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认知范式探微
——以《檀香刑》《生死疲劳》《蛙》为例

2017-02-25 05:17张惠莉
关键词:檀香刑莫言传奇

张惠莉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100)

莫言小说认知范式探微
——以《檀香刑》《生死疲劳》《蛙》为例

张惠莉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100)

人性似乎是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一直备受关注的主题,就像莫言把关注人的问题作为文学的惊魂之所在,而那些表现人性的敏感问题和痛苦,总能使人物更加丰富和立体。莫言文学世界作为纳入世界文学版图的存在,这种对人性的关注与强调在善与恶,美与丑,崇高与粗鄙之间创造了一个模糊的地带,在莫言传奇性人物的塑造中,在身体本位和悲悯意识的认知下让莫言的小说不再是单纯的正反对举的叙事话语范式,而是保留了一种民族性以及对人性的追问与思考。

认知范式;传奇色彩;身体本位;悲悯意识

“叙事话语范式融合着这样三个层面的因素,即认知范式、讲述范式和语体范式……认知范式是叙事话语范式的根基和灵魂,认知范式的显性形式构成讲述范式的逻辑起点。”[1]15认知范式的根基和灵魂作用就反映出了作家的内在精神世界和对外界的感知。在莫言的笔下,他的文学世界呈现出一种“野”且“俗”的文化,他所描写的是人的天性和对生存的基本欲望,这是一种思想的“下放”。之所以称其为一种认知范式,不仅是因为其作品中人性与现代性、传奇与现实、悲悯与欲望的完美结合,还在于这种认知和思维方式的外放。80年代的文学世界,因为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作家们在急于打破60、70年代的传统二元对立的认知范式时,开始呈现出向“内倾”的一派,注重内心世界的描写和构建,摆脱了所谓的主题先行或政策性的话语范式,以“一己之力”来感知整个世界。而莫言恰恰是在破中而立,不是单纯地进行语言形式的创新或对传统思维方式的延续,而是在语言和感知审美的基础上进行了夸张变形,在这种认知的指导下就会产生不同的叙事策略和语体范式。

认知范式的根基和灵魂作用反映出了作家的内在精神世界,相反地,作家的内在精神世界就通过他作品中的认知或是生活环境的影响表现出来。在莫言的认知中,传奇意识、想像、悲悯意识、身体本体所传达的欲望都是他构成文学世界不可或缺的因素。在莫言的文学世界中,它的根基和灵魂就在于人性。

一、民族文化中的传奇意识

在考察小说艺术的过程中,艺术的感觉与审美似乎都不可或缺,莫言小说之所以拥有艺术的特质和强大的吸引力,不仅在于对自身文学世界的独特构建,还在于将现代性气质与民间结合起来,通过荒诞化的叙事与审丑的手法塑造出一系列悲剧性的人物与故事,化熟识为陌生,化普通人生活为拍案惊奇的能力都将这种传奇色彩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而这种民族文化中的传奇意识是在无意识中形成的一种认知范式,从想像的真实到真实的想像,他创作题材的新鲜感等让他成为了文学大潮中的弄潮儿。

莫言小说中的传奇色彩不是单纯的英雄传奇,或是对人物的简单化处理,这种认知是与其自身的生活经历和生活环境息息相关的。中华民族具有丰富的文化,地域广袤的中国拥有着多样的地理环境,自然也就形成了多样的文化圈。黑格尔在谈到地理环境对人们的影响时也说:

“助成民族精神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基础;假如把自然的联系同道德‘全体’的普遍性和道德全体的个别行动的个体比较起来,那么,自然的联系似乎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但是,我们不得不把它看作是‘精神’所从而表演的场地,它也就是一种主要的、而且必要的基础……我们所注重的,并不是要把各民族所占据的土地当作是一种外界的土地,而是要知道这地方的自然类型和生长在这土地上的人民的类型和性格有着密切的联系。”[2]82

“古齐文化”当然会成为莫言文学世界形成的重要因素,在农村中的童年生活也成为他经常提及的经历,他在《故乡往事》中谈及自己的创作时说:“故乡留给我的印象,是我小说的灵魂,故乡的土地与河流、村庄与树木、飞禽与走兽、神话与传说、妖魔和鬼怪、恩人与仇人,都是我小说的内容。”血缘与地缘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地位尤为重要,这些都是他构成文学世界的重要源泉。

在莫言的一系列小说中,与其说他确实带有某种魔幻气质,还不如说是一种传奇色彩。莫言给了《生死疲劳》这样一个总结,“佛说,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西门闹历经六道轮回,这种冤死之恨在生死的疲劳中被消解,最终达到身心自在无忧无虑的局外人状态。轮回转生的传奇主题向来就是中国民间所喜爱的,西门闹转生为驴,牛,猪,狗,莫言给予它们的身份认同总体来说可以用几个字概括,“忠”“义”“勤”,且每一次轮回的过程都具有传奇色彩,他们都可以算得上是同类中的佼佼者,不论是成为群猪之王还是群狗之王,在莫言的笔下他们就是传奇。他以动物的视角为我们呈现出60年的人物生死离别悲伤变化,他赋予了动物话语权,人说兽言,兽说人语,打破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这种认知方式同样还体现在《酒国》中,大闹肉孩国的红衣小妖精,李一斗岳母的采燕家族,还有驴街里余一尺乘坐飞驴的故事都使得小说多了亦真亦幻的神秘色彩,读者在阅读体验中一边对故事真实性进行判定,同时也在传奇性的故事中领会作者表达的意义,虽然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是莫言的这种将传奇寓于日常的农民生活的认知是独特的。

除了传奇性的故事,莫言在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堪称传奇。《生死疲劳》可以说就是一部长历史,从斗地主到改革开放,几十年的变迁,除了西门闹,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蓝脸。对于蓝脸的刻画,在莫言的笔下,固执、倔强是其特点,蓝脸作为“全国唯一的单干户”坚持到最后见证了历史上农村变革的曲折与荒诞,就像蓝脸所说的:“天下乌鸦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呢?我就是一只白乌鸦!”[3]174蓝脸实际上是取材于身边真实的一个农民形象,只不过小说中笑到了最后,而现实中却没有这么幸运,莫言让“全国唯一单干户”蓝脸成为了一时代中的传奇农民,在其背后传达出了不因体制的变化和制约而被异化的人性。《红高粱》中的余占鳌,在莫言富于传奇性的塑造中,让其兼具土匪头子和抗日英雄双重身份,在一系列苦难的背景下,消解了正反对立的人物塑造模式,表现出原始的生命力与原始的人性。在莫言的笔下,他将苦难与传奇联系在一起,将人、动物赋予传奇色彩,描写了在民族文化的浸润中所生长出来的强劲的灵魂,他在一系列的传奇中张扬人性,回归到人的本真状态。

二、身体本位意识

在莫言笔下,对于身体本位认知范式的书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身体本位作为视角来传达生命一体化的意识。《生死疲劳》中对动物的描写,在他的笔下,人有人道,狗有狗道,不以一切的利害关系来作为评判标准,不同的物种之间是可以交流的,它们一个个健壮活泼,有灵性,又通人事,所有生命之间的卑劣感和优越感并不强,表现出对生命的尊重和对原始生命力的赞扬;另一种是以身体作为媒介来理解人性和人的存在。当我们惊叹于莫言《檀香刑》中六种刑罚的残忍与冷酷时,当我们惊颤于《红高粱》中活剥人皮的场景时,我们不免也会对莫言这个人本身产生怀疑,细节描写残忍得令人发指,观其文而思其作者,大众开始怀疑作为作者的莫言是否就拥有嗜丑,嗜恶的审美方式。其实这种看法是有失偏颇的,莫言的这种认知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且高明的。有研究者认为在尼采之前的西方诗学史上,身体问题曾经受到长期的压制与躲避,到了尼采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身体成为理解存在的一个独特视角,具有重要的作用。所以说以身体这个独特的视角来观察人性理解存在其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檀香刑》中孙眉娘与钱丁夫人的“比脚”,大脚比小脚,“两脚之争”也暗示着民间和庙堂之争,孙丙与钱丁的“斗须”,莫言在对两人胡须的描写上颇费心思,在中国古代,胡须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征,甚至可以与生命达到同等的地位。《檀香刑》中,作者在对人物荒诞性关系的阐释下,从身体本位的视角,在狂欢化的叙事中最真实地展现出人本身所存在的原始欲望与野性,这种受原始欲望支配下的躯体就与社会道德支配下的躯体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矛盾与冲突,这时候,人性的原始欲望在莫言的笔下就占据了上风。《生死疲劳》中四十多岁的蓝解放与二十多岁的庞春苗之间的婚外恋情,《红高粱》中戴凤莲与余占鳌的激情,《丰乳肥臀》中围绕着“食”和“性”所表现出来的“种的退化”,莫言所着力塑造的他们都是为了生命的原始欲望而迸发出非理性的力量,表现出对强有力的生命激情,而并非是深陷伦理和道德的旋涡之中无法自拔。在莫言的认知中,这种借助“身体”的欲望来传达出“真实历史”的认知范式就是在理解存在。

在80年代与世界文学交融的背景下,以身体作为媒介来表达内心世界以及对世界的认知的作者不止莫言一个,但是莫言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的认知世界中表现出更加独特的内涵。他将婚外情、乱伦等这些极具荒诞性的故事用陌生化的手法表现出来,用一种冒犯的力量将这些于现实生活而言的非道德、非理性的认知打破,塑造出一个最原始且最丰富的精神世界。他站在人本主义的立场为他笔下人物形象个体的极度张扬提供依据和支撑,而不仅仅只是对伦理道德等的颠覆或者只是对现实世界人伦人际关系的异化表达不满。

三、历史原罪中的悲悯意识

提及历史原罪中的悲悯意识,这其实是对身体本位意识的一种补充与延伸,莫言注重的不仅是历史对人的制约,还在于人之所以为人的主体性以及人在特定的时代和环境中的生存状态,在莫言笔下,《檀香刑》中抗日背景下表现出民族意识的终极刑罚、《生死疲劳》中的土改、《蛙》中围绕计划生育所产生的一系列悲剧故事等等,这些在中国大地上独具特色的历史概念,都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可以造成悲剧,但是这种悲剧的结果又展现出不确定的一面,因为这些悲剧的意义会随着这些因素的变化而变化。所以只有生命的悲剧才是永恒的,立足于生命本体的——那是生的悲剧、死的悲剧和性的悲剧。但是人的社会性又决定了悲剧衍生出来的悲悯必然离不开历史的制约。

“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莫言说:“我是为自己写作,为赎罪而写作当然可以算作为自己写作,但还不够,我想,我还应该为那些被我伤害的人写作。我感激他们,因为每受一次伤害,就会想到那些被我伤害的人。”就连《酒国》中,丁钩儿的墓志铭也是这样写到:“在混乱和腐败的年代里,兄弟们,不要审判自己的亲兄弟。”[4]2言外之意大概是人人有罪。后来的《蛙》的前言里也写道:“他人有罪,我也有罪,反省历史之痛,呈现对生命的敬重和悲悯。”[5]2对于所谓的悲悯,不再只是悲悯,“小悲悯只同情好人,大悲悯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恶人……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所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5]3于莫言而言,悲悯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悲悯,也是有条件的。由有罪到悲悯,这也是人性中最复杂的两个方面。

莫言文章中的宗教文化色彩并不浓重,远离儒释道文化,除了受西方文学的影响,莫言更多的是对历史原罪的忏悔,这种忏悔意识似乎也显得并不刻意,而是将其内化于具体的历史故事叙述中,从而表现出一种悲悯,忏悔意识。这种认知是潜意识的内化,除了关注当时的历史,莫言更多的是歌颂,大肆宣扬原始人性,使他笔下的人物远离道德审判,从而满足“生”的需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欲望的实行与发泄,性的满足也是生的需要,在这一点上,莫言的认知就要高明很多,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根植于心的认知。消解掉那些所谓的道德,伦理审判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悲悯呢,是对人性的充分肯定,而不是逃避。反之,又有对人性的充分揭露。人性本身就是复杂的,他总体是坏人,这并不影响他做好事,同样的,他总体是好人,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做坏事,所谓的好人也同样会做伤害他人的事。莫言笔下的一系列人物并不能完全用好人或者坏人来进行界定,也就是说他不再是单纯的二元对立的认知。人性是复杂的,这种复杂可能是集软弱与勇敢,善良与自私等融为一体,过分强调或者写一种都容易导致人物形象的失真。这种认知范式从80年代开始就在部分作家中得以体现。在莫言看来,受政治等因素的影响,1949年以后的小说创作往往将普遍人性的意义与价值置于次要地位,缺乏渎神精神。莫言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对历史的切身体会让他无论是对“坏人”亦或是“好人”都怀有悲悯意识和忏悔意识。

《蛙》中“我”的姑姑万心,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之前是生命的救赎者,每个经她接生的产妇都对她赞赏有加,她成了“高密东北乡”远近闻名的“送子娘娘”。政策实施之后她变成了一个没有自我意识,为了计划生育可以无视一切生命的剥夺者。“进入晚年后,姑姑一直认为自己有罪,不仅有罪,而且罪大恶极”,历史的原罪给人性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还有《酒国》里的丁钩儿,最初目的是调查“酒国”里令人震惊的吃人事件,但是最终还是禁受不住酒国官员的诱惑,而在无意中吃了婴儿。这种对“酒国吃人”和对酒文化与官场文化的象征性描写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生死疲劳》在西门闹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表现出政治经济制度给农民带来的生存困境,《蛙》中所描写的计划生育问题是对政治影响下人性异化的批判。无论是政策性的悲剧还是在历史的原罪下所衍生出来的“传统意识产品”对人性的制约都值得我们悲悯和忏悔,与西方“原罪”意识不同的是,莫言的忏悔是在历史对人的制约与烙印下进行的忏悔,这种忏悔的认知和意识自然也就影响着莫言最终小说世界的构建以及其叙述方式。

四、人性的回归

在莫言的文学世界中,他对人性的理解和认知不再是简单地进行赞扬抑或是批判,而是让人性回归。一方面,在他所塑造的一系列传奇故事中,利用人物的生存状态表现出最原始却又最深刻的人性,让每一个人满足最本质的“生”与“性”的欲望;另一方面,又在“高密东北乡”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在中国最为特殊的年代里,在那“野”且“俗”的社会文化中,展现出人性在政治、经济、社会等因素下所产生的变化以及因此而打下的深刻烙印。无论是将立足于民族文化中传奇色彩的认知运用到小说故事的叙述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还是把身体为本位的意识运用到写作中,莫言所传达出来的那种悲悯意识都表现出对人性的呼唤和对人文价值的追寻。

莫言文学世界里的叙事范式是多样性的,认知范式、讲述范式和语体范式三者之间的联系是紧密的。莫言的认知是野性的,也是根本的。他所有的立足点都在一个“人”上面,忽略的人性应当重新召唤回来,当我们疲于背负生命生活中的枷锁时,这时候应当是呼唤人性的回归。莫言并没有“去中国化”,反而将西方文化与中国的土壤很好地结合起来了。莫言所提出来的文学观点就是,“当代文学是一颗双黄鸡蛋,一个黄是渎神精神,一个黄是自我意识” 。所谓渎神精神实质上就是对现实政治的正视及批判,表达最为本真的自我意识,这种认知实际上也是在呼唤人的本性的回归。这种文学观当然指导了他的文学创作。莫言所拥有的独特的认知范式让他笔下的人物不再是没有原始生命力的存在,而是充满了韧性与张力,让他们在高密东北乡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发出熠熠光彩。

[1]吴培显.当代小说叙事话语范式初探[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2]黑格尔. 历史哲学[M].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

[3]莫言. 生死疲劳[M].作家出版社,2006.

[4]莫言. 酒国[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5]莫言. 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2.

Class No.:I206.7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Cognitive Paradigm of Mo Yan's Novels

Zhang Huil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China)

Human nature has been the focus of the modern literary works. MoYan takes the manas the theme of his novels, which presents sensitive problems of man. Mo Yan's focus on human nature, good and evil, beauty and ugliness. The body standard and compassion consciousness cognition not only make MoYan’s novels no longer a simple a narrative discourse paradigm, but retains an inquiring spirit of a nation into the nature of man.

cognitive paradigm; legend; body standard; grief consciousness

张惠莉,在读硕士,湖南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1672-6758(2017)08-0134-4

I206.7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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