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爱也值得被承认

2017-02-23 10:50刘笑甜
文教资料 2016年31期

刘笑甜

摘    要: 自东野圭吾的《白夜行》问世以来,人们关于主人公亮司和雪穗爱情的讨论从未中断。绕不过的话题就是两人之间是否存在爱情,以及如果存在爱情,这种爱情是单方面付出还是两情相悦。本文认为两人之间存在极端的爱情,这种爱非常人所能理解和接受。但极端的爱情也是爱,依旧值得被承认、被肯定。本文从两人爱之源起、爱之过程、爱之终点出发,对两人的爱情观一一剖析。

关键词: 《白夜行》    亮司    雪穗    极端爱情

《白夜行》的故事发生在1973~1992年的日本,泡沫经济的重大危机腐蚀着日本社会,由此引发的种种问题造成了故事中十九年以来众多生命的悲剧。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亮司和雪穗是这时期无辜的受害者,却也从反抗这种受害开始,成为其他无辜生命的加害者。故事起因于亮司因目睹有恋童癖的亲生父亲加害自己惺惺相惜的伙伴雪穗,拿起剪刀将父亲刺杀。雪穗为了掩护亮司,同时为了不再受将自己作为卖淫工具赚钱的母亲的控制,将亲生母亲杀害,并设计制造了母亲自杀的假象。从这两起互相纠缠的杀人案开始,两人为了摆脱悲惨的生活,相约从此陌路,在十九年的时间里一方面用尽一切办法扫除自己身上的嫌疑,另一方面追求相对正常的生活。但扫除障碍不是那么轻松,在扫除障碍的过程中,两人逐渐丧失了最初的善良和仅存的理性,毫无愧疚地伤害自己身边的人,这其中包括亮司的爱人、朋友,雪穗的朋友、丈夫、养母、继女,还有无辜的家属、受人之托展开调查的私人侦探等。当无可遁逃的时刻最终来临时,亮司选择跳下扶梯,用曾经刺杀亲生父亲的剪刀结束生命,为雪穗带走所有的罪恶。当警察追问雪穗死者是谁时,雪穗回答说:“我不知道。”转身走进暗夜,再不回头。

一、爱之源起

对两人爱情存在持否定态度的读者或评论家往往出于这样的考虑:两人的感情违背法律和道德,是变态的相互依赖、相互利用,不是纯洁高尚的爱情。诚然,法律上两人犯下杀人之罪,在十九年时间里还做出组织卖淫、偷取他人智力成果和版权、造假银行卡盗取钱款、洗钱、窃听等犯罪事实;道德上两人制造多个强暴现场、设计圈套让雪穗丈夫出轨等事实都将亮司和雪穗的丑恶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无法同情。然而我们在声讨这些丑恶的时候,却选择性地忘记了两人身上背负着常人难以承受的伤害。亮司的十岁是当铺生活,是经常目睹母亲和店员偷情,是拥有一个有恋童癖、时不时去废旧大楼里买小女孩的禽兽父亲;雪穗的十岁是家庭极度贫穷,而亲生母亲将自己作为卖淫工具,卖给不同的男人赚取生活费用。对于他们来说,从有记忆开始,生活就是肮脏的,世界上不存在爱和信任。

所以,当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相遇时,他们之间产生了奇妙的爱和怜惜。在每一次两人犯罪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回想这个场景,受尽折磨却苟且偷生的两个孩子为了一本喜欢的书《飘》在图书馆相遇时,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肮脏,暂时远离了冷漠的社会对自己的伤害,他们遇到了第一个不会伤害自己的人。那种奇妙、喜悦和感恩是他们十年生活里从未体验过的东西,这也成为雪穗后来口中的“白夜”之光。我们不能因为他们受过伤就原谅他们对别人的伤害,但我们同样不能因为他们给予过别人伤害,就否定他们之间的感情。东野圭吾曾说,在他的创作里,“比起诡计和讽刺,我更看重疼痛”。否定两人爱情的观点往往把世俗的伦理道德加在两个已经被社会深深伤害的悲剧人物身上,试图用道德抹杀两人之间的感情。但我们需要明白,所谓“纯洁高尚”的爱情仅适用于正常的社会人,往往不能适用于被社会伤害、毫无生活希望的亮司和雪穗。对于他们来说,彼此就是苟且下去的唯一希望,两人就是彼此爱的寄托。

二、爱之过程

关于两人生命缺失问题,笔者认为两人生活所缺和所需的都仅仅是对方。

雪穗缺失爱,但雪穗对生活的绝望使得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来爱她。即使在和萧冢一成吐露心声时说出“我好怕孤零零一个人”时①,雪穗的内心也不是渴望有人来爱她,对生活的极度不信任及小时候只有亮司的陪伴让雪穗看透世事苍凉。对萧冢一成短暂的好感也因为感觉到一成对自己的提防而果断放弃:“不必回头,他也知道雪穗就站在身后。她纤细的手触碰着他的背。‘其实,我好怕,她说,‘我好怕孤零零一个人。一成自知内心正剧烈起伏。想直接转身面对她的冲动,如波涛般排山倒海而来,他发现警示信号已由黄灯变成红灯。现在要是看见她的双眼,一定难敌她的魔力。一成打开门,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说:‘晚安。这句话如同揭开魔法的咒语,她的气息倏然消失。接着,响起她与先前毫无两样的冷静声音:‘晚安。”②

对于雪穗来说,放弃爱人是这么简单和随便,只要对方不喜欢,就果断放弃,绝不留恋。因为对生活失望太多,雪穗很早就学会了不对生活提过多的要求。雪穗缺失的东西太多了,爱、亲情、友情、贞洁,但是这些雪穗都不想再要回来了,因为她心已死。那么一直支持她活下去,毫不畏惧地往上流社会爬的动力就只剩下一个:亮司。

在她和亮司产生深深羁绊的十九年里,雪穗亲手浇灭自己的人性,残忍地对待自己的朋友、丈夫甚至给年幼的继女制造被强暴的现场,这些变态的做法充分表明雪穗已经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她做一切龌龊、肮脏的事情,毫不愧疚地报复这个给她巨大伤痛的社会。然而,这个生无可恋的女子,她愿意帮助亮司替友彦洗脱罪名,一次次让亮司替自己犯罪,包括制造若干个强暴现场、杀死私人侦探、帮助杀死养母等。雪穗用这种方式获得“亮司愿意帮我”的确定感,虽然极端,但本文认为这是确定爱的表现。她需要亮司对自己的付出,需要時刻确定亮司对自己的忠诚,这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动力③。在小说后半段,雪穗一步步走进上流社会,开设精品连锁店,将连锁店的名字定为“R & Y”(桐原亮司Kirihara Ryouji和唐泽雪穗Karasawa Yukiho名字缩写)时,我想这是一个不懂得爱、受尽创伤也变得恶毒无比的女子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难得的可爱。这是她能想到的向十九年无法同行的爱人表达珍惜之意的唯一方式。

关于亮司,他对雪穗的无私付出在我看来不是为父亲赎罪,而是单纯对雪穗的爱。当亮司带着典子回到自己故乡,被典子问起当年凶杀案的受害者时,亮司这样描述自己的父亲和与父亲有关的龌龊的过去。

“典子觉得心口一阵闷痛。‘是你认识的人吗?‘算是,他回答,‘一个守财奴,每个人都讨厌他,我也一样。那时大概每个人都觉得他死了活该……

……

‘不久,一些鬼鬼祟祟的男人就常往这里跑……那里好像是男人买女人的地方,只要付一万元,就可以对女人为所欲为……我难以置信……”④

在黑暗处隐姓埋名生活十九年的亮司提起过去时,内心充满绝望和嘲讽,对于那个“死了活该”的父亲,我们全然看不出亮司有丝毫的后悔和内疚。雪穗是他黑暗生活里的憧憬,而对毁掉憧憬的禽兽父亲,亮司绝对不会原谅。所以,亮司是为了替父亲赎罪而对雪穗言听计从的说法是不合事实逻辑的。亮司之所以对雪穗言听计从,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心中仅存的美好憧憬——雪穗的保护,即使那个“憧憬”也失去了理智、良知。

我们常常问,为了爱,你可以做什么。对于亮司,我想他恰恰是为了爱,做了所有非爱的事情。在亮司的世界观里,他可以为雪穗袭击无辜的女孩制造子虚乌有却会给当事人造成一辈子阴影的强暴现场,他可以为雪穗杀死亲生父亲却没有一丝后悔,他可以最终选择自杀,带走所有的罪名而心甘情愿,他更可以十九年和爱人形同陌路,用不见面的方式保护雪穗。有些观点认为亮司失去理智,盲目赎罪以至于对自己的犯罪事实毫不害怕、罪上加罪,十分变态和肮脏。然而我想,之所以在读者心中,隐约流淌着明知两人罪不可赦,却依然希望他们两个逃脱法律制裁的小小愿望,并不是因为读者的价值观被同化、被扭曲,这种来自人内心的怜悯和恻隐,正是在强有力地证明,亮司和雪穗之间真的有爱,真的有对彼此的信任和依赖,这种特殊的爱真的值得我们深思。

三、爱之终点

警察们一齐上前追赶。这里是二楼,桐原正跑向业已停止的扶梯,笹垣相信他已无法脱身。但桐原并没有跑上扶梯,而是在那之前停下脚步,毫不迟疑地翻身跳往一楼。

……

巨大的圣诞树已倒下,旁边就是桐原亮司。他整个人呈大字形,一动不动。

……

‘怎么了?笹垣问。对方没有回答。笹垣走近,想让桐原的脸部朝上。这时,尖叫声再度响起。

有东西扎在桐原胸口,由于鲜血涌出难以辨识,但笹垣一看便知。那是桐原视若珍宝的剪刀,那把改变他人生的剪刀!

……

感觉到有人,笹垣抬起头来。雪穗就站在身边,如雪般白皙的脸庞正俯向桐原。

‘这个人……是谁?笹垣看着她的眼睛。雪穗像人偶般面无表情。她答道:‘我不知道。雇用临时工都由店长全权负责。

……

笹垣脚步蹒跚地走出警察们的圈子。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她的背影犹如白色的影子。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⑤

对于小说的结局,读者除了对亮司亲手结束生命、担走所有罪恶感到扼腕叹息之外,大部分争论集中在雪穗无情离开是否表示不爱亮司、利用亮司。本文认为雪穗一次也没有回头,恰恰是对亮司爱到深处的表现。如果雪穗对亮司自杀表现出丝毫的痛心、难过、绝望,那么亮司十九年来所做的一切还有今天的自杀则全部是白白牺牲。雪穗正因为深知亮司自杀是为了背负所有的罪责,带走所有对雪穗不利的证据,才冷漠地表示完全不认识亮司。只有这样,对于亮司来说,他才死得值得。可悲的是,世上能理解他们这样深切爱情的人却寥寥无几。

值得注意,在小说呈现的时间段内,读者能明确知道的两人的见面只有图书馆几次、杀害亮司父亲的一次、帮助友彦制造不在场证明的一次,还有最后亮司自杀的一次。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除了图书馆的见面是唯一的美好之外,两人仅有的三次见面里,一次是亮司绝望——见证了禽兽父亲的不堪和心中一切美好的化身雪穗遭到欺凌;一次是两人为了活下去无助又坚强的联合,给友彦制造花港夕子死亡的不在场证明;一次是亮司带走一切罪证,而雪穗却失去爱人,如行尸走肉般走进漫长无边的黑暗里。

可以说,两个注定悲剧的人物,生活里可能见不到一点希望和快乐。最可惜的事情在于十九年提心吊胆,不能享受所有爱人之间相守、陪伴的平凡幸福,而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仓促、悲伤,还充满恐惧和莫名的坚强。最后,亮司亲手结束了他背负十九年的痛苦和罪恶,也把唯一的希望留给了雪穗。然而,失去灵魂的雪穗应该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因为亮司和雪穗都只有在彼此面前时才是真正的自己,才是不用伪装自己的丑陋、肮脏的真正的存在。⑥

四、小结

小说之所以取名“白夜行”,因为在装作陌路人的十九年里,亮司和雪穗唯一谈及彼此时,不约而同做过这样的描述:

“弘惠问起明年的抱负……

桐原则回答:‘在白天走路。

弘惠笑桐原,说他的回答和小学生一样。‘桐原,你的生活这么不规律吗?

‘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里走路。

‘白夜?

‘没什么。

……

未几,桐原剪完,把纸递给弘惠。她看着剪好的纸张,眼睛睁得浑圆。‘哇!真厉害!

纸张已经变成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手牵手的图案。男孩戴着帽子,女孩头上系着大大的蝴蝶结,非常精致。

……

“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望过来。‘喏,夏美,一天當中,有太阳升起的时候,也有下沉的时候。人生也一样,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会像真正的太阳那样,有定时的日出和日落。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太阳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人害怕的就是本来一直存在的太阳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现在的夏美就是这样。

……

‘我呢,雪穗继续说,‘从来就没有生活在太阳底下。

……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在亮司和雪穗的生命里,童年共同经历的那段丑陋的时光成为他们最深最难以忘记的痛苦。我们无法对亮司和雪穗的经历感同身受,无法深刻理解他们所经历的恐惧、伤痛,无法明白他们身上近乎变态的执拗、坚强。他们的爱因为纠缠了复杂的人性而变得难以判定。爱情对亮司和雪穗来说,是彼此十九年的陪伴,是相信对方永远不会背叛,是仅仅希望有生之年能牵起手在哪怕是白夜中走过一段路程。对于亮司和雪穗来说,为了爱情,可以在所不惜地牺牲自我和他人,可以放弃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对于一无所有的亮司和雪穗来说,“我不怕失去任何东西”,只怕失去彼此。

鲁迅曾说,悲剧是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白夜行》毁掉了亮司和雪穗对生活的全部希望,制造了一场痛彻心扉的悲剧。而最大的悲剧并不是亮司自杀,两人再没有可能做一场白夜之行,而在于亮司的死换不来雪穗丝毫的幸福,雪穗因他的死而成为更加悲剧的存在。

亮司和雪穗的罪行不容否认,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以伤害别人补偿曾经受伤的自己。然而,受到深深伤害的两人同样值得被怜惜、同情,即使他们受到的伤害已经过去了十九年。

《白夜行》塑造了这样一个悲剧,那就是两情相悦并不一定走向幸福,如果人性被扭曲,最终可能双双走向毁灭。但《白夜行》也向我们展现了这样一种爱情的存在,那就是既是犯罪又不合道德伦理,但依旧能引起人的恻隐之心。我愿承认亮司和雪穗之间的爱情,即使那不是人们心中向往的理想的爱情。抛开法律与道德,极端极致的爱也值得被肯定、被承认。

有人说雪穗最后没有回头就是不爱的证明。但我愿相信,没有回头的雪穗一定在暗夜里泪如泉涌。她和亮司之间的爱充满了我们不能轻易捕捉的深沉。

注释:

①②东野圭吾,著.刘姿君,译.白夜行[M].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十二章,第7节,第458页,第458页.

③牛丽.从〈白夜行〉看东野圭吾侦探推理小说中的人性[J].语文学刊(外语教育与教学),2010(7):49.

④⑤东野圭吾,著.刘姿君,译.白夜行[M].南海出版公司,2015:441,442,537,538.

⑥杨洪俊,周艳霞.东野圭吾侦探小说的魅力解读——以〈白夜行〉为例[J].名作欣赏,2011(33):75.

参考文献:

[1]东野圭吾,著.刘姿君,译.白夜行[M].南海出版公司,2015.

[2]贺春健,郭一鹤.悬念背后的疼痛与温情——解读〈白夜行〉雪穗和亮司的爱情悲剧[J].长春教育学院学报,2014.21.

[3]金涛.斑驳的留白——浅析〈白夜行〉的叙事方式及其对角色塑造的作用[J].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2.2.

[4]牛麗.从〈白夜行〉看东野圭吾侦探推理小说中的人性[J].语文学刊(外语教育与教学),2010.7.

[5]杨洪俊,周艳霞.东野圭吾侦探小说的魅力解读——以〈白夜行〉为例[J].名作欣赏,2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