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17-02-24 04:22宋剑挺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椿树小门铁门

宋剑挺

关生武缩着头,早就倚在铁门上了。这时他听到了狱警的脚步声,扑嗒扑嗒地响着,重一声轻一声的,像有气无力的鼓点。

铁门上的小门哗的一下开了,外面的光线蚊蝇似的嗡嗡地飞了进来,关生武瞅着它们贴着墙慢慢地爬着,爬过北墙,爬过南墙,猛然间整个房子就亮了起来。关生武的眼被刺了一下,头也晕晕的。这时饭被递了过来,关生武眯着眼接过来,两个馒头,半碗炖菜,这样的菜不知吃过多少次了。关生武抱着碗,把眼慢慢睁开,他深深吸口气,觉得空气里满是香甜香甜的味,甜味里还有些水一样的湿气,沾在鼻子上,有种透心透肺的爽快。他不想马上吃饭,只想多吸几口新鲜空气,因为饭时一过,小门就被关上了。

关生武把饭搁在地上,头慢慢地伸向窗口,他已瞅过千遍万遍了,他住的牢房对面也是一溜低矮的牢房,房头有片空地,空地上长着一棵椿树。他刚被关进这个看守所时,椿树才有胳膊粗,现在快有一抱粗了。树枝上不知何时爬满了树叶,风一刮,哗哗地拍着手。关生武用筷子挑了一片菜叶,朝椿树挥了挥,心里默默地说,你饿了?你吃不吃?每次饭前他都这样说。实际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说话,跟谁说都行,可他能接触的会说话的只有狱警,但狱警不轻易跟他说话。每次送饭,他把小门咣地打开,然后把饭递进去,等吃了饭,又咣地把门锁上了。这个狱警有四十多岁,走起路脚有点跛。平时他总是噤着脸,一身的严肃。

狱警是那年春上来的,那时对面的椿树还没发芽,叶子好像都裹在枝杆里,上面冒着一个个的疙瘩。送饭时,狱警把碗递进时,手一滑差点摔了,他大声说“接好”,关生武“嗳”了一声。狱警的声音很亮很脆,像被折断的青玉米。他觉得好长时间没听过人的声音了,他想把这句话留住。他扬起手,向空中抓了一下,做个怀抱的动作,然后两手一拢,放在了耳边。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关生武没有泄气,他趁狱警送饭时,想找些话题问他,但话没出口,狱警就匆匆走开了。他知道狱警瞧不起他,狱警不愿多瞅他一眼。这么一想,跟狱警说话的信心也就没有了。不过每天他都盼着,能跟人说上一句话,或者有人打扫卫生了,或者有人过来问些杂七杂八的事了,但是从来没有过,关生武有点绝望了。他瞅着铁门上的漆一点点剥落了,生了厚厚的锈,锈又一点点掉在地上,铁门就一年一年地瘦了下去。关生武摸摸自己的头,摸摸自己的身子,感到也小了许多。他想还是小了好,要是自己小得跟瓢虫一样,不就顺顺利利地从这里钻走了。

关生武最希望外面响起脚步声,只要有点动静,他就赶紧把耳朵贴到门上。因为有很多时候,随着脚步声必定有人说话。外面的说话声从门缝里滤进来,变得嘤嘤嗡嗡的。关生武感到每句话像水一样都流到了心里。这么多年来,脚步声每天都有,但跟自己说话的却没几个。关生武没有灰心,他就这样一年年地等着。给他送饭的狱警不知换了多少了,有瘦的有胖的,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他们大多噤着脸,没有一个跟他开开心心讲过一句话。门外老是沉沉地静着,屋里则黑得跟锅底一样。有时他分不清哪是白天,哪是黑夜。太阳在门口停停,光线虫一样地钻进房里,转了两圈又哼哼着飞走了。屋子就像一个园子,一个四季都像冬天的园子,这里永远都是阴冷潮湿的,没有一丁点的响声,关生武就像园里的老人,衣服破了,头发长了,乍一瞅,就是一棵慢慢烂掉的树。

看守所也有热闹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乱了起来,一些犯人被簇拥着带走了,很多人永远再不会回来。先是脚镣声,脚镣擦着地面,咣啷咣啷地响,然后就有稀稀啦啦的哭声。关生武扒着门缝往外瞅,外面影影绰绰的啥也瞧不清,他盼着外面的人说句话,哪怕说上一两句,他听听也是高兴的,但他们很少说话,他们只不时地嘟哝一句,听不清内容,跟出口长气没啥区别。等这些声音消失了,关生武就皱着眉头想,别人咋能出去呢,自己咋出不去呢。当然想不出结果,但这给他引出了一个问题,自己是怎样进来的呢?

关生武皱着眉头想,但记忆就像一条地里的垄沟,曲里拐弯的,没伸多远就消失了。记忆尽头是模糊的,他弄不清是哪个白天或是哪个黑夜被关进这个牢房的。那天好像下着雨,雨点砸在背上,冰凉冰凉的。他穿着毛蓝夹袄,袖子被人撕烂了,露出里面枣红色的里子。这时他的脑子好像活跃一点,前面慢慢露出亮色。关生武仔细一想,那天好像没有下雨,自己穿的也不是毛蓝夹袄,至于到底怎样,他确实没一点印象了。关生武越想越觉得悲伤,他自己也生氣,连怎样进来的咋能记不清呢。关生武感到问题严重,他想喊喊自己的名字,自己数落自己几句,但他张张嘴却没有叫出自己的名字。关生武傻眼了,他让自己慢慢静下来,然后扬起头,准备先说一个“关”字,他的嘴张得圆圆的,舌头晃了一圈,就是发不出“关”的声音。关生武的额上冒了汗,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于是就低头咬咬自己的手背,手咯唧疼了一下,他认为自己还活着。他想,既然活着,就该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咋连话都不会讲了呢。他张开嘴,再次试试。这次他把“关生武”三个字连起来说,但哈哈了半天,只说出一个“生”字,其余两个字再也说不出来了。关生武低下头,他两手揉搓着,不住地想,这是咋回事呀。牢房很低,房顶几乎碰到了头顶。他顾不了这些,在房里疯也似的来回走着,他认为自己出了毛病,肯定是出了大毛病。牢里全是他的脚步响,一夜里就这么扑扑腾腾地响着,一直响到门缝里透出天光。

天快亮时,关生武终于歪在地上睡了,午饭时,他被咣的一声震醒了,狱警把饭一递,跟过去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关生武醒后平静了许多,他认为自己长年不说话,可能是喉咙里生锈了,话被堵住了,出不来了。等哪天话说多了,也许慢慢就会好的。他安安静静吃完饭,把碗往地上一搁,又开始发愣了。关生武记得,这个送饭的狱警去年好像跟他说过一句话,至于说的内容,关生武也记不真切了,不过他倒记得,他准备再向狱警问话时,这个狱警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时阳光从门缝里挤了过来,形成一个木棍似的光柱。关生武伸手想抓住光柱,但晃了晃又缩了回来。他瞪眼瞅了一阵,认为光线是专门过来找自己说话的。他把头伸过去,让光柱照在脸上。他听见有种嗡嗡的声音,他推测这该是光的讲话声,虽说不知是什么内容,但他马上就高兴起来了。他知道自己讲不出几个字了,就在心里说,他说些挽留光的话,说些夸奖光的话,希望光不走,永远留在房里。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光柱慢慢倾斜,慢慢晃动,先从地上移到墙上,然后悄悄逃走了。关生武死死地盯着门,嘴唇还不停地蠕动着。他经常这样死站着,能站上一晌一天。

从白天站到夜里,关生武没感到累过。这些年,他的力气好像攒下了,觉得胳膊大腿上处处都有用不完的劲。他常常半夜就睡不着了,牢房黑得跟井底一样,他拨开水一样的黑暗,就伸出食指在地上摸摸索索地画了起來。先画一条大路,当然这是自己村里的大路,接着他凭着记忆,画出了村中窄窄细细的小街。他早计划着回家了,并幻想着先走哪条路,后走哪条路。他认为自己离开的时间太长了,该回去和邻居们见见啦。黑暗水样地冲过来又冲过去,他睁大眼,画出了村中的房子,村中的井,村中的树木。他瞅见自家门口那眼井,井台上的石板上划满了井绳痕迹,井壁上长满了苔藓,像罩了一身绿衣。井里的水很浅,他伸手往嘴里掬了一口,水甜滋滋的,跟他离家时一模一样。这时他的泪下来了,扑嗒扑嗒掉在井里,激起一阵一阵的脆响。

关生武默默地在地上画着,低头想着,一夜夜的时光便从身边流走了,清晨总是像孩子一样胆怯地依在门边,每次他都能准确地猜到它的到来。光线先在小门上晃了一下,停留的时间无论怎样短暂,关生武都会急急地扑上去,他想抓住它,留住它,让它永远地待在房内。但光线仅对他点点头,就扑棱棱地飞走了。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光线扑嗒扑嗒地远去了,他就像被抽去了筋骨,瘫在了门底下。他认为可能还有人回来的,大清早的,说不定有人会跟他讲上几句话。他就这样死死地等着。铁门凉得很,那种透心的凉气如一根银针,叭叭地钉在他的背上,他哈哈地喘着粗气,但仍没挪开铁门。这时外面呼呼地响了几下,像有风刮着,几片树叶掉在地上,发出咝咝啦啦地响声。关生武听到有人橐橐地走了过来,那人似在扫地,忽啦忽啦的,先从北面开始,然后一点点往南移着。紧接着就轮到关生武住的牢房口了,那人的扫帚刚触到门槛,关生武就对着小门哼了一声。他本想讲几句话的,但心里想的却不能囫囵个地说出来。他不敢大声叫,怕招来严厉的训斥,不过他认为他哼那几声,扫地人完全可以听到的,可是外面的人最终没讲一句话。

关生武还是痴痴地倚在门边,他听着扫地的渐渐远去,留下的只有隐约的风声。关生武看到风哧溜钻进房里,然后在房里哼哼哈哈地跳起来。他心里说,风呀,你从哪里来呀?风嗡嗡地应了一声。他又说,风啊,你甭出去啦!风又嗡嗡了一声。关生武虽说嘴上讲不出话,但从心里说了几句,感到好受了许多。他从门边移开,仔细地在房里瞅,想找到风的影子,看到风的形状,可是眼瞪得酸疼,就是不知它躲在何处。关生武疲惫地蹲在地铺上,在风的欢跳中,呼呼地睡去了。

光线在门框上碰了一下,就把关生武震醒了,他听见牢房外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他把耳朵支起,听觉像个线团,骨碌骨碌地向外滚去。又是那种扑嗒扑嗒的响声,重一声轻一声的,这是送饭的狱警,关生武早就在门边等着了。狱警刷地把小门打开,就把饭嗵地递了过来,关生武张张嘴想问他一句话,狱警已晃晃悠悠走远了。

狱警一脸络腮胡子,他曾给关生武剪过一次头。几年里就剪头时跟关生武讲过两句话。把头剪完时,关生武从衣服上捏下一撮头发。没人跟他说话,他就把头发搁在地上,一根根地数。这撮头发总共三百五十二根,他先正着数上两遍,又倒着数上两遍,整个上午就这样很快过去了。到了下午,天陡然昏暗起来,牢房像个地洞,憋憋促促地出不来气。关生武把头发拿出,在地上认真地摆弄着。他用一截截头发摆成房子模样,摆成大路模样,摆成树的模样,然后就用指头往地上一摁,顺着大路往房里移。他又把这些房子和树木当作自己的老家了。他的心陡地沉静下来,整个身体就随着手指往里走。走过一座房屋又一座房屋,他看到自家门前的树。这是两棵槐树,各有半抱粗,树冠有个房顶大,风一吹,叶子刷刷地响亮,像无数个晃动的铜钱。关生武抬脚迈进自家的院子,他瞅见房墙瘦了,成片成片的砖皮脱落下来。房顶上是一撮一撮的杂草,他发现许多瓦片都高高地翘了起来。关生武推测,屋内可能进水了,那里面的床呢?柜橱呢?他想把门打开,走进屋里,但无论怎样努力就是不知怎样进去。这时,响起脚步声,一高一低的,这是狱警的脚步,关生武激动起来,他从地上弹起,欢欢欣欣地往门口靠过去。一般来说,这个时候狱警不会过来,他这会儿过来肯定要有事的。关生武透过门缝极力往外瞅,他见外面只有一个虚虚晃晃的影子,不错,这个就是送饭的狱警,他怔怔地从关生武门前过去,一直往北走,经过一个垃圾箱,经过两棵椿树,踅了一圈,又离开了。狱警走到他的房门前,停了一下,关生武以为他要说话了,心里紧张得厉害,他准备好了要讲的话,但仅仅眨眼的工夫,狱警就挪动了脚步。

关生武还在门口贴着脑袋,狱警的每个脚步好像就踩在他的胸口上。他弄不清他们为啥不跟他讲话,好多人从这里走了,自己为啥走不了呢?

好多好多年前,这里来一位五十多岁的狱警,那时关生武还能讲出完整的话。有次狱警过来送饭,关生武问他自己啥时才能出去,狱警和气地说,我给你问问。过了两天,狱警说,领导叫我给你捎信,你还得等等,不过以后甭轻易再问了。后来关生武知道这个狱警姓刘,打这后,关生武就密切关注刘狱警的行动。刘狱警很勤快,把饭送完后,就拿个扫把扫地,他扫得仔仔细细的,把这块地扫完一般要花上半晌的时间。等所有这些干完后,他就把扫帚往地上一搁,坐下开始休息。刘狱警好坐在椿树下歇着。那时椿树只有胳膊粗,稀疏的树影还没有簸箕大。刘狱警坐着自然地往这边瞅,关生武隔着小门正好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的目光温温软软的,像冬天伸出的暖和的手。关生武对着这样的目光,觉得跟和他说话一模一样。他把心里的高兴事给他讲了,把心里的难过事给他讲了,刘狱警默默地听着,听完了,他的目光马上就风一样地跑过来。关生武总是低着头,享受着漫来的目光。他觉得刘狱警的手伸过来了,在他的头上肩上抚摸着,这时他的眼湿了,泪水滴在铁门上,湿了一片又一片。

不出一个月,关生武就熟悉刘狱警的脚步了。他走起路很轻,仅发出极小的嚓嚓声,不过,每听到这种声音,关生武就高兴得有点颤抖了。他倾听着这种嚓嚓的声音,这种呼啦呼啦的扫地声,他认为这样听着,就跟刘狱警说话一样。

这段时光过得很快,没多久就不见刘狱警了。关生武急得团团转,新的狱警打开小门时,他就试着询问刘狱警的下落,那人瞪了他一眼,一个字没有说。关生武两天没有吃饭,他想着那种嚓嚓的脚步声,那种呼啦呼啦的扫地声,好像一点一点地充满了院子。从那后,关生武特别留意院里的各种声音,他能区别七八个狱警的脚步声,他每天都在盼着这种声音噔噔地走来,和他打个招呼,或者随便讲上一句话,可是这样的声音始终没有出现。

关生武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上午他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耳朵贴在铁门上,听外面的动静。新来的狱警身体略胖,走路咚咚地响,他不用靠在门边都能听得清楚。这人虽胖,但头和脸却小小的,看起来还算善良。第一次问他刘狱警的下落虽遭到白眼,但關生武没有死心,瞅着一次送饭的机会,他张着嘴,艰难地问了他一句话。这人跟上次一样,还是狠狠瞪他一眼,这回关生武的心彻底凉了,他知道刘狱警再也来不了了。

又过了几个夏天和几个冬天,院里的狱警重新换了一批,所有人的脚步声又是新的了。这给关生武带来了新的希望。他仍然贴在铁门上,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慢慢近了,又慢慢远了,慢慢远了,又慢慢近了。很短的时间内,关生武还是记住了每位狱警的脚步声。他希望跟以前有所不同,希望有个狱警过来跟他讲几句话。他用食指顶住小门,小门露出半指宽的缝隙。对面的椿树上不知何时飞来一群麻雀,总是吱吱喳喳地叫着。关生武迷迷糊糊地觉得,它们是在说话咧。椿树就成了麻雀的家,每天早上和晚上,它们都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一刻不停地吵闹着。关生武也张着嘴,学着它们的样子,噼噼啪啪地嘟哝着。他虽然说不成一句囫囵话,但他心里还是唠唠叨叨地讲着。讲累了,他还是跟过去一样,在地上画出村里的小街,村里的树木,当然还有他家的瓦房。这回他特地在院里画了一张床,就是他在家睡的木床。他想,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睡上一觉,睡在自家的屋里,自家的床上,那种滋味,他现在一点也体会不到了。

整个春季,关生武都瞅着这群麻雀。天渐渐温和起来,叶子遮住了枝丫,麻雀站在树上时隐时现。它们的叫声有时很嘹亮,有时就被哗哗的风声吞没了。关生武的听觉一时被搅乱了,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一点点陷了下去,并伴有轰轰的坍塌声,就像一堵墙倒了下来。关生武下意识地摸摸头发,头发也没以前粗壮了,就如干掉的茅草,半死不活地贴在头皮上。阳光透过门缝落下细细长长的影子,他发现墙上的砖活似烤黄的馍,手一抠就能把它一块块挖下来。关生武感到自己活不长了,他把小门顶开一道缝,想好好往外瞅瞅,但对面的房子挡住了,椿树挡住了。好多年前,对面的牢房没有盖起,他透过小门,能瞅到远处的田地,这些田地和老家的一样,满是庄稼,满是树木,瞅着瞅着,他的泪水就会哗哗地流下来。

这个夏天热得很,到了中午,地上好像冒着白烟。牢房里像个炼钢炉,把关生武烤得浑身流油。狱警还算慈善,把送饭的小门打开了,关生武就把脑袋贴在窗口,眼巴巴地朝外面望着。一天院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当官模样的人来到看守所,好多人在后面轰轰乱乱地拥着。关生武把头搁在窗口上,眼朝外直直地瞪着。从前他曾遇过这样的场面,也曾引起过领导们的注意,可是还是没有管他,当然这些事他现在已记不起来了。这天他站在窗口前,只是想凑凑热闹,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恁多人咧。

省检察院检查团曲团长在看守所转了一圈,正要返回时,他发现十六号牢房的小门口晃动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这人看上去有七十多岁,长发齐肩,头顶的乱发相互缠在一起,已成一绺一绺的粘片了。曲团长心里格噔一下,问值班民警他犯了什么罪,值班民警说,不知道。问他何时被关押,值班民警仍说,不知道。曲团长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被超期关押的犯人,马上着手调查关生武的案子。在看守所的档案里,检察官发现了一张1972年3月10日由当时的公安局长签署的一张《刑拘证》,没有判决书,甚至连卷宗也没有。检察官粗略计算一下:按照我国法律规定,公安机关对犯罪嫌疑人“拘留”法定时限最长为7天,而关生武在看守所竟“住”了24年!

关生武是怎样被抓进来的?检察官急忙找关生武询问情况。牢房的门被打开,关生武吓得浑身哆嗦,最后瘫在墙角边。检察官为缓解他紧张的情绪,倒杯水递给他。他没有接水,嘴唇急促抽搐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嘴里始终只能发出“嗷嗷”的叫声,检察官感到奇怪,以为关生武是个哑巴,实在没法问下去,就只好离开了。经过详细调查和询问,关生武并不是哑巴,而是长期和外界隔绝,变得失语失忆了,关生武立即被送进医院进行救治。

检查官通过认真调查,找到了关生武的老家关良寨,这个村离县城一百余里,位于黄河滩里,村子不大,像被河水冲到岸边的一个草垛。关生武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由于他被抓前是个孤人,所以更谈不上什么后代。检察官找到了他唯一的亲人关学周,关学周是关生武的侄子。关学周回忆说,关生武由于家庭成分是地主,34岁还没娶上媳妇。1972年8月的一天,村委会说“发现了敌机在散发反动传单”,号召村民下地捡传单。关生武也来到地里四处搜寻,但一无所获。就在他回家做饭时,几个民兵闯进家门说,关生武,有人反映你拾到传单私藏起来,马上交出来。两个民兵冲上去将他双臂反剪,带到了公社派出所。办案人员在关生武的家里没发现一张纸片,就把他转至县看守所。关生武走后,亲戚们都认为凶多吉少,早已不在人世了。

经过长时间的精心救治,关生武的记忆开始慢慢复苏,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医生:他在那间没有窗户的牢房里,每天都把耳朵贴在铁门上,聆听门外的脚步声,等待着有人路过这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渴盼门外的人同他讲几句话。然而二十多年来,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没人同他讲一句话……医生们听着,一个个泪流满面。

办案人员到医院看望他,关生武看到他们吓得用被子蒙住了脸。办案人员和蔼地讲,我们是来给你平反的,你被超期羁押了24年,县公安局赔偿你侵犯人身赔偿金328519元,医疗费20000元,残疾赔偿金220540元,合计569059元。办案人员问他还有啥要求,并把赔款存折递给他。关生武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扑腾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我啥也不要,我几十年没有回家了,我想回家看看!说完,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个月后,县公安局派人看望关生武,他们来到关生武侄子家,却没见到关生武。他侄子关学周说,来到家,我让他住西屋。西屋宽敞干净,俺叔住了几十年牢房,我不能再叫他窝囊下去了。他一回家,我就发现他胆小得很。每天我做好饭端给他,一推门,就见他躲在角落里。邻居们多少年没见过他了,都纷纷过来看他。他一见到他们显得非常恐慌,总是低着头,话也很少。局里的人听了都很难过,他们瞅瞅窗外,院里的树叶已经掉光了,落得满地都是。冬天提前来了,寒气已经袭人了。关生武的侄子继续说,一天俺叔突然说要单独住到他的老院去。我劝不下来,就把他的老屋打扫了一遍,弄得干干净净的。谁知俺叔并不想住到屋里,他在院里挖个地窖,偷偷搬了进去。

局里的人都跟着叹气。关学周领着他们穿过两条小街,来到关生武的老院。院墙已经倒掉了,废墟上净是一人高的野藤和荒草。院里只有两间瓦房,房顶一片深深凹下去,一片又高高地凸出来。屋山的一侧裂了一道四指宽的口子,整个山墙向外斜着,好像随时就要倒下来。院子的西侧有片空地,空地上有个不大的地窖,地窖上方用棍棒搭起一种房顶的形状。局里的人走过去,瞅见地窖口被一片草苫子堵着,周围净是撒落的枯叶。这时关学周叫了声“叔叔”,地窖里面没有反应,接着他又叫了一声,里面还是没有反应。大家一起把窖门打开,发现里面有个窄小的草炕,炕上的被褥缠在了一起,形成一个球似的东西,炕前面有块砖头,砖上搁个发黄的瓷碗,瓷碗里撂着半块干馍。虽是白天,但窖内暗得很,须睁大眼才能瞅清里面的东西。窖里没有电灯,连个油灯也没有。局里的人问,关生武不在窖里?他出去了?关学周在窖里瞅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关生武。正准备离开,大家看见铺上的被团在瑟瑟地抖动。关学周把被子揭开,发现关生武竟蜷曲在下面,他吓得连话都说不成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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