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横刀,美人挟瑟

2017-02-07 22:56李元洛
湖南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拜伦

李元洛

序 曲

一九九四年高秋九月,我从深圳凌波越海而西,去珠海作了三日之游,时逢佳节,回长沙后撰《珠海中秋》一文以记。文中我说猛然忆起清末民初籍贯珠海的才子苏曼殊,那位被南社诗人柳亚子称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诗僧,但来去匆匆,而且苏曼殊在我心中仿佛只是一朵遥远的祥云,他的少人知闻的故里更近似于一则缥缈的传说,所以我当时未能去他儿时与少年的家乡觅迹寻踪,一探究竟。

时间的流水滔滔,卷走了近十五年岁月。二〇〇八年枫叶初红之时,我应邀去珠海市,在该市设于市图书馆一楼报告厅的“文化大讲坛”,作题为《唐诗与现代生活》的专题讲座。专诚并专程陪同我的,是昔日在湘的同事友人其时任珠海一家出版社总编辑的散文作家李一安兄。苏曼殊的故居在历史的风沙中湮没已久,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才几经修整,宛如出土文物,被定为珠海市文物保护单位。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作客他乡不久的一安兄也未曾前去瞻仰,听说我欲往朝香,他说也早有此意,于是车轮飞转,载驰载奔,我们就联袂前去一偿多年的共同的夙愿。

苏曼殊的原籍为珠海,虽然不说身世完全如谜,但却也有颇多绝非常人之处。苏曼殊的故居在今日前山镇沥溪村南溪社区苏家巷内,原为苏曼殊的祖父苏瑞文所建。此地原属古香山县,名曰沥港,今属珠海市,名沥溪村。苏瑞文之子名胜,字杰生,常年在日本横滨经商,除嫡妻黄氏和妾侍大陈氏、小陈氏之外,因膝下无子还纳日人河合仙为妾,并与小自己二十岁来家料理家务的河合仙之妹河合若私相媾合,这一番不伦之缘的结果就是一八八四年苏曼殊的诞生。曼殊尚在腹中之时,河合若即被赁屋他住以避人耳目,曼殊降生数月她就被遣送回乡,从此血浓于水的母子就动如参商,天各一方,而曼殊从小视之为母的河合仙,实际上是他的姨母,最终也为其父所弃。如果曼殊是女儿之身,那就会留在日本而泯然众人了,而曼殊是男孩,取名为戬,字子谷,学名玄瑛,所以才可能有后来的许多离合悲欢乃至歌哭笑傲的故事。出于认祖归宗和承传香火的传统观念,苏曼殊在六岁时(1889)被苏杰生送回香山原籍,直至十余年后最终离开这个他毫无留恋永不回头的伤心之地。

聪慧的童年曼殊虽然得到简氏大宗祠村塾老师苏若泉的赞许钟爱,但他的“混血儿”兼“私生子”之双重不良身份,逐渐成为众所周知的公开秘密,也成了初谙人事的曼殊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嫡母黄氏与庶母大陈氏、小陈氏的虐待,苏家族人的歧视,村子内外的飞短流长,同学少年的冷嘲热讽,加之言语不通,举目无亲,曼殊可谓苦胜黄莲。有一回曼殊病重,管家的婶母甚至将他丢到柴房里不闻不问,他们只盼其心目中的“杂种”“番鬼仔”早日命断黄泉。人生不论贫富,只要有父母的羽翼呵护,大都会有一个温暖甚至温馨的童年,然而,曼殊的童年与少年没有春天,只有冬日,没有和暖的惠风,只有凛冽的寒霜,没有亲人的慰藉,只有冷酷的白眼,没有他人的同情,只有世人的侧目,他过早地领略了人世的炎凉,过早地品尝了人生的苦酒。现代心理学认为,一个人的童年与少年的经历遭逢,对其性格的形成影响甚巨,童年的精神创伤,会陪伴人的一生。苏曼殊成年后曾译过拜伦的诗,拜伦在《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曾说:“啊,幸福的时代,谁会再拒绝体验一次儿童生活。”但曼殊至少会一百次拒绝再回到他苦难的童年,他的孤僻,他的忧郁,他的狷狂,他的反抗与叛逆心态,他的对友谊与爱情的渴求,他的自暴自弃式的轻度精神分裂症,以及他的井喷式的不羁的才情,无一不是根源于先天的禀赋和童年的馈赠,有如儿时的诸多生命密码,到他成年后就一一解码。对于珠海故里,他是拒绝的甚至是抗拒的,风萧萧兮溪水寒,斯人一去兮不复还,他离去后就再也不曾归来,即使其父去世族人设法告知盼他回乡祭奠,他也情无反顾没有再履斯土。前山镇沥溪村苏家巷内的故居,是曼殊的伤心地,他拒绝回乡,百年后对曼殊怀有同情与景仰之情并同为文化人的我们,难道能不前去寻访他遗落在那里的旧迹遗踪吗?

行行复行行。由市内的柏油大道而郊野的简易公路而乡间的崎岖小道,横驰直驶,左弯右拐,路上随机打听,被问者大都不知苏曼殊系何方神圣,更不明其故里地在何处何方。好不容易来到沥溪村口,只见路旁竖立的一块大木牌上字迹斑驳:沥溪村——苏曼殊故居。此村现在有如城中村,循小路而前,曲曲弯弯,再由一条民居你拥我挤的小巷踅进去,便到了局促在众多高大民屋之中的一座矮小的屋宇之前,那就是苏曼殊的故居了。

这是一座青砖青瓦的土木结构平房,门楣上的匾额书写有“苏曼苏故居”字样。门侧墙上展示的,是“珠海市文化旅游示范单位”和“参观须知”的牌铭与告示。铜环黑门的背后,庭院狭小,几间平房十分湫隘,占地只有四十余平米,室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墙上有几帧附有说明的复制图片,桌上有几册面容灰暗陈旧颇为沧桑的书本。当时此村虽然偏僻落后,但苏杰生在海外经商,后来为横滨一家英商茶行的买办,他的旧居该不致如今日这般窄狭简陋吧?百年前曼殊呻吟于其中的那间柴房呢?他辗转反侧长夜难眠的卧榻呢?他东腔西调为人讪笑的说话声和读书声呢?他欲行又止迟疑而踉跄的小小脚印呢?我们寻寻觅觅,觅觅寻寻,高天无言,厚地不语,那一切今日都已了无踪迹,都已被长风吹去,交给岁月深深的百年历史去收藏了。

在清末民初,在中国近代革命史和文艺史上,当年在珠海故里艰难度日的悲苦少年,后来却成了民主革命志士,成了诗歌、小说、散文均卓有建树的诗人与作家,最早的对外开放的翻译家,无师自通而别具一格的画家,短短的十余年中各类著述达三十种之多。一安说,苏曼殊集才、情、胆于一身,三度出家,半僧半俗,三十五年的短暂人生,成就了他诗僧画僧情僧革命僧的美名,英年早逝而名耀青史。我说,历史已经给他定位,他头上的诸多光环是百年岁月为他加冕的,再也不会褪色和失落,但我最珍爱的却是他的诗。说来也真是一个奇迹,他既无家学渊源,也无学府培养,将近弱冠之年,他突然向陈独秀、章太炎提出学诗,一经指点,他的优秀诗作就如春花之络绎而开,花光照眼,如霓虹之横空而出,虹影丽天,如焰火倏然而放,焰呈七彩。在清代诗坛,苏曼殊是一位晚出而压卷的杰出诗人,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苏曼殊是最后一位用句号结束历史的优秀诗人。他现存的诗仅五十三题共一百零二首,从体裁而言,大多为绝句尤其是七言绝句,但置诸历代前朝诗人的优秀绝句之林,他也绝无多让,甚至还可说他为绝句开辟了新的领域和天地;从内容而言,他的诗作应该说相当丰富多样,但他最突出的还是抒写爱情的篇章,他的爱情诗远可以追蹑李商隐与杜牧的背影,近可与同为清代而在他之前的名家黄仲则和龚自珍比肩。不论其他诸多值得后人纪念的功业,仅从诗创作这一端而言,苏曼殊虽然因英年早逝而远未能尽展其才,但他也的确可谓不负此生而未教生命尽成灰的了。

早在二〇〇八年之初,我就继《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之花开三蕊,开始《清诗之旅》的创作。当年和一安兄实地踏访苏曼殊故居之后,我确认苏曼殊将为我的《清诗之旅》一书殿后。但时光如驶,俗务丛集,加之近乎十年磨一剑,直到八年后的今日我才执笔为文,才和他及其诗作晨昏相对,声息相通,请人称曼殊上人的他有以谅我。

忧国之章

对于苏曼殊的籍贯与身世,有不明底细的友人问他,他总是“泫然叹息,俯首不答”,或者只说“思维身世,有难言之恫”。大约在十二岁时,他在村里偶遇来此化缘的新会慧龙寺的赞初大师,曼殊便跟随他去广州市六榕寺出家。这一建于梁大同三年初名宝庄严寺后名净慧寺的庙宇,因宋代被谪岭南的苏轼来游时,见寺内有六株古榕浓荫四合,便挥笔题写“六榕”而传名至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初我南游广州,住在附近的挚友、名诗人李汝伦兄带我往访,在寺院中提及幼年曼殊于此出家的遗踪往事,我们不禁唏嘘久之。曼殊十五岁时遵父命随表兄紫垣去日本,在横滨大同学校就读,学习中英文,他感于悲凉身世,次年潜回广州,于白云山菖蒲涧的蒲涧寺第二次出家。一九〇三年曼殊二十岁时,由于热忱投入的革命事业受到诸多挫折,已经返国的他又去广州市番禺县雷峰山的海云寺出家,受成年人出家的比丘戒与菩萨戒,加之以前的沙弥戒,至此所谓三戒俱足。他自命法号曰“曼殊”,成为正规而且资深的方外之人。一九一一年初,苏曼殊作《过苦松町有感示仲兄》一诗,“仲兄”就是年长于他五岁的好友陈独秀,陈独秀字仲甫,又号仲子,曼殊在《文学因缘·序》中,称之为“畏友仲子”。诗云:“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他在诗中即正式以“孤僧”自命。

提到苏曼殊,后世多以“诗僧”“情僧”“风流和尚”视之,即使如柳亚子美称其为“革命和尚”,也还是未能尽如其分。我以为,推翻满族统治的封建帝制,追求中华民族的重新振兴,简言之,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是曼殊的与时代潮流相一致的思想感情之主旋律。正是因为有兼济天下的入世抱负与激情,在风雨如磐的难明黑夜与鸡鸣未已天色熹微的时代背景之前,在中国近代史与现代史之交的地平线上,苏曼殊,这位有时身着西装而常年乃袈裟一袭的诗人,他首先是一位令我们今日仍不胜追怀的民主志士甚至斗士。

当年轻的苏曼殊在日本留学之时,在中国历史上本毫无进步意义可言的集权与极权的清王朝虽已日益腐败而腐朽,但却始终不肯退出它早应退出的历史舞台。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以来,列强对中国的侵略日亟,尤其是沙俄参加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后,以保护铁路为名,将整个东北据为己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八九八年,十五岁的苏曼殊入由康有为题名的横滨大同学校,得到梁启超的赏识,并受到其时风起云涌的民主革命思想的熏陶。一九〇二年,他转入东京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中国留学生部,便加入中国留日学界最早的革命团体“青年会”,并签署列名为发起人之一。不久,他又慷慨陈词,加入“拒俄义勇队”及随后改名的“学生军”,学生军有黄兴、陈天华、陈去病、鲁迅的好友许寿裳等人。此后,学生军改名军国民教育会,课程为射击、体操与讲习,其时苏曼殊虽已入成城学校学习陆军课程,却仍积极参与有关活动。成城学校行将结业之时,因苏曼殊参加革命活动,受其父之托的表兄林紫垣断绝供应每月十元本来就颇为微薄的生活费用,加之军国民教育会动员所属成员回国宣传革命,暗杀清吏,发动起义,生计本来无着的苏曼殊一九〇三年便决计回国。于是,我们今日就读到了苏曼殊现存的最早诗作,那是他的诗歌的东风第一枝,也是他的诗作中甫一出手即堪称重量级的作品,在今日出版的他的诗集中,诗题为《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

汤国顿,应为汤觉顿,广东人,梁启超弟子,苏曼殊在大同学校的老师,因曼殊在该校兼任美工,故二人情逾师友。在一九一六年的反袁护国战争中,汤觉顿作为梁启超的代表,被拥戴袁世凯的军阀、广州都督龙济光刺杀于珠海。曼殊一九〇三年九月初乘“博爱丸”返国前,作诗并画给他以明心迹,并示纪念。此诗于当年十月七日发表于陈独秀、章太炎等人创办和主持的《国民天天日报》副刊,题为《以诗并画留别汤君觉顿》: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对祖国饱受外敌侵凌的处境忧心如捣,对满清政府奴颜媚外的行径痛恨至深,全诗悲而且愤,悲愤交迸。这首诗,是时代的热血青年的一纸宣言书,也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一封自白状,更是雄豪与苍凉兼而有之的一阕英雄曲!曼殊景仰战国时齐国的抗击强秦之高士鲁仲连,也敬慕当时的行刺秦王之燕国志士荆轲。他还在大同学校就读而从梁启超研习中文时,就曾向梁启超自剖报国之心,在慨当以慷热血沸腾之际,他想起收录在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中荆轲所唱的《易水歌》,也曾向后者高声吟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一千古名句,而上引第二首诗的三四两句,正是那次吟诵的时隔不久的铿然回声。

回国之后的曼殊,不倦地热烈宣传民族民主革命,以他的编译小说《惨社会》,以他的读史著作《岭海幽光录》,以他的由章太炎题词的《猎狐图》等绘画作品。他回国时友人包天笑作《送别子谷》诗说:“激浪怒涛翻海水,腥风膻雨扑胡尘。低徊我自无言说,珍重前途为国民!”当时小孩积攒零钱的瓦罐名曰“扑满”,取钱时将其敲碎,而扑满则寓意扑灭满清,曼殊在苏州吴中公学社任教时,也曾为包天笑作了一幅《扑满图》。与此相应,一九〇九年夏日,曼殊作了发表在《南社》一集的《谒平户延平诞生处》一诗:

行人遥指郑公石,沙白松青夕照边。

极目神州余子尽,袈裟和泪伏碑前!

郑成功是明末清初的抗清民族英雄,后来被南明封为延平郡王。他的祖籍虽然是福建南安,母亲却是日人,相传他诞生在日本长崎县平户镇的一方岩石上,此石被人称为“儿诞石”。郑成功在清末民初的民族革命大潮中复又横空出世,尤其在留日学生群体中极受推崇,而苏曼殊为其顶礼赋诗,除了同侪中共有的矢志反清的思想取向之外,还因为曼殊个人与郑成功更有同病相怜之处,即:母亲同是日本人,两人都出生于日本。曼殊的友人、孙中山曾称誉为“十年袍泽,患难同尝”的陈去病,曾有《题曼殊童年时摄影》一诗,那是养母河合仙抱童年曼殊于怀中的合影:“正朔天南奉盛明,孤忠唯有郑延平。百年更见田中妪,一样宁馨裹锦棚!”可见同辈对他知之深,望之殷,寄之切,而他的上述之诗,既是对友人的回音,也是对时代的答卷。

郑成功是中土英雄,拜伦是西域诗杰。拜伦虽然出身贵族,但他幼年却遭逢不幸,这一点当然极易引起曼殊的共鸣。拜伦是十九世纪英国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其诗作所塑造的忧郁、孤独、反叛的拜伦式英雄,那种反抗社会追求自由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不仅与曼殊商量筹办《新生》杂志的鲁迅曾在《摩罗诗力说》中予以阐发揄扬,而且也更易激发曼殊的人同此心的同感。曼殊是翻译介绍拜伦的中国第一人。一九〇六年九月,陈独秀偕同曼殊乘船东渡日本富田,在风高浪急的太平洋上,他的心潮与海潮一起澎湃,他翻译拜伦的《恰尔德·恰格尔德游记》中的《晚安曲》为《去国行》,将拜伦《唐璜》中的核心部分《哀希腊》十六节全部译出,还有拜伦的《赞大海》等篇章。他将所译拜伦之诗编为《拜伦诗选》并作序,后来在《断鸿零雁记》中还说“余尝谓拜伦犹中土李白,天才也”,并追述自己翻译时的心情心境:“余译拜伦诗竟,循环朗诵,时新月在天,渔灯三五,清风徐来,旷哉观也!”曼殊的友人鲁迅,后来回忆青年时读到曼殊的上述译作时“心神俱佳”,何况在翻译中投入了自己的热情、希望和生命的曼殊本人呢?

一九〇九年秋,因革命党人陶承章的举荐,曼殊从上海经新加坡去爪哇任教并宣传革命,在新加坡邂逅幼年在上海时的英文教师西班牙人罗弼·庄湘。庄湘之女雪鸿来看望病中的曼殊,当年青梅竹马,今日均已是华年,雪鸿所赠诸物中有《拜伦集》,曼殊有感于中,作《题〈拜伦集〉》一诗书于卷首: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

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有人著文认为,首联写曼殊自己吊祭拜伦,尾联则写与雪鸿相约他日为自己招魂。然则,诗中之“君与我”,则是雪鸿的他指与曼殊的自指。这样解释当然亦无不可,但雪鸿算不上“词客”,他随父作客,也难说“飘蓬”,何况好诗往往不是只有单解而可有多解,即诗的多义性与歧义性。拜伦离开英国故土,前去希腊参加反对土耳其统治的民族解放战争而客死异域,曼殊身世可叹而现在又远适爪哇,前途未卜,两人均是诗人而同为天涯飘蓬,如此理解,“词客”则是曼殊与拜伦身份的合指,而“君”与“我”则是曼殊与拜伦的分指。曼殊此前译过拜伦的诗,对这位异域诗人极为推崇,他在《拜伦诗选·自序》中说:“拜伦以诗人去国之忧,寄之吟咏,谋人家国,功成不居,虽与日月增光可也。”不久前在日本作《本事诗十首》,其三就是“丹顿(即但丁——引者注)拜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曼殊临逝之前还曾表示想去意大利学习绘画,他对于心仪已久的拜伦,当然更欲亲临其地亲履斯土为他凭吊为他招魂了。总之,我以为此诗是吊自己更是吊拜伦,表现的仍是他对于自己的多灾多难的家国的关注,和他对自由与解放的向往。

一九一一年曼殊在爪哇中华学校任教时,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他十分振奋,当即驰函马君武、柳亚子说:“迩者振大汉之天声,想两公都在剑影光中,抵掌而谈,不慧远适异国,惟有神驰左右耳。”于是他典当衣裳、卖去藏书,在结束课务后于次年初春“北旋汉土”。回国到达广州,他即去赵声墓前凭吊。赵声是曼殊在南京陆军学校时的好友至交,一九一一年五月十八日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呕血死于广州。赵声生前,曼殊答应为其画《荒城饮马图》,到上海后,他终于了却夙愿将图画出,托人带至广州焚奠于赵声墓前。此时,他加入以民主志士诗人为主体的“南社”,应北伐军的机关报《太平洋报》之聘主笔政,与柳亚子、叶楚伦等同事。友人诸宗元在《壬子三月曼殊来海上问讯故人投以一诗》中,高兴地说“浮海归来国事新,袷衣相对共青春”,而以《醒狮歌》名世的南社社友高燮的《赠曼殊》,在重逢的喜悦中仍然不禁忧时感世:“一别东坡今五载,相思应念我如何?住心常觉众生苦,冷眼常嫌热泪多。奴子未容悉平等,天堂变相即修罗。茫茫十丈红尘里,欢乐声中但寤歌!”“修罗”者,“阿修罗”之省称也,古印度神话中恶神之名。“寤”者,睡醒也,醒悟也,觉醒也,“寤歌”,清醒的忧伤的歌唱也。辛亥革命成功之后,虽然改朝换代,江山却仍然依旧,虽然百废待举,但人物并未全非,体制的痼疾,社会的弊病,阴谋家的觊觎,投机者的钻营,革命党人内部的争权夺利,使得像高燮这样的清醒者忧心忡忡,而唯愿在革命成功之后“向千山万水之外,听风望月”的曼殊,他虽不涉官场,谢绝引荐,但却于时事始终未能忘情,不得已时也仍然拍案而起。

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日,袁世凯篡夺了辛亥革命的果实,孙中山宣布辞职,前者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不久又主谋刺杀了民主革命的先驱人物宋教仁。孙中山闻讯从日本赶赴上海,通电讨袁,发动“二次革命”。当此非常之时也,作为方外之人的曼殊毅然决然发表《释曼殊代十方法侣宣言》,全文大义凛然,雷霆震怒,其中之“自民国创造,独夫袁氏作孽作恶,迄今一年。擅操屠刀,杀人如草;幽蓟冤鬼,无帝可诉。诸生平等,杀人者抵;人伐未申,天殛不逭”等严词警语,更是喧传众口,流播四方。他的友人程演生赋《读曼殊海上讨袁檄文》一诗,有“季重旧游成远梦,宾王新檄自雄才”之句,将曼殊的宣言喻为初唐骆宾王讨伐武则天的名篇《为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戊戌政变后的康有为沦为保皇党,一九〇〇年,在海外筹得巨款却据为己有,间接导致谭嗣同的生死之交唐才常领导的自立军因粮饷不继而失败,唐才常等百余人为张之洞捕杀于武汉。一九〇三年,章太炎因发表《驳康有为革命书》而被捕入狱,与革命志士邹容一起被判处终身监禁。曼殊本来对康有为印象极恶,他于该年底寄居于香港《中国日报》时,康有为正寓居香港,不仅对参与自立军起义亡命香港衣食不周的哥老会龙头杨洪钧闭门不见,而且唆使印度门警殴打驱赶。嫉恶如仇的曼殊闻讯怒火中烧,他数次向报社主事者、资深革命党人陈少白索借手枪,意欲对康有为进行“武器的批判”,最终为陈少白力劝而罢。现在他以如椽之笔所写讨伐袁世凯的宣言檄文,则为“批判的武器”,前后相承,可见曼殊在所披的出世的一袭袈裟之下,跃动的是何等入世的侠肝义胆!

曼殊对于辛亥革命后的中国现状颇为失望,但他关心国难民瘼,他的革命热情虽有起伏却始终没有退潮。除了前文所述他所参与的组织之外,他还参加了兴中会、光复会、亚洲和亲会、反袁二次革命,并在许多许多鼓吹革命的如《国民天天报》《民报》《天义报》《新汉文报》《太平洋报》《国民》等报刊参与编务,发表文章。他的友人如陈独秀、章太炎、章士钊、鲁迅、蔡元培、沈尹默、柳亚子、刘半农、黄侃、陶成章、居正、张继、赵声、冯自由、戴季陶、朱执信、马君武、黄兴、廖仲恺、何香凝、汪精卫、孙中山、蒋介石等,均是辛亥革命前后的风云人物,是名流谱,更是俊彦录,其中尤以与陈独秀的友谊最为深笃,受其影响也最深。反袁二次革命之后,直至英年早逝之前,他仍有不少作品说明与证明,他关注时代与民瘼的热切的心事并未成灰:

碧城烟树小彤楼,杨柳东风系客舟。

故国已随春日尽,鹧鸪声急使人愁!

——《吴白依易生韵》(十一首)之十

日暮有佳人,独立潇湘浦。

疏柳尽含烟,似怜亡国苦!

——《为玉鸾女弟题扇》

狂歌走马遍天涯,斗酒黄鸡处士家。

逢君别有伤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

——《憩平原别邸赠玄玄》

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

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东居杂诗》(十九首)之二

六幅潇湘曳画裙,灯前兰麝自氤氲。

扁舟容与知无计,兵火头陀泪满樽!

——《东居杂诗》(十九首)之十八

对曼殊颇为了解的友人郑桐荪,在给柳亚子的公子柳无忌的信中说:“他的行为虽是落拓,却并非不羁;意志虽极冷,而心肠却是极热。”当时有两位名僧,一是太虚,一为曼殊,太虚虽也四方传道,但却热衷奔走于政府与权贵之门,曼殊虽关心国事,行迹却如闲云野鹤,凡流俗功利之事,视之蔑如。孙中山说:“太虚近伪,曼殊率真。内典功夫,固然曼殊为优;即出世与入世之法,太虚亦逊曼殊多多也。”而与曼殊交谊最深的陈独秀,则认为“像曼殊这样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了”。他从国民党监狱出狱后,晚年移居江津时,还反复强调对曼殊的这一看法。在逝世前一年即一九四一年,他还念念不忘已去世二十三年的故人,在病中将曼殊友人郑绳侯赠曼殊的一首七绝书成条幅:“寥落枯禅一纸书,欹斜淡墨渺愁予。酒家三日秦淮景,何处沧波问曼殊?”所谓“清白”,我以为即是指曼殊对世事人情的深察洞明,也是指他心地的纯真炽烈。从上述所引的曼殊的诗章,我们不是可以看到他虽表面佯狂,但实际上未能出世而仍然心忧家国肝肠如火吗?

情爱之什

曼殊对自己的诗作去取甚严,他曾作有《无题诗三百首》,今日早已不见踪影,令人徒劳梦想。但他系不出世的天才,其诗质与诗才同时代少有人可以望其项背,而且诗并非以多为胜,而是以质为贵,所以他今日存诗虽只有一百余首,但却仍如繁英满树,可以让我们瞻望和歆享它们永不凋谢的色彩与芬芳。

一九〇六年春,曼殊在长沙明德学堂(今日之明德中学)任图画教员,住附近之永福寺,与黄兴等人擘画革命事宜,过从甚密。他在长沙作诗今存三首,即《晨起口占》《花朝》与《春日》,如《花朝》:“江头青放柳千条,知有东风送画桡。但喜二分春色到,百花生日在今朝!”江头,即湘江之畔。这是曼殊诗中少有的青春靓丽的景物抒情诗,全诗借景抒情,表达了他对革命高潮即将到来的喜悦与期待。

一九〇九年初秋,曼殊按照河合仙的指引,终于在日本找到了居于淀江的生母若子,他频频前往看望,对友人也迳称“探母”,有《淀江道中口占》一诗为证:“孤村隐隐起微烟,处处秧歌竞插田。羸马未须悲远道,桃花红欲上吟鞭。”曼殊之诗,以往多的是愁苦悲凄之音,唯此诗有如数年前所作的《花朝》,风格明丽,尤其是结句妙将春日桃花的美景与如花怒放的心情融合为一,诗意盎然。辛弃疾之《鹧鸪天》说“愁边剩有相思句,摇断吟鞭碧玉梢”,曼殊虽可能受到他的影响,但辛弃疾是写愁情,曼殊是抒喜意,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一九一三年末,曼殊去日治病,与潜居法租界的陈独秀(仲甫)话别,作《东行别仲兄》给他心目中的这位畏友:“江城如画一倾杯,乍合仍离倍可哀。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谁与望楼台?”时空交感,意挚情深,置之唐人友情诗赠别诗中也无多让。陈独秀亦赋《曼殊赴江户,余适皖城,写此志别》:“春申浦上离歌急,扬子江头春色长。此去凭君珍重看,海中又见几株桑?”二诗可以合参对读。田桐,字梓琴,号玄玄,同盟会发起人之一,因反袁世凯窃国失败而随孙中山逃亡日本,寓所名平原别邸。一九一四年春,曼殊在日本结识孙中山、田梓琴等人,作《憩平原别邸赠玄玄》:“狂歌走马遍天涯,斗酒黄鸡处士家。逢君别有伤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伤心的是讨袁失败,国事蜩螗,且看的则是如孙中山所言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全诗沉郁顿挫而奋励激扬,为曼殊诗中所少见,也可与较早之《花朝》一诗对读。田梓琴的次韵和诗是:“廿年囊剑走天涯,海上纵横到处家。今日喜同方外客,垂杨溪畔嚼梅花。”将其与曼殊之原作互参,从中可见他们个人行迹的雪泥鸿爪,也可一窥时代的侧影波澜。

然而,平心而论,在曼殊留存不多的全部诗作中,爱情诗毕竟是其中最突出最有特色的部分。说它突出,是此类题材的作品约占他全部作品的一半,如前所述,宏观纵论中国古典爱情诗,曼殊有关之作远可直追李商隐与杜牧,近可与黄仲则及龚自珍并驾;说它最有特色,是指其并非代言而是自叙,感情炽烈而纯真,虽是抒写两性之间的感情,但无论是实际行为还是文字传达,均不涉及世俗之所谓“性”,相当于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与今日所见某些小说诗作中自出其丑的淫词秽语更有天壤之别。正因为有这种底色与亮色,因此曼殊的这些作品也才会分外感人与动人,时隔百年,如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果实,令人口舌生津而生香;如刚刚从窖藏中取出来的陈年醇酒,使人醺然欲醉而微醉。

曼殊对爱情的向往、追求与执着,和他特殊的身世与遭遇有关。他出身孤苦贫困,屡遭白眼与虐待,缺乏母爱与亲人之爱,心灵遭受过严重创伤,因此,潜意识中更需要异性的温暖和慰藉,而那些异性均为社会地位处于下层的歌女与艺妓,这也与曼殊自己的出身微贱相通。此外,辛亥革命成功之后,社会依然黑暗纷乱如故,失望的曼殊既无救国拯民之方,又无力自拔于泥淖之中,心境日渐颓唐,因此更不免征歌买醉,于温柔乡中麻醉自己。这一点,与他所倾慕的龚自珍的“试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有些相似之处。不过,曼殊的爱情与恶俗之徒的唯形而下根本不同,也与有的人自诩之灵肉结合大异其趣,他与所爱的人有的并无肌肤之亲,唯有目授神与而已,即使偶然留宿同床共枕也始终不及于乱,因为他三度受戒,他始终信守与恪守真正的佛门子弟的价值观念与佛规底线,这,为他同时代的友人所共见与公认,也是古往今来泅泳于爱河中人的一个罕见的另类与异数。

金凤。金凤是秦淮河上的歌妓,曼殊自日本返国后,一九〇五年于南京陆军小学任教时与她相识相恋。四年后的一九〇九年,曼殊在日本收到他的同学好友刘三询问近况的信函,“欣喜无极”而至“涔涔堕泪”,缅怀往事,回首前尘,作《有怀》二章:

玉砌孤行夜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

莫愁此夕情无限,指点荒烟锁石城。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

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

此诗初发表时题为《有怀》,后又有《寄刘三白门》《有寄》《简金凤兼示刘三》等题目。这两首诗均是由刘三问讯而引起的回忆之作,如柳亚子《答马仲殊先生书》中所云:“诗中又‘美人泪眼尚分明句,大概就是指金凤了。”前一首时空从现在而过去,后一首从过去而现在,人我交织,今昔并举,无一字一句直写怀人,而字字句句却都是怀人,意象清超而深情绵邈,有余不尽,这正是古典绝句的神韵与妙境。而另一首诗的题目则是《集义山句怀金凤》:

收将凤纸写相思,莫道人间总不知。

尽日伤心人不见,莫愁还自有愁时!

集句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独门绝技,西方诗歌难以梦见。集句诗肇始于西晋傅咸的《七经诗》,通过宋代的经营与明代的发展。至清代臻于鼎盛。这种诗就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虽是借用他人(一人或多人)的旧句构成新篇,却要求顺手拈来如同己出而自鸣新意。民国以还,集句诗逐渐衰落,有名的诗例如瞿秋白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晨就义前所作的集句诗:“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而曼殊此一七绝之四语,共集了李商隐三首诗中的四句,表达了他对金凤中心藏之而何日忘之的怀念之情。全诗围绕“怀”字着笔,虽然每一个字都是从千年前的李商隐那里借来,却戛戛如同独造,有如款项全部是从银行借得,却另行开张了一家自立招牌的独资公司。

李义山的《碧城》三首是一组意旨朦胧的爱情诗。其三是:“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凤纸”是绘有金凤凰之纸笺,唐时御札、官方文诰与道教青词均用此纸。《武皇内传》,系记叙汉武帝刘彻与仙子遇合之事的传记。曼殊取此诗的第六句与第八句,写自己作诗写信抒发对金凤的怀念,而这一恋情友人皆知。如柳亚子之子柳无忌,就曾在《苏曼殊及其友人》一文中说过:“此莫愁当然也是金凤的代名词了。”曼殊诗的第三句集自义山的《游灵伽寺》:“碧烟秋寺泛湖来,水打城根古堞摧。尽日伤心人不见,石榴花发满琴台。”第四句则集自义山的《莫愁》:“雪中梅下有谁期?梅雪相兼一万枝。若是石城无艇子,莫愁还自有愁时。”李诗的第三句写自己怀人之伤心,乃实写,第四句则从对方写来,系虚拟。曼殊均不告而取,为我所用。从曼殊的这一集句诗,不唯可见他熟稔义山诗作的学力和推故出新的才华,也可见他对于异性的精神遇合之情深一往。

花雪南。花雪南本姓许,为新加坡华侨之女,又称花五姑,在上海流落风尘,曼殊大约是一九〇七年在杭州与之相识。据柳亚子《杂谈》记述,南社诗人诸贞壮曾说,花雪南爱国,有民族气节,鉴湖女侠秋瑾很赏识她,曾题赠二绝,起句以“雪南可儿”四字嵌入。曼殊对秋瑾十分敬佩,与花雪南相识那年,他就曾为《秋瑾遗诗》作序。“二次革命”失败后,苦闷彷徨的曼殊来到上海,复又和花雪南重逢,多有往返,并写有很多咏她和其他女妓之诗。其友人郑桐荪在《次韵和曼殊大师〈何处〉》中,有“诗成百绝情难写”一语,郑的自注是“时曼殊师有《无题》诗百绝之作”。郑在《与柳无忌论曼殊生活函》中又说:“他的诗大约散失很多,因为他自选极严,稍不合意者即弃去。”今日所存之《无题》(八首),全部是七言绝句,题目也是仿自李商隐写情爱的惯用之题。八首诗中多首应是为花雪南而写,如:

绿窗新柳玉台旁,臂上犹闻椒乳香。

毕竟美人知爱国,自将银管学南唐。

水晶帘卷一灯昏,寂对河山叩国魂。

只是银莺羞不语,恐防重惹旧啼痕。

马令在《新唐书·王感化》中记叙说,南唐元宗李璟命音乐家王感化歌功颂德而歌舞升平,王“惟歌‘南朝天子爱风流一句,如是数四。元宗辄悟,覆杯叹曰:‘使孙(皓)、陈(叔宝)得此一句,不当有銜璧之辱也。”曼殊化用这一故典,赞美花雪南深明国家耻辱民族危亡的大义。“国魂”,指国民的灵魂,也即国民的思想和精神,全诗写自己于夜间议论国事,而花雪南却黯然无语,因为她怕引发漂泊异邦的新愁旧恨而啼哭。这种不写之写,突出的正是花雪南的故国情怀。除此之外,曼殊为别后之花雪南所作之诗,尚有一首七律,这一诗体在曼殊诗作中总共才有两首,此诗取首句两字题名为《何处》:

何处停侬油壁车,西泠终古即天涯!

捣莲煮麝春情断,转绿回黄妄意赊。

玳瑁窗虚延冷月,芭蕉叶卷抱秋花。

伤心怕向妆台照,瘦尽朱颜只自嗟!

这首诗,以“秋花”之“花”寓花雪南之姓。郑桐荪当年就曾认为是为花雪南而作,而大画家齐白石也曾以颔联为题绘画。曼殊逝世后五年,其友人姜可生等人于上海街头偶遇花雪南,花雪南谈及“和尚怎会如此短命”,言下不胜酸楚唏嘘。郑桐荪当时曾有和诗《次韵苏曼殊〈何处〉》,并有四条自注,迻录如下,以资参读:

曾傍红楼几驻车,青衫无奈又天涯。

诗成百绝情难写,雪冷三冬恨梦赊。

漫去深山盟落叶,应怜空谷老名花。

朱颜未减少年志,何事频频揽镜嗟!

“诗成”句之自注已见前引。“雪冷”句自注为“泛指花雪南”。“漫去”句自注为“曼殊有再作和尚之意”。“应怜”句自注为“指花雪南”。两诗对参,读者可能更能参悟曼殊诗写作的缘由与诗中的“本事”。说诗至此,我们就要和他最著名的《本事诗十首》在纸上相逢了。

百助眉史。这是曼殊抒写恋情之诗最多的一位对象,也是曼殊用情最深最后也是无疾而终的一段恋情。一九〇九年春夏之交的东京,二十五岁的曼殊在一个小型音乐会上认识了一位正在弹筝的少女,她就是艺伎百助眉史。“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徐志摩要到十余年后所作的《沙扬娜拉》一诗中,才有如此咏日本少女的名句,而百助眉史的美貌温娴当时即使多情的曼殊有如电击,而那“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的弹筝之声,也使谙于音乐的他中心如醉。曼殊的血管中奔流的,毕竟有一半是他的日本人母亲的血液,他虽确认自己是中国人,但他潜意识中对百助眉史不免仍有同胞之感与乡土之情。第二天,曼殊即去登门拜望,两人互诉悲剧的身世,惺惺相惜,不幸与不幸也相惜。时隔不久,他们之间相互的同情、慰藉与灵魂的倾诉,就宛如两道山泉你呼我应地交汇成一道潺潺汩汩的溪流,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忘形尔汝了。曼殊题她赠她的诗最多,计有《题静女调筝图》一首,《为调筝人绘像》二首,《寄调筝人》三首,《调筝人将行,嘱绘〈金粉江山图〉,题赠二绝》二首,《游不忍池示仲兄》一首,《无题》一首,再加上总括其事分而咏之的《本事诗》十首,总共有七题二十首之多,不计形迹可疑的也许是行经百助以前住所的《过若松町有感》,以及《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就已占曼殊现存全部作品的五分之一。除《本事诗》是多达十首的大型组诗之外,其他都是一首或三首的断章零简,它们记叙了曼殊与百助相识相恋相别的悲欢离合,其中最动人最具上品好诗的素质与水准的,我以为还是那首写于一九〇九年春日的《题〈静女调筝图〉》: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

我已袈裟全湿透,那堪重听割鸡筝!

“静女调筝图”即百助眉史弹筝的绘像应是曼殊所绘。柳无忌在《苏曼殊及其友人》中曾说:“现在我们还可以看见曼殊为她手绘的像,题名《静女调筝图》便是。”曼殊在其上题写上述一诗并元末明初画家倪瓒(云林)的《柳梢青》词一阙,分寄诸贞壮、包天笑等五位友人。包天笑(1876-1973)当时称百助眉史为“东方美人”,长寿的他于一九六二年九月还作诗回忆说:“调筝静女画真真,风雪天寒忆故人。玉指鸣声思百助,展图犹是美人身。”包天笑之诗纯属局外人之远年记事,当然远不及局内人曼殊直抒胸臆之柔肠百转,哀切感人,不过,他的诗不仅在半个世纪之后为曼殊的情史逸事开具证明,而且诗中还有“画真真”之词,当然应是曼殊亲手所画之像了。

“静女”一词,首见于《诗经·邶风·静女》篇,意为贞静美慧的女子,曼殊以此称谓百助,可见他之一见倾心,也可见他的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情结。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表现乐器弹奏的名篇不少,其中写听女子弹奏的,当首推白居易的《琵琶行》。白居易的这一名篇虽然将自己和商人妇同时比为天涯沦落人,难能可贵,但毕竟是位居高位的官员对平民妇女的同情而已,远不及曼殊对同一出身、地位与境遇的百助之感同身受的深怜蜜爱。此诗首二句写百助在弹筝声中,倾吐的是她无限的身世之悲与春愁秋恨,次二句写自己的感受,当时听来已泪如雨下,泪湿袈裟了,那凄凉哀婉的弦音,怎么还能再一次重听和承受呢?曼殊的友人熊润桐在《苏曼殊及其燕子龛遗诗》一文中,曾特辟《曼殊与调筝人》一节,他将曼殊之与调筝人比为拜伦之与雅典女郎。曼殊赠调筝人之诗与拜伦留别雅典女郎之作,都不唯一往情深,而且幽艳入骨,都是抒情诗尤其是抒情诗中的爱情诗的杰作。这,也难怪曼殊自己对此诗也十分看重,将其收入《本事诗》(十首)之中,并列为首篇,只是因为组诗的第八首是“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曼殊对此诗的后两句十分“自爱”,曾刻为印章,为避免“袈裟”一词的重复,他在《本事诗》中将后两句改为:“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重听八云筝!”

“本事”一词,在先秦时已问世,后来对此词虽众说纷纭,但指有个人或时代的史实为据,却是其基本涵义。唐代人特别将诗歌创作的故事称为“本事”,孟棨所编撰的唐人诗故事之书就题名为《本事诗》,它既是记录唐诗本事之专著的第一部,也是对后代影响深远的诗学命题。概言之,诗之“本事”,就是作诗的缘起及其中的故实。曼殊将他的十首诗特意题名为《本事诗》,就是沿用“本事”之旧说,如实写他与百助恋情之新篇,以示绝非向壁虚构,而的确是其来有自。写这些诗的时间是一九〇九年春,地点是与陈独秀(仲甫)合住的日本东京猿乐町之清寿馆,第一见证人是陈独秀。曼殊称为生平“畏友”的陈独秀虽是职业革命家,但也是学者、诗人与书法家,他首先一一依韵唱和,并特别强调说“魂销赢得十篇诗”。曼殊将原作分别寄给诸友人后,柳亚子、高天梅、诸贞壮、蔡哲夫以及姜可生、姚鹓雛、俞剑华等南社诗人与其他非南社诗人均纷纷唱和。细究起来,那又是清末诗坛另一番热闹而令人饶多兴味的本事了。

花开十朵,本文来不及一一摘取欣赏,只好择其三四,分别引述如下,并逐首附以陈独秀或柳亚子的和诗以资对读。柳亚子是南社的掌门人,也是曼殊生前的密友和身后的热心宣扬者,陈独秀不仅是一代革命家,而且是革命家中少有的性情中人,同时本身也是极具修养与才情的诗人,曼殊是主唱,他们的诗就权当和声与伴奏吧:

丈室番茶手自煎,语深香冷涕潸然。

生身阿母无情甚,为向摩耶问凤缘。

春病恹恹镇日煎,爱河恨海泪茫然。

缠绵情话无端甚,亦是三生未了缘。

——柳亚子《和曼殊<本事诗>》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湘娥鼓瑟灵均泫,才子佳人共一魂。

誓忍悲伤争万劫,青衫不见有啼痕。

——陈仲甫《和曼殊<本事诗>》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目断积成一钵泪,魂销赢得十篇诗。

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

——陈仲甫《和曼殊<本事诗>》

春雨楼头八尺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憔悴人间乞食箫,微茫情海自生潮。

娲皇尚有天能补,乌鹊填空不用桥。

——柳亚子《和曼殊<本事诗>》

曼殊与百助的相恋不是一般世俗的男情女爱,而具有特殊的条件与背景,他们同是出身悲苦,有相似的悲剧命运,同为日本血统的大同乡,甚至是同为横滨出生的小同乡,因而一见如故,心心相印。百助托佛门弟子的曼殊向掌管“夙缘”的“摩耶”询问自己的前世今生,她伏在曼殊怀中痛哭,泪水与胭脂印满了袈裟,曼殊用古典诗中习用的“半”字句法,更觉芬芳悱恻,一往情深。第三首更为有名,曼殊用唐代宫人韩采苹红叶题诗的典故,写多情的百助主动表示愿以身相许,缔结婚姻,但曼殊信守的却是“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断鸿零雁记》)。崇佛偏又要恋爱,不能结合却偏又多情,冰炭相煎人神交战的结果,天才的曼殊化用唐诗人张藉《节妇吟》中“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之名诗,写出了“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这一情文俱胜的极富悲剧色彩的钻石级名句,百年来不知烫痛了多少读者的嘴唇,叩响了多少人的心弦,赚取了多少有情者的眼泪!

一九〇八年九月中旬,曼殊疗疾于杭州白云庵,具有侠义之心与他过从甚密的好友刘三,应他之邀偕石丹生前来探视,并于庵之南楼畅叙国事,随后与沈尹默一道游西湖之胜,览浙江之潮。石丹生作画,刘三题宋之问“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之句于其上,并作《初到杭州》一诗:

一枝斑管一灵箫,幽怨何曾尽六朝。

别以河山增胆量,盛年来看浙江潮!

杭州之会与钱塘之潮,并刘三之诗,曼殊印象殊深,到异国他乡的日本之后仍常形诸梦寐。他对百助本来心存忏悔与愧疚:“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分手后他更是芒鞋僧衣,踯躅于日本开满樱花的桥头街畔,形影相吊而心驰故国,于是便步刘三诗的原韵而和,作“何时归看浙江潮”一诗。此诗尽显古典绝句的绝妙风情与无上风华,乃中国近代诗歌的杰构,晚清诗歌的绝唱,曼殊最为人所熟知的代表作。道是无情却有情之痛,孑然一身漂流异国之伤,寻根溯源何日忘之的故国之思,天地悠悠怆然涕下之感,一齐奔赴他多愁多感的眉头心上,凝成了这一首情深意切意境空灵悠远令人寻绎不尽的不朽诗章。

尾 声

人生不满百年,但曼殊过早地到达了他人生的终点:一九一八年五月二日下午四时,病逝于上海广慈医院,享年三十五岁。枕边遗一纸团,上书“僧衣葬我”四字,后事由汪精卫等人料理。六年后的一九二四年,孙中山遗赠千金,由友人陈去病(巢南)、柳亚子等人葬之于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西泠桥南堍。因曼殊生前十游杭州,对这一山水清嘉的名胜之区分外有情,这应是他最好的归宿之地。

刘大白,是五四时期蜚声文坛的诗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曾来杭州凭吊苏曼殊墓。这位新诗人其时曾作旧体诗以祭:“残阳影里吊孤魂,塔表摩挲有阙文。谁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桥畔两苏坟。”然而,山水有情人无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初,据说是要开辟公园,便将曼殊墓丘及附属之纪念塔、碑铭、供桌等悉数平毁。这一劫数只能说是提前了,延至六十年代“文革”中也会在劫难逃。连岳飞、秋瑾之墓都遭红卫兵掘毁,何况是曼殊呢?今天,不仅岳飞,秋瑾之墓均妥为修复,连原来与曼殊墓为邻的南朝名妓苏小小之墓也恢复如初,只有苏曼殊,有关部门仅在占地十余平方米的空地上,竖起一座小小的石塔,上书“苏曼殊之墓”,其侧仅有一方略缀说明文字的简陋的石座。无心的游客到此,不明究竟,有心的寻踪者到此,则不免感慨万千!正如一安后来给我的信中所说:“遥望当年,放眼当下,像这种信念执着、大义凛然、敢爱敢恨而多才多艺的奇人杰士,今日已几无觅处了……。”

天不假年。苏曼殊,清末民初的诗国天空上,骤然而亮倏然而逝的一颗流星。

天纵奇才。苏曼殊,清末民初的诗国天空中,光芒诡异令人惊叹的永恒星斗。

天籁自鸣。陈独秀曾经回忆说:“他从小没有好好儿读过中国书,初到上海的时候,汉文的程度实在不甚高明。他忽然要学做诗,但平仄和押韵都不懂,常常要我教他。……所以照曼殊的历史讲起来,能够成就到如此地步,真是不容易,他实在是一个天才的文学家。”世间许多人想做诗人最终却连泡沫都没有留下一个,曼殊无心作诗人却将自己的名字与作品写进了中国诗歌的史册,在中国诗歌的星空天宇,他是光芒永远也不会消逝的一颗恒星。

“壮士横刀看草檄,美人挟瑟请题诗。”这是清初诗人查容《送武曾之宣府》一诗中的诗句。查容是顺治间布衣,终生不仕,特立独行,集中有“将军有酒能提辖,壮士闻鸡已出关”之豪句。曼殊对其人其诗应是十分欣赏,在爪哇闻辛亥革命成功,在给柳亚子的信中便曾引述查容的上述诗句,以表现同道革命志士之云雷奋发的精神气概和吟诗作赋的绮丽情怀。只是他未曾说明出处,让我在故纸典籍中好一番苦觅穷搜。今日在百年后重温耽读曼殊之诗,我且借用曼殊的借用,以“壮士横刀”与“美人挟瑟”作了我这篇文章的题目,曼殊上人可知,当会双手合十并拈花一笑的吧?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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