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学校

2017-02-07 23:09希拉里·曼特尔
湖南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赛拉房间

希拉里·曼特尔,英国女作家,一九七四年开始创作生涯,已经出版十一部长篇小说、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一部自传,凭借历史小说《狼厅》和《提堂》两次摘得布克奖。二○○四年受封大英帝国司令勋章,二○一四年受封大英帝国爵级司令勋章,被布克奖评委会主席彼得·斯托萨德称为“最伟大的现代英语作家”。收录这个短篇的小说集《刺杀撒切尔》中译本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最后,”马多克斯说,“我们转悠了一圈,最后来到的这个地方,是这栋房子里极不寻常之处。”他停顿片刻,以此向她强调,她这下可是要得到优待了。“也许,玛赛拉小姐,你上一个东家并没有‘避恐室 吧?”

玛赛拉用手捂住嘴。“上帝保佑他们。全家人一起进来,还是一次只能进来一个?”

“房间能装下一家人,”马多克斯先生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就是那些上帝禁止的事。”

“上帝禁止的事,” 她重复了一遍。她想到一群人乱作一团……她不明白,恐慌是怎么产生的,又是如何蔓延的。从父母传给孩子,还是孩子传给父母? “医生没法帮帮他们吗?”她问道。“有些药可以让人不发慌的。他们还说,可以往一只纸袋子里呼气、吸气。多少有点用,我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管家马多克斯先生转过头盯着她看,她知道她错了。也许是她的表现太自来熟。也许是她弄错了他的意思;这个可能性大点。“所以这不是那种,”她试探着说,“让你惊慌失措的时候走进去的房间?”

“这可不只是个房间,” 马多克斯先生说,“而是一套设施。跟我来,我带你看看。”可他随即转过头,“如果你刚才是在开玩笑,我真心希望你以后别来这一套。我本人从幼儿园的英语老师那里受益良多。我能像本地人那样开玩笑。不过,在圣约翰伍德这样高级的地段,或者在这座大都市里任何一个绿树成荫的地方,你一不小心就会冒犯到别人。”他隔着T恤衫拍拍大肚子。(我们可是个不拘礼节的现代家庭,有人跟她这样讲过。)“玛赛拉小姐,”他说,“跟我来。”

她根本就不可能猜到,他们接下来穿过的那扇门是一扇门。看起来那只是一道墙。门一开,灯就自动亮起来,然后这栋房子隐秘的一角才展现在她眼前,若非深知内情者,比如管家,别人压根就看不见——此处就是他刚才说到的那个房间。

“马多克斯先生,” 她说, “我要打扫这里吗?”

“每周一次,” 他说, “吸尘器,空气清香剂, 马桶清洁剂。哪怕房间根本没人用过。”

“上帝禁止的事儿。” 她说。她看看四周,开始有点弄懂这个“避恐室”到底是什么所在了。马多克斯先生给她看屋里有几大瓶水,橱里备着零食。一把沙发,两张椅子,上面都盖着商务气息十足的碳纤维布,看起来硬邦邦的,如果用几个垫子感觉会好点。屋里带个厕所,里面有一块冷冰冰的肥皂,超市里卖的那种,比这栋房子里其他东西的档次都低点。为什么呢?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你们的舒适度降低呢?她仿佛看见,随着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绿色的厕所清洁剂在没人冲过的马桶里越积越多,一汪翠绿的湖水愈来愈深。

靠着对面墙摆着一张单人床,管状金属床架,铺着上浆的白床单,一条藏青色毯子紧紧地塞进床沿。“只能让一个人睡?”她问。

“这里可不是让人睡觉的,” 管家说, “不能超过一个钟头,上帝保佑时间越短越好,得等到警察或者保安来解救。这张床是安置伤员用的。”

“不好意思,” 玛赛拉说, “这个词我不懂。”

这下她把马多克斯先生惹恼了,“我想你是通过《女士》杂志上的广告进来的。所以英文应该没问题。”

“《女士》又不是我的东家,” 玛赛拉说, “只是一条通往终点的路罢了。”她停下来,拿不准措辞是否得体:“一条通往终点的路。”她说, “我是考过英文的。我包里有证书。”

“我对你的证书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马多克斯先生厉声说,“至于《女士》,我知道不是你东家。别讲笑话了。我重申一遍: 我相信唯有英语水准出色的人才能真正读懂《女士》。”

“不是。”玛赛拉开始觉得累了。她好想摊手摊脚地躺在避恐室的金属床上。她见过更糟糕的床,有几张就在市中心一带,诺丁山附近。“《女士》对所有找家政工作的人都是开放的,”她说,“只是一家杂志而已。又不是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的著作。不是一本魔法指南。”

“鲁莽无礼可不会让你走得太远,”管家说,“只会抄近道,加速丢饭碗,你也不会有什么劳动纠纷仲裁的机会,想也不要想。女王陛下的政府何其睿智,对你这种整天抱怨的人,他们很乐意取消法律援助。所以一日失业则终生失业。我警告你。”

避恐室的地板凉意袭人,直钻进玛赛拉的脚底。允诺的工资很微薄,可她得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这里就有:伦敦西北第八邮区,住家帮佣,征适应性强、务必爱狗之人,须有专业洗熨经验,不抽烟。此处往北走上一大段路,一家炸鸡店楼上有一个房间,与她同乡的女人们在那里聚会,互相传看《女士》,就好像她们从来就没有进入过互联网时代:她们不用数码产品,不会充电,她们不能买笔记本电脑,生怕搁在大腿上用的时候被人抢走,凡是便携式设备、给手上增加负担的东西她们都不要——她们害怕碰到街上的抢劫犯。于是,经过那么多双眼睛的检阅,《女士》杂志越来越软,颜色也开始发灰;杂志上开始出现红笔画的圈,绿笔打的叉,蓝笔标的星。楼下是一口口重油煎锅,楼上房间里没准就藏着个女人,避开官员、警察或者别的什么人:被通缉的要躲,不被通缉的也要躲——就是那些被人解雇的。她也许只是在那里暂住一晚,否则除了睡大街她就无处可去。有时候,几个女人头挨着脚睡一起,个个精疲力竭,蜷缩在睡袋或者毯子里,因为缺觉,苍白的脸上一片茫然;她们醒来的时候几乎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于是,玛赛拉脸上露出一副既谦卑又悔恨的表情,向马多克斯先生道歉,“我只是想问一下那个词儿的意思,以后我得买本词典。”

“好吧,你到底年轻,”管家让了一步,“也许你还能再学点东西。‘伤员就是指受伤的人。比如枪伤。”

她能明白这样的人是需要躺下来的,“谁开的枪?”

“非法闯人者、绑架犯、拐卖人口的、抢劫犯、暴徒、恐怖分子、逃犯。”

“总之就是各种各样的危急关头。” 玛赛拉喃喃地说。

“这个避恐室的设施只满足基本需求,”管家解释说,“防弹,空气经过过滤,能清除大部分化学物质和生物制剂, 不过按照设计方案,只有保安触动按钮,这房间才能启用,”他一一指点,“整个居住区里到处都有。”

“是红的吗?”

“红的?为什么非得是红的? “

“要不我怎么知道呢?如果我认不出,打扫的时候没准就会按到,而这时明明没有什么恐怖分子,那就成了‘狼来了。”

管家瞪大眼睛盯着她。正如她猜测的那样,尽管他的英文词藻比她华丽,对于典故倒不如她熟悉。

“当然不是红色的,”他说,“平时是隐藏起来的,这样我们的东家就能谨慎处置,按钮全在隐蔽的地方。”

“可是我得把它们擦干净啊,”玛赛拉说, “不管是不是隐蔽,前不久我在诺丁山打工,只不过因为没把椅子腿擦干净,就丢了饭碗。”

“你犯的错不止这一件吧。”马多克斯先生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掂量着什么,语气半信半疑。“如果在肯辛顿,毫无疑问,在荷兰公园,也没准儿。诺丁山?那我就要怀疑啦。你最好跟我开诚布公,你还犯了什么别的事?或者换个说法,有什么事被你漏了? ”

“我不是让人强奸的,” 玛赛拉说, “是我同意的。”

情况其实挺简单,大致如下,那家人——就是她上一个东家,在诺丁山——出发去度假滑雪。 他们把那个叫容基尔的孩子从学校里领走,却把十五岁的乔舒亚留下来,或是因为他不配度假滑雪,或是因为今年他有重要的考试,具体原因玛赛拉已经想不起来了。为了这事在厨房里吵了一架,乔舒亚把一玻璃罐什锦谷物洒在地板上,她之所以记得这个细节,是因为第二天好多人抱怨赤脚沾上像砂砾一样的谷物。末了,他妈说,我们要去度假滑雪了,乔舒亚,哪怕你把维特罗斯超市过道上陈列的早餐谷物全洒到地板上也没用。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反正玛赛拉会弄干净的。也许以后你也有机会,不过我现在得提醒你,我们一家人工作都很卖力,我们去度这个假理所应当。

后来,她上楼去自己房间时,发现乔舒亚坐在楼梯上哭。他是个大个子,身宽体胖,似乎把周围所有的空气都给耗尽了,大脸盘上爬满泪水,喘着粗气。他坐着的这段楼梯是她的地盘,他本来完全没什么理由待在这里。他的房间在楼下,三楼。“不要看着我。”他说。

她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自己居然哭了,毕竟是这么大的男孩。可是,如果不想让她看见他,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她说: “别抽风啦, 乔舒亚。”她本来出于善意,却看到他的脸僵住了。也许用错词了?“我是说,抽泣,” 她说,“反正这两样都不要。以后还有机会度假滑雪的。”

“我妈滚蛋了,把我留给她,这又不是我的错,”他说。他的意思是亲妈把他留给了后妈。“可是受到惩罚的人总是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并不指望她能有什么答案。然而他还是问了。她柔声说, “当你受到惩罚时,乔舒亚,并不总是因为你是个坏人。常常是因为别人是坏人。”

她等着。他脑子不好使。他听不懂她的话。 “这道理你越早明白, 对你就越好,”她说,“当然,这不公平。”

“不仅仅什么?” 他瞪着她。

“不是……” 一股怒气在她心里翻着泡沫,泡沫膨胀开,升到嘴里就成了气球。她一直在努力替他难过。然而她做不到,除非他平时不占那么多地方,还能更讲点卫生。“我是想说, 这样并不公正。 可是天下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快点吧。你爸爸还在等着把你带回学校去。只要跟你那些笑呵呵的伙伴们在一起,你很快就会忘记这些糟心事的。”

乔舒亚费力地直起他肥硕的身躯。“你为什么有那么多屁话?”

“你的书包在车里,我在暗袋里装了巧克力葡萄干,六包。记得吃完以后把牙刷干净,要不对你牙齿不好。”

他低下头看她。“走。”

我就要说,她想。那是为了他好。“乔舒亚, 确实有那么一句话叫‘你的出生由不得自己。这话我是最近听说的,意思是人得知足常乐。你有幸生在一个美满家庭,至少一部分是这样吧。你身体健康,受到良好教育,穿着温暖干净的衣服,每天都有人替你做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零花钱,什么活都不用干,只要尽力保持好心情,最多在长长的周末快要结束时把上学要穿的鞋擦擦亮就可以了——即便是这事儿,你也向来不做的。拿出点大小伙子的样子吧,” 她说,“只有小孩子才会为了度假滑雪哭哭啼啼。就是那种小小孩,容基尔那个年纪的。对于你, 乔舒亚, 是时候长成男子汉啦。”

尽管什么脏东西她都会洗,乔舒亚还是不带手帕。她从来没见过他用手帕。碰到需要用的时候,比如现在,他就用袖子擦鼻子。他推开她,根本不瞧她一眼,径自踩着笨重的步子下楼。对付眼泪有的是现成的办法,她想,但唯有东家才有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式冲着错误的人抽抽嗒嗒的特权。

度假开始的那一天,她吃准一家人动身去了机场,不会再回来,便站在厨房里,款待自己一杯好咖啡,只有一杯。她一边喝一边站起来, 好像这样做就能减轻对东家的冒犯似的。她是用一份彩色的小包装咖啡冲的,在此之前,她的手指还在那盒咖啡上盘旋了一会,拿不定主意挑哪种颜色。这杯咖啡酸酸的淡淡的,让她失望。然而,那种仪式感,那一刻的轻松自在,并没有让她失望。她把咖啡的包装袋留在工作台上,就像蓝宝石在花岗岩上闪光。

她写了张单子,列出所有在东家度假结束之前要完成的大事,一口气写了两页,不过后面还剩六天时间她可以自己安排。那家人离开之后约摸一小时内,他们的声音还在房子里回荡,然后,所有的房间归于寂静,她上楼,走到阁楼,关上自己的房门。

阁楼窗户很高,可她一直觉得那是一扇漂亮可爱的小窗。第一天来,她站在椅子上,透过窗户望出去。没什么可看的,只有诺丁山地区的屋顶被雨水打湿,闪着光。屋里有一面镜子,面向一只不比一口棺材更宽的衣柜。挂着一件雨衣,一件棉夹克,两件工作服(蓝色格子工装裤),也许还有三件别的什么衣服,全压在一起,柜子里满满登登。这让她很烦恼。他们是不打算让她久留吗?她想待得久一点;炸鸡店楼上那个房间已经被房东收回了,他想把那一间卖了,就指责跟她同乡的那几个女人在那里开妓院。这样一来,如果两份工作之间有段时间接不上,那就无处可去。东家反复无常,甚至,如果有个保姆或者二十四小时值班的门房使点坏,就足以把她推到一贫如洗的境地,只能鬼鬼祟祟地出没在“超市游侠”身边,盼着他丢下几块虾肉三明治。包里装着文件,英语证书之类;包攥在手里,然后给人偷掉。这样的命运也常常落到那些与她同乡的女人身上。有时候,她们被政府抓住,只好承认其实平时用的是同伴的名字。有时候,如果有人病得厉害干不了活, 另一个就会接过她的钥匙,默默地跑到陌生人家的房子,拖地板,擦洗浴室;主人们从拖地板的人身边走过,压根就没有注意,看到有个人拎着水桶蜷缩起身体从他们身边掠过,他们就公正无私地笑一笑。

所以,玛赛拉总是说, 不管人家拿什么来招待你,你都得适应,这是责任,责无旁贷;衣柜里实在没多少空间,她把棉夹克叠起来塞进一只抽屉。屋里有个四斗柜,还有个柜子看上去有抽屉,其实没有。实际上那是个收纳橱。打开就能看到里面搁着她的床。橱底下安着脚轮,你得用一只手紧紧按住它,同时用另一只手使劲把床拖出来,你得握紧一根横档,猛拽金属床架。如果你不用尽力气抵住橱,轮子就会动起来,向对面墙壁滚过去,而你的床仍然塞在里面。

此刻,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他们正度着假滑着雪,时间在她前面伸展——她得做个决定。她想躺下来,庆祝获得自由。但她还从来没有在大白天把床拖出来过。她想象自己躺在条纹图案的床垫上是什么样子。似乎不太合适。为了打个瞌睡,她必须把叠在椅子上的床单和被子都铺到床上。打完盹再把这些都放回去?或者把床单被褥留在那里,开始她的新生活,假装这是一栋正常的房子,不会把床塞进橱里?

她又下了一段楼,走进主人的卧室。她觉得太太好像还在房里似的,一大团奇特的香气缭绕在空气中。很难想象居然有个男人睡在这个房间里。她打量了一下特大号床的宽度。床上盖着一条薄被子,米白色的底子衬着模糊的深褐色图案,那是用植物染料染的佩斯利涡旋纹。看起来这被子就好像洗了很多次,被某个站在溪水中的女人铺在石头上,反复捶打。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一旦太太把早餐咖啡泼到被子上,或者那个叫容基尔的孩子满怀爱意地钻进父母的被窝,泼上果汁,或者干脆吐在上面,就会轮到她自己跑到干洗店,把裹在塑料布里的被子取出来。

我不能躺在上面,她想。如果我把床弄脏怎么办?她离开房间,轻轻关上门,好把那股子玫瑰、罗勒和青柠的香味留在屋里。她下了一段楼梯,来到小孩容基尔的卧室。她在小床上躺下,床头板上印着绵羊的图案。她的视线落在育儿室墙上的装饰带上。忽闪着长睫毛的牛犊置身于如茵绿草间,这画面映入她眼帘,她随即轻轻闭上双眼。装饰带上没有画屠宰场;除非它延伸出去,钻进一个个新房间——就是在她被这家解雇以后,将来会去打扫的那些陌生房子里的房间。

楼下的门响了一声,把她惊醒。她口干舌燥,起初完全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到底是谁。因为是在大白天,她既没定闹钟,也没打开报警器。她站起身。我总得面对的,她想。不管是哪种打劫的。我首先得保住贴着镶板的书房,那里全套家具都是定做的,主人不许你往家具表面上喷上光剂,只许打蜡;我得保住装在墙上的保险箱,不管是硬件还是软件;我得保住草地上的牛犊,深褐色被子。她踉跄着跑出去,跑到楼梯口。东家少爷乔舒亚正跑上来,迎面遇上她。

“乔舒亚?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上学了。”

他抬起头,对她怒目而视。“很明显没上学嘛。 笨蛋。”

乔舒亚的裤子滑下来落在臀部周围,裤脚皱巴巴地垂下来盖住硕大的运动鞋;如今大街上已经见不到这种打扮了,可他和他学校里的那伙朋友还是乐此不疲,因为他们有半年时间都窝在威尔特郡与世隔绝,对潮流也没法懂得更多了。这些肚子里塞满黄油的白痴,满腔怨毒一点点渗透出来;他们坐在厨房里抽烟, 把烟灰直接弹在地板上,放声大笑,当她握着簸箕和刷子,绕着他们的脚踝匍匐而行时,他们会抬起脚趾头指向她,假装这只是无意的动作。

“你一个人吗?”她说,“学校知道你在哪里吗?

她突然觉得,乔舒亚和他的同伴,是那种会把育儿室装饰带上的牛犊一把钩住的人,甚至等不及剥皮、烤熟,他们就会把牛头一口咬下来。她根本没法想象,童年时他的手掌会惊讶地拍打一幅画上的农家场院的轮廓,或者他稚气的目光会停留在一个不停转动的、有蓝知更鸟和蜻蜓的玩具上。

她细细打量他。他堵在楼梯口。上身沾满泥灰,涂着号码 “69”,衣服上的兜帽掀开,他的脸上仿佛闪着纯洁的光,面色粉红,像一片火腿。

“别记恨我,乔舒亚,” 她说,“你想问我为什么自己会受到惩罚。我就告诉你了。”

“做点吃的,” 他说。

“很好, 这个我能做。你想吃什么?”

“叫我先生。”

“不。”

“叫我先生。”

“这样不合适,乔舒亚。即便是你的父亲,女王明明给了他爵士的头衔,他还是说‘你得叫我迈克。”

“你怎么称呼那个恶心的家伙,才不关我的事呢,” 他说,“反正你得叫我先生,否则你会难过的。”

“我估计无论如何我都会难过的,” 玛赛拉说, “我一直很难过。”

那天晚上,她听到楼下在开派对,动静不小。玻璃砸得粉碎。音乐砰砰响,叫人心惊肉跳,这音乐蛮横地从它的母亲——旋律怀里挣脱出来,像一个被扔在田野里的孤儿那样又是挣扎又是哀嚎。她该怎么办呢?乔舒亚对她的抗议干脆置之不理。就好像听不到她说话似的。他用手肘一把推开她。她不知道他是真的想推她,还是只想表达一下情绪。她的肉身,瘦弱凹陷,长成这样好像就是为了方便他的手肘似的;她想象着自己身上多了一块淤青。她盘算着以后怎么跟迈克爵士解释。一大帮人,毫无预警,把陌生人带进来;你的儿子用手肘将我一把推开。我能怎么办?迈克爵士,你在招聘广告里可没有说过“掌管全局”啊。哪怕你真的立下这样的规矩,我也会说,谁——我,玛赛拉——能管得了那个大块头男孩子?

自从她找到这份工作并且在此处栖身之后,就用不着担心走在大街上碰上小偷,于是她买了一台手机,所以她本来是可以打电话给迈克爵士和太太的。然而此时她的手机在楼下,搁在她包里,她刚才随手把包扔在咖啡机边上。她完全想象得出,包就搁在花岗岩工作台上,旁边就是那个拆过的宝蓝色咖啡袋;不过楼下闹成这样,咖啡袋应该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她的包是黑色的,优质仿皮;她对这些玩意颇有研究,因为在她的祖国,人们都善于仿冒,善于使用假商标,还会替那些即将出国辛勤工作的国民搞个假身份。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在包上喷点仿造的皮革气味?别的什么都不缺啦。她的眼前简直能浮现出那包的样子,软软的,黏黏的,就像最好的皮革应该有的样子。包里有五十英镑。这是她所有的积蓄,自从她进了这栋房子以后,她才总算攒到了这些钱。她知道那些来参加派对的客人应该早就把包劫走了。

午夜之前,她想,他们总会消停的,他们会跑到地下室看黄片的,那我就可以偷偷下去了。然而,时至午夜,更多的年轻人涌进来,音乐震得房子都好像摇晃起来。每隔几秒就有新来的不速之客在花园那边嚷嚷,要不就从大门这边闯进来。他们在下面闹得轰轰烈烈,而邻居花园里的报警灯闪闪烁烁,她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遥远的国家,困在一场长长的热带风暴里。暴风眼从她身上越过,把她钉在自己房间里的白墙上,此地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评判她:没脑子,不顶事。先前挨了他一肘之后,她就躲到楼上去了,然后第一批来参加派对的人十点抵达。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很快,她想,有人一定会精疲力竭地倒下。也许我会听到他们砰砰倒地的声响。也许我会给叫去包扎伤口或者心肺复苏:这些我倒是领过证书的。她突然想到,如果她能救下谁的命,那么不管有过什么玩忽职守的事儿,都能被原谅了。被她拯救的年轻人的父母肯定会报答她的。没准他们会给她一份工作,甚至,还能有一张正儿八经的床,每两周有个三天的周末:这样的安排是为了满足自尊,也是出于相互理解。

她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外,一副随时警惕的样子。她想好了,只要一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就躲回房,闩上门。透过铿锵的音乐节奏,她留神听着所有她能分辨的声音。那天早上,为了替一家人度假滑雪准备行装,她四点就起床了。所以她已经有将近二十二个小时没睡过觉了。尽管楼下沸反盈天,她到底还是睡着了,人依然站着,脑袋靠在墙上。警铃响起时,她猛地惊醒。她冒险下了半段楼梯,来到平台上,在那里从一扇窄窗望出去,能看见街道的狭长一角;从这个角度她还能看见一辆救护车的一部分,它正一个趔趄停下来,还有个年轻人的身影,他正在走过去,耷拉着脑袋,一条银色毯子裹在身上,仿佛是一条有魔力的披肩,可以帮他抵挡魔咒。

不是乔舒亚。如果她看到他给人搬出去,那肯定会冒险下楼,从那些躺倒在地的身体上跨过去。来派对玩的人,即便现在还没倒下,也不见得会在乎她,甚至根本就不会注意她;看看她的行为举止,他们就会知道,她待在这里是负责打扫的。不过,既然乔舒亚还在房子里,她就不必冒这个险了。想到这里,她觉得可以确定的是,他刚才真的打了她。她胸口仍在痛,所以她没法找到别的解释。这痛的背后还有一层剧痛,就像是当胸挨过一记重拳:指关节砸在她胸脯上。

警察和救护车来了又走,紧接着是一段教人不安的宁静——不时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以及重重的敲门声打断。她能在这宁静中听出深意:它比喧闹更可怕,因为在一片喧闹中,她就没有责任去弄懂自己听到的声音究竟意味着什么。在那样的背景音乐中——那么粗俗野蛮,还带着那么古怪的节奏——没人能反对一个小小的、符合人之常情的行为。然而现在就到了非得做决定的时刻。玛赛拉决定睡觉。她的手拍拍收纳橱顶部,开始搬她的床。

这样可以节省空间,第一天来,索菲太太带她看以后的住处时就说过这话。玛赛拉想说,可这是我的空间啊,我宁可不要节省呢,我宁可要张正儿八经的床呢,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希望你舒服自在。”太太看着她,好像压根就不喜欢眼前看到的景象。“上一个菲律宾人骨架很小。”

“我不是菲律宾人。” 她说。

“不过,当然啦,如果有问题,直接说出来就好。”

“没问题,”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这是太太想听到的答案。

黎明将近,她睡得不踏实。醒来时已是九点。在另一个国家,闪闪银光中,滑雪旅程已经开始。在这里,雨从天而降。一整天她都没有下楼。她一旦下楼就得清理呕吐物和碎玻璃,没准还有血。她向来对房子里的风吹草动很敏感,应付他们也有一套经验,一直小心翼翼地不侵犯这家人的隐私。所以,从某些迹象中——比如还能听到厕所里冲马桶的声音——她意识到还有几个年轻人没有走。有别人在,也许能保护她不受乔舒亚的伤害;然而,她难道想迎面撞上他们那伙人吗,他们那么好斗,而且仍然带着醉意——也许比喝醉更糟糕呢?

周末很快就要结束。他们当然有地方可去。家长们还指望他们去上学呢。然后她就可以下楼收拾残局了。可是眼下她总得吃东西吧。

自从喝完那杯让她颇有罪恶感的咖啡之后,她就没吃过什么,当时她站在长桌边,桌上有一玻璃罐的杏仁饼干,她当时不敢拿。然而现在一想到杏仁和陈皮,她就备受煎熬。她房间里没有吃的。当初她刚来时藏了一点压缩麦饼,却被迈克爵士发现了。他趁她不在时搜了她的房间,还为此道了歉,可是又解释说上一个菲律宾人曾经答应帮乔舒亚藏毒品,所以他们认为,每隔几天来一次抽查是明智之举。

“可我决不会藏毒品的。” 她说。

索菲太太说: “他逼得那姑娘别无选择。” 她冲着迈克爵士说:“你儿子,他可有办法说服别人了。”

“他儿子?” 玛赛拉问道,“他难道不也是你儿子吗,太太?”

“上帝啊,你以为我几岁啊?”

“四十岁。” 玛赛拉诚实地说。

“她滚到温哥华去啦!”太太嚷道,“他的亲妈。 她不要他了。她一看到他就受不了,所以我只好把他给接过来,下半辈子都得管着他。”

玛赛拉大惑不解。妻子出这趟远门,目的不是要离开丈夫,而是要离开乔舒亚,这可能吗? 人们会从自己的孩子身边逃走吗?在来到这个家之前,她觉得这种事根本不可能。“我过的好歹是有住处有保障的日子。”她承认。她转身面向迈克爵士, 有个问题就在嘴边,然而他说,“玛赛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而且我说这话时并不生气,只是难过——你能不能不要在房间里存压缩麦饼?会生虫的。”

“还有,” 太太说, “你能不能叫我索菲, 这样很合适,或者叫索菲太太, 或者叫太太——如果你坚持的话,但是别叫我‘夫人,因为这样……好土。” 她转过身冲着门。抽查结束。她说话的声音冰冷,“另外,那些压缩麦饼里尽是糖和添加剂。他们把这个当健康食品推销,可是,说真的,你有没有看过标签?”

饥饿劲过去以后,更准确地说,是伴随着饥饿,无聊也跟着来了。玛赛拉房间里有台收音机,可她不敢打开;她希望乔舒亚已经把她忘了,她可不想提醒他她还在屋里。盯着白色的墙,盯着那个看上去有抽屉其实没抽屉的柜子表面发黄的装饰板,盯着上一个菲律宾人拖着行李箱蹭掉油漆的痕迹,一定能舒缓眼睛的疲劳。她有一份《旗帜晚报》,三天前的。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想起《女士》, 想起“唧唧炸鸡店”楼上的房间,想起她们聚会时她的同乡们嘴里哈出来的热气,满是大蒜和生姜的味道;想起绿色的叉,红色的圈和蓝墨水标的星。她看了招聘广告,却不太懂那些工作到底是什么性质。墙面装修工。这是什么?没准儿她也干得了?

一阵无聊过去,《旗帜晚报》也看完了,此时尿意袭来。她有一个塑料花瓶,装到半满时,她站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摆稳,然后打开阁楼窗户。 如果此时有人待在屋顶上,比方说,一只鸟或者一个正在修排水管道的男人,比方说,一只从遥远海面上飞来的海鸥;它会看见一只黄黄瘦瘦的手冒出来,沿着窗框摸索;它会看见有个瓶子在小心翼翼地倾斜,接着,一股细细的水流沿着石板淌下去。

就这样,她终于松快了一些,紧接着,她坐在椅子上,打算放纵一下,喝几口平底玻璃杯里的水——纯属走运,刚被围困时,床边恰巧有一杯。今天是多云天气,一只小苍蝇或者飞虫掉进杯子里,她用手指去撩,它便逃,径直从水面往下沉 最后她把它压到杯壁上。她想把它拎出来,可它已经被碾碎,流出深色液体,像一块血斑。虫子身上最恶心的部分都落进了水里,可她还是喝了,分六口喝完。她希望,在她饿病之前,在她的肠胃告急之前,乔舒亚能从房子里滚出去,就像一个征服者,扔下一个枯萎破败的国度,直接回到威尔特郡他那堆朋友身边,在那里他可以吹嘘自己如何智取他的父母,如何一胳膊撂倒家里的女佣,让她的脑袋砰地撞在边上。

然而这并没有发生。向晚时分, 乔舒亚上楼敲她的门。

“我以为他可能吐得太厉害,”她告诉管家马多克斯先生。“或者太困了,或者干脆就忘了我在这里。可这几种情况都没发生,他就在门口。我知道门闩抵挡不了他多久。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起先他并没有硬闯。”

自从她先前说到“强奸”这个词之后, 管家就一直在凝神细听。现在,她闭上双眼,斜靠在避恐室的墙上,能听出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他想把剩下的故事一口气听完。“你就不能大声呼救?”他问她。

她摇头。街上满满的都是房子,然而诺丁山一带有谁会听到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透过阁楼窗户上发出的声音?更何况,她该呼什么救呢? “我又不是,”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词儿念出来, “一个伤员。没人枪击我。我觉得恐慌,所以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管家说: “说吧,玛赛拉,我会替你保密的。你干吗不叫我戴斯蒙德?”

“因为这样有点失敬。” 她说。

“没事儿,” 他说,“我可不要听你解释,我是在邀请你。你可以用我的教名。”他挺同情她,“我看得出来,你的英文学校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有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你不懂。常用的成语你都没学过。不过,你不知道‘伤员这个词儿,我不该怪你。有一阵子人人都跟这个词儿很熟,那时这个词指的是医院走廊,那些受伤的人在一连等了几个小时之后,就给塞进走廊,统统堆在一起。如今这地方叫急诊室。”

“我知道急诊室。乔舒亚总是带到那里。”

“注意你的语法,”管家同情地说,“你应该说, ‘乔舒亚总是给带到那里去。”

戴斯蒙德一边纠正她的错误,一边伸展胳膊,一只手按在墙上;就好像,在故事结束之前,他得尽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显得太活跃。她并没有什么偏见,但此刻忍不住想,他的手这么黑,会在墙上留下印迹的吧,会留下自己的指纹吧。他说,“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吧, 玛赛拉。都快傍晚了, 简单扼要点。你在诺丁山自己的阁楼房间里。你饿了,而且睡眠不足。你很不安。你没有呼救,因为不知道该喊什么。现在来不及了。乔舒亚在砸门。你有理由相信,自从你指责他‘抽风 以后,他就对你怀恨在心。他刚才已经虐待你一次了,挥起前臂打你。那现在呢?”

“现在没什么。”她说。

“不,玛赛拉,” 马多克斯先生说,“请相信我,”他拍拍自己的上半截肋骨,“秘密都藏在这里呢。 反正我不相信他会安安静静地再下楼去。这样的故事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知道,敲门只不过是这个男孩嘲笑她的方式。“先生,”她嚷道,“上了门闩啦。这是我的私人时间。”

“我想你是在吃长虫的压缩饼吧,” 乔舒亚说,“出来,你可以下楼来做点像样的菜。我需要你来打扫屋子。”

然而,哪怕在他一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一边也在咯吱咯吱地动门闩。他一踹,门就开了。他站到了门槛上。

“你听到什么了?”她说,“你父母那边来的消息?滑雪,他们很开心?”

她说话的声音,哪怕她自己听来也是颇为绝望的。在她的英文学校里,用这样的方式提问可是要不及格的。

“我被你逼得弄坏了门,” 乔舒亚说,“这个钱要从你工资里扣掉。”

“不行,” 玛赛拉说,“你父母才不会相信是我把门踢坏呢。”

“我会说是我干的。”乔舒亚又没带手帕,用袖子擦鼻子,“我会说我只能破门而入啦,因为你在这里开派对。黑人,还带着毒品。注射毒品,我会这么说。我会告诉他们,他们,你们把整栋房子搞得天翻地覆,就你那些朋友。”

“你想要什么?” 玛赛拉问道, “你已经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走了。”

“什么?” 他说。

“你拿了我的包。”

“我要你那破包干什么?”

“五十英镑,” 她说,“在里面,求你了。”

他笑起来:“听着,” 他说,“我是拿了五十英镑,现在全花了,”他打起了响指,“比方说,库普拉披萨饼。十二箱拉格啤酒。花光啦。”

“可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了。”

“哦,我那滴血的心呀!”他抓住衣服上的“69”——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要是我吐出来,你可得谅解。”

“别这么干,”她说,声音轻柔,“如果你这么干了,那就自己收拾干净。”

“听听,这跟我说话的口气!” 他说。他看起来勃然大怒。就好像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得怪她似的。“人得知足常乐。” 他说。他在模仿她的声音。

“让我下楼去,” 她说。“让我从你身边走过去, 乔舒亚。我去给你做法式吐司。我把牛排从冰箱里拿出来,你想吃多少就拿多少,你还可以吃香肠。我自己替你买。我给你炸薯条吃。”

饥饿到极点反而形同狂喜——她觉得整个人头晕眼花轻飘飘。“你为什么要让我挨饿?我愿意替你打扫啊,你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

“你们这种人,玛赛拉……” 他慢吞吞念着她的名字,就好像在用脚碾它,“你有满肚子的屁话,让我他妈的很生气。”

“我替你冲巧克力牛奶。我谁都不告诉。”

“总是走来走去,东擦擦西抹抹。拎着他妈的装肥皂水的桶在楼梯上爬上爬下。看着就想吐。” 他的目光里在房间里溜来溜去。两只眼睛的视线似乎没法好好对焦。“你的床在哪里?”

“在那个橱里。”

“什么?” 他说。“这根本连个橱都算不上,就是抽屉嘛。”

让他自己找好了, 玛赛拉想。他的视线落在她叠起来搁在角落里的铺盖。他开始相信她了。“给我看看。” 他说。然后,他实在等不及了,他要马上把他的目的喊出来,于是他嚷道, “我要强奸你。”

“不,” 她说, “你不会。”

乔舒亚砰地甩上门。他跨出一大步,落在房间中央。“当个男子汉,这话是你跟我说的。你知道你说过,如果你现在说你没说过,你就是他妈的骗子。”

除非她从天窗飞出去,否则这里根本没有出口。 她盘算了一下自己该怎么办。乔舒亚先是踢那个装着床的橱,然后一个劲地对着那个他认定是抽屉的部分又是扳又是拽。面板掉了下来,就好像这是当初就设计好的。一时间他看起来有点害怕:就好像他本来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力气。他瞥到床上的弹簧,下侧露在外面。他皱起了眉毛。橱里,泡沫床垫紧紧折叠,就像是电梯里有个人胃痉挛,痛得弯下腰蜷缩在一起。他伸手抓那垫子。脚轮动起来,那橱吱吱作响地从他手里滑走。他猛地朝那橱砸了一拳。“哇!”他吮吸着指关节,而她顿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我才不需要什么搁在橱里的床呢,”他嚷道,“我把你按在墙上就能干,不许大喊大叫。”

“我不会大喊大叫。” 她说。

他瞪着她,“你是不是傻?你必须喊啊。你没听到我打算干什么吗?”

“听到了,先生,” 她说, “可你干不成的,因为强奸就是逼着人干,得有人回击才叫强奸。我不回击你,因为我又饿又虚弱,而且即便我不是这样,你也总能把我制服的。所以我不冒险,这样就不用受伤去急诊室了。你没必要把我衣服撕开,因为我没钱买新的。如果你乐意,那我就自己脱掉好了,或者你时间不够,那我可以把裙子撩起来。然后你就可以干了,如果你知道怎么干的话。这跟黄片可不是一回事,那里的女人一直都很开放。这事要费点时间。挺难。就像把床从橱里弄出来。”

站在避恐室里, 管家听完了她的故事,随后说, “说真的, 虽然我要谴责这男孩,但是你自己也得承担部分责任。”

“为什么?” 玛赛拉问道。

“我相信你知道为什么。你奚落了他。说什么巧克力牛奶、薯条、巧克力葡萄干。暗示他不过就是个无助的孩子。”

“而他想显摆自己是个男子汉,” 玛赛拉说, “如果你管这个叫奚落,那我可不同意。因为我太了解他了,如果他回到学校后发现包里没有放巧克力葡萄干,他就会从威尔特郡打电话过来,闹得天翻地覆。坦白说,我可不想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女人给孩子做饭吃,而这孩子倒可以随意恐吓她。”

“我们没法选择在什么样的世界上生活,” 戴斯蒙德·马多克斯说,“不过我们也许可以选择英文学校。抽风,抽泣:那是有区别的。”

“他们还指责我藏压缩麦饼呢。真不公平。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搞破坏啊。”

“我有个问题,”管家说,“你的推荐信是从哪里弄来的? 迈克爵士写的?你没有偷他们家带抬头的信纸吧,偷了吗?”

玛赛拉正在检查避恐室橱里的零食。她举起一小包,说, “这个已经过了保质期。”

“哦,坚果,” 戴斯蒙德说,“没事的。或者,你如果想拿就拿走好了。”

“也许会发霉,” 她说,“我乐意冒这个险,” 她把那包零食塞进包里。那是她的旧包,可里面没有她的毕生积蓄。索菲太太滑完雪回到家,就发现包给扔在花园里。“我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递给她。

“有一回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厨师,伪造了推荐信,” 戴斯蒙德说,“他很快就给解雇了。这样的事情总是会被人发现的。”

“我猜不出他有什么样的故事,” 她说, “我想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其实,” 戴斯蒙德说, “我自己很快也要挪地方啦。顺着这条路往前走, 摄政公园那边。在纳什 设计的房子里面工作, 我得说这是每个管家的梦想。所以你前脚到圣约翰伍德来, 玛赛拉, 而我后脚就要走。”

“啊,” 她说,“我们才刚刚开始互相直呼其名呢。谁知道呢,我们的友谊之花本来可以盛开的。你已经辞职了?”

“还没,所以,嘘。”

她碰碰自己的胸脯,“秘密都藏在这里呢。”

“我是在《女士》上找到这个职位的,” 他说, “那家真不错。每年待在这个国家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两个,顶多三个礼拜。他们带着自己的随从,自己的厨师,他们不吃英国的食品,因为味道不好,也不卫生,而且里面没准还有毒药。所以这份薪水赚得轻松。其实就是负责保安,每年九十月份。”

戴斯蒙德的手从墙上放下来。她的目光寻寻觅觅,却没看到他的手在墙上留下什么痕迹。可她还是在找;她可不希望第一个礼拜就因为自己疏忽大意被东家怪罪。她问, “你的新东家,有没有一间避恐室?”

“在那些房子的地下,”管家说, “你会看见到底是什么情形。一半你都猜不到。地底下都给挖空啦。下面宽敞得很。那里的避恐室面积是这里的七倍。哪怕整个伦敦在他们身边崩塌,他们家的冰箱里也塞得满满的。淋浴设备就是一个个装着很多喷嘴的蒸汽室,厨房里装着内嵌式咖啡机,有制冰机,控温的贮酒柜, 真空低温烹饪机外加真空封口机,还有一套空气过滤系统,适合过敏症患者。墙面固若金汤,扛得住原汁弹。”

“原子。” 她说。

她看见他脸上掠过的表情:“难道你敢纠正我的英文,黄皮肤的小婊子。”那表情一闪而过,很快被一种倦极生厌、无悲无喜的表情替代,同时他领着她走出避恐室,上楼去。然而她终究还是看见了那个表情;她不会忘记;她什么事都不会忘记,除了那天,挨了第一下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得了。那是一块黑暗的区域,那一团黑,流成一条河,积成一面湖;接着,过了一段时间——到底过去多少时间她也无从知晓——出现一道亮光,有人在说话,很痛。 她睁开双眼,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小孩容基尔那张疑惑而焦虑的脸,她小小的手指上攥着一张纸巾,在擦她的嘴。她明白了,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床,所以乔舒亚就用他妹妹的床强奸了她,不过整个过程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背上新生的淤青是他把她拖下楼梯时碰伤的,可她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印在床头板上的绵羊说,是先生,不先生,满满三袋子;牛犊跪在丰美繁茂的草坪中;蓝知更鸟在金属线上瑟瑟发抖,活动玩具在微风中丁当作响。

此后, 先是戴斯蒙德辞别旧主,然后她在新环境中安顿下来。她想起管家和他在摄政公园那边的新东家,不知道他们相处得怎么样。如果他们每年只来一次、两次或三次,那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走进避恐室。不过,如果有必要,他们会钻到地底下去的:等到第一波惊恐退潮,减弱成那种麻木的畏惧——这种感觉我们好多人都有过,好比离开故土、告别亲人——他们该怎么办?当伦敦分崩离析,当野狗扫清街上的腐肉残渣,当空气过滤系统堵塞、冰箱里的存货耗尽,他们该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礼拜呢?他们有书读吗?他们会玩拼图吗?他们会玩游戏吗?她想象那些来自中东的严肃的先生,拎起白袍子,露出长满毛的腿和黑色丝袜;她想象他们裹在黑衣里的妻子,握手的时候才把手伸出来,每根手指都挂着沉甸甸的珠宝。《我们绕着桑树林走》《玫瑰花环》。她记得《旗帜晚报》, 在诺丁山那些不知所措的时光里,是这份报纸帮着她熬过来的。那些她有可能应征的招聘广告。“工作在等你,” 广告上说,“封闭空间,急需技工。”

总有工作等着,你无处可逃。墙面装修工和钳工总是需要的,护路工、焊接工、加固工,跨工种监理,还有那些处理石膏的伙计。她出院以后,准备恢复工作,于是跑去找一家中介公司。她提到这几个工种,并且承认她其实不知道这些工作是什么意思。他们提议尽量发挥她的推荐信上强调的优势,玛赛拉有求必应。“不过,”他们对她说,“你的外表很糟糕。”

她没有否认。那回挨打,牙齿掉了不少。可我们的牙都会掉啊,迟早的事。她把这话跟中介说了,于是那人答应把她的简历放在档案里。一个星期过去了,尽管她天天打电话给他们,还是没什么消息。

她每天都看《旗帜晚报》。需要电焊工、油漆工和装配工。装配工:这个词让她很感兴趣。像往常一样,她转而去看《女士》的分类广告,这才找到了现在这个在圣约翰伍德的职位。她接到面试通知,有个朋友代她去了,那人的牙齿比她多;后来她第一天去上班,没人说这不是我们上礼拜见到的那个女人。戴斯蒙德只是告诉她,“我是马多克斯先生,这里的管家”;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他给她一件工作服,领她在整栋房子里走了一圈,还允许她参观了避恐室, 她以前从来没见过。

有时候, 在圣约翰伍德, 她会梦见以前那份工作,梦见它是怎么结束的:几句激烈的对话,装着床的橱在地板上滑动、撞击;昏厥,遗忘。她再也无法确定,她讲给管家听的故事就是事实。也许她本来是个装配工呢。也许刷过油漆,也许当过加固工人。时光流逝。时光是个伟大的治疗师,反正他们是这么宣称的。也许她感觉到的痛是因为伤心,而不是指关节。也许那个故事并没有发生在她身上,而是发生在她朋友身上;女人工作都是互相帮着挣工资的,她们的名字悄然湮灭,她们的故事彼此交融,她们裹在毯子里,只露出脑袋,紧闭着双眼,躺着的地方充斥着鸡油和煎炸油的浓重气味——这时,你根本没法在这些朋友里辨认出谁是谁。那个男孩会得到惩罚的。他会说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摄像机会捕捉到他走在法庭的台阶上,手里捏着一只汉堡包,满怀期待地张开嘴。关于他们当初的对话,会有针锋相对的说法,都会在电视上播放。(抽风,抽泣。)有人会提出她是同意这么干的。她是什么时候同意的?当她离开自己的国家吗?当她来应征这份工作吗?还是她一生下来就同意了?这案子会因为证据不足而撤销。会有钱转手。在这里,在圣约翰伍德,她也许会安全,也许不会。她梦到自己醒悟过来,唯有这梦才让她意识到,这事就发生在玛赛拉身上,不是别人;她看见阿尔卑斯山上的阳光如玻璃一般锐利,那个叫容基尔的小孩,滑雪度假归来,一边抹去她脸上的血迹,一边抽着鼻子吸气。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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