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神论》经济伦理思想剖析

2017-02-23 16:37唐春玉
关键词:拜金主义司空金钱

唐春玉

(中央民族大学 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北京 100081)



《钱神论》经济伦理思想剖析

唐春玉

(中央民族大学 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北京 100081)

《钱神论》是我国历史上揭露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风气的战斗檄文。作者鲁褒在《钱神论》中形象地剖析货币的起源和功能,犀利地讽刺西晋统治阶级的腐败风气,深刻地揭露商品货币的本质。西晋拜金主义风气的盛行,也正是儒学在分裂动荡年代里其经济伦理思想失灵的反应。西晋以来,因《钱神论》写作手法之独特和反映社会问题之深邃,故而影响深远,流传不息。后世的史学家都以此文为利器来抨击时政,纠正时风。

鲁褒;《钱神论》;经济伦理

鲁褒,字元道,南阳(今河南南阳)人,生卒年不详,《晋书·鲁褒传》*以下凡引《晋书·鲁褒传》仅注《鲁褒传》。载:“好学多闻,以贫素自立。元康之后,纲纪大坏,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讽之……褒不仕,莫知其始终。”鲁褒不满于司马氏集团的腐朽奢侈,学老庄隐逸不仕,是个安贫乐道又不耽荣禄的知识分子。当时,西晋的统一为整个封建经济和货币关系的发展提供有利的客观环境,一时出现经济繁荣和商业活跃的景象,当时“豪人富商,挟轻资,蕴重积,以管其利”(《晋书·食货志》)。商品经济的繁荣,刺激了西晋士族阶层对货币财富的贪婪和追逐,经商、结交权贵、言利成为西晋王朝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的集体活动,世人对金钱的追逐和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鲁褒看不惯当时社会盛行的奢侈之风和崇拜金钱的世态,于是写《钱神论》来揭露和讽刺腐朽的社会现象,这是我国历史上一篇罕有的抨击拜金主义的杰作。

一、“时下所贵,乃在乎钱”的价值危机

鲁褒在《钱神论》的开头,通过虚构的方式假托有两个典型的人物:司空公子和綦毋先生。司空公子作为人物,名称“空”与“孔”谐音,意指社会上有钱有势之人,实际上是“货币符号的人格化”[1](P284)。綦毋先生从其“斑白而徒行”来看是魏晋之际“清谈之士”的代表,是学习诗书礼易的儒者。司空公子年轻而富有,在京都闹市优哉闲游时碰到了年老而贫穷的綦毋先生,綦毋先生当时正忙着找门路去拜见“贵人”。两人邂逅相遇后,司空公子讥讽綦毋先生徒手去拜见贵人而嘲笑他不懂礼,盛气凌人地用“钱能通神”的道理开导綦毋先生。司空公子与綦毋先生的对话实质上是一场上层世族和“清谈之士”的思想较量。司空公子说道,“当今之世,何用清谈”,“时下所贵,乃在乎钱”(《鲁褒传》)。他高谈阔论地讲钱的神通广大和巨大权威,以亦庄亦谐的手法来揭示金钱的奥秘所在,对魏晋时期金钱权力膨胀的现象做了穷形尽相的分析,对拜金主义者极尽嬉笑怒骂的嘲讽。

司空公子质问綦毋先生是否学习《诗》《礼》《易》等,儒家经典为理论的出发点,讥讽他“既不知古,又不知今”的愚昧,教训贫穷斑白的綦毋先生用“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鲁褒传》)的儒家礼教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是徒手无用。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董仲舒用天人感性的神秘主义理论体系把儒学神秘化,神秘化的儒学又以“名”为“教”,以名教为内容的各种礼仪规范成为人们的精神枷锁。儒学被独尊之后,儒家经典便成为世人追求功名利禄的唯一方法,一些道德卑劣之徒为牟取仕途之位往往嘴上仁义道德,私底下却肮脏龌龊。正如东汉政治家王符所言:“凡今之人,言方行圆,口正心邪,行与言谬,心与口违,论古则知称夷、齐、原、颜,言今则必官爵职位,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2](P208)发展到魏晋时期,儒学更是在分裂动荡的年代里无所建树,两汉以来儒家仁义礼法的虚伪性在西晋现实面前已暴露无遗,儒学已经失去维系人心的社会作用。儒学的衰微伴随的是世人价值观的失落、道德的滑坡和信任的危机,再加上佛、道之风势头强劲,大批的士人或皈依佛门或崇尚老庄,尚无、清谈之风盛行开来。

儒学的虚伪化让士人们深感,儒学在动荡分裂的现实面前不足以拯救天下,不足以捍卫自己,世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发生极大的转变。鲁褒作为玄儒结合的时代人物,在面临儒家经世致用之学失落殆尽的历史境遇时,他理性地审查时代问题,揭露儒家经世致用之学于时代困境前的无能为力。此时,西晋政府在短暂的统一之后执行占田制的经济措施,这种占田制的土地政策为封建商品经济的发展提供有利的条件,但是发展不足,并且相当畸形。中国封建经济是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商业在整个国民经济中不起决定性的作用。商业活动主要集中在封建贵族、官僚所居住的大城市,商业活动所产生的“货币财富也主要掌握在皇室、贵族、官僚、大地主、大商人的手中”[3](P345)。因此,对货币财富的追逐、崇拜,也主要体现在以司空公子为代表的世族统治阶层中。因袭世族经济上的特权,司空公子劝綦毋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说:“时移事变,古今异俗,富者荣贵,贫者贱辱。”(《鲁褒传》)一味地恪守传统儒家“贵义贱利”的价值信条无异于“遗剑刻船,胶柱调瑟”,最后只能落到“贫不离于身,名誉不出乎家室”(《鲁褒传》)的结果。司空公子以“钱能通神”的价值取向给“重轻义利”的儒学以重重一击,对儒家的礼教传统进行无情的摧毁。

二、“以币帛为本”的货币发展观

司空公子从历史出发,他上溯至黄帝、尧舜,论证货币的悠久历史,赋予货币崇高的伦理品格。他说自黄帝、尧舜“教民以农桑”以来,便出现简单的“以币帛为本”的偶然性的物物交换,这是货币发展的原始实物阶段。这一时期,由于生产力水平低,是商品经济的萌芽阶段。劳动产品在满足人的基本需求的基础上,有了少许的剩余产品,出现“以币帛为本”(《鲁褒传》)的偶然性的物物交换。舜之后,“上智先觉”发现人们在交换中的不方便,他们“俯视仰观”,积极地扩大物物交换活动。随着交换活动扩大化,人们逐渐地从商品中分离出来固定充当一般等价物的商品,那就是货币,也称之为钱。于是,“上智先觉”们根据社会经济发展的客观需求“掘铜山”,以铜“铸而为钱”,铜钱便能“变通”各种物品之有无,把简单的物物交换扩展到以货币为媒介的商品交换。铜钱的形状“内方象地,外圆象天”,“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鲁褒传》)。“上智先觉”把铜钱里的孔铸成方的,象征着大地;把铜钱外面铸成圆的,预示着天空。人们巧妙地把天圆地方运用在钱币的形状中,象征着钱币不但包含天地的形状,而且融会天地乾坤之“大”义,既有经济学上的使用价值,也具备伦理学意义上的乾坤人格。

货币的出现是社会生产力和社会分工的发展结果。货币充当商品交换的媒介,能表现和衡量其他一切商品的价值大小。自货币问世以来,“市井便易,不患耗损”。因孔方圆周钱有体积小、重量轻、便于携带的优点。它既方便储存,又不容易损耗,因此便利了交易,扩大了交易范围,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有了货币,马克思说:“一切东西都可以买卖。流通成了巨大的社会蒸馏器,一切东西抛到里面去,再出来时都成为了货币的结晶。连圣徒的遗骨也不能抗拒这种炼金术,更不能说那些人间交易范围之外的不粗陋的圣物了。”[4](P152)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交换的频繁化,货币在人们生活中的作用越来越突出,它改变了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在相互信任、诚实信用的商业交换伦理原则上,货币执行着价值尺度、流通手段和支付手段的职能。它跨越着时空的条件限制而不停的流通和运转,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鲁褒认识到货币流通是有一定的规律的,其中的“流”“动”“行”指货币的支付—流通功能,“积”“静”“藏”指货币的收入—贮藏功能,钱币只有在不断地“流”“动”“行”的过程中,才能实现货币价值。

正如马克思在论述商品和货币的关系时说道:“正如商品的一切质的差别在货币上消失了一样,货币作为激进的平均主义者把一切差别都消灭了,但货币本身是商品,是可以成为任何人的私产的外界物。这样,社会权力都成为私人的私有权力。”[4](P152)货币的巨大职能恰好迎合了魏晋这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性需求的时代,这样一个人性之“自然”在“玄学家的呼呼”之下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时代,儒家经世致用之传统遭遇信仰危机的时代,世族阶级的欲望和安全感只能在商业交换中才能得到满足和释放,统治阶级对于商品交换的媒介——钱币便产生大量的依赖和崇拜,钱币成为“为世神宝”便不足为奇了。

三、“亲爱如兄”的货币拜金主义

当金钱在经济生活中大行其道、无所不能时,席卷全社会的货币拜物教的产生便是时势所趋了。所谓的拜物教,就是我们通俗而言的拜金主义,它是指人们把流通于市场交换中的货币看作神秘的、超自然的,是支配人们命运的力量,因而对货币产生迷信和崇拜。马克思说:“随着商品流通的扩展,货币——财富的随时可用的绝对社会形式——的权力也日益增大。”[4](P151)货币权力的日益扩大,使得世人对钱币产生“亲爱如兄”的异样情感。鲁褒处于衰世之期,门阀士族的统治在经历“八王之乱”后,西晋政权每况愈下。一般而言,衰世既是金钱魔力大放异彩的时代,也是人性异化的最暴露的时期。金钱成为人无法控制的异己力量,金钱的权力已经膨胀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鲁褒紧扣钱为钱神的基本思路,揭露金钱的神秘作用。

首先,金钱导致以它为价值标准的贫富两极分化。司空公子说:“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鲁褒传》)在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的经济体制下,人与人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并为物与物的关系所掩盖,而这掩盖物就是钱。人有钱“则富强”,“失之则贫弱”。金钱的魔力让“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金钱的神力不但淡化人伦道德,而且成为扼杀亲情的刽子手,使得戚友之间,唯钱是亲。

一般而言,任何一种感情都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都以一定的经济为基础,并受到经济基础的严格制约。在经济基础之外,婚姻的基础更多以情感为纽带。当金钱的魔手伸向以情感为纽带的婚姻时,婚姻在金钱面前不堪一击,俨然成为金钱的奴隶。在缺乏安全感的魏晋年代,人与人的婚姻关系成为市场上的买卖和交易,成为道德上的残缺品。当劳动人民创造的巨大财富被少数人霸占时,统治阶层利用政治上的特权来维持自身的富贵,社会贫富分化严重。人与人之间原本平等、自主、互利的商业交换原则,演化成“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和“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

其次,当金钱和权势结合起来,其威力更是所向无敌。马克思说:“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了拜物教的谜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4](P89)他又说,“货币拜物教的谜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谜,只不过变得明显了,耀眼了。”[4](P111)可见,货币拜物教的出现是西晋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在晋惠帝时,社会奢侈之风日盛,这种奢侈之风反过来又刺激人们对金钱的爱慕和贪婪。门第高低尊卑、仕途穷困显达,这些隶属于政治上层建筑的封建规章制度无不暗中为金钱所操纵。金钱成为主宰人们命运的上帝,封建政治权威已经轰然倒塌在货币经济面前,一文不值。

当拜金主义成为社会风潮,儒家君子型的人格典范在金钱面前一败涂地。他解释道:“若臧武仲之智,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可以为成人矣。今之成人者何必然?唯孔方而已。”(《鲁褒传》)儒家理想型的仁义礼智的“成人”品格在金钱面前黯然失色,金钱成为衡量人生价值的唯一标准。他还进一步说:“使才如颜子,容如子张,空手掉臂,何所希望?不如早归,广修农商,舟车上下,役使孔方。”(《鲁褒传》)即使才学如颜渊般一样好,容貌如子张般漂亮,又能如何?还不如早点回家,大力发展农商来的务实些。在金钱的魔力下,知识无用论甚嚣尘上,广修农商的经济活动才是发财致富的主要途径。可见,金钱万能论的拜金主义已深入人心,不可扭转。

最后,当金钱的作用被夸大到无边无际,甚至超越儒家传统意义上的“自然之天”时,金钱便成为宇宙间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上帝。子夏认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而司空公子却认为“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生死并非由命运所决定,富贵也不过因为钱而已,公开地批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儒家教条。孔子所言的“天”不但是自然界万事万物的主宰,而且是人世间富贵贫贱的主宰。司空公子公开否认孔子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直言:“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鲁褒传》)人世间的生死祸福、富贵贫贱、天命鬼神俨然已束手无策,鞭长莫及。总之,人的福祸成败、生死夭寿、贫富贵贱都是钱在起着作用,“天大地大不如钱大,钱者,天之圣者也,地之王者也”(《鲁褒传》)。由此可见,儒家经济伦理思想在魏晋时期遭到拜金主义思潮的影响,早已失灵很久。

四、小结

从经济伦理学角度看,鲁褒的《钱神论》追溯货币的发展历史,揭露货币的某些本质,深刻地批判货币拜物教现象,抨击西晋社会拜金主义的社会风气。从侧面揭露儒学在魏晋时所面临的时代危机和困境,以及儒家经济伦理思想的失灵。士大夫们被迫以冷眼旁观的态度来面对社会秩序的失衡、世人价值信仰的滑坡。但是鲁褒对货币权力的认识未免有些主观夸大之嫌疑,经济学家叶世昌先生曾指出:“那些大大小小封建特权的人都是先有权后有钱,对这些人来说,首先是权能通神的问题……《钱神论》将政治权力的作用完全抹煞,甚至认为任何人的社会地位都决定于钱,这就夸大了货币权力的作用。”[5](P109)可见鲁褒对货币权力的认识不够深刻,但是他对拜金主义风气的揭露对当今反腐问题有着重要的警示意义。如今,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积极地汲取和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中国反腐达到前所未有的力度。反腐关键是要求各级党员干部树立正确的金钱观,提高领导干部的拒腐防变能力。金钱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正常发挥货币价值尺度、流通手段、支付手段等职能,便能繁荣经济,为人民谋福利;如果“一切向钱看”,金钱拜物教便能腐蚀人的思想和灵魂。这就要求我们要从思想上剔除拜金主义的消极影响,积极倡导拒腐防变的反腐思潮。

[1]唐凯麟,陈科华.中国古代经济伦理思想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2]王符.潜夫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3]赵靖.中国经济思想史述要:上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叶世昌.中国经济思想史:中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 薄 刚]

2016-10-2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经济伦理思想通史研究”(11&ZD084)

唐春玉,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伦理学。

K237

A

2095-0292(2017)01-015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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