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

2017-02-07 22:49李金桃
湖南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大儿子闺女韭菜

李金桃

日头刚偏西,齐奶奶就坐在小红桌边酌上了小酒。后半辈子,齐奶奶爱上了这一口,喝不多,离不了。齐奶奶想起了老伴。那时候,他们还不算老,盘腿坐在小红桌两边,他喝,她看。酒是烫过的,菜是自家园子里的,青椒,西红柿,青菜……红是红,绿是绿,想吃什么摘什么,吃不了,就分给街坊邻居。那些年,小半个村子的饭桌上,都摆着他家菜园里的蔬菜。老伴勤快,每天几担水,从不间断,除非下雨天。青菜、香菜、西红柿喜水,多浇好;葱和韭菜呢,旱点好——旱地的葱,后娘的心,少浇才够辣。

以前,腿往桌下一伸就能碰到老伴的,现在空了,一伸腿,心就慌。人没了,酒杯还是要摆上的。白瓷花边酒杯,二钱刚好一口。齐奶奶喝了两杯,又把对面那杯喝了,再倒满。

三个孩子,大儿子,二儿子,小闺女,各有各的家,各忙各的。老伴走后,孩子们怕她孤单,周末一起回来陪她。回来了,也是各忙各的,这个打完电话那个打,都是谈工作。好像是一回来,工作上的事就跟回来了。有时候,兄妹几个还跟老大取经,问这个事咋应付,那个事咋解决,有的事老大也想不出点子,就说等等看。这时候,闺女就长叹气,说大哥说想不出法子就真没法子了。齐奶奶的心就一疼,想插个话,帮个忙,问问他们工作上的事,教教他们咋处理。刚一张口,孩子们就一起笑。闺女呢,就像摸孩子似的摸着她的头说:“娘啊,您就别问了,您呢,吃好喝好身体好,就帮我们大忙了。”在他们眼里,她哪是他们的娘,哪还是他们的靠山!小时候,他们眼里的娘可不是这样。现在,用孩子们的话说,她老了,返老还童了,说话都带孩子气了。儿女们嫌她孩子气,孙子们小啊,大的不过十八九,小的也就五岁半,可孙子们照样跟她没话。三个孙子一个外孙,见了面,互相说不了三句话,各玩各的手机。想跟他们说说话,她问一句,他们答一句,答得心不在焉,齐奶奶就只有看的份了。他们摁手机的声音很大,也快,“滴滴滴,滴滴滴”,炒豆子似的,齐奶奶看着发呆。

孩子们来了,家里、院里都是人。热闹是热闹,可齐奶奶还是孤单。大儿子长得最像老伴,鼻子,嘴,眼睛,哪哪儿都像,齐奶奶由不得多看了几眼。

吃饭时,孙子外孙的话倒多起来,饭占不住他们的嘴,可他们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大孙子说他打了通关,外孙说,他抢了三个红包,发了五个红包,一群人忙得炸了窝。齐奶奶就插嘴:“炸了窝?你舅们只顾聊天,没给你发红包啊?”这一说,一家人又笑。五岁半的小孙子就说:“奶奶,您不懂就别说。好好吃饭,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一说,一家人笑得更厉害了。热闹是真热闹,可齐奶奶感觉像被蒙了眼睛似的。孩子们怕她吃不好,这个夹菜,那个夹鱼,她的碗里多会儿也是满满当当的。孙子们谈孙子们的话题,儿子闺女谈儿子闺女的话题,哪一个话题她都插不上嘴,真正闭嘴吃饭的只有她。这儿吃饭,那儿就想起了老伴。这哪像吃饭,和老伴吃饭才叫吃饭,边吃饭边家长里短地唠。

今天是周三,孩子们还得三天才来。齐奶奶想好好陪老伴喝几盅。

下午,小稀奶奶送来了半块豆腐,栓子妈送来了一把香葱。香葱拌豆腐,香葱炒鸡蛋,老伴好这口。那阵子齐奶奶不爱吃,总觉得香葱味儿怪怪的。老伴爱吃,就给他拌好或打俩鸡蛋炒了。老伴喝酒就香葱,时不时还要把筷头伸到臭豆腐罐里。她就笑,说臭的和香的搅和着吃,是吃臭呢还是吃香呢?老伴就说,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说着,就伸出筷头让她尝尝。他夹臭豆腐的筷头让她舔了好几年,她还是没喜欢上臭豆腐。他走了,她却馋上了这口。

也是酌口酒,夹一口香葱拌豆腐,再酌口酒,用筷头沾点臭豆腐,也会像老伴似的,滋溜出一声响来。边吃边喝,她就把一天的话跟老伴聊了。

“你说,地里的葱咋起虫子了?”

齐奶奶看一眼对面的空碗。

“你也忘了?也有你忘的事?跟你说,我把麦秸秆烧的灰撒上去了,这不是你教我的?”

“栓子家杀猪了,你要在,我就把猪下水给你买了,你会收拾,也爱吃。你不在,我也懒得做。”

“还有咱家菜园子,你不在,我把韭菜连根挖了种了白菜。韭菜没那么多人吃,割一茬扔一茬的;白菜呢,能放窖里存着,冬天熬山药,那是道好菜。还有那片种香菜的地儿,我也种上葱了——香菜费水,吃的人也少,葱呢,晒干了也能存着。我种的葱够左邻右舍吃一冬。香菜只有栓子妈一个人爱吃。我知道,只要栓子妈爱吃,你就栽。这是你说过的。”齐奶奶看着对面摆放的空碗,说:“死鬼,你靠这小伎俩想逗我骂你?我还不知道你那点鬼心眼子?”说着,又端起小酒盅喝了一口。

这时,西天红彤彤一片,阳光打在白云上,像燃烧的棉花,白里透着红,红里映着白,真是好看。夕阳挂在西山尖上,从西山坡下来的人便像从画中来。西山坡上的羊群,个个肚子滚圆,它们咩咩叫着,挤着往山下冲,夕阳照在它们身上,也是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白。那一只只羊,便像从天上落下的白云。有歌声从白云深处飘来,他一嗓子,你一嗓子,还有笑声,嚷叫声,男男女女逗嘴的声音……

女人做好了饭,站在小院里,踮起脚尖向西望,待望见自家男人,就急猴猴地喊一嗓子。这一喊,羊肠小道上的人就加快了步子。

这样的傍晚,齐奶奶没有要等的人。

这样的傍晚,齐奶奶习惯喝酒,喝多了,就觉得眼前有人影,齐奶奶说:“回来了?回来了就上炕坐吧。以前斗嘴能把我气死,你那犟脾气,守住一个理儿,十头牛拉不回来。放颗白菜,也得吵半天,我要放灶坑边,你要放后炕,咱们就吵啊,争啊。多大点的事,你不听我的,我不听你的。白菜放后炕上,孩子们回来咋坐?老大吃饭不会盘腿,就爱往后炕被垛上靠。端着碗伸着腿,他自己能占一个后炕。你也不容我说,三下两下,抢着就堆到后炕了。我呢,懒得跟你讲,就背着你,再倒腾到灶坑边。你嘟囔个没完,待听清楚,才知道在夸我,说还是放在灶坑边整齐。呵呵,每次吵完,你都说我对。我认死理儿的脾气都是你惯的。你个死鬼,死老鬼。”齐奶奶冲着模糊的人影笑笑,头一歪,靠在被垛上打起了呼噜。

齐奶奶七十二岁了,身体一点毛病没有。前几天,闺女领她做了全身体检,抽血、彩超、化验尿,查视力,胸透……一样样,闺女都让做了。老伴是肝癌走的。闺女说,要是早给爹做个全身体检,说不定能晚走几年。也是,要是能晚走几年,说不定就相跟着走了。齐奶奶不想体检,但她不能拗了孩子们的心意。

孩子们把对父母的孝心都放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城里给她买了楼,一楼,不用爬,还带个小院。她喜欢种菜,孩子们帮忙把小院添了土,让她种。水也方便,一根管子接进小院,一拧水龙头就能浇地。可那菜浇多少水也不长,有的只长叶子和杆,该开花时不开花,该结果时不结果,种着种着就没了兴趣。

那段时间,没滋没味,好像是过别人的日子。儿子单位的人,时不时有人来,敲开门阿姨大娘姑姑奶奶一顿称呼,拿来的礼物也很稀奇,这口服液,那营养品,四只大螃蟹能占一个大泡沫箱,有的干脆是药片,说是冬虫夏草。一个礼拜,她收了十几份礼物。老大来了,她拿出来让老大看。老大问这是谁送的,那是谁送的。她也说不出来,老大就笑着说:“您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放着,想吃啥您就说,我托人买,您跟我享福,我干工作才有劲儿,看看我爹……”老大就哽咽了。老伴死时老大不在跟前,这是孩子的一个心结。老伴临咽气还喊着老大的小名:“柱子,柱子……”最后一句,她趴在老伴耳朵边听清楚了——“让柱子回家种菜。”她告诉老大时,老二和闺女就笑,说爹死时糊涂了,竟然让大哥回家种菜!老大呢,突然就大哭起来。其他人劝老大别再哭了,她不劝,说:“哭吧,哭吧。你爹死你都不在跟前,不管你多孝顺,那也是你爹没指上你。”老二和闺女就埋怨,说我哥有多忙,管着几千号人,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要不是大哥,我们兄妹俩还不知道在哪儿受罪呢。

这以后不知怎么的,老大单位的人渐渐都是空着手来,走时就给她扔个信封。她问人家你叫啥啊?人家就笑,有的就掏出笔把名字写在了信封上。她觉得欠人家的,就把家里的口服液、营养品啥的给人家,把人家搞得诚惶诚恐的。老大来了,说信封里的钱不能收。闺女来了也说,二小子来了还说。这下她为难了,来看她的人都比老大小,来了满脸笑,她不能不让进家;留钱,怎么推让都不行,说想给她买吃的,又不知她喜欢吃什么。人家走,她又把钱递回去,没想到人关门时,“啪”一下又把信封扔进来了。不能收,又不能不让进家,她就怕了,怕人来,怕人敲门。可是,人照样还来,门照样还被敲开,送礼的、给钱的,她不收,人家就一脸失望。这一下,她怕了,就担心起儿子来。她想跟大儿子好好聊聊,她想告诉大儿子,啥是娘想要的,啥是娘不想要的;她还想告诉大儿子,这样的日子娘过着累。可是,她没机会跟大儿子聊。再有人来,就更怕了,这一怕就烦,就不想在城里呆了。

她闹腾着回村种菜,孩子们拗不过她,就在菜园里打了井。菜园里有井的,在村里他家是第一户。回了村,她的心略微松宽了。村里人都说她有福。福是什么?有吃有穿?社会好了,谁家也没缺了吃穿。是有稀罕吃的名贵穿的?孩子们拿来的东西是稀罕,她吃得下吗?吃不下!尝尝倒可以,顿顿吃,哪有自己慢火上熬的小米粥和拌小菜好吃?孩子们买的名牌衣服,村里人只说贵,没一个说好的。再者说,人人都穿着三四十的衣服,她穿着三四千的衣服,这不是故意显摆?咋跟人聊天?

年轻那会儿,盼着享清福。现在享了,坐到这儿,吃,不用操心,穿,也不用操心。羊圈没羊,鸡窝没鸡,猪呢,孩子们更不让养;一天三顿饭,孩子们都要帮她请保姆。她能走能动,还没到让人侍候的那一步。她种种菜,给自己做做饭,一天就这么点事儿。以前,五点起来抱柴、做饭、喂猪、喂鸡、赶羊、放牛、下地,那些年,日子好像很短,一天一天的,没咋过,孩子们就长大了,没咋熬,孩子们就成家了。有老伴陪的那几年,数着日子也很快乐。一天一天的,数够五天,孩子们回来一次。没咋数,孙子、外孙就大了,没咋数,老伴就没了。这以后,日子突然就变长了,看着日头一点点挪,黑了亮不了,亮了黑不了,天也长,夜也长。一天比一天长,一年比一年长。过日子就成了熬日子。坐到这儿享清福还真是熬煎。说起享福,她有时候倒羡慕小稀奶奶,闺女、女婿,儿子、媳妇在一个村呆着,这家走了那家来,家里一天不断人。小稀奶奶呢,像佘太君,她说啥,孩子们听啥。孙子们没手机,成天围着她听故事。啧啧,她那故事讲的,牛头不对马嘴,讲孙悟空能把孙二娘扯进来,可孩子们爱听。自己肚子里一大堆故事,讲给谁听呢?没人听。孙子外孙肚里的故事比她还多。上次,小孙子硬缠着他妈讲故事。他妈呢,正和闺女一起,给一家人准备午饭。大儿子爱吃莜面,二媳妇正用机器压。那几个孩子呢,照样一人一部手机。只有她和小孙子闲着,她就拉过小孙子讲了个故事:

在很早以前,有一个村子,村长觉得人一老就没用了,走不动道、下不了地,能吃,还得人照顾,就下了命令,不管是谁,只要一到六十岁就活埋。有一个儿子孝顺,娘到六十岁时,偷偷把娘背进山里藏了起来,哄村长说埋了。这一年,村里闹饥荒,出来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成群结队,眼睛小,嘴巴尖,肚子圆滚滚的,打不净,灭不绝,把庄稼祸害得不成样子,村里没一个人知道这是啥东西。眼看村里庄稼被祸害光了。那年头,庄稼没了,全村人就得挨饿,不知要生生饿死多少人。孝顺儿子把一只打死的动物拿给娘看,他娘说,这是老鼠,村里养猫就行了。一句话,救了一村人。后来,村长觉得六十岁老人虽说动不了了,可还能想出点子来,就不让活埋了。

起初,小孙子还认真听,听到最后,突然就笑了起来,说:“还有活埋父母的孩子?还有不认识老鼠的父母?奶奶什么也不会做,讲故事也是骗小孩。”

活着活着,她就成了什么也不会做的人了。其实,不是她不会做,是孩子们不给她做的机会。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大儿子收藏的古董碗,淘不得米,盛不得饭,只是个摆设。

回了村,她倒成了吃救济的:小稀奶奶,栓子妈,月月姥姥,她家给一块豆腐,你家给一碗豆芽,有的熬了粥还端碗粥过来。送来的东西,她从来不用想该不该拿,她吃得心安理得。自家的菜能吃了,就隔墙喊过话去:“晌午吃什么?菜园里有几个青椒该摘了,再不吃就老了。”就有人跳墙摘了去,他们拿她的也心安理得。邻里这样相处,心里舒坦。不像城里人,邻里见了面还扭扭捏捏,客客气气的,别说送这送那,住了十几年,相互连门都不串。邻居虽隔着一道墙,论情分却像隔着几个年代。

人死了,到了哪里?老伴走后,她常想这个问题,她觉得人死了魂还在。在哪儿?在想念他的人的心里。她一想老伴,老伴的音容笑貌就出来了,清冽冽的,像泉水下的石头。有时候,她还能跟老伴对上话。有一次喝罢酒,歪头睡了,就听老伴说:“咋不脱了睡?不冷啊!”她就醒来了,真感觉凉飕飕的。铺好被褥脱了衣服钻进去,对着黑糊糊的地方她还说了一句:“你忙你的,我歇了。”

她很后悔进城,那半年,老伴黑夜回来肯定很恓惶。

老伴是个能耐人,能看地种田,也能看天种地。老伴种的地,年年都有好收成。那几年种瓜,别人家旱涝都不收,老伴呢,看看时令就能算出把瓜种沙窝地好还是水洼地好,他家的瓜结得有脸盆大。到了收瓜季节,怕人或牲口祸害,她就陪老伴住在瓜棚。瓜棚热,他们就出来,躺在瓜地里看星星。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坝上草原的星星和城里的不一样。她以为天下所有的星星都一样,密密麻麻,宝石似的在头顶闪着。躺在地上抬头望天,就好像躺在一个缀满宝石的大锅下。那天,老伴的鼾声响起来时,她还在盯着星星看。一颗一颗那个亮、那个近啊,好像伸手就能探着。起风时,她想喊老伴进瓜棚睡,就听得沙沙沙的声音,还听得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这两人躺在这儿干啥?她一惊坐起来,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声。喊醒老伴,四周转了两圈也没见人影。他家瓜地远离村庄,后面挨山,前面是一片树林,半夜三更来了人,突然就消失了?早晨,也没见瓜地有脚印。老伴说她听到了阴间的对话。这以后,她就怕了,跟老伴再没分屋睡过,一个炕上也得紧贴老伴,揭起老伴被子一端,一只脚伸进去。半夜醒来,只要伸腿探得着老伴,她就能安然入睡。老伴偶尔出趟远门,她一个人睡在家里,半夜醒来就用被子蒙在脑袋上,一捂一头大汗。闺女听说后就笑她,说她越活越娇气,越活越成了小丫头;说她爹越来越瘦,却成了给老婆壮胆的彪汉。她不告诉闺女瓜地里的事,也不让老伴告诉,她怕闺女就此也怕了黑夜。老伴查出肝癌后,反反复复给她讲一件事,说瓜棚那件事是他吓唬她的,人哪能听到阴间的对话?她说真不像人跟人的对话,人的说话声是横着来的,跟风似的,可是那声音像雨,是从空中飘来的。老伴犟不过她,就说:“就按你说的,是阴间的对话,阴间对话就怕了?人和鬼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一口气,就像气球,吹起来了,身子里装那口气了,就是人。放了那口气,立不起来,就剩下一副皮囊了,那就是死了。你还怕副空皮囊?”她说:“不是那么个事儿,人在阳界,鬼在阴界,阴阳相隔,不是一口气的事。”老伴犟不过她,也不再嘟囔,就那么宽厚地笑,像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老伴死的时候瘦得就剩下一副皮囊了,即使那样,她也贴着他睡。

老伴走后,她还睡在那个地方,突然间她什么也不怕了。

正迷糊着,就听院儿里有人喊:“娘——”像大儿子的声音。

上高中那会儿,大儿子两礼拜回来一次,一进院儿,先喊一声娘;闺女呢,不管多会儿回家,都是风一样跑着进屋,脚一踏进门坎儿就“娘、娘、娘”地喊;二小子稳,见她在家,进门该干啥干啥,她不在,就冲屋里人问:“我娘呢?”为这老伴还吃醋呢,说大大小小一进门先找娘,没一个问寻爹的。闺女就问,那爹一进门先找谁?老伴脱口说:“你娘啊。”一家人就笑。这些天,老想孩子们小时候。

又不是周五,大儿子咋能回来?就是回来,也不会站在院里喊娘,这些年从没有过。齐奶奶睁了下眼,发现天暗下来了,换了个姿势又接着睡。

“娘,吃饭了?”

“娘,娘,咋这么早就睡了?”

真是大儿子。

他已经站在炕沿边,指头上套着一把钥匙转着玩。她一下就蒙了,多少年了,大儿子多会儿自己回来过?不管去哪儿,他还没动身,早有人来等着了。老婆孩子等着,兄弟妹妹等着,单位下属等着,她这个当娘的也是候他的人;就是没人来等着,大儿子也没一个人踏进过家门,不是单位人陪着来,就是孩子老婆、兄弟妹妹陪着,最次也是司机送来,吃了饭,司机再接走;有时候,还有两三个陌生人陪着,他们跟老二和闺女都认识,来了就留下吃饭,说是陪老人乐呵乐呵。其实,借吃饭的工夫,他们嘻嘻哈哈就把工作谈了。他们以为她看不懂,这个巴结地喊她姨,那个懂事地叫她婶儿,这个敬酒,那个夹菜,那样子像孝敬他们的亲娘。老大呢,就看着她笑,好像是人家这样巴结他娘,他脸上很光彩。闺女和二小子的脸上也难掩得意之色。她呢,让几个陌生人这么捧着,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她总想瞅机会跟大儿子唠唠,劝劝大儿子,啥是真的,啥是假的,可是大儿子从没给过她单独呆的机会。

今儿是咋了?大儿子咋自己回来了?齐奶奶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看着他,有些吃惊。

“娘,快起来做饭去,我想吃抿豆面。”完全是读高中时期的口气。齐奶奶眼睛潮了,就盯着儿子看,屋里麻黑,只看到了一个人影,那身高、体型,甚至是身子向前倾的姿势,太像老伴了。

大儿子“啪”一下把灯拉着,俯着朝她脸上看。“娘,你是不是没睡着?是不是又为省电故意不开灯?”等看到小红桌上的酒菜,脸上有了笑意,说:“又喝了二两?”然后拉着她的手说,“娘,起来,我想吃抿豆面了。”

大儿子突然变成了孩子,齐奶奶也像回到了当年,身上满是力气。

她在地上做饭,大儿子躺在她躺过的地方跟她聊天,他竟然问起了菜园。他问韭菜割了几茬了,还说园子里的韭菜炒咱自家的土鸡蛋才好吃。她说:“娘给你炒。”说这话时,突然想起自家没鸡,韭菜也连根拔了,一失望,心就怦怦乱跳起来,想马上去小稀奶奶园子里割点韭菜。

大儿子又问:“娘,小时候吃的猪肉咋那么香?”

“村里喂猪不用猪饲料,泔水、山药、苦菜喂出来的猪,肉就香。娘明天就去买头小猪,隔年宰了给你们吃。”大儿子竟然“嗯”了一声。这话,她以前说了不止一次,她一提,大儿子就说:“养什么猪,这会儿不是脂肪肝就是高血压,谁还敢吃猪肉?您把自个儿身体照顾好就给我省事了。”

今儿个,大儿子这是咋了?

“娘,又不是没得吃,你为啥想回家种菜?”

“过惯了。”

“城里楼房不好?”

“好,住不惯。”

“咋住不惯?”

“他来了,你走了,你单位的人能把门坎踢平,不是一家人,让人家围着咱转,不舒服。”

大儿子不再接话,说了句:“娘,抿豆面多放点辣子。”

“行,娘给你做。等着。”

大儿子头一歪,脸冲着墙那边睡了。

“你困了?听娘说,钱那东西没个够。人呢,就那么大个胃,装不进多少东西,穷人也好,富人也罢,就那么大的胃。只是富人心大,贪心大。儿啊,贪心再大,身上也就穿那么几件衣服,冬天穿棉,夏天穿单;东西再多,胃里也只能装碗大一堆饭,鱼也好,肉也罢,吃多了照样会撑着。”

大儿子面朝墙一动不动,只听得浓重的抽动鼻子的声音。她问:“儿啊,你是不是感冒了?”大儿子不再抽动鼻子,像睡熟一样,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齐奶奶叹了口气住了嘴。孩子太累了,听她唠叨还能睡着。 几年来,她没单独跟大儿子说过话,别人在跟前,她没机会说,更没机会说娘给你做这吃、娘给你做那吃,没等她说早有人给做了。孩子们都把她当老人一样宠着、爱着、孝顺着,没一个人要求她做一位母亲该做的,想一位奶奶该想的,就连五岁半的小孙子也把她当照顾的对象;老二和闺女,大儿子能照顾到;孙子外孙,儿媳闺女能照顾到。一大家子人,没有需要她操的心。孩子们让她想吃什么吃什么,不让她多操一点点心,多做一点点活。其实,她有好多事能做,比如搓莜面,闺女媳妇只会用机器压,她呢,手搓,一手四股。机器压出来的,能有手工做的好吃?小时候,大儿子爱吃推窝窝,二小子爱吃搓鱼鱼,她就一半笼搓鱼鱼,一半笼推窝窝,三个孩子吃得那叫一个香。那会儿,她做饭的兴致很高,变着花样给他们做。看着孩子们小狼一样围着饭桌吃饭,她迟迟不想动筷子,她怕自己埋头吃饭误了看孩子们的吃相。孩子们吃得越欢,她的心跳得越欢。刚吃了这顿饭,她就想着下顿饭该做啥。该发面了还是该泡豆子了,她盘算得很周到。

大儿子突然自己回来,突然像小时候一样需要她,像绷紧的猴皮筋归位似的,她感觉日子又回到了以前,又那么有滋有味了。齐奶奶边做饭边盘算:明年她要把那片葱地再种成韭菜,韭菜籽种就跟小稀奶奶要,不,干脆就移植她家几棵韭菜苗吧,也只能移植几棵,她家也不多。韭菜籽播种、移栽到初割得一年多,移的那几棵韭菜苗明年只够大儿子吃。对,明天一早就给她说,今年得多留籽种,明年她要种一大片韭菜,后年一家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以后呢,得多操心小稀奶奶家的菜园,尤其是留做韭菜籽的韭菜,别让麻雀给祸害了;还有,明一早就得去乡里,乡里有个养猪场,那儿的小猪随她挑,要买就买个品种好的,公猪能吃也能长,就是得骟,不骟,就像小小子,爬高上低不说,还到处拱,说不定就跳进菜园把韭菜地拱了。找谁骟呢?老伴死后,村里没几个骟猪骟得好的。想到这,齐奶奶往柜顶看了一下,梳头盒里放着那把骟猪刀。这一看,她突然觉得家也变了,不那么冷冷清清,了无生气了。

对着熟睡的儿子,齐奶奶笑了。明天可有得忙了,先去买小猪呢还是先去小稀奶奶家?先去买猪的话,小稀奶奶一起来就把韭菜割了咋办?那就不能多留籽种了。先去小稀奶奶家的话,小稀奶奶肯定会问她为啥又要种韭菜,为啥又要养猪,她不得跟小稀奶奶拉半天家常?走到乡里那就晌午了,好点的小猪不得让第一拨人买走了?真是够忙的,早知道儿子爱吃自家的猪肉,去年就该养了。对了,现在去小稀奶奶家,要两个她家乌鸡下的蛋,再割把韭菜,反正儿子睡着了。跳墙过去,烧壶水的工夫就回来了,回来给儿子下豆面,炒韭菜鸡蛋。天这么晚了,儿子肯定要留宿了。

齐奶奶拍拍面手,起身向门外走。她感觉自己的腿脚那么轻便,多年的老寒腿竟然不那么僵了。她觉得不靠孩子们,以现在的精神状态也能把日子过起来,过得风生水起。追上谁家呢?三个孩子家追不上了,她们进钱都比较容易,追小凤家吧,她跟闺女一般大,小两口也没外出,也就是养养猪,养养鸡,种种菜。她要跟小凤比比谁能把日子过得更好。呵呵,别看小凤两口子年轻力壮,过起日子来,还不一定能赢了她。一个人要是把日子过好了,回头见了老伴就能气气他。那时候跟老伴拌嘴不是常说:“离开你我照样活,照样种菜、养猪,供孩子上学。不信试试。”老伴一走,她怎么就忘了这档事了呢?

供孩子们上学是不用了。现在,大儿子想吃自家养的猪肉了,想吃自家土鸡蛋炒韭菜了,这是好事,她又能给孩子们做事了,她重新找回了当娘的感觉。对,韭菜籽和小猪安顿好,还得孵一窝小鸡。母鸡就找小凤借吧,前天她还说一只下蛋鸡钻进下蛋窑里不肯下来,看样子是老窝了,想孵小鸡了。小凤说她家今年不打算再孵了,她用凉水把老窝鸡洗了两次也不行,老窝鸡就像当娘的,它想当娘,凉水也泼不醒。孵出小鸡来,她打算把菜园一角让出来,种上草,让小鸡们在那儿找食吃,吃草的鸡下的蛋才好,蛋黄金灿灿的,黄大白小,香着呢。那些蛋就留给孩子们吃,炒着吃、煮着吃、煎着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吃不了,就腌成咸鸡蛋。那时候,孩子们回家才叫回家——回家能吃到在外面吃不到的东西,回家能感觉到在外面感觉不到的暖和,回家能看到鸡、猪、狗在院里折腾,回家能站在院里喊娘,能吃到娘亲手做的家乡饭,这才叫回家。以前孩子们回来,他带鱼、鸡、酱牛肉、羊肉卷,你带螃蟹、虾、熟食,那些东西好是好,省事也省事,进门就能摆桌子开饭,可齐奶奶觉得那不是回家,是回来上供。

现在,大儿子提出要求了,她要把日子重新过了。孩子再回来,她给他们搓莜面、搓山药鱼,抿豆面,炸糕、炸油饼,给他们炒土鸡蛋,包韭菜馅饺子。菜呢,孩子们想吃啥就进院子里摘啥,肉炒青椒,肉炒青菜,西红柿炒葫芦片,土豆炖倭瓜。啊呀呀,哪样儿都带家乡味,哪样儿都能让他们想起小时候。人齐的时候,就围在一起包饺子,擀皮的擀皮,包馅的包馅,做菜的做菜,炖鱼的炖鱼,边做边聊天,边做边说笑,那才有居家过日子的热乎劲儿。

闺女和二小子如果不让做,怕累着她。她就说:“不行,你哥爱吃娘做的饭,做给你哥吃。”只要是大儿子同意的事,闺女、二小子、媳妇、孙子外孙没一个反对的。明年孩子们回来,她就有得忙了,她守在家里才有意思。

明年她要把猪养好,把鸡养好,地里的菜种好,一睁眼就忙,天又要变短了。齐奶奶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体,干这些活一点问题没有。

齐奶奶很轻便地上了石头墙,一跳,进了小稀奶奶家的院子里。像年轻时一样,齐奶奶边走边哼唱《沙家浜》。

从小稀奶奶家回来,齐奶奶惊呆了,大儿子不在屋。折返身出院,厕所里也没有,出了院门,看见大儿子痴痴地站在车旁,手把着车门,那样子像要走又像是刚回来。齐奶奶心咚咚跳着,她怕失望,不敢张口问大儿子要走还是要留,就那么微微佝偻着背,渴望地望着大儿子。

大儿子突然走过来,把她抱进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下,又抱了一下,刚松开,又突然抱紧了,这一抱,半天没松开。大儿子一米八,她一米五,大儿子曲着腿、弯着腰地抱着她,像一只弯曲的大虾裹着一粒小石子。抱了一阵儿,大儿子松开手,头低下,想埋进她怀里似的,他弯啊弯,头碰到她胸口时,却猛地跪在了地上。

“儿啊,你咋了?”问话带着颤音。

大儿子把头埋进自己胸口,肩膀猛烈地抖动着。

“儿啊,地下凉。你都五十了,咋还让娘操心!”

“儿啊,你妹和弟呢?他们咋没一块回来?”

大儿子一直没说话,一直跪着。齐奶奶把大儿子手机拿过来,她先拨了二儿子电话,电话关机;她又拨女儿电话,电话也关机。她只记得三个孩子的电话,她想给儿媳妇打,可她不会调儿媳妇手机号。她先盯着手机看,再盯着儿子看。突然,齐奶奶觉得不对劲了,大儿子肩膀抖动得太厉害了,好像憋着一顿号啕大哭。

齐奶奶头皮一阵发麻,她慢慢地蹲下去,把大儿子头抱过来,捂在自己胸口,一把、一把摸着儿子的头。大儿子刚到五十,头发就花白了。每次回来,她都像盯老伴似的眼睛追着大儿子。每回来一次,大儿子头上就多几撮白发。齐奶奶没数过、没摸过,但她知道哪一块新增了白头发,新增了几撮。大儿子的头发是先从鬓角白的,她先摸鬓角,然后摸额头、头顶、脑后。七十二岁老母亲摸着五十岁儿子的头,一遍遍摸,摸了一遍又一遍。

“儿啊,还没到给娘送终的时候,咋还跪着不起了!”

“儿啊,娘七十二了,还有十几年活头呢,你要给娘好好的啊!”

“儿啊,娘明年要养鸡、养猪、种韭菜,你回来想吃啥娘给你做啥,你得回来啊!”

“儿啊,你爹让你回来种菜,你爹的心思娘懂,你也懂吧。”

“儿啊,娘早就想跟你们叨叨了,钱那东西,少了不行,多了更不行。娘早就想跟你说了,娘啥都不稀罕,娘稀罕的就是一家人暖暖和和地做个饭,暖暖和和地聊个天,可你们不容娘说啊。”

天黑尽了,各家都开了灯。各家的饭味儿传到街上,碗筷磕碰的声音传到街上,娘喊孩子的声音传到街上,大人孩子说说笑笑的声音传到街上,温暖的灯光打在街上,整个小村庄像见到母亲的孩子,也活跃起来,温暖起来。小村庄的晚上是活着的,是带着呼吸和人气的。小村庄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但小村庄的晚上是热闹的。

齐奶奶家大门外,宝马车和土院墙中间,一高一低两团黑影紧紧地依偎着。

一声狗吠声传来,然后是一片狗吠声。

齐奶奶知道,有陌生人进村了。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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