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饰与伪情:从诗文看郑板桥的“双面”人生

2017-02-13 21:17郑付忠
书法赏评 2017年1期
关键词:书社郑氏仕途

■郑付忠

矫饰与伪情:从诗文看郑板桥的“双面”人生

■郑付忠

郑板桥(1693-1765),江苏兴化人,祖籍苏州。原名郑燮,号板桥,人称板桥先生,康熙秀才,雍正十年举人,乾隆元年(1736年)进士。先后任山东范县、潍县县令,后客居扬州鬻书卖画为生,为“扬州八怪”重要代表人物。郑板桥在世俗文化中向来是以傲骨不改的文人形象出现的,他歌咏竹子的一首诗流传最广:“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1]以托物言志的方式向世人展示了其铮铮铁骨的文人节操。

作为一个并不如志的文人,郑板桥的人生志趣和生存哲学在其鬻艺人生中很容易看到,而诗文作为一个特殊的部分,在其书画商业中也有十分鲜明的体现,能够通过郑氏诗文的表述对其纠结的商业人生作出更为深刻的关照。他在《自叙》诗中直言:“板桥诗文,自出己意。”[2]这便勾勒出了其整体的性格特质,进而映射到其商业人生中,便凸显了其狂放不羁,标新立异的一面。换句话说,置身商业市场之中,郑氏的做派却时常不遵循商业规则,这是性格使然。其奇崛的书画风格与敢为异声的诗文也是互为表里的,好比其发出“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3]的感慨,在封建社会可谓振聋发聩,由此也让我们对郑氏的辞官鬻艺之举有了更为深层的解读,鬻艺生涯种种情结的表现也可在其诗文中得到印证。

郑板桥的诗文涉猎广泛,且多陈直言,不为成规所束。游国恩说:“郑燮的散文也独具一格。他的《家书》,叙述家常,无所不谈,抒情议论,脱口而出,每多独见,比之于诗,表现了更多的打破陈规定矩、自由抒写的精神。”[4]作为一个文人,官场失意以后游于扬州卖艺,诚非其本意,故多见其发出自表志节的感叹。如在《与杭世骏书》中说:“慎勿因循苟且,随身附和,以投时好也。”[5]然而现实生活却并不能完全如他所愿,因此与其鬻艺一样,郑板桥的诗文也呈现出其矫饰与伪情的一面。例如,他一方面决然辞官挂出笔榜,另一方面却也有攀附权贵、与富商交往的时候,并写有许多酬唱赠送之作。这些唱和之作中常见其曲意违心之情,甚至不乏谄媚之声。如在与康熙第二十一子允禧交往中,郑板桥竟誉其诗为“无一点尘埃气”,“英伟俊拔之气,似杜牧之……似王摩洁……似杜少陵、韩退之。”[6]足见其世俗、圆滑的一面。不仅如此,郑氏在《十六通家书小引》里还明确说道:“板桥诗文,最不喜求人作叙。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遭其茶毒而无可如何,总不如不叙为得也。”[7]然而实际却并非如此。在郑板桥生前付梓出版的诗钞开篇,赫然附有允禧的诗文。[8]此外,他还在自己的诗钞中收录了允禧送其做县令时的诗文《紫琼崖主人送板桥郑燮为范县令》。[9]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清高宗于乾隆十三年东巡,55岁的郑板桥奉命任书画史,卧泰山顶四十余日,对此板桥自称“亦足豪矣”,[10]且事后刻有“乾隆东封书画史”一印,这些举动似乎又把郑板桥指向贪恋官场、志于仕途的一面。其实这恰恰反映了郑氏真实的心理状况,自古文人莫不倾心于对政治理想的追求,郑板桥自然也想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有所作为,而不是卖书鬻画。因此无论是出于对前途的考虑还是迫于生计所需,在郑氏的诗文里看到曲意甚至奉承之词都是情理之中的。又如他为了拓宽交际圈还曾盛赞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张若霭、鄂容安的诗词“两两凤凰天外叫,人间小鸟更不声”。[11]如果说参与书画市场旨在御穷而自活的话,则以诗文酬唱逢上迎下便带有较强“图进取”的意味。

受传统思想的影响,读书人追求仕途是天经地义的,郑板桥为了实现此志甚至对八股取士的制度大加赞赏:“圣天子以制艺取士,士以此应之。明清两朝士人精神聚会,正在此处。”[12]又曰:“虽有奇才异能,必从此出,乃为正途。”[13]他不仅盛赞后人争相诟病的文人的枷锁,且以中进士、做县令为荣,并专门为此治印多枚,常见的有“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潍夷长”“十年县令”“丙辰进士”“爽鸠氏之官”等。郑氏不仅一度对仕途孜孜以求,作为传统文人,他还沾染上了一些封建陋习。据《郑板桥全集》记载,郑氏“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14]喜欢狎妓,在传统文人中并不奇怪,然而郑板桥好男色却令人有些意外,这似乎为其不衫不履的艺术风格作了注脚。由此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放荡不羁的郑板桥,“他思想上留有那个时代的鲜明烙印,主要表现为守旧与随俗浮沉”,[15]但又行事怪异,试图冲破文人枷锁。郑氏的处世哲学充满了矛盾,既仇视这个社会的黑暗又难以割舍对其的情感依赖。文人的矛盾性在其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迫于现实因素有时会改变原则,但这种改变是有底线的。他深知应酬之作有损文人清誉,因此在其《诗钞·后刻诗序》中有这样的记载:“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16]足见其行事并非没有边界,在看似狂放的背后反映出的却是其传统文人士大夫的一面。当然,郑板桥对于自己的世俗行为是了然于胸的,他说:“学诗不成,去而学写,学写不成,去而学画。日卖百钱,以代耕稼,实救困贫,托名风雅。”[17]可谓一针见血地道破了他的商业人生。文人怀才不遇而沦落至市井鬻艺,这在我国传统中确有以也。郑板桥的题画中经常会看到他对那些沦落于民间、无法实现人生抱负的文人的论述。文人鬻艺要么为御穷,要么在言志,郑板桥能够道破这一点,足见其率真的一面。如他在金农兰画册上写道:“杭州金寿门题墨兰诗云:‘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盖伤时不遇,又不能决然自隐去也。云亭年兄索余画,并索题寿门句。使当世尽如公等爱才,寿门何得出此恨句。”[18]借金农怀才不遇之事抒发自己仕途乖舛、流落民间的愤慨。也可见其始终没有放弃对仕途的留恋,指仗砚田只是不得已而为的权宜之计。关于这一点还可以从郑板桥《赠潘桐冈》书中获悉:“……天公曲意来缚絷,困倒扬州如束湿。空将花鸟媚屠沽,独遣愁魔陷英特。志亦不能为之抑,气亦不能为之塞……”[19]可见他虽置身扬州鬻书卖画,但却并未放下思想包袱,担心有夺志辱身之嫌。

郑板桥年轻时家里一度生活拮据,卖画又无名气,收入微薄,做过一段时间的私塾教师。多年以后当他在山东做官,回忆自己当初的坐家馆生活,曾有诗曰:“教馆本来是下流,傍人门户渡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而今幸得青云步,遮却当年一半羞。”[20]诗中尽数早年为御穷之计做私塾先生的一段尴尬历史。仕途得意时郑氏终于坦露了自己的心声,在他看来靠私塾谋生是有辱斯文的。由此不难推想对于鬻艺扬州一事,作为一个文人郑板桥是何等的纠结。在郑氏考中进士任职潍县时,其文人的一面凸显了出来,在《与江宾谷、江禹九书》中称:“学者当自树其帜,凡米盐舩算之事听气候于商人。未闻文章学问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吾扬之士,奔走躞蹀于其门,以其一言之是非为欣戚,其损士品而丧士气,真不可复述矣。”[21]信中对于文人被商业气候浸染而丧失气节的现象大加鞭笞,然同时也承认“米盐舩算”之事需要靠商人解决。这段话可以说是对自己鬻艺经历的反思,也可以看到尽管深受商业文化的侵染,郑板桥文人的天性并未泯灭。结合他的诗文所反应的鬻艺态度,可知其书画依然以文人的标准和意趣为价值取向,不失雅气。鬻书卖画的同时郑氏始终游走于传统文化和新型的商业文化之间,寻找折衷点。

郑板桥一生游走于官场与商场之间,本是一介文人却时常要面临与达官显贵、盐商缙绅相酬唱的尴尬。谋生需要其适应市场,然作为文人他又本能地有所坚守,在世俗文化与文人节操的双重标准中纠缠。正因为如此,郑板桥的作品“一方面突破了传统文人画在意蕴上的局限,开拓了文人画在思想和艺术上的新领域;另一方面也提高了民间审美层次。然而,究其原因,则离不开商人市民阶层的发展和他们的新的审美要求,从而影响了市场的供求关系。”[22]寓扬卖画为生,郑板桥自然不得不考虑世俗的审美好尚,他的作品以俗入雅、雅俗共赏,正体现了他权衡文人士大夫古典审美与新型士商文化之间平衡而做出的探索。金实秋在《郑板桥与佛教禅宗》中说:“板桥向往和追求‘江湖长放米家船',实质即‘乐山水而嗜闲安’”,他“‘淡于宦情而勤于艺事',故即使为官,一方面应付差事,一方面仍旧事诗酒,画兰写竹,`欲清静无为',悠然具出世概。也正因为如此,及至解职罢官,他没有丝毫的惋惜、留恋或失落,反而感到解脱、兴奋和欢欣。”[23]这种评价只看到了问题的表象,忽视了郑氏对艺术和仕途的矛盾心态,身处官场却又不得志,书画艺术便成为其遣兴托志的雅好。解职罢官也并不意味着绝意仕途,完全没有念想,不然也不至于在鬻艺时长吁短叹。如果说官场不顺是导致其辞官的直接原因的话,则放荡不羁的文人性格从根本上决定了他指杖砚田。

[1]周积寅编选:《郑板桥书画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86页。

[2]艾舒仁编:《郑板桥文集(配图本)》,四川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89页。

[3]《道情十首》,引自王同书《郑板桥》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9页。

[4]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94页。

[5](清)郑板桥:《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195页。

[6]卞孝萱:《郑板桥全集》,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278-279页。

[7]卞孝萱:《郑板桥全集》,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176页。

[8]诗曰:“高人妙义不可解,充饥朽腐同鱼蟹。此情今古谁复知,疏凿混沌惊真宰。振枯伐萌陈厥粗,浸淫渔畋无不无。按拍遥传月殿曲,走盘乱泻蛟宫珠。十载相知皆道路,夜深把卷吟秋屋。明眸不识鸟雌雄,妄与盲人辩乌鹊。”见(清)郑板桥:《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25页。

[9]卞孝萱:《郑板桥全集》,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90页。

[10]艾舒仁编《郑板桥文集(配图本)》,四川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89页。

[11]见(清)郑板桥:《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56页。

[12](清)郑板桥《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234页。

[13](清)郑板桥:《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1962年版,第177页。

[14]卞孝萱:《郑板桥全集》,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241页。

[15]任祖镛:《郑板桥的世俗社会生活态度初探》,《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第115页。

[16](清)郑板桥:《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24页。

[17]卞孝萱:《郑板桥全集》,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40页。

[18](清)郑板桥:《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220页。

[19]卞孝萱:《郑板桥全集》,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55-56页。

[20](清)郑燮著,吴可校点:《郑板桥文集》,巴蜀书社1997年版,第328页。

[21]卞孝萱编:《郑板桥全集·书信》,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263页。

[22]薛永年主编:《中国绘画的历史与审美鉴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95页。

[23]金实秋:《郑板桥与佛教禅宗》,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102页。

注释:

①本文系2016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十七世纪以来文人情结与书画商业文化博弈研究”阶段性成果。(编号:16YJC760078.)

作者单位:长沙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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