丝毫没在意费清的话语。“你说这身怎么样?”

“挺好啊。”费清心不在焉道。

婚纱店此时播放着马克西姆的《Still Waters》。伴随着低缓而略显忧伤的音符,费清觉得自己仿佛正面对一片澄净湖面,风行水上,吹低河岸疯长的草丛之时,她忽然想要跳支舞。跳给谁看呢?自二十一岁那年秋天,她在排演一场舞剧时意外坠下舞台,摔断了小腿,便再没能登台表演;相比当年的失落与暴戾,而今费清已变得平静、坦然,似乎她再也无须观众和掌声,只偶尔独自一人待在舞蹈室,才会孤独自赏地跳上一段。尽管每一次看到镜中灵动的自己,她都会听到内心碎裂的声音。

“我知道你嫉妒我什么。”俞妍这次换上了一件粉红婚纱。

“什么?”费清从游离中回过神。

“你一定是嫉妒我以后有了合法的男人。”俞妍说。

音乐戛然而止。费清欣然一笑。

那个即将迎娶俞妍的男人,费清见过一次,谈不上印象深刻,但透过他望着俞妍的眼神,费清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深情与专注。

“他值得你托付。”男人起身去了洗手间,俞妍向费清征询意见,她直言不讳道。

“是吗?”俞妍说,“你可是第一次见他,怎么会这么确信?”

“难道你不爱他?”费清夹了一段藕尖放到面前的碟内。

“你肯定没看出来。他可是离过一次婚的。”俞妍说,“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

费清笑而不语。因为她分明已从女友恣意的言语和举动中觉察到了那渴望归属的情愫。如同初识陆源那日,她再次潜入水池,从对岸游回,看到他依然站在原地等待时的心动与怡悦。可从水下探身而出,费清却蓦然问道,“你经常这么勾搭女孩吗?”尽管那把自己归为女孩一类的言辞,听上去甚为不当。

“哦,我想想,”陆源粲然一笑。“如果是的话,我想你应该是第一个。”

“是吗,”费清冷言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谁有幸成为第二个。”

从更衣室换了衣服出来,陆源提出送她回家。费清断然拒绝,出了游泳馆,来到了街角的一家咖啡馆。于门前的一张桌前坐定,费清随手翻看着桌上摆放的饮品手册,在服务生到来前,点了一支烟。至于何时爱上了抽烟,费清已不能清楚记得,如同母亲早餐前喝牛奶的习惯,一切毫无逻辑可言,存在似乎就意味着它有着合理的一面。喝下一杯冷饮,费清起身走进了一条嘈杂纷乱的小巷。

“嗨。”听到声音,费清抬头便看见了停在巷口的敞篷车和陆源明朗的笑脸。打开的车门一旁,他绅士一般双手插进两侧的裤兜。

毋庸置疑,那仅在电影中见到的浪漫一幕,顿使费清一时无措。仿佛他们此后只在熙攘的人群中对视了片刻,那道费清在情感世界多年构建的铜墙铁壁,便轰然崩塌了。

“你在跟踪我?”车子开出闹市,费清抱着臂膀,开口道。

“有吗?”陆源笑说,“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你一向这么油嘴滑舌吗?”

“这倒是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陆源思忖道。“如果我说是呢?”

“是也没什么。”费清说,“我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跟我上床而已。”

陆源猛然踩下刹车,在交通灯变红一刻停下了车子。

“我承认,我有过这样的想法。”陆源回身怔愣地看着费清。“你的确美得让人心动。”

“这话你对很多女人说过吧。”费清不屑道,“我给你的感觉有这么随便?”

“若是算上抽烟的样子,”陆源说,“我觉得你优雅得让人心疼。”

想到那双盯视自己的眼睛,费清不觉心头一紧。

那个细雪纷扬的日子,去民政局领了证,费亦就开车将陈一萍接回了家中居住。进了门,他将两本结婚证摔到客厅的玻璃桌上。“我们决定不办婚礼了。”他对抱着热水袋观看一档养生节目的母亲说道,“一萍嫌麻烦。”

老人惶恐地看看桌上的红色小本,又抬头看看儿子。

“妈,”陈一萍这时上前一步,讨好道,“打今天起,我就是您儿媳妇了。”

“哦,”老人缓缓起身,依然抱着暖水袋,兀自说了句,“不办好。”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陈一萍神色黯然道,“你是说我不配做你家儿媳吗?”

老人慌乱之际,费清一下从床上坐起,揭去敷在脸部的面膜,夺门而出。

“小婊子,你哪里配?”费清大声斥道。

见状,费亦忙拉着陈一萍下楼去了。

看着他们从楼下车内往屋里一趟趟搬运物件,费清与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面面相觑。毫无疑问,这种不告而行的举动,与驱赶分别无二,令费清实在难受其辱。她一再想要质问哥哥何以如此绝情,但选择退让的母亲一次次将她劝住,声泪俱下道,“我们明天还是搬去先前的老房子吧。”

“妈……”费清叫了一声。绝望的泪水奔涌而出。

费清难以想象,倘若老房子的租户没有提前搬出,她们在这个家中还要忍受怎样的屈辱。晚上在房间收拾衣物,看到那张藏在抽屉底层与父亲的合影,费清第一次对逝去的父亲生发了恨意,将相片撕成碎片,抛洒在地。片刻,母亲推门问她晚饭想吃什么,费清一脚踢翻地板上那个青蓝相间的玻璃插花瓶,冲母亲喊道,“凭什么还要给那对臭不要脸的狗男女做饭,让他们吃屎去吧!”

看着歇斯底里的女儿,老人悄然关门退了出来。

搬家这天,俞妍来了。与费清一起站在楼下,看着工人往小卡车上搬家具,陈一萍带着墨镜,挎着一款黄棕色手提包走了下来。只是那浅蓝色大衣内搭印花连衣裙的甜美装扮,丝毫没能藏住她骨子里言不可及的狐媚与轻薄。

“这就是那个你口中的‘小婊子吧?”看到她,俞妍低声说道。

费清“嗯”了一声。

“一看就是个情场老手,怪不得这么轻易就捕获了你哥哥那颗不安分的心。”俞妍说,“床上估计也是工夫了得。”

“胡说什么呢。”费清说,“不管如何,她现在也是我嫂子了。”

“是是是,她是我们的大嫂。”俞妍说,“那是谁在电话里一天到晚骂人家小婊子的?”

“她就是个小婊子!”看着陈一萍离去的背影,费清忽又愤慨道。

“你呀,就认命吧,”俞妍说,“我觉得这样的女人做你嫂子,未必是件坏事。”又说,“不跟你说了,我现在可得去找我的情哥哥了。”

几日前,俞妍在电话里告诉费清,她又换了新男友,对方之前曾是一名便衣警察。想到那整日行走人群间,却不被人知晓身份的工作习性,费清一时竟莫名欣喜起来。

如今想来,倘若之前那次不合时宜的到访,算是两家联姻后必不可少的一次走动,费清确信,她之所以陪同母亲前去,一开始是好奇与窥探的心理占据了上风。可以想见,那个阴冷的春日午后,母亲敲开那间不足二十平方的地下室门,男主人拄着一根崭新的拐杖一瘸一拐迎出门外,她们立即就进退两难起来。

“你是?”男人疑惑道。

“我是费亦的妈妈。”母亲自报了身份。

“是亲家?”男人想了一会,不确定道。“没想到你们会来……要不,进屋坐吧。”

进了门,费清看到靠窗的床上躺着的一个嘴巴歪斜的女人,据说她一年内两次中风后,再也没能站起;床侧地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大小、蓬头垢面的女孩,呆傻地对着手中的棉布娃娃吃吃发笑。

“我们就不久坐了,”见此情景,母亲忙从衣兜里掏出早已备好的红包,对男人说道,“这是一点心意,给孩子的。”

“一萍好多天没回来看看了。”男人接过红包,用力攥在手心。“她妹妹都犯了好几回病了。”

然而,比及那场别具用心的温柔探访,费清后来的一次跟踪举动,似乎就带有了强烈的个人私欲和难以言明的动机。事实上,对费清而言,那个酷热的夏日,无异于一场灾难。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她甚至还制定了周密计划,从网上购买了衣帽与假发。等一切准备就绪,一日无意间从哥哥口中得知陈一萍准备出门的信息,费清立即行动起来,照着网上找来的教学视频伪装起自己。装扮完毕,对镜照看时,她已完全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那日陈一萍从小区甫一露面,躲在路边招牌后的费清迅疾跟了上去。

与往日不同,陈一萍这日一改浓妆艳抹的习惯,选择了素颜,绿色长裙上搭着一款米色无袖上衣;如若不是那双黑色系带高跟鞋暴露出她的感性,费清真觉得那个身材无可挑剔的女子清纯动人。凭着女人的直觉,费清猜到陈一萍根本不是上街购物,或去影院消磨时光,她焦急的神色无疑表明是要去赶赴一场迟到的约会。

等陈一萍上了一辆出租离去,费清随即拦下恰此经停的一辆,让其快速追去。约莫跟行了二十分钟,车子进入一条隧道。

“姑娘,你是警察吧?”师傅突然问道。

“你觉得我像警察吗?”一路上,费清紧盯着前面那辆车牌尾号4787的出租车。

“这个真看不出来。”师傅多话道,“不是警察,那你为啥要跟踪她?”

费清这次没搭话。

“你们不会有仇吧?”见费清不说话,师傅又胡乱猜道。

“不管你的事。”费清说,“开你的车吧。”

“姑娘,可千万不敢做傻事啊。”年迈的师傅喋喋不休起来。“这人跟人啊,即使有再大的仇,也不能总想着非得去报,其实吧,等过上几年回头想想,就会觉得那些什么仇啊恨呀,也不是个啥大不了的事嘛……”不知是出租师傅故意减速的缘故,等出了隧道,费清看到陈一萍早已下了车子,上了天桥。

“停车!”费清猛然叫道。下车接过找回的零钱,她忽趴在车窗对师傅说,“你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跟踪她?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跟她没仇也没怨,不过是她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我是怕她又犯病,所以才跟着她。”

师傅面露惊愕,费清已跑向了天桥。

或是连续多日躁闷的天气所致,酒店宽敞明亮的大厅空空荡荡。费清穿过天桥,快步冲进酒店大厅时,陈一萍已与那个在此等候的密友接上头,等在电梯门口。她冲上去,在电梯门闭合前,想要看清那人的面目,而刚一走进电梯的两人早已迫不及待紧紧相拥,双唇贴连一处。费清按停电梯,门缓缓打开一刻,他们迅疾分开了身体。

毋庸置疑,当费清目光聚向电梯内,一股冷意倏然袭来。那短短发际下分明是一张女人的脸:清眉玉面,薄唇红润;雪白颈项下的胸前峭立着一对甜橙一般大小的乳房。

费清是仓皇从酒店逃出的。那超乎想象的隐秘之爱,犹如一种病毒,一旦穿过惊悸的迷雾,侵入意识,便迅疾在伦理之外那片寸草不生的荒野蔓延开来。只是在这病态的热浪袭扰下,最先将费清击垮的并非那死于想象之荒野的鸟兽糜烂之尸,而是多年来被她深锁记忆牢笼的罪恶一幕。仿佛那个一向温和可亲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她们午休的睡房,来到她床边,将他那双冰冷的大手伸进费清的被窝,门外的春光不觉就染上了邪恶的色彩。

费清跑进一栋墙外写满广告的待拆大楼,记忆中男人狰狞的笑脸甫一出现,她便蹲身呕吐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准备起身,忽感一阵眩晕。倒下时候,她掏出手机想要尽力拨通任何一个留存的号码,却只能看着它从手中缓缓滑落。

醒来,费清已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也不知道你一个人跑去那里做什么,”见她醒来,坐在一旁的母亲嗔怪道。告诉她若不是一个好心的拾荒者报了警,说不定她早已丢了性命。“还是搬回来跟妈一起住吧。”说着,母亲眼泪又落了下来。

看着老泪纵横的母亲,费清突然无比悲伤起来。尽管一直以来,她都妄自认定泪水是女人懦弱的产物,毫无意义可言。在此之前,甚至为了逃避母亲每晚睡前都要哀哭一场的现状,她已搬进了那套两年前背着家人偷偷买下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费清记得,搬去当日,她笔直地躺在卧室那张较之身体过于宽大的床上,就曾有过这种无以名状的悲伤,可至于为何,她至今也难以说清。

“妈,现在我不恨哥了。”晚些时候,值班的医生进来简单询问了情况,做完记录离开后,费清接过母亲为她剥好的一瓣蜜柚,说,“我可怜他。”

“谁可怜你呢。”显然,母亲误解了费清的意思,疼惜道。又说,“那套房子,你爸其实早就将户名换成了他,妈是怕你知道了受不了……”

“早晚都是他的。”费清说,“我恨他不是因为房子的事。”

“妈知道是因为你嫂子。”

想到陈一萍,费清脊背不由一阵冰冷。转身从电梯口逃开一刻,她便像一根柔软的棘刺,刺入了费清肌体深处。

“妈想问你个事,你怎么会打扮成这样?还带假发。”

费清一怔,一把抓下头上的假发,塞进枕下,正色道,“妈,今天的事,你可谁也不能说。”

母亲点点头,算是允诺。

五年后的那个秋天,费亦因生意失败,陈一萍与之结束了婚姻,另投他怀后,兄妹二人再次一道出现在了姑妈家的家宴上。用餐完毕,兄妹俩坐在阳台的茶桌前一言不发地喝茶,费清忽然想要将那日在酒店窥探到的一切和盘托出,可抬头看到哥哥颓丧憔悴之相,她欲言又止。事实上,对于哥哥那段失败的婚姻,费清从来就没有看出他们有何情投意合可言,在不可明确的意识里,她相信除了被肉体一次次唤醒的欲望,费亦从不曾在陈一萍身上得到任何能够慰藉他空虚灵魂的东西。

“要是有合适的,还是赶紧成个家吧。”最终还是费亦先开了口。“你也不小了。”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费清说,“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知道这些年你都在恨我,是我对不起你和妈。”

“没有的事。”费清说,“我跟妈都挺好,没人恨你。”

“要是你同意,我打算让妈搬回来住。”过了一会,费亦又说道。

“怎么,良心发现了?当初你把那个‘小婊子弄回家,不就是为了将我和妈赶出去吗?”想到孤苦独居的母亲,费清骤然变得怒不可遏。“现在她不要你了,你又想起了妈,你说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不算个东西,”或是酒精的作用,费亦此时面色红涨。“可遇见陈一萍那样的女人,我他妈能有什么办法?有些事根本不是你能想象的!”

“我不能想象什么?不能想象陈一萍那个小婊子是个同性恋?不能想到她跟你结婚明明是为了随时能拿到钱,去救济她残疾的老子和智障的妹妹……”

“你胡说什么?”费亦怔怔地看着她。“疯了吧你。”

“我一点也没疯!”费清叫道,“你们的事我全都知道!”

姑妈闻声赶来,费清已拎着手提包奔向门外。

“狗日的!都这么大了你还欺负她。”姑妈不解其情,生气地骂了费亦一句。

费清是在教室等待学生到来时,忽然回想起这些的。那些记忆中的碎片,仿若窗外砸落地面的雨水,最终汇聚一起,连成一片。也就是在那一刻,费清想要与哥哥重归于好。母亲离世后的这些日子,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为了省里的一个舞蹈大赛,费清近日都在忙着为学生排演一场舞剧。起初出于生源的考虑,学校想要更多的学生参演,可随着时间的迫近,排练进度过于缓慢,又不得不采纳了费清专业的意见,仅挑选几个优秀的学生参赛。然而,事情并未如费清所愿,舞剧初见雏形,那个领舞的女孩却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腿。如今在排练中,费清时而会无故想起女孩那张清纯可爱的脸,以及她微笑时脸颊上的浅浅酒窝,某种意义上,费清觉得她们的人生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女孩再也不可能继续她热爱的舞蹈了。

或是雨水愈发急剧的缘故,这日前来排练的学生迟迟未到。费清此刻抱膝而坐,看着窗外雨中迷蒙的城市,马克西姆那首《Still Waters》的旋律不觉从隔壁训练房里传来。有如一种神秘的昭示,费清一下就想起了那日俞妍最后选定的一身韩式拖尾婚纱,而对镜照看的迷人女子,不知为何遽然变成了自己。费清顺势躺到地板上,刚一闭上眼睛,镜中女子蹁跹舞动的身姿便有了魔力。通常情况下,费清生发跳舞的念头前,首先会在空气中嗅到一阵类似蜂蜜的香甜味道,她跟随着幻想中那隐约可见的漂移甜味,一下便可飞升起来。然而,这日费清在想象中仅做了一次跳跃,落地时,一股暖流蓦然从脚心涌向胸口。那近似放荡的快感一旦变得强烈,费清不由乳头一紧,身子微颤起来。她仿佛感到有一双温暖而柔软的大手正在她光滑的肌体上游走,顺着她大腿内侧,游向了那片隐秘之地。在一片无尽黑暗中,费清咬紧牙关,紧握双拳,竭力控制着自己,以免在腹内流出的黏稠之物中迷失或叫出声音,却看到了身下更为汹涌的水流和旋涡。等她睁开双眼,一切为时已晚。那如约而至的经期抵临前,费清竟意外体验到了性爱般的高潮。

冒雨赶来的学生喧嚷着推门进来,费清已泪流满面。

“费老师,您怎么了……”进门的学生们一下涌到她面前。

“没事,没事。”费清无力一笑。为了不让学生看到自己的尴尬,她小心翼翼起了身。“我去趟办公室,你们先做热身练习。”

在办公室做了简单处理,费清决定取消与陆源的约会。

“不是说好了,怎么又反悔?”收到短信陆源电话就来了。

“不舒服呢。”费清说,“改天再说吧。”

“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没什么大碍。”费清说,“女人那点事。”

杜源似乎明白了,但排练即将结束前,他还是出现在了排练室门外。

“你怎么来了?”当学生的眼神从陆源身上移向费清,她忽然羞涩起来,忙来到门外,拉着陆源走到楼道拐角处。“不是告诉你了身体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不影响嘴巴啊。”陆源说,“你先回去上课,我在楼下等你。”

费清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陆源下楼回身的深情一笑,莫名有了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事过多日,费清再次于这个百无聊赖的夜晚想到那场浪漫而奢华的晚餐,心跳骤然加速起来。仿佛陆源手持一根蜡烛向她走来,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容就愈发使人陶醉起来,唤起了费清对爱情的全部憧憬。事实上,一直以来她之所以不愿接受陆源,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年龄,十岁的差距犹如一面冷墙,挡在费清面前。此后,当陆源手持烛火,缓缓向她靠近,费清就暂时忘掉了一切,再度陷入一种久违的梦幻之中。她僵直地站在原地,仿佛等待着什么。终于,陆源将烛火放在桌上,从背后一把将费清紧紧抱住。

“我知道,”陆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其实你是爱我的。”

“我不爱任何人。”费清闭上眼睛,呢喃一般说道。

“你撒谎。”

“你太年轻了。”

“你很在乎这个?”

“嗯。”

“其实你像一团火。”

“为什么?”

“因为从见到你开始,我就燃烧了起来。”

“你真的爱我吗?”那从陆源口中呼出的撩人温热气息,令费清恍然意乱神迷。

陆源没有回答。他一下吹熄桌上的烛火,扳正费清,双唇迎了上去。

那暗藏身体的惊恐涌来之际,费清大脑一片空白。

电话响起,费清从身体的柔软与幸福中倏然苏醒。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按下接听键,俞妍的哭声从电话里传来。

“他竟然敢动手打我。”俞妍委屈道。

“怎么会?他不是一直对你很好吗?”费清甚感讶异,拿起桌上睡前喝下一半的玻璃水杯,说,“严不严重?要不要报警?”

“不怪他,是我的错。”

“到底怎么回事?”

“我怀孕了。”

“怀孕是好事啊,他不想要孩子?”

“不是的。”俞妍说,“孩子不是他的。”

“什么?”费清险些呛住,惊慌道,“那是谁的?你该不会又……”

“我跟他其实只待了一个晚上,我以为不会有事……”

随着俞妍口中那情难自禁的激情在夜晚升腾、坠下,费清猛然觉得轻盈的月光变得可怕起来。

由于要带队去省城参加比赛,费清暂时离开了几天。遗憾的是,选拔赛第二轮,一学生因紧张过度,记错了自己出场的次序,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影响。尽管舞剧创意得到了评委一致的褒奖,却最终还是没能获得晋级。从省城回来这晚,费清就和俞妍在她们以前常去的一家西餐厅见了面。

“他怎么下手这么狠?”俞妍虽刻意化了浓妆遮掩,可费清还是隐约看出了她脸上的瘀伤,心疼道。又问,“你们不会离婚吧?”

“谁知道呢。”俞妍说,“他已经十多天没回来了。”

“你就没想着找他好好谈谈?”

“没用的,”俞妍说,“我他妈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别难过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还是想想下步该怎么办吧。”费清安慰道。

“还能怎么办,”俞妍说,“反正孩子是不能要。”

“你打算做掉?”

“不然还能怎样?”俞妍说,“想着要做预防措施的,可他一下子就进去了。”

“你跟他好多久了?”

“说来可笑,”俞妍讪笑道,“就他妈一起喝了几杯而已。”

“你喝醉了?”

“也算不上。”俞妍说,“两厢情愿的事。”

“跟我说说?”

“还能有什么,”俞妍说,“你也知道,他整天在外面忙,一天到晚见不着人,老子那天在家实在闲得心慌,就去了酒吧。”

“婚都结了,你怎么还去那种地方?”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轻浮?”一阵沉默后,俞妍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他妈有多寂寞。”

服务生将牛排放到桌上,往上浇黑胡椒时,费清脑海无端闪过一句:食色性也。一下没了食欲。

晚餐不欢而散。俞妍喊来服务生买了单,又提议去电影院,费清婉拒,说要早点回去休息。坐在俞妍的车上,费清顺手拿起不知是谁丢在后座上一天前的晚报,一条新闻赫然映入眼帘:

X城晚报讯 上午十时,X城西城分局接到一男子报案,永和街幸福花园四号住宅楼四层内发生一起凶杀案。

经查证,死者何茵,女,二十四岁,身高一米六,广西Z城人,生前于X城某俱乐部工作。该俱乐部经理称,被害人多日前自下班后便失去音讯。据悉,死者死时身体赤裸,由于尸体已经腐烂,室内无打斗迹象,警方暂无法确定其死因,目前正在全力追查。

不知为何,费清突然就想到了牛奶女工出现那日,对面有意躲避她的年轻姑娘。她们后来是否再见过,费清一时甚为恍惚。就像她匆匆出门前看到的那个不知何时被人放在楼下花坛里的花圈。

“你准备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的神秘情郎?”在小区后门停下车子,俞妍问道。

“见他做什么,”费清说,“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像做梦一样。”

“那也是美梦。”俞妍笑说,“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进门前,费清特意去楼下的花坛看了看,确定那里的确放着一个崭新的花圈。昏暗路灯下,花圈上斗大的“奠”字,显得鬼魅瘆人。

上了楼,开门前费清不觉多看了几眼对面终日禁闭着的防盗门。进了门,黑暗中按下墙上的开关,客厅吊灯亮起,费清又趴在猫眼前观察了一阵。那年轻姑娘没有再次出现。换凉拖时,费清忽然笑起自己奇怪的举动和多疑。顺手将手提包扔到沙发上,准备去洗漱池净手为母亲上香,费清抬头看到母亲相前的香炉里早已有了香火。

怎么可能?费清险些惊叫起来,难道哥哥来过?可她又明明记得搬来那日,刚换了房门锁芯,费亦根本不可能有钥匙。

出于防备,费清一下意识到家里可能来了贼,急忙冲到厨房,将刀架上水果刀紧紧握在手心。

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只有费清卧室的房门是关着的。她放慢步履,小心翼翼向着卧室一点点靠近。推开房门一刻,费清冲着黑漆漆的卧室大声喊道:谁在屋里?

叫声空荡荡落下。

过了一会,费清又向屋里探出一步,伸手去摸卧室墙上的电灯开关,一双大手猛然将她抓住,一把将她拉了进去。费清惊叫一声,手中的刀子遽然坠落在地。

即使是一场惊梦,那个疯狂的夜晚也足够令人动魄销魂。他将她拉入怀中,仿佛只在黑暗中说了句,“别怕,是我。”她已身软无力。之后她笨拙地迎合着他热烈的唇舌,任他双手撕扯着她的衣裙。当他猛然将她压向衣柜,俯身褪下她最后一丝遮防,进入她的身体,恶之花便在黑夜无声绽放。

显然,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她想要抗拒挣扎,却又渴望难舍,犹如一条吞钩的大鱼,疼痛一阵阵袭来,她却莫名感到了病态的愉悦——那是不久之前她从一同事口中听来的故事,每天清晨,她都会听到隔壁女人发出的呻吟与尖叫,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等到一日那女人忽然死去,她才知晓那根本不是床笫之事引发的快感,而是女人病痛时的呼喊。

“感觉到了吗?”他在黑暗中轻咬着她的右耳,说,“你身上那团火就要将我熔化了。”

他们此时已回到床上。她翻身坐起,视线扫过房门之际,恍惚看到了母亲就站在那里,像梦中出现的模样,目光迷离而哀伤。“我可怜的孩子,你不可能在书中体验到爱情的。”她再次说道。接着,母亲消失不见了,那个侵占了她童贞的男人向她走来,她闭上眼睛,极力想要逃脱梦幻般的错觉,酒店电梯里,陈一萍与那不知名姓的女伴热吻的一幕蓦然涌现……

于是在他高潮到来前,费清发觉自己像个淫荡的妓女,失声叫了起来。

费清是被闹钟吵醒的。她睡意迷蒙地摸索着关掉闹钟,翻身去抱陆源,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空荡的房间,惟肉体放纵后的落寞与空寂,充斥着她一丝不挂的身躯和灵魂。陪俞妍去医院做手术的路上,这种空洞的感觉依然支配着费清迷乱的神智,望着车前拼命摆动的雨刮器,她恍然觉得一切不真实起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们疲累地躺在黑暗中,她问。

“怎么?吓到你了吧?”

“一开始是。我以为家里来了贼。”

“我算是哪种贼呢?”他说。侧身将她抱在怀里。

“你知道吗?”过了一会,她挣开他,又说,“我一直相信爱情是存在的。”

“我们不就是吗?”他说。

“我们更像是一场梦。”

“那就让我们一直待在梦里吧。”

他再次抓住她胸前那对不乏野性的柔软之物,想要将她带入情欲的深渊,俞妍忽然说起话来。

“真想为他生下这个孩子。”车子停下一刻,俞妍回身看着费清。“你知道吗?他说我像一团火。”

惊觉间,被费清弹出窗外的烟蒂,迅疾在雨中熄灭。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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