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音乐学史论并举学术道路的开创及当下发展

2017-02-14 02:09项阳
艺术探索 2017年1期
关键词:音声活态音乐学

项阳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100029)

中国音乐学史论并举学术道路的开创及当下发展

项阳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100029)

20世纪中叶以来,“音研所”杨荫浏、黄翔鹏等学术前辈将中国音乐史学与传统音乐活态深层挖掘并举的研究理念,引领了群体性的研究实践,使得中国音乐学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前行。建构中国音乐学需既把握历史,又梳理活态,厘清当下活态存在与历史传统的关系,如此方能把握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实质性内涵。当下学界应沿着这种史论并举的学术传统在继续开拓前行,更好地认知和把握中国音乐文化的深层内涵。

中国音乐学;史论并举;骨干架构;音乐学传统

一、杨荫浏、黄翔鹏等先生对中国音乐学史论并举学术道路的开创

从1922年叶伯和先生撰著《中国音乐史》开始,学界认同的现代意义上的中国音乐史学已经走过了近一个世纪。杨荫浏先生自1925年用英文撰写《中国音乐史纲》,到20世纪30年代在燕京大学讲授中国音乐史,此间与萧友梅、童斐、郑觐文、许之衡、王光祈等学者对中国音乐史学不断推进,于1942~1944年间完成专著《中国音乐史纲》(上海:万叶书店,1952年)的写作。其后在重庆、南京等地从事国乐、礼乐研究,特别是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即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以下简称“音研所”)之后,致力于传统音乐文化活态与中国音乐史学的对接。一史一论、史论结合的研究模式逐渐定型,将传统音乐文化与传统活态融为一体综合研究的学术架构形成,为“音研所”前辈学者所认同并共同践行。应认知杨荫浏等诸位先生创建学术传统的实际意义,并思考如何承继和创新发展。

中国音乐学的骨干架构是一经一纬,史论结合。这两者为有机的统一体,纵的脉络彰显历史文化发展序列,横的是传统在当下的活态积淀与发展。当下这一经一纬在音乐学领域归属两个学科,把握其内在关联方可厘清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整体架构。中国音乐文化积淀深厚,文献浩繁,若要把握内涵,首先要对历史发展脉络以行认知,这就是中国音乐学首重音乐史的意义所在。

传统必定为历史上生成,经衍化与发展,活态积淀在当下。如果不能把握历史生成和衍化脉络,难以辨清深层内涵。准确把握活态存在是为了更好地认知传统,否则难以与历史对接。乐有稍纵即逝的时空特性,在没有相应手段准确记录其本体形态之时,人类对这种音声技艺为主导的形态难以全面、准确地把握。要使传统音乐形成学科意义,首先要认知当下活态存在,并逐渐探索一套认知和辨析本体形态的方法,梳理脉络,把握活态内涵。这是建构一史一论的道理所在。一史一论为任何艺术门类学科建构的基石或称骨架,问题是我们应该用怎样的学术方法和学术视角对其进行建构。基于“建构材料”意义的研究,催生了诸如音乐文献学、音乐考古学、音乐心理学、音乐教育学、音乐社会学、音乐语言学、音乐形态学(涵盖乐律学)、音乐民俗学、音乐地理学、音乐声学、音乐制度学、乐器学、乐舞学、音乐美学、音乐文化人类学等学科。这些学科多是借助学界成熟的学科理念以成,各自具有独立性意义。从不同视角对与音乐相关的诸种事项进行系统辨析,每种视角的终极目标都是为了在一史一论构建基础上把握内涵丰富的学科整体样貌。

现代意义上的中国音乐学建立尚不足百年,许多认知当在构建过程中不断深化。从方法论上讲,围绕一史一论架构,以上这些学科在中国有逐渐成型和成熟的过程。这些学科的建立,拓展了史学和传统音乐研究的论域,使得一史一论架构下的音乐文化形态更加丰满。中国音乐学由于这些学科不断拓展并走向成熟而开启了新阶段。

杨荫浏等诸位先生对中国音乐学的研究跨越了初建骨架和拓展论域两个阶段。杨先生的著作以《中国音乐史纲》和《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为代表。他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视为整体,或称将音乐史与传统音乐融为一体进行把握。杨先生对传统音乐活态的关注一点也不比音乐史少,如:民国时期参与天韵社,新中国成立初期对阿炳音乐的抢救性保护,对十番乐、河北定县子位村的音乐、冀中笙管乐、江南丝竹以及湖南多地音乐形态的综合考察,对智化寺京音乐、西安鼓乐的系统梳理,借助于当下传统音乐活态解读姜白石歌曲,等等。在他主持下,数十种不同区域的传统音乐活态得到整理和挖掘。他从种种传统音乐形态入手践行,不断将其与中国音乐史不同历史时期的相关记载对接。杨荫浏先生将传统音乐和音乐史结合起来,把握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彰显了学术敏感与深厚的学术底蕴,对中国音乐学事业的发展具有开创之功。

杨荫浏等学者将史学与传统音乐活态并举的研究理念,引领了群体性的研究实践,使得中国音乐学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前行。构建中国音乐学的意义,既要把握历史传统,又要梳理活态,如此方能把握传统音乐文化的实质性内涵。以杨荫浏先生为代表的音乐学者既梳理中国音乐史,又不断深入城镇乡村;既把握历史上宫廷和各级官府用乐,又把握民间音乐。学者们不断考察传统音乐活态,恰恰是为了接通历史传统,进而将精力集中于中国音乐“一史一论”的构建上———在“新学”兴起、外来文化冲击、百废待兴的时期,这样的学术与文化自觉,极为睿智。

从音乐的意义上讲,所谓“史”,是指自远古以来中国先民围绕乐在不同时段一切创造(涵盖律调谱器本体和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诸种技艺类型、相关作品)、使用(不同民族、不同区域、不同类型、不同层级人群对乐的各种功能性为用)的客观存在进行历时性为主的整体把握;所谓“论”,当指探究乐这种以音声为主导的技艺形态在历史长河中何以形成、何以发展,在人类文明社会中有怎样的功用,对乐这种形态在不同时期的体裁、题材、类型、创作技法与特色有整体认知。要把握这些,必须有学术理念和学术方法支撑。“论”在某种意义上与“学”有重要关联,即学术探究的意义。由于知识结构和知识面不同,研究者会对这些客观存在有不同的解读,因此“论”与“学”都有更多主观性色彩,学界常有“音乐史论”之说。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一史一论中,“史”被定位为对纵向脉络的探究,“论”被定位为对当下横向活态遗存的认知,如《中国音乐史》和《民族音乐概论》。把握这一纵一横,即抓住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整体性意义。

《民族音乐概论》①郭乃安统修《民族音乐概论》,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64年。该书是“音研所”在多年实地考察的基础上,集合全国各地多位学者撰著而成。书中将音乐分为民歌、歌舞、说唱、戏曲、器乐五大类,即后世所谓“五类论”。这是按体裁类型所作的划分。随着认知的深入,研究者对“论”也会有更全面地把握,这也是其后多种相关学科建立并进行深层挖掘的意义。这部书重在将全国各地(主要为中原地区)的传统音乐活态进行分类梳理、辨析,把握各种音声体裁类型的结构特征,对传统音乐形态及其文化内涵的当下存在进行有效定位,依此与历史上所产生的诸种音乐体裁类型和文化现象有效对接。对于传统音乐,杨先生更注重音乐本体形态,以中原腹地为主导,将彰显典型性、类型性意义的“乐种”“曲种”“歌种”等进行剖析,明确其内涵的同时将目光伸向古代,并对各地出土的音乐文物以及历史文献中论乐的相关文字和古乐谱进行辨析,将传统活态存在与历史文献进行互证解读,如借助于西安鼓乐中的字谱来研究《白石道人歌曲》。这种上下、古今相通式的研究有助于对中国传统音乐形态的整体把握。

20世纪60年代,杨荫浏先生等学者所在的“音研所”脱离中央音乐学院,划归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那是个集中优势兵力作战的年代,在文化部支持下,其以国家级研究所的身份将全国多所院校和科研机构的专家学者集中起来,既拿出了《中国古代音乐史》、《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油印本)等史学著作,也在前述数十个地方乐种、曲种整理和研究基础上撰写出《民族音乐概论》。这一时期许多具有独立性的学科建立,展现中国传统音乐丰富内涵的著述,如《中国音乐词典》《琴曲集成》等多是由“音研所”学者领衔以成,充分显示出中国音乐学学术中心的地位。20世纪80年代中期,“音研所”创办的学术期刊以《中国音乐学》命名也昭示了这种地位。

中国传统社会认为乐是以音声为主导,对人类情感进行艺术化表达的样态。既然以音声主导,在爱迪生发明留声机之前,世界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留存古人创作的音响,这是音声技艺的特殊性所在。虽然中国乐谱发明不晚,但由于清代中叶之前尚未创造出节奏与时值符号系统,音乐只有以活态传承方显整体意义。从传统音乐活态存在中努力寻找其与历史形态的内在联系是杨荫浏先生和“音研所”数代学人践行的道路。将传统音乐活态与历史音乐文化大传统对接,史论结合共同发展,成为中国音乐学界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学术传统,也造就了那个时代音乐学家群体性的辉煌。①项阳《一个甲子的记忆:薪火相传,继往开来》,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薪传代继》,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当然,这有如何将传统音乐活态与历史文献记载相接通的问题。

学术要在前辈学者奠定的基础上发展,但发展并非仅在既有基础上修修补补。20世纪80年代末,音乐史学家孙继南先生应山东教育出版社邀约,主编一套四至六卷本的《中国音乐通史》(该社当时已出版多卷本的《中国美术史》)。孙继南先生提请黄翔鹏先生领衔。黄先生认为中国音乐史学已趋定型,或言已成“模式”,最好先不要写音乐通史,否则难以跳出既有史学模式的“窠臼”。他建议学界拓展论域,吸收新的研究方法,潜心研究问题,待20年后再撰写,中国音乐史将会呈新面貌。若为教学之需,可先撰写音乐史教材。孙先生接受了黄先生的建议,组织全国高师系统一线教师撰写《中国音乐通史简编》②孙继南、周柱铨主编《中国音乐通史简编》,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教材。该教材出版后印刷逾20万册,基本满足了教学需求。黄翔鹏先生身体力行,无论是20世纪70年代与吕骥先生等到中原四省进行乐律学、音乐考古的实地考察,还是对曾侯乙墓出土乐器研究,都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如对一钟双音的认知。他努力辨析内蒙古漫瀚调与五台山佛教音乐活态与历史大传统的关联,对音乐本体特征,特别是对“曲调考证”的研究收获颇丰。《传统是一条河流(音乐论集)》《溯源探流——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中国人的音乐和音乐学》《乐问》《中国传统音乐一百八十调谱例集》等学术文集展现了先生宽广的学术视野与深厚的学术积淀。天不假年,否则先生会有更多创造性成果以飨学界。

在黄翔鹏先生等多位前辈学者的倡导下,“音研所”学者主持的“中国音乐文物大系”“中国乐律学史”等课题随之展开。国家在改革开放初期启动了“十部文艺集成志书”工程,其中与音乐学相关的有《民间歌曲集成》《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舞蹈音乐集成》《曲艺音乐集成》《戏曲音乐集成》等等。这些宏大工程历经数十载,“音研所”的学者多有深度介入,使我们能对多种音声技艺形态、丰富的音乐文物有相对全面的把握和认知。有了丰厚的积累,新的学术方法论生成或引入并用于深层研究方有成效。我们须明确前辈学者的开拓,彰显了“接通的意义”③当下与历史接通,传统与现代接通,文献与活态接通,宫廷与地方接通,官方与民间接通,中原与边地接通,中国与周边接通,宗教与世俗接通,个案与整体接通。项阳《接通的意义——传统·田野·历史》,《音乐艺术》2010年第1期。。认知学术传统是为了更好地前行。

杨荫浏和黄翔鹏等先生对中国音乐学的研究都采用了史论并举的做法,既回溯文献,又考察民俗现场、考古工地,多点开花,全面贯通,重点突破,取得了诸多学术成果。我们也看到在发展过程中,中国音乐学的学科类分越来越细,逐渐形成在各自领域守成的情状。一些学者在某一论域研究越来越精专的同时,学术视野难以拓展:“我们也明白要把握传统的活态,可哪里有啊?”“我的领域是民族音乐学,一到史学领域就有些力不从心。”学界有影响的学者如此表述值得我们反思。中国音乐学是否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应是这种情状,还是应该延续前辈学者开拓的史论并举道路积极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前行?我们可以侧重某些领域,但应该对中国音乐学有宏观把握,要把握便应接通,而接通应具备相应的知识结构。在把握整体的前提下,侧重方会有实质性进展,其研究成果方会更好地丰富一史一论架构的内涵。

二、中国音乐学的当下发展

中国音乐学要在前辈开辟的道路上前行,应考虑用怎样的方法认知更明晰,研究更深入。“音研所”数代学人形成的学术传统就是要坚持不懈地将活态音声类型与历史文化大传统对接,在文化转型之时能够认知传统,在发展之时“有章可循”。如果不能够很好地认知传统内涵与特征,则容易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随波逐流,迷失方向,基础性研究不可或缺。当然,应更新学术理念并以此为指导前行。

依笔者看来,我们应从以下层面更新理念:回到历史语境,从传统国家制度的意义上进行整体把握,在深层挖掘材料的前提下贯通式前行;把握乐在传统社会中的功能或称功用,而不是仅把握某些功能而忽略其他功能;以既有的断代史研究成果为基础,从用乐观念、音声技艺形态以及相关机构的意义上,把握研究对象在朝代更迭中的衍化关系;从中国传统文化深层意义上把握礼制与礼俗用乐的存在与衍化,由此把握历史上国家用乐形态对民间的实质性影响及文化认同意义;在把握乐在古代“三位一体”意义的基础上,对俗乐一脉的发展与裂变进行辨析,明确说唱与戏曲、俗乐之关系;把握宗教用乐与国家用乐的关系;等等。当然要时刻把握乐这种形态的时空特性,否则如同雾里看花。

面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我们的研究应当明确的是:所谓“制度”,重在“国家意义”。既往的音乐史研究对“国家意义”的认知,多等同于“宫廷”。似乎“宫廷”即为“国家”,除此之外则为“民间”,这样理解容易造成学术局限。周官制度促使王室、诸侯、卿大夫、士形成体系化,这种“国家制度”是具有社会整体性和系统性的。如果仅将目光聚焦“宫廷”,就忽略了对国家制度多层级划分及其体系化的观照。而这种“高高在上”的“国家”认知,显然不符合中国传统“乐”文化制度的客观存在。乐是以音声为主导的技艺形态,无论礼乐还是俗乐均需人的活态传承,在缺失高科技手段的情状下更是如此。

国家制度下,“礼乐”这种以音声为主导、艺术化表达情感的技艺形态必须有专业团队承载———这是周代从王室到诸侯国皆设置专业机构以承载音声技艺的道理。秦汉以降,官方层面的用于礼乐和俗乐场合的音声技艺形态,同样不可能仅限于“宫廷”,毕竟国家制度下的专业乐人是从宫廷到京师以及全国各府、州、郡、县都存在的群体。此外,中国传统音乐发展到有了乐谱和舞谱之时,这种制度化的“乐”之本体形态如何与地方官府“上下相通以为用”,同样是必须关注与思考的问题。

将上述这些方面有效衔接,方可把握“乐”在“国家”层面的整体意义。认知中国传统乐文化必须有这样的整体把握,弥补既有研究理念的缺失,关注以往被研究者忽略但十分丰富的相关文献,从而取得新的研究成果——此即笔者一贯提倡的“理念创新”。

当下学界研究并非不关注功能性,而是缺失乐之多种功能为用意义的整体贯穿,更多注重审美娱乐功能,对其他功能则有所忽略。乐这种以音声为主导的艺术化表达人类情感的形态,并非仅具备审美功能,特别作为与礼制/礼俗仪式相须为用的乐,其社会、实用、教育等诸功能更是凸显。而作为国家制度的“礼乐”恰具有功能上的整体性并自周朝起贯穿中国历朝历代,《二十四史》多有《礼乐志》且位列于前,即可充分说明这一点。唯对此有明确认识,方能真正理解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何以有如此高的社会地位。

要把握中国传统乐文化在国家意义上的逻辑起点,涉及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用乐理念。考古所见贾湖骨笛可溯至9 000年前,若从国家文明考辨,则应借助学界最新成果认知尧都之国家意义。②2015年12月12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召开“陶寺遗址与陶寺文化”研讨会,并对《襄汾陶寺:1978~1985年考古发掘报告》一书的相关内容进行研讨,把握五千年中华文明。这6种26件乐器可谓礼乐制度滥觞期的用乐形态。至于有明确文献记载的国家用乐观念,应从周公制礼作乐算起。周公确立国家礼乐之用,乐与礼制仪式相须,并有不同类型和层级,如此将不与礼制仪式相须为用的乐划归为其对应的一类——俗乐。周公制礼作乐导致礼乐与俗乐类分,是中国传统用乐观念在国家意义上的逻辑起点。③项阳《周公制礼作乐与礼乐俗乐类分》,《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1期。以仪式和非仪式为用反映了礼乐与俗乐两条主导脉络并行不悖地前行,这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特色内涵。把握乐之多种功能贯穿为用,方可把握中国传统乐文化的实际意义。

如果明确了礼乐文化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不可或缺的特色部分,并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形成特色一脉,就有必要对其依吉嘉军宾凶五礼和卤簿用乐分类。依宫廷、王府、军旅、地方官府、民间分层,以把握雅乐与非雅乐的不同乐制类型,并进行全面梳理和辨析,方能将这一脉的架构厘清。中国礼制仪式用乐与时俱进,未曾产生断裂,直到今天依旧以礼俗活态为用存在,只不过消解了等级化观念,这当然与乐的诸种功能性息息相关。

作为非仪式为用或称非礼乐为用的一脉,俗乐与世俗的音乐生活需要最为紧密。如果认同乐是以音声为主导的人类情感艺术化的表现形态,则无论哪一种为用都具情感丰富性。俗乐一脉不受仪式与场合制约,更注重审美与娱乐功能,但并非不具备他种功能。明确这一点,我们方能很好地把握既往对乐究竟侧重以哪种为用。何以既往研究重审美与欣赏却对他种功能没有贯穿性把握,这还是研究理念缺乏整体性所致。当然可以专注俗乐研究,但不应该缺少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整体把握。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直抒胸臆,表现喜怒哀乐,并逐渐创造出多种体裁、题材和类型的音声技艺形式。这些音声技艺形式既有群体性表达亦有个体性应用。在创造性使用过程中,俗乐一脉随社会发展不断“裂变”,出现大曲、小曲、歌舞、器乐、说唱、戏曲等体裁类型。有些越来越彰显独立性意义,似乎可从俗乐一脉中分离,但如果把握住其发展脉络,则会明确俗乐一脉的整体意义。在传统社会中,俗乐从宫廷到各级官府乃至民间都有使用,其存在与发展空间更为广阔。由于这一脉更贴近社会世俗生活,因此发展迅猛,成为最具社会影响力的音声技艺形态。把握俗乐一脉,我们不可忽视的问题在于,如此众多的音声技艺形态当然也需要群体的主导与引领,这便是专业、官属乐人群体———他们从宫廷、王府、军旅到各级地方官府形成的体系化“存在”,恰恰是这种“存在”使得涵盖俗乐在内的音声技艺形态具有国家意义上的一致性。

明确中国传统社会中多种功能性贯穿的用乐方式,把握自周公开始的国家意义上“乐”应“仪式诉求为用”的一脉——当这一脉形成,便有“非仪式诉求为用”一脉与之相应。仪式诉求同样彰显情感意义却非仅限于审美。在确立这种学术认知的前提下进行系统梳理,方可把握中国传统乐文化中礼乐与俗乐这两条用乐的主导脉络。缘此分类梳理,既可把握两种用乐类型的丰富性与接续性,又可把握二者的交叉性。中国乐文化有整体内涵,体现了先民对中国传统乐文化的整体认知,如果不能够回到历史语境中加以整体把握,其理念缺失显而易见。在调整学术理念的基础上,我们的研究将会继续深入。

中国传统文化在社会发展中形成儒释道并举的状态,这三种形态都有乐的使用。佛教在入中土后相当长的时间段内恪守戒律,僧尼不能动乐,寺院用乐主要是以社会俗人供养的方式存在。僧尼虽在诵经中使用音声,却不被认为属于乐的范畴。佛教能够名正言顺地使用世俗音声是因为在发展过程中,得到了国家发放的“通行证”——这是永乐钦赐寺庙歌曲的意义,彰显了中土对佛教音声的改造和用乐理念的拓展。明成祖将由国家专业乐人承载的曲牌赐予寺庙,填撰与佛教相关的内容,改变了中土佛教使用世俗音声名不正言不顺的样态。①项阳《永乐钦赐寺庙歌曲的划时代意义》,《中国音乐》2009年第1期。道教没有这种障碍,其可以从民间采纳,然而更多还是从国家意义上直接引入,更何况明代道士们一度成为国家礼乐的执行者。所以说,把握宗教用乐与国家用乐的关系也至关重要。

三、承继学术传统,拓展前行

进入20世纪后,中国社会在反传统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使得社会上的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许多深层内涵越来越“集体无意识”。虽然20世纪下半叶国家致力于民族文化扶持,但有些流于形式或称表面化。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我们对礼乐文化一脉进行梳理的确面临极大困难。中国毕竟有着数千年礼乐文明,我们应该对其进行深层辨析,既把握其哲学高度,又把握其作为乐之形态的本体意义,如此方能认知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整体性、实质性内涵。

明确当下社会发展的境况,方能体味杨荫浏、黄翔鹏二位先生之引领对于中国音乐学史论并举道路的开拓与坚守有着怎样的学术意义。秉承二位先生所倡导的历史文化传统与音乐活态相接的学术理念前行,回到历史语境中把握内在逻辑性,这是中国音乐学的发展道路。当然,学术研究历来有阶段性,需要后辈在承继的基础上前行,所谓薪传代继。后辈学者当然先要认知传统并把握学术前辈的路径与成果,但又不能止步不前,夯实学术前辈开拓的路径并继续前行非常重要。前行意味着开拓,如此方具发展空间。我们的探索即是在梳理出国家制度下乐籍存在与承载的基础上把握住历史的多个节点,特别是注重乐籍存续期国家意义上礼乐与俗乐的存在,然后去把握乐籍制度解体之后这两条脉络的多种音声技艺形态以怎样的方式积淀于民间并活在当下。

礼乐与仪式相须固化为用,这种传统用乐形态具相对稳定性,这些仪式及当年地方官府用乐目前多以民间礼俗样态存在,而民间礼俗用乐当与历史上的国家礼制仪式用乐相通。在实地考察中,不同省域的多位乐户后人告诉我们,他们祖上在雍正废除乐籍制度之时由官府主持划分“坡路”,将国家礼制仪式及其用乐带到民间,即“官乐民存”。也有大量高级别官府的官属乐人所承载的俗乐形态转而服务民间并持续发展的记述,如曲子、歌舞、说唱、戏曲等多种曾经由专业乐人承载和引领的俗乐体裁都是如此,当下则由各地学者在整理时冠以当地名称,应该把握这些形态本体意义上的一致性和差异性内涵。如果我们对中国音乐史上所发生的诸种现象从动态衍化意义上进行辨析,就能够理解何以传统音乐活态积淀在当下。需明确,在杨、黄二位先生以及同辈学者开拓学术领域并“立学”的时代,由于全国意义上这些归属于礼乐和俗乐的音声技艺形态及活态存在囿于条件所限难以得到整体把握,在前辈学者将具典型性意义的个案解析,其后从国家意义上展开全面普查以为集成式梳理的前提下,我们方可由此把握这多种音声技艺形式、多种民间礼俗与历史文化大传统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联,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许多礼俗得以恢复的情状下。如若不去探究历史上承载多种专业音声技艺形态的相关机构的产生与衍化,就难以把握其与当下传统积淀的内在关联性,难以辨清当下民间许多用乐形态与历史大传统音乐文化究竟如何相通。这还是史论并举的意义所在。

20世纪后期,国家对传统文化进行系统梳理,如“十大集成志书”工程的进行,使更多相关资料得以全面展现。我们要向前辈学者致敬:正是他们走出了正确的道路,我们方可循此路径更好地前行。他们致力于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梳理,既要从浩瀚典籍中把握传统,又要将民间活态与传统对接。“音研所”的学术前辈从各地音乐活态入手,在交通与通信工具都不便利的条件下跋山涉水,从中原到边地,从城市到乡村,普查与探索的步伐从未停歇。学者们抓住一史一论,将历史上有载,当下又有活态存在的传统音乐形态相继厘清。学界早先采用逆向考察方法,我们则以发生学方法为镜鉴,会有更多收获。①所谓发生学方法,笔者实得《光明日报》“国学版”主编梁枢先生介绍,后建议郭威君作博士学位论文时关注并使用,参见项阳为郭威《曲子的发生学意义》(台北:学生书局,2012年)所作序言。这当然需研究者调整知识结构以成。

学术理念的发展必须“有所本”,否则便是空中楼阁。“音研所”的前辈们注重音乐文献的梳理,从音乐本体中心特征入手,由传统音乐形态切入,进而把握多种音声技艺形式,当这些都得到一定程度的厘清与把握,再来看其多种功能性为用,从而生发新的认知。有了前辈学者的辛勤开拓,后人方能奋力前行,这是数代学人不断调整和开拓的意义。

学术团队形成后,新生力量不断加入,加入者当然要体味和秉承杨荫浏和黄翔鹏等先生所倡导的音乐活态与历史相接的学术传统,不断吸收和创造新的学术理念。学术之所以发展,有赖于学术认同之后的践行,如此方有创新。学术创新定然是以学术传承为前提,学术传统需要注入新的内涵。

现代意义上的中国音乐学构建不足百年,已经取得了非常重要的、有实质性意义的、丰硕的学术成果,在此基础上前行,我们方能体味礼乐与俗乐两条主导脉络并行不悖地前行的学术意义。打破宫廷与民间二元认知,从国家制度下存在民间积淀看到当下活态,只有夯实前辈学者梳理出的音乐形态内涵,拓展学术视野,方能将研究引向深入。

(责任编辑、校对:关绮薇)

TheOriginofMusicologyResearchApproachCombiningHistoryandTheories andItsDevelopment

XiangYang

Ever since the mid 20th century,musicology as a discipline developing on the right track in China has been underpinned with the philosophy that combines music history and traditional music field research advocated by such experts as Yang Yinliu and Huang Xiangpeng.It is by way of combining history research and field work that the gist of traditionalChinese music can be grasped in Chinese musicologyresearch,which should be carried on in the field.

Chinese Musicology,Music History Combined with Traditional Music Field Research,Key Structure, MusicologicalTradition

J60

A

1003-3653(2017)01-0106-06

10.13574/j.cnki.artsexp.2017.01.009

2016-11-18

项阳(1956~),男,湖北宜昌人,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音乐史学、民族音乐学。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中国乐籍制度与传统音乐文化”(12BD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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