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吟

2017-03-01 15:38荣艳丽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江表弟教授

荣艳丽

1

江东市是一座大城市,在胡以民的眼里,大城市的人,皮肤都白,连男人也白得像笼着一层光晕。这也难怪,他见过大男人在伏天的太阳下走路,还撑把阳伞,真是出他妈的洋相。

大年初一这天,胡以民跟往常一样,早早就来到服装店。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整条街上的门店没有一家关门的,逛街买东西的人比平时更多。若是在伊湖县南郊的集镇上,所有的门店从大年初一闭了门,最早也要到初六才燃放一挂鞭炮开门营业。这么些年了,胡以民还是什么都拿来和当年的伊湖县南郊相比。

服装店在小商品批发市场的附近,来买衣服的,多是周边小地方来批货的小商贩,或是农民工。这些人大年初一不会出现在店里。

眼前那些逛街的人,往店里瞥上一眼,都不走进来。

胡以民没事做,看一会儿桌上的微型电视,两眼直直地数门外走过的人。

春节前,教授说:“胡以民,过年别回老家吧!我给你加班费。”

店主在一所大学里教书,胡以民起初喊店主叫老板,有一次见他接电话时,听见电话里的人喊他教授,以后胡以民也就喊教授了。

其实胡以民压根就没想过要回老家过年。回老家干什么呢?女人早已不是他的女人。闺女大巧这会子已经在伊湖县城郊小学做了教师,去年听说已经谈好了对象,依着伊湖县的风俗,过年还不得上人家热闹去?儿子大明今年正好大专毕业。自打儿子上了大专,胡以民只去年见过一次。去年春节回伊湖县,儿子跟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大明上学的费用都是他妈出的,胡以民在儿子面前自然矮下三分。

大明他妈,那个曾经是自己女人的人,起初把几个油漆工凑在一起,几年下来竟鼓捣成了装修公司,要是背后没有人撑腰,胡以民才不相信一个女人有这样的能耐。

胡以民正走神,一个年轻女子走进店里,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胡以民起身相迎的时候,女子身后又进来一个男子,肩上扛着摄像机。

难道是工商或是税务部门的大年初一也来找麻烦?反正店是老板的,我只是打工的,有什么事等老板来了再说!

胡以民一闪念间,那个女子已经走近他的眼前,把一根话筒堵到他的嘴邊。

“请问您这个年过得美满吗?”

“美满?”胡以民思量着如何回答。

“我们是江东市电视台城市频道的,谢谢您的合作。再见!”

胡以民还没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男一女已经出了店门。

美满?什么是日鬼的美满呢?是和女人成亲那会子?是女儿和儿子出生那会子?思量半天,胡以民认为在伊湖县国营工厂上班那段日子,应该算得上是美满的吧!可美满真是太短了。

晚上,教授给胡以民带来饺子、猪头肉和啤酒。

胡以民叭嗒叭嗒地吃喝着,吃上饺子,也算过年了,他在心里感激教授。

教授双手叉腰,笑眯眯地看着胡以民:“刚刚的城市新闻你看了没有?你知道吗?你上电视啦!——请问您这个年过得美满吗?美满——哈哈哈,我老婆说你很上镜头,说你有一张明星脸呢!”

“上电视?他们没跟我说要上电视嘛!这,这不是日弄人么?”胡以民忽想起教授的老婆是在电视台工作的,便央求道,“教授,跟弟妹说说,把我那段删了别播吧!白丢人现眼的。”

替教授看店两年了,教授又不是不知自己的底细,跑电视上去说什么美满!胡以民窘得脸通红。

“这有什么啊!再说谁认识你嘛。”教授倒是笑得很开心,“哎——我说胡以民,你想没想过,再找个女人?”

“拉倒吧教授,你也耍弄我!”胡以民头也没抬,“谁会要我!”

胡以民想起前妻骂他的那些话来:窝囊废、死形蹋脑(方言,蔫着脑袋像个死人一样)、死没用,他还想起理发店的那个小江。

“现在电视相亲很火爆的。我老婆和电视台那帮人也瞎跟风,他们策划了个中老年相亲节目,你要不要去试试?我老婆说你很有明星相呢!”

“我才不去哩!”胡以民往嘴里塞进一个饺子。

“干嘛不去,去试试嘛!”

“就我这样,还跑电视上去相亲!”

“照我说,你还真该去试试。我听我老婆说了,那些女嘉宾,有好多都是自己开店做生意的,她们根本不在乎男方的条件,大多数就想找个实实在在的人过日子!你去呗!就你这一米八二的个头,说不定就碰着有缘的了!关键是……这个,你不可以对别人说的啊!我老婆说,你要是去,还有劳务费哦!不要说出去啊!别人是没有的。”

“劳务费?是多少?”胡以民停住咀嚼和正要搛猪头肉的筷子。

教授拿手挡住嘴:“一千块!”

“一千块?”

电视相亲,胡以民不是没看过,他不相信就往台上站几分钟,就能拿到一千块。

“我能骗你么?”教授两手摊开。

“那我就去,我还跟钱有仇么?”胡以民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相亲这回事,“反正不偷、不抢、不犯法。”

“就是嘛!最关键的是,要是真找个干个体又有房子的——对对对,要找,咱就找个干个体又有房子的,第一,生意你能帮上忙,两人志同道合。第二,有房子你就在本市立脚了。”教授说,“要是也找个打工的,那迟早还得回老家去!回老家你又没房子,像你没牵没挂的,留在本市发展比较好!”

一时,胡以民又忘了一千块钱劳务费,觉得在这个大城市找个女人成家,才是第一等大事。

2

胡以民的肤色正如泥土的颜色,那是农民的颜色,是他身上永远抹不去也无法遮掩的农民印记。因为这,他总是被人误以为是农民。为了避免这样的误会,每当有人问起他是哪里人的时候,他的脸便快速向一边上扬,做一个甩头的动作,嗅一下鼻子说:伊湖县城的。他嗅鼻子的时候,上唇向鼻孔翻卷,两颗门牙完全露出来。

胡以民住处的附近有一条巷子,巷子里有馄饨店,还有澡堂和理发店。

轮着半个月一次的半天休息日,胡以民通常是先睡足一觉,就收拾两件换洗的衣裳,去巷子里吃饭、理发、洗澡,然后仍回屋睡觉。

胡以民要了一碗豆腐馅的馄饨,找个空位子坐下。

这家馄饨店里,从来不缺少吃饱了饭爱抬扛和起哄的闲人。这些人也从来都有随时可以拿来抬扛和起哄的话题。

八张长方形的四人餐桌,都有人,却都没坐满。馄饨店里两面墙的拐角处,悬空安装着三角架,架上有一台电视,恰巧在重播胡以民参加录制的那期中老年相亲节目。有人和胡以民一样,也要了馄饨,等着的时候正好看电视;有人面前摆着还剩一点残汤的空碗,显然已经吃过还不愿离去;正在吃着的人,嘴巴堵在碗口,用勺子把馄饨搂进嘴里,眼睛却不离开电视屏幕。胡以民眼里,这些人不过是在城里找食的农民,所以他从不与他们搭话。

电视屏幕上,胡以民从后台走出来。他一亮相,就有惊人的喜剧效果,有观众笑出了声。

“是小品啊!”馄饨店的老板端一碗馄饨放在胡以民的桌上,眼望着电视屏幕走开去。

屏幕上的胡以民已经快走到舞台的边缘,只听一声“往后退”,主持人是个小伙子,不知躲在哪里喊了一句。胡以民像脚底有东西绊了一下,慌忙停住脚步,台下观众已经笑成一片。

胡以民僵着身子后退一步,上台前教授老婆叮嘱过: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一切听从主持人的指挥,问你什么说什么就行,跟平常一样,就OK啦!

主持人跑上台,站在胡以民身边:“先介绍下自己吧!”

“我叫胡以民,今年四十六岁,是伊湖县城的。”胡以民的腔调七拐十八弯,纯正的伊湖县口音。他说完这句,把脸向一边快速上扬,做一个甩头的动作,嗅一下鼻子。他嗅鼻子的时候,上唇向鼻孔翻卷,两颗门牙完全露出来。

其实在服装店这两年,他的普通话已经学得相当不错了。当初教授为了让他学说普通话,专门买了台微型电视机,叫他没事就照着电视学说话。可上台之前,教授老婆说这期节目主要是逗观众笑,让胡以民一定要说家乡话,那样才好玩。

主持人模仿胡以民的动作,学着胡以民的口音,也把腔调拽起来:“哎呀大哥,你这一甩头的动作,可太帅了!”

胡以民甩头、嗅鼻子的特写镜头在屏幕上回放。

在观众的一片大笑声中,主持人像被人撓了胳肢窝一样,他一只手捂住肚子“哎呀,哎呀”地叫唤,好不容易叫唤完了:“说说你的感情经历吧!”

“你说甚嘛——?”胡以民真的是没听懂。

主持人则像一只坏掉的水龙头,他的笑是怎么也关不住的自来水。观众的笑声像是海浪,一波刚走一波又来。

“就是——你结过婚吗?”

“哦——你说这——个!”大城市的人就他妈爱咬文嚼字。

“要不然,俺问你问哪——个?”主持人仍拽着胡以民的腔调,当然又引来观众一波笑声。

和红遍全国的那个相亲节目一样,观众席上的聚光灯下也坐着特邀嘉宾,主持人说那是情感专家。胡以民倒知道农业专家、水稻专家,也听说过机械专家什么的,情感这东西,也有专家?

那是一个六十岁以上的妇人,她腕上的手表,大概是某一个指针的尖部,反光很厉害,刺到了胡以民的眼睛。主持人介绍她的时候,又是什么家的又是什么长的说了一长串,胡以民一个字都没听懂。

胡以民介绍完自己,主持人请情感专家给些建议。

“小伙子长得挺帅、挺精神,有一米八吧?跟主持人差不多高。”情感专家欠了下身子,“嗯,我看你个人卫生还不错。”

站在一边的主持人突然大笑出来,这笑,像是一口饮品,已经喝进嘴里,突然发现味道不能忍受,一下子全喷出来:“哈哈哈——个人卫生——”

除了胡以民和情感专家,所有人都笑。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卖服装的。”

“卖什么品牌的呢?”

“甚嘛——?”胡以民纳闷,品牌不就是衣服上的标签吗?店里那么多衣服,怎么可能只有一种标签!那真是多了去了,哪能记得清!

主持人替他回答:“他做的是没有品牌的。”

“哦,没有品牌,那你收入是多少?”

“一个月一千五。”

“小伙子,你做服装,好歹做做也不至于这么点收入啊!一个大男人,一个月一千五也就将就够吃饭的啊!你住在哪儿?”

“我租的房子住,在杏林小区。”

“瞧瞧,连房子都没有,收入还这么少,建议你还是抓紧挣钱吧,实在想找对象,那条件不要太苛刻!”

“我只是替别人卖服装,打工的!我想找个在本市干个体、有房子的,我可以到对方家里落户。没有房子的,我就不去。”胡以民的眼皮耷拉下去,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情感专家:“小伙子你可以笑一笑,表情这么死板干什么?笑一笑很好看。”

胡以民又想起教授老婆说过,就当跟朋友在一起玩,怎么放松怎么来。

他便学着电影里的港台腔调来了句“嗨——”,而他的眼皮仍然耷拉着,像受了委屈。

笑声像风暴袭过现场,主持人笑得蹲在那里,观众有的捂着嘴巴在笑,有的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在笑。

主持人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要不,你给大家唱首歌吧!”

“嗨——大家好,我给大家唱一首《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胡以民说到歌名,突然变成了普通话,而且细声细气,像害羞的小姑娘。

主持人瞪大了眼睛:“你会唱《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我会。”

一首流行歌曲,被胡以民用伊湖县的口音唱出来,像是唱戏,又像是道白。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却要抒发感情,不握话筒的那只手掌摊开,膀子贴着身体,手掌随着手臂从眼前绕向身体一侧,像托着一个什么东西。

主持人笑得哭了,呜啊有声。他一会儿捂肚子,一会儿拍大腿,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最后双手搭在胡以民的双肩,看起来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笑了。

有一个年轻的女观众拼命捶打近旁的小伙子,那小伙子仰起脸,拿双手捂住,一只脚使劲跺着,浑身抽搐。

那位情感專家则模仿胡以民,把一只手从眼前绕向身体一侧,然后突然双手捶着面前的台面大笑。

馄饨店里有人把一口汤笑喷了出来。

“哎——我看电视上那人跟你挺像的啊!”坐在对面的人发现了胡以民,馄饨店里的人都看向胡以民,也都说像。

上节目那天,胡以民现理的发、现刮的脸,因演播室里有暖气,他只穿了牛仔裤和一件栗色休闲西装,西装里面套一件灰色衬衫。他早已不穿那黑色袜脖子当袖口的秋衣了,他学会照着教授的穿着来搭配自己的服饰。馄饨店里这个胡以民,头发半个月没理,脸半个月没刮,还穿着气鼓鼓的厚棉衣。并且电视上那个人看起来脸有些宽、有些大。所以馄饨店里的人们也只是说像而已,并没有人觉得电视上那个人,就真是眼前这个人。他们也不相信,电视上的人能出现在他们的身边。

胡以民只呵呵笑两声,闷着头赶紧吃饭。

“这个比演小品还笑人!”一个刀条脸的男人,抠着后槽牙。

“你以为这是真的?这也是演的!告诉你吧!这是导演排好的,电视上哪有真的?”一个圆胖脸的男人,喝尽碗里最后一口汤。

刀条脸旁边的人说:“这个肯定是真的,你看那个二货,哪像是演的?”

圆胖脸旁边的人说:“春节晚会上那个最搞笑的小品,不也这样吗?那个能是演的,这个怎就不能是演的?我看你连虾走哪头放屁都不懂!”

“你知道?你告诉我,虾是走哪头放屁的?”

一时间人们分成两派,双方各持自己的意见,绝不认输。他们的叫喊声越来越高,个个喊得脸红脖粗、青筋暴突,拍桌子的拍桌子,掼筷子的掼筷子,当然碗是不能掼的,掼坏了要赔。

他们先是争论电视节目的真假,接着争论虾走哪头放屁,胡以民把一碗馄饨吃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争论中国和日本到底能否打起来。

3

在伊湖县时,没有成为城里人之前,胡以民住在县城外围的南郊,门前种一片菜园,屋后两亩责任田种的是粮食。

收获的蔬菜,总是头天晚上就被女人洗净,漂亮地捆扎、码在平板车上。

一觉没睡醒,连鸡都还没叫,女人就催着他起床,然后两人胡乱吃口东西,拉上平板车进城去卖菜。

家里地里,女人都是一把好手。哪一顿喝稀的,哪一顿吃干的,地里什么时候落种,什么时候追肥,全是女人掐算着。胡以民乐得赚个清闲,哪怕女人骂他死形蹋脑的,他也懒得管。

那天女人去看娘家父亲,胡以民就一个人拉车进城。

那天的菜卖得倒是顺当,晌饭还没到,就卖完了。胡以民就去一家拉面馆悠闲地吃上一碗。要是和女人一起,女人绝不会允许他这样铺张,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

吃完面,胡以民拉着空车闲逛。

县城的街头人来人往,没有人多看胡以民一眼。

胡以民死盯着走过身边的某一张脸,试图透过一张城里人的脸,窥透城里人的一切。可城里人的表情一律平淡,连一丝喜怒哀乐的破绽也难找寻。有人匆忙中发现他那样死盯着自己,即便是女人,眍他一眼,躲瘟神一般,也就走过去了。

城里人个个都穿得像走亲戚似的。刚刚走过去那姑娘,眉眼和脸盘怎么看都不如自己的闺女大巧受看,可是她的皮肤白,身上黑白相间的格子衬衫和湖蓝色牛仔裤,就显出叫人仰视的贵气来。那姑娘也眍了他一眼,他看得出来,在姑娘眼里,如果他算是个活物,无非就跟雀子、猫狗之类的差不多,说不定还不如跟在她身边跑的那只戴项圈的狗。

大巧念初三,如果不是念书,家里地里的活都替得上大人的手脚。这孩子像她妈,嘴上手上都不饶人。常常咬着牙说,如果考不上中专而只考上高中,就再不念书,一心省下钱来供上初一的弟弟大明。

胡以民想,如果大巧穿上那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还不知比那姑娘要好看多少倍。

可巧眼前正是一家服装店,他一眼瞧见门里的石膏像正穿着刚才姑娘的那一身。

撂下平板车,看着那石膏像,胡以民跨进服装店的门槛。店里两个女子正凑在一张台子上嗑瓜子。

“这个多少钱?”胡以民指着石膏像问。

没有人理会他,连抬眼看他的人都没有。

“这个——多少钱?”他又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稍稍高些。

两个女子终于抬头看他,然后仍嗑瓜子,其中一个低着头说:“八十。”

“八十?这么贵!”八十块钱可以在外面摊子上买好几件了。

刚刚答话的女子侧过脸来看他一眼,却没再答话,只撇一下嘴,仍嗑瓜子。

胡以民的裤腰里,卖菜得来的,加上一早带的找零的本钱,手帕裹着八十一块四毛六分钱。

他摸摸裤腰,愣怔着。

始终没有答话的女子侧眼瞄他,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明显想笑,又忍住了。空气顿时像着了火,周身烤着胡以民,他脑门上沁出汗珠。他想逃开,却在火里找不到出口。

“我买了!”能够救他的,只有这句话。

女子们停止了嗑瓜子,同时睁大眼睛看胡以民。

胡以民小心数过零零散散的八十元钱,还是刚刚那个答话的,很不情愿地接去,从身后衣架上挑下一件一模一样的格子衬衫,叠好装进袋子放在台子上,也不等胡以民接过,又嗑起瓜子来。另一个女子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

“怎么就一件?还有裤子呢?”

“连裤子是一百二!八十块钱就想买一身?做梦吧,你!”

胡以民感到被耍弄得不轻,立时急红了脸。

“一件衣服卖八十块钱!也太贵了!你怎不说清楚:八十块钱只是一件,而不是一身!”

“我也没说八十块钱是一身啊!这是纯棉的,你懂不懂?”

胡以民才不在乎什么纯棉的,也不懂为什么纯棉的就这样贵,他也没穿过什么纯棉的衣服,他只晓得不能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耍弄。

“我不买了,把钱退给我!”

“退给你?账都记过了,怎么退?买不起,早说啊!”

另一個女子终于也开口说话:“你当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哪能说买就买,说退就退!”

胡以民到底是没辙了,想起刚刚数出去的八十元钱,他捂着脸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胡以民的哭声,很快引来一些围观的人,而且人越来越多,两个女店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有那好事的人劝女店员道:“干脆把钱退给他,让他赶紧走。在这儿青天黄土地嚎,岂不秽气!你们还指望做生意哩!”两个女店员对视一下,把记过的账又划掉,还给胡以民八十块钱。

胡以民再没了闲逛的心思,拉上平板车小跑着往家赶,他有些担心那两个店员反悔,追上来。

4

直到踏上杨树夹道的土路,看见土路两边的麦苗,望见不远处自家隐约可见的屋顶或后墙,胡以民才稍稍松下心来,确信女店员不会追了来。

麦苗还没形成铺天盖地的气候,缝隙间裸露着星星点点的土壤,花喜鹊在田块之间的树梢上停留一会儿,又飞到另外的树上去。

晌午的太阳让胡以民觉得又回到刚过去没久的夏天,他甩掉中山装,扔在身后的车板上,并不停下早已放慢的脚步。他身上湖蓝色的秋衣有黑色的袖口,那是因为袖口穿破了,女人剪下穿破了脚头和脚跟的袜脖子接上去的。

胡以民远远望见忽蹲忽站的一群人围在路边的树荫下,想必中间的地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景致。

走到近前,胡以民就停下来,透过人缝往里瞧。

景致原来是三张扑克牌:一张老K,一张梅花3,一张红桃6。

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的人把三张牌洗来洗去,反面朝上撒落在地。就有围观的人拿一元钱盖住其中一张,又有人拿两元钱盖住另一张。盘腿而坐的人翻开那两张牌,一张梅花3,一张红桃6,那两个人的钱被他收拢过去,他又开始洗牌……

几个回合下来,只有一个人押对一次老K,赢去了所有盖在牌上的钱,撒牌那人也照数赔给他钱。

每一个回合,胡以民都在心里押对了老K。那些押错牌的人,被他暗暗骂作吃屎的笨蛋。他想,如果自己押钱,不知早赢了多少了。

三张牌又被倒扣在地,胡以民记得清亮,中间一张是老K。他撩起秋衣,从裤腰里解下手绢裹儿,也不打开,直接盖上去。

牌一翻开,胡以民傻眼了,老K怎么跑到左边去了呢!

胡以民想找点什么东西翻本,可是那撒牌的人看看腕上的表,站起来竖个懒腰,说晌饭还没吃,赶紧回家去。

围观的人随即不情不愿地也都散了。

这回胡以民倒是没哭,他知道再怎么哭,钱也回不来了。

他死形蹋脑地拉上板车继续走路,土路空空荡荡,他的裤腰里空空荡荡。

他忽然想回过头看一眼那些和他一样输了钱的人,可身后一眼望到土路的尽头,连个人爪子也不见。胡以民不知道,那一群人正猫在路边的圩沟里分他的钱。

碗筷还是女人走前那天晚饭后没洗的,歪在锅里,玉米粥干得粘在碗壁和锅帮子上,胡以民看着心烦。在锅屋里转个圈圈,便去一墙之隔的母亲那边找吃的,家里的烙饼,哪里够他三天吃的!女人回娘家三天了。

女人摔东西,骂他的老娘和祖宗八代,胡以民原也没想揍她,因为把钱输光自已也觉得理亏。偏偏院外的老娘听见动静过来相劝,不知好歹的女人竟丝毫没有收敛地继续骂着他的老娘,当着老娘的面,胡以民就非打女人不可了。

院子外面依着院墙搭了间小屋,母亲一个人住在小屋里。胡以民在母亲那里不但没捞到吃的,还被母亲轰出来。

母亲说:“有本事把媳妇打跑了,就有本事带回来!你把她打走了,我来管你的吃喝,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是去带她的啊,说了八挑好话也没用,人家放话说不跟我过了!”

“那就天天去带!”母亲把胡以民关在小屋外。

饥饿让胡以民在床上翻来倒去,大概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睡醒了,他却躺着一动不动,怕稍一动弹就惊醒了肚肠里的饥饿,直到村长来登记宅基地、菜园子和麦田的面积,那已经快到晌午了。

村长说,上面规划要把庄子和后头那一大片麦田毁了,盖商品房,还有别墅。

“庄子麦田都毁了,那我们住哪儿?吃什么?”胡以民不解。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当然会补给我们钱先租房子,等将来大楼盖好了,自然有我们的房子住。”村长又拿出另一个本子来登记家庭人口,“还有,村里所有人口,从下个月起,都变成农转非户口,以后我们就是城里人了。还要安排我们进国营工厂,成合同工哩!”

村长刚走,在学校寄宿的大巧和大明背着书包回来,胡以民想起又到周末了。

孩子们还没进门就喊妈,没听到回应,进屋找了一圈,仍不见他们的母亲,便问父亲:“我妈呢?”

“上你舅奶家去了!”胡以民带气地说。

“又是被你气走的吧?”大明也带气地说。

“他妈的,我弄死你!”胡以民虽然发着狠,可语气究竟没有威慑力,反透着亲切。

大巧问:“我刚望见村长从咱家出去了,他来干什么?”

胡以民把村长的话重复一遍,大巧喊大明:“走,找我妈去!”

“他妈的,先弄饭,吃过饭再去不行吗?”胡以民跟住两个孩子的背影喊,孩子们已经跑到菜园尽头的茅厕对过了。

胡以民仍回屋继续躺着。

女人一回来就开始骂,三天没刷的锅碗、三天没扫的庭院、园里三天没摘的蔬菜……哪儿都让她大骂一通。

大巧和她的母亲相帮着,浆洗衣服、扫过庭院、弄好晌饭,一家人围桌坐下,女人也骂够了。

“大巧说的是真的假的?要征地了?”女人问。

“村长说的,还能有假!”胡以民狼吞着久违的大米饭,答得含混不清。

5

胡以民记得清亮,铲车是清明节过后来的。

麦苗正拔节往高里疯长。菜园子里,女人早早种下的豆角,有一棵已经放出蝴蝶翅膀样的淡紫色花瓣。

那朵淡紫的花在鏟车下被掘起的土块埋没。屋墙也在铲车下断裂,宅院眨眼之间成为一堆破砖碎泥。

母亲像孩子样摔腿掼脚地坐在地上大哭,哭声被铲车的轰隆声盖过。

“以后上城里去过好日子了,还哭!”胡以民的表弟叫喊着劝说他的姑妈,他是来帮忙顺便瞧热闹的,他的叫喊声在轰隆声里像是耳语。

租住的三间平房,靠近西郊。住下没到一个月,胡以民接到去县纺织厂上班的通知,他真的是工人了。

上班的那天,胡以民穿一身新做的西装,里面仍然是黑色袜脖子代替袖口的秋衣。

胡以民每天按着钟点上下班。骑着自行车行走在城市的街上,他时刻感受着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家和工厂之间虽然有些远,需要穿过大半个城区,但是对于一个庄户人,这算什么呢?比起拉一车蔬菜步行两三个小时,这算什么呢?他每天只工作八小时,他的工作仅仅是把车间里出来的成品打包、运送入库而已,车间和库房不超过一里地。他每月都有雷打不动的几百元工资,想到表弟还在起早带晚地在土里刨食,胡以民打心底里笑到脸上。

走在街上胡以民还是喜欢死盯着人看,在和别人的目光相遇时,他不再觉得自己是雀子、猫狗,而是那些人的同类,他的脸会快速向一边上扬,做一个甩头的动作,又嗅一下鼻子。

女人也到建筑公司的一个建筑队里当了工人,上班无非是抹抹墙缝,刷刷油漆,那些爬高上低、搬石弄砖的活,都是男人的事。

下班回家,胡以民只负责吃饭,看电视,女人也再不骂他。闺女大巧还考上了师范学校!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啊!

胡以民常叹自己的命不好。好日子才两年没到,纺织厂破产关闭了,他和几百号工人一起下岗失业。他们像被海浪推上沙岸的鱼虾,再也回不去。不多久,女人的建筑公司被一个老板承包,女人也离开了建筑队。

胡以民觉得他们像弃儿,忽然间被城市扔掉了,收留他们的只有拆迁安置得来的那套鸽子笼一样的房子。他每天睡到晌午,眼里看见吃的,就胡乱吃一口,然后出门溜达一圈,回来继续睡觉。

女人又像以前一样骂他:“不知道苦钱!就这样坐吃山空,嫁你这样死形蹋脑的窝囊废,真是倒八辈子霉运!”

胡以民想,不然怎么办?难道叫我去偷,去抢?

被女人骂急了,胡以民就把想法说出来。女人骂得更厉害。

在女人的敲打下,胡以民到底还是做起了小生意——卖菜,这也算重操旧业。菜都是批发来的,这就和以前那会子卖菜不同,那时卖的菜都是自家种的,价钱多点少点,总归不会亏本。而批发来的菜,卖价一旦低于批发价,就亏本;有时卖价虽然没有低于批发价,但是卖不完,还是会亏本;就是卖完了,有时也会亏本,因为蔬菜被人挑挑拣拣后,剩下的一堆破菜帮子烂菜叶子,往往比卖出去的斤两还多。

听说卖服装本小利大,胡以民向女人好不容易要了一千块钱,连夜跑了趟邻省的沭水市,那里有一个大型服装批发市场,他扛回一包十几元一件的夹克,那时男人们刚流行穿夹克。他算准了周边乡镇所有逢集的日子,到集镇上去摆地摊。农村人的生意比城里人好做得多,二十几元一件,几个月卖下来,他竟小有盈余。

后来一次胡以民批货时特地多进了几种时兴的女款样式,在地摊上一挂,就吸引了赶集的大姑娘小媳妇们。

他正在和一个小媳妇讨价,就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问他要工商执照,胡以民拿不出,那些人要罚款五百块。胡以民说:“我这摊子也不值五百块啊!”那些人竟真把他的摊子拾掇拾掇给没收了。

胡以民又开始每天睡到晌午,起来就胡乱吃一口,然后出门溜达一圈,回来继续睡觉。

胡以民经常想,如果那天他不打女人,女人大概不会和他离婚。

那天他正在街边看两老头下棋,女人骂骂咧咧地找过来。

女人就是喜欢把简单的小事搞得像天要蹋了似的。液化气瓶空了,可以叫人来换嘛,电闸被关,那把电费交了就是,也值得啰嗦!

女人骂了半天,胡以民没出声。可女人竟又骂他的老娘。下棋的老头都是老街坊,哪个不晓得他的老娘在拆迁不久后就去世了。她竟骂一个死人!

直到在法庭上看到女人受伤的照片,胡以民才后悔打女人下手有些重了。要是女人被他扇了耳光后调头就走,也许还不至于闹得那样严重,可女人非要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式与他撕掳。

收到女人的离婚起诉书时,胡以民傻眼了,这点事竟闹到离婚,吵架打架,又不是头一回。他简直不能相信,可是白纸黑字,千真万确。

拖了差不多半年,还是离婚了。那时女人已经跟几个下岗的油漆工一起,揽一些装修的活。因为胡以民没有收入,儿子要上高中,闺女上师范还有一年才毕业,所以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都判给了女人。胡以民没想到女人还请了辩护律师,律师说正因为要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所以房子也应该判给女人。

孩子们一向信服他们的母亲,所以对于这样的结果,孩子们都很平静,并没感到意外,也没觉得不妥。

女人允许他没找到住处之前,可以在家里住一个月。这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胡以民饿了想找口吃的已经不那么方便,连撒泡尿也要去外头的公共厕所。因为除了他暂住的儿子那间房,女人把所有的房间都上了锁,连厨房和卫生间也不例外。周末孩子们回家,胡以民还好过些。吃饭时,闺女喊他,他便厚着脸皮上桌,女人尽管拉下脸,倒也不说什么。

不久后他听表弟说,女人承揽的装修活,都是村长介绍的,原来正是村长承包了先前的建筑公司。

6

这一天胡以民又在外头乱逛,出了小区的南门一直走,是大片成熟的水稻,人们正蹶腚洼腰地在收割。胡以民倒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人。那些人看见他,奇怪地打量一会儿,又埋头收割。

“表哥!”突然有人喊他。

胡以民看见了表弟,旁边是表弟媳妇,两个人都戴着斗笠、套着护袖,当然手里拿着镰刀。割过的稻茬上,稀稀朗朗地横着一些割倒捆好的稻。

他从土路上跳下稻田:“今年稻长得不孬啊!”

“多少农药化肥朝供着,长得不孬又怎么样?也落不下几个钱。哎——你这城里人怎有空逛到这块来?忆苦思甜来的?”

“什么城里人,现在还不如农村人哩,孬好还有地种。”

“想种地还不简单,今天别走了,搭把手帮我们忙稻收吧!”

“忙就忙,就跟我没干过似的。”胡以民说着,就把稻茬上那些稻,三捆两捆地摞上肩膀,一趟一趟往地头扛。

扛到第五趟,他开始出汗,喘粗气,他真想双手叉腰站在田边陪表弟拉几句闲话,然后一走了之,继续保持着他城里人的尊贵。但是他一直扛到天黑,还帮他们一趟一趟地用平板车把稻拉回家门口的打谷场。

胡以民的表弟只不过开了句玩笑,本以为他这表哥也只玩似地扛几趟也就算了。他挺纳闷,这个表哥之前住在南郊时,见干活,像狗见扁担似的害怕,算盘珠子似的,媳妇拨一下,他动一下,不拨永远不動。如今怎么这样勤快起来。

其实胡以民转悠了二十多天,也没找着住处,这几年房价大涨,房租也跟着涨,而那些房东个个都铁面包公似的,一口咬定最少要交半年的租。胡以民离婚分来的那点钱,凭怎么条件差的房子,也不够半年的房租,如果正好够了,他便没钱吃饭,只能喝西北风。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免费住宿,那就是澡堂子,但是必须要做搓背工。胡以民嘀咕,孬好也是个堂堂有城市户口的人,再不济,在乡下种地那会子,也是不愁吃穿的人,怎么能去做那样下气的活,给人家搓背,去他妈的!

“今天别走了”,这是胡以民二十多天以来,听过的最暖心的话。

自然,那天胡以民就住到了表弟家。表弟得知他下岗又离婚,难免奚落他,他只死形蹋脑地受着。

帮表弟忙完一季稻收,又把小麦播下,表弟媳妇的脸就一天比一天难看起来。饭桌上的烙饼或是米饭常是不够的。她还时不时地抱怨着己的男人,饭量为什么越来越大,大男人不去赚钱,却在家吃闲饭。胡以民听到吃闲饭这样的话,就窘得撂了碗筷。

那些年,已经有一些人去了大城市。

有中秋节返乡的人,一与人碰面就说起大城市的样子:如果不是在工地上干活,从早到晚,鞋底是沾不到泥的;夜晚,比白天还亮堂;在工地上盖大楼,供吃供住,一天的工钱是三十块……

表弟望着天空:“一天三十,一个月就是九百,乖乖,一年就成万元户啦!”

“万元户算个啥!像你这样会木匠,挣得还多哩!”

中秋节一过,胡以民和表弟跟着返乡人一起,也来到大城市。

可巧工地上正缺木工,胡以民果然没有表弟挣得多,他只能从最简单的搬砖干起,他二十五块钱一天,表弟三十五块钱一天。虽说苦点累点,每月只发二百块生活费,全工资到年底才能结算,但胡以民也知足了,吃住总算一下有了着落,手里还有了点零花钱。

在大城市里,张眼随便一望,哪儿哪儿都让人捉摸不透。为什么要盖那么高的楼呢?都戳到天上去了,人住在上面朝下望,难道不会头晕?到了晚上,所有的大楼上都有跑来跑去的灯亮,这得浪费多少电啊?有路灯就行了嘛!大姑娘小伙子走在大街上,不管有人没人,搂搂抱抱的不说,还没完没了地亲嘴,怎么就没人管管呢?

好不容易逮着个休息日,胡以民和表弟比平时起得更早,宿舍里都是上下铺,一间屋里住着二十几个人,被他们吵醒的,就有人骂出脏话。如果不是表弟拉着,胡以民就跟人干起架来。

早打听到乘5路公交车可直达市中心,他们要好好逛逛这座以前听说过无数遍的城市。

本来他们是要到“大新街”站下车的,结果两人都听错了站名,在“新大街”站就下了车。

站牌后头是小商品批发市场,两人就把这儿当成市中心,从一楼逛到三楼。胡以民买了个小型手电筒,表弟买了个手枪形状的打火机。

重新走在大街上,两人都弄不清是从“市中心”哪个门出来的,总之再也找不到刚才下车的那个公交站牌。凭着感觉拐过一个街区,终于看到一个站牌,便以为是刚刚下车的那个,可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一辆5路车,表弟扔了个烟头骂:“奶奶的!不是说五分钟一班的吗?大城市也是这样的没规矩!”

是胡以民发现了真相,他记得下车时,站牌的马路对过是个公园,可这里的马路对过却是个住宅小区。而且他发现站牌上写的是“新大街”,而不是“大新街”。

没办法,问人吧。

胡以民瞅准一个面善的老人,拽起他的伊湖县腔调:“大爷——”

老人看一眼胡以民,受了惊吓般,挥了两下右手,向一边躲着,看起来像是胡以民要打他。也许他是个哑巴或是聋子吧!

胡以民又瞅准一个姑娘,“大姐——”

姑娘也受了惊吓般,竟也一个字都不说,只挥两下右手,加快着脚步走过去了。

有这么巧,那姑娘也是个哑巴或是聋子?要不然,这大城市的人都怎么了?

“哥,走上这家服装店瞧瞧,搭个话,顺便问人家一下。”这个表弟,叫他问个路,死活不愿意,脑筋倒还会拐弯。

胡以民没想到因表弟这一拐弯,却让自己的命运也拐了个小小的弯。

两人进店,装作买衣服的样子,摸摸这件瞧瞧那件。

“看好了,可是试穿一下。”店主招呼着。

“这件多少钱?”胡以民指着一件男款夹克。

“九十八。”

“九十八?你这不是坑人吗?这在沭水市的批发价也就十几块钱。俺又不是没卖过衣服!俺当时只卖二十五块钱,还觉得对不起人哩!”

“你卖过服装?”

“是啊!”胡以民的脸快速向一边上扬,甩了下头,嗅一下鼻子。

“不瞒你说,我这个不是从沭水批发来的。你知道我这房租是多少?一年两万块呀,还有工商、税务那些费用要交,不卖九十八,我这店怎么开呀?”

“哦——”,店主说的那些,是胡以民从来没有计算过也不需要算计的,所以他觉得店主也有道理,“那倒也是哈——”

一跟生人打交道,表弟就成了哑巴,他只站在一旁听。

“你们是沭水人?”

“伊湖县城的。”胡以民仍把脸快速向一边上扬,甩了下头,嗅一下鼻子。

“俺们在西区的工地上,盖楼。”表弟突然会说话了。

“那你怎么不卖服装,跑来盖楼呢?”店主仍对着胡以民。

“摊子被工商所的没收了。还是出来打工,苦点现乎钱省事。”

“他离婚了,在老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表弟突然又冒出一句。

店主无声地笑了一下:“在工地上干,工钱还不错吧?”

“他二十五一天,我三十五一天。老板说三个月后还给我们涨哩!”表弟竟抢着回答。

其实表弟刚一张嘴,胡以民就开始烦他,见人只说三分话,这么大的人,这点道理都不懂。他赶紧岔了话题,抓紧问路,好尽快离开:“大哥,到哪儿去等5路公交车啊?我们想去大新街。”

“哦,往右走,拐个弯就有個站牌,可以等到5路车。”店主走出店门指点方向,又对跟出来的胡以民指指自己门上一张粉色纸,“有兴趣可以来试试。”

粉色纸上写着:招店员一名,年龄性别不限,工资面议。

胡以民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一眼那服装店,见那门上方有“外贸”两字,他默记在心。

7

和表弟逛过真正的市中心回到宿舍,躺到床上,胡以民一闭眼就想起了服装店门上那张粉红色的纸。第二天,他装作拉肚子请下一天假,去了服装店。

胡以民有过卖服装的经验,又一个人无牵无挂,这让教授很满意。但是教授说先得试用三个月,试用期工资七百,试用期满工资一千,干满一年后,涨到一千二。正好当时有个中年妇女进店来,看样子是到市场批货的。妇女试过一件深紫色外套砍起价来,胡以民一口伊湖方言跟人讨价,说些生意人知道生意人的苦,大家都不容易之类的话。因那个女人出价实在太低,教授阻止了那笔买卖。他接着细细告诉胡以民每一款衣服的最低卖价,并且在纸上记下。教授说早上八点半之前要开门营业,最迟不能超过九点,还说自己会不定期来店里盘账,两周可以让他休息半天。

他把那张纸交给胡以民,说如果一个月里的营业额超过一万块,还给他百分之一的提成。胡以民问教授:“有进货单就行了,省得你一个一个地写。”

“我们这个没有进货单。”

奇怪,怎么会没有进货单,自己以前去沭水进货,都有一张进货单。

教授说:“你先自己挑两件,看好哪件拿哪件,免费的,送给你!”

他挑了一件鸭蛋绿的毛衣和一条海苍蓝的裤子。有一天他无意中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像是钱又不像是钱的票子,他拿给教授看,教授说那是美元,值人民币六十块钱。奇怪,新衣服里怎么会有美元呢?教授只是笑。后来只要店里来货,胡以民就挨个口袋翻,却再也没翻到过半张票子。

时间久了,胡以民才知道,店里的衣服都是教授的同学从国外邮回来的,据说是论斤称来的,他不大相信,衣服怎么好论斤称呢。

回到工地,胡以民又借口得了慢性肠炎需要挂吊瓶,请下两个星期的假,每天早出晚归乘公交车去服装店上班。他准备蒙一时是一时,最好能蒙过三个月,万一三个月后服装店干不成,工地上孬好还是个退路。可是一星期没到,他就露馅了。

真是命里该的,胡以民竟然连续两个早上在公交车上碰见工地上的人。第一个人是弄饭的厨子。在站牌前看见厨子,胡以民就害怕他跟自己乘同一班车。胡以民上车刚找了个座坐下,就发现厨子也上了车。一路上,胡以民勾着头装打盹。到“新大街”站,胡以民刚要起身,发现那厨子竟也挤在门口等下车。胡以民没法,又坐了一站下车,再往回走。他觉得自己像个贼。快到晌午时,胡以民正为一件高领的套头毛衣和人论价,那个厨子就一脚跨进店里来,手里拎着一摞碗。真是怕鬼有鬼。

第二个人是同宿舍的,就是那次因为胡以民早起吵了他睡觉的人。

那天胡以民第一个上了公交车,找了个右首靠窗的位子坐下。车门缓缓关上,公交车像长叹一声。透过窗玻璃,胡以民看见那个人从后面追了上来,使劲敲着车门。车里有人喊:“师傅,有人。有人。”那人上车后偏偏坐在胡以民的边上。这次胡以民提前一站下车,没想到还是难逃厄运。步行过一站路,正在开店门的时候,那个人恰恰逛到他的身边。

在服装店上班的事捅开,工地宿舍胡以民就没法住下去,他干脆把铺盖卷带到店里。店里的后墙后头有个两尺宽的楼梯间,兼做杂物间和试衣间,铺盖卷就藏在那里。晚上打烊,他就拖出铺盖睡到当间。早上起来,藏好铺盖,就去附近一个公共厕所洗漱,那里的自来水还挺好用,晚上也可以洗把脸,冲冲脚,甚至洗个冷水澡。

胡以民在店里住了近一个月,教授也没发现。教授晚上来盘账了,胡以民就装作走掉。他没有地方去,就顺着直直的大街逛下去,他不敢拐弯,怕一拐弯,天黑迷了路找不回来。他也不敢趟下去太远,顶多三个街区,他就要往回赶,到店门口,见教授还在,就继续逛下去,再过两三个街区,又赶回来。这样总要过路过店门三五回,有时甚至六七回,才见店门锁了。

教授那天晚上到家后,又回店里拿落下的手机,这才发现胡以民睡在店里。

“原来你没个住处。哎——也怪我没问清楚。这样,你先凑合睡吧!以后再说!”

教授本打算试用期满就找个借口辞掉胡以民,反正刚好赶上放寒假,自己完全应付得来。但是教授也发现对于来到这个店的顾客,胡以民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这是他自己不具备的,他和那些人之间,似乎总隔着点什么。重要的是,三个月下来,营业额比先前高出好多,看来这个店还真需要胡以民这样的人。刚好有一家出版社约他编一本教材,他需要在寒假里完成它。教授看胡以民倒还可靠,于是便为胡以民物色到这个月租三百元的地下车库,他还主动为胡以民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反正三百元,还不值他进一包货的钱。

8

教授和胡以民同住一个小区,整个小区又分东半区和西半区,西半区是三层的连体别墅,东半区是多层建筑,教授住在连体别墅里,胡以民住东在半区。每天早上,教授从小区西门出去往南,胡以民从小区的东门往东。所以,他们从未在小区里碰过面。

东半区的车库分地上和地下两种,胡以民住的那种地下车库,一般都是用来放自行车、电瓶车兼做杂物间,当然也有人家用来出租给像胡以民这样的人居住。地上车库一般是轿车库,很多被装修成厨卫齐全的套间,住的多是老人,也有的用来做买卖,比如理发店、杂货店、蔬菜水果店。

胡以民的住处附近有一间叫“小江发廊”的理发店,小江既当老板又当理发匠,理理外外一个人忙。小江的脸上永远抹着石灰样的粉,眉毛和眼圈都像浓墨描过,嘴唇像刚吃过活人,头发弄得像火鸡尾巴。从相貌上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龄,不过听声音估计有三十出头。

小江不仅替人理发刮脸,还给人按摩。店里一道粉色布帘隔成两间,外间理发,里间按摩。胡以民的头发都是小江理,没进过那道帘子之前,胡以民一直以为帘子里面是小江的闺房。胡以民是个懒言语的人,不管在理发店呆多久,他从没跟小江闲聊过,小江倒是勾嘴搭舌地问起过他的家在哪里,他就像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樣答完了事。

洗头、剪发、刮脸,小江的身子总是几乎贴着胡以民,胡以民能闻得到她身上只属于女人的特有气味,那种化妆品掩盖下的女人气味。刮脸时胡以民平躺着,小江有时从后面给他刮脸,虽然她穿着气鼓鼓的羽绒服,但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头顶抵到了她的腹部。自打离婚,胡以民还没有这样挨近过女人。

那天有些晚,店里只有胡以民一个顾客,小江站在一侧捧着他的下巴给他刮脸,小江的脸正俯在他的脸上,胡以民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瞬间有了变化,他心虚地以为小江发现了秘密,窘得脸上充血,连耳垂都膨胀起来。

刮完脸,小江给胡以民做头部按摩,生意不忙的时候,小江常免费赠送头部按摩。胡以民分明感觉到小江的手不是在按摩,那完全是在抚摸,她抚摸他刚剪过的发茬、耳垂和后脖颈。

“到里面去,我给你做个全套的按摩吧!”小江说。

帘子后面有一张按摩床。到了帘子后面,小江完全变了个模样,胡以民还没停稳脚步,她的双手就从背后搭到他的肩上。胡以民一转身,她就势把他按到按摩床边坐下,她揉捏胡以民的肩,把身体靠近胡以民,胡以民的脸对着她的胸。

“躺下吧,做全套按摩。”

胡以民躺下,小江“哎哟”一声,倒在他的身上,听起来,是她不小心跌倒了。她在胡以民的耳边发出一连串笑声,好像根本不打算起来。胡以民翻身把她压在身底。

“哦,才想起来,没有套子了。”小江推开胡以民,跑到外间,又跑回里间,她的目光在屋里四处搜寻,最后落在垃圾筐上,她从筐里拾起一个小塑料袋,她用那个小塑料袋,套住胡以民……

离开的时候,小江在身后提醒他:“哥!全套按摩是五十。”

胡以民把全身的口袋掏空,才翻出四十。他又窘得脸红了。

“算了,头一回,打八折吧!”小江抢过钱去。

就像饿极了的人,逮着一样能吃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滑进了肚子,胡以民一点也没有尽兴。他寻摸着机会想来次痛快的。以后他身上揣的钱总是超过五十元以上。晚上回到小区,他总要拐到理发店看一眼,如果理发店空着,他就知道小江在帘子后面给人做全套按摩。后来一次终于是小江一个人在,但是小江不可能在他进去后大张旗鼓地关门锁门,那样等于公开告诉别人她还有第二种营生。这一次,吃的东西还没送到嘴边,帘子外面就来了个人大声嚷嚷要理发。胡以民就趴在按摩床上等,可是外面那位理过发,刮过脸,也要求做全套按摩,看来是熟客了。那人进了帘子就坐在按摩床上,用屁股撅了撅胡以民:“嗨——让让!”他有点像电视剧《水浒传》里的李逵,黑壮。他是蹬三轮车的,胡以民经常在小商品批发市场附近碰见他在等客,在小区里也见过他替人拖家具,还帮人扛上楼。

“是我先来的啊!”胡以民趴着没动。

“先来又怎么样?我来了,你就得走!”

“凭什么啊?”

“什么都不凭,还不行了?”那人起身抓住胡以民后脊梁的衣服,把他拽起来,拳头挥到胡以民的脸上,胡以民的右鼻孔和右嘴角同时淌下鲜血。

胡以民再也没去过“小江发廊”,也不再绕去看她。只是早晨经过小商品批发市场那里,偶尔碰见那个黑壮汉子。黑壮汉子看见他时,眼神变得凶狠,胡以民心里一紧,赶紧坍下眼皮,在电瓶车上随着人流飞一样地过去了。

教授到服装店盘账,胡以民可以早下班。说早,那天他回到住处也天黑了。胡以民刚睡下,就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房东,想不到竟是小江。胡以民差点没认出来,小江的的火鸡尾巴头变成了利索的短发,脸上没抹石灰,眉毛和眼睑没画浓墨,嘴唇也没弄得像刚吃过活人。

胡以民口袋里正好有五十块钱,事毕,他掏出钱来递给小江,小江说:“上门服务五十怎么够,至少一百块。”

“那你等着,我出去找个自动取款机。”胡以民匆匆穿衣服。

“哈哈哈,说着玩的,这次是免费派送上门,一分钱不收。”

接下来,他们竟老夫老妻似的聊起家常。胡以民的话也多了,他还从没对谁聊起过自己的事情。有时教授问起来,他也就只言片语敷衍过去。而对小江,他连细节都要拿来讲讲。

小江告诉胡以民,她天亮就要去监狱接她刑满释放的男人,她要和男人回老家去种地、喂猪、生娃,以后再也不来这个城市。她说和男人刚结婚两个月,男人就蹲监狱了,他偷了村部的音响,他的老娘肚子里长了瘤,需要钱做手术。小江说,反正村部的东西是公家的,偷公家的东西,坐牢也没什么丢人的。男人的两个兄弟凑钱给老娘做了手术,分摊给她一大笔债务。男人在靠近这个城市的地方坐牢,她便到这打工,先在洗脚城里捏脚,后来学理发,又自己开理发店。这几年她赚下的钱已经把债务还得差不多了。

小江是清晨五点半走的,两人差不多聊了一夜。

外面天正黑,连路灯也昏暗得像在睡梦中。胡以民送小江到小区门口,那里不容易打到出租车,胡以民又陪她拐过一个街区,两人在路上倒一句话也没有了。

载着小江的出租车消失在黎明前的昏暗里,胡以民独自一人往回走,他仿佛还能嗅得到小江在自己怀里时她头发上的味道。回到住处,看到被窝还是刚刚和小江共同躺过的样子,胡以民鼻子发酸。他和衣钻进被窝,拿被子捂住脸,想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哭的感觉了。

几天后,胡以民又碰见那个黑壮汉子,那汉子趴在车把手上,像在打盹。他妈的,大清早的,打什么盹!胡以民在电瓶车上,他的脸便快速向一边上扬,做一个甩头的动作,嗅了一下鼻子,飞一样就过去了。

9

胡以民住的地下车库大约六平方米,进门就看见一张行军床紧挨着最里边两面墙,不挨墙的床头与墙壁的空隙间可巧塞着一张双人的学生课桌,14寸的彩色电视机就摆在学生课桌上。电视机旁边的墙角是个纸箱,课桌下也填着纸箱。床对面的墙角处有个自来水洗脸池。洗脸池与电视机之间,立着从批发市场买来的简易衣橱。洗脸池另一边,也就是床对面,依墙摆一张单人学生课桌,桌上有菜刀和小菜板,还有一张双人学生课桌,摆着电磁炉和小型的电饭锅。床底塞满纸箱杂物。床与灶具之间正好可以放下一辆电瓶车,电瓶车是半年前买的。

灶具其实只是摆设,每天早上穿过两个小区和一个公园,经过小商品批发市场,去服装店上班,自从有了电瓶车,他的早饭都在路边摊解决。之前每天坐公交车上班,他基本上不吃早饭。中饭和晚饭是教授供的盒饭。教授来店里的时候,偶尔也给胡以民带家里的饭菜,比如大年初一那天的饺子、啤酒和猪头肉。

江东市电视台城市频道的中老年相亲节目火了,胡以民参加的那期隔一段时间便重播一次,一个月里差不多重播了八次。大巧来电话的时候,胡以民正倚在床头看重播。手机,是春节前买的。

“我大,你出什么洋相!没事跑电视上去相什么亲啊!真是丢人丢到家啦!”大巧在电话里似乎哭了出来。

“我又没偷没抢,这也不犯法,有什么丢人的!”胡以民不耐烦闺女,按了挂断键。

屏幕上的相亲进行到胡以民挑选女嘉宾阶段,十二个人里他选了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她一头披肩直发,像个少女。

主持人请被选中的女嘉宾走到台前:“有请方玲女士——接下来,是男女嘉宾‘谈恋爱时间,胡大哥,先打声招呼吧!”

——方玲女士,你好!

——你好!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卖毛线,自己开店。

——这太好了!你多大?

——呵,四十八。

——哦……那比我大两岁啊!你结过婚没?

——结过。

——有孩子吗?

——没有。

——那太好了……我不嫌你比我大!

——对不起男嘉宾,我想找个比我大的。

胡以民一张口说话,就招来笑声。

正在看电视的胡以民就想不通了,有什么好笑的呢?到底哪里好笑了?相亲嘛,本来就是这样的嘛!自己跟平常一样,也没见哪里有什么不妥当嘛!为什么只要自己一开口讲话,大家就笑个不停呢?回想起当时在现场,自己只巴望着主持人快点说“相亲到此结束”,他好赶紧离开现场。可是主持人偏说他还有一次选择女嘉宾的机会。

胡以民又选了个穿粉色衣服的,看起来跟刚才那位差不多年纪,但是妆化得浓一些,名字叫柳平。

又到“谈恋爱”时间,还是要当众对话,直到这时,胡以民才感觉到紧张,他有些不愿开口说话了,他开始害怕大家莫名其妙的笑声。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人家不笑。

女嘉宾已经走到台上,站在他的对面,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抓紧把话说完下场去最好。结果一张口,他把“柳平,你好”说成了“大家好”,这还是招来了全场笑声。

胡以民想及时补救,却又忘了人家的名字,只好问主持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这又招了笑。

说完“柳平,你好”,他突然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竟愣在那里。

主持人提醒他:“你没什么想问的了?”

对啊,要了解一下她,当然有想问的。于时他问道:“你晚上睡觉磨牙吗?”

躺在床上的胡以民看到这里,也笑出了声,自己怎么会想起问人家这个!

手机又响起来,是表弟的电话。表弟一定有什么事吧,要不他不会来电话。胡以民按下接通键:“喂——你在哪里啊?”

“我还在工地上啊!哥,我在电视上看见你啦——你是不是跟电视台挺熟的啊?”

“什么熟不熟的,谈不上!瞎操呗!”

“哎——这边的老板跑掉了,还有几座大楼还没封顶呢!辛辛苦苦干了两年,也造下不少大楼,只在去年过年时,才拿到两千块钱,旁的工资还一分没拿到哩!”

“那你怎么不要啊?你傻啊!”

“怎么沒要啊,所有人都要,就是没有一个人要到的。哥,你认识电视台的人,能不能请他们来采访采访啊!”

胡以民想到了教授:“教授老婆在电视台,我明天就打电话给教授。”

表弟千恩万谢地挂了。

第二天胡以民刚到服装店,就给教授打电话,教授听说这件事后,叫胡以民千万不要多管闲事,小心惹祸上身。胡以民正在愁怅该如何跟表弟回话,手机响了,是一个本市的陌生号码。

“喂,您好。我是江东市电视台娱乐频道的,请问您是胡以民先生吗?”

“是。”

“哦,是这样的,我们看到您参加了相亲节目,真的是非常精彩。我们娱乐频道呢,有一期选秀节目,想请您来参加,不知您是否愿意?”

“多少钱?”

“哦,呵呵,我们不收一分钱的。”

“我是问你们给我多少钱!”

“哦,呵呵,这个——要不,您考虑一下,说不定参加了我们的节目,您从此就走上了明星之路哦!”

“我不想当明星。”胡以民挂断电话。

两个小时后,还是那个号码又来电话。

“胡以民先生您好。我是江东市电视台娱乐频道的,啊——是这样的,您是否方便告诉我们,相亲节目组有给您钱吗?”

“当然有。”

“不知道是否方便问一下,给您多少?”

“五千。”胡以民信口说道,有点赌气、敲诈的意思。

“啊——是这样子的,我呢刚才跟节目组领导汇报了您的要求,我们领导说了,最多不能超过两千五了。”

“那——好吧!”话语中间的停顿,不是胡以民故意摆谱端架子,而是那个数字,让他意外,他的思维出现了停顿。

“那好,请您下周一上午八点到电视台来一下,您先记下我这个号码,到时跟我联系就行。”

得向教授请假了,胡以民本想到周一早上再撒谎说拉肚子,可是教授老婆在电视台工作,他去参加选秀,迟早让教授知道。思量再三,他决定跟教授说实话。

教授不但爽快地允了胡以民的假,还说不扣他的工资,也不忘调侃他:“大明星,别忘了给我们店做做广告,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清楚你在哪儿卖服装,服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条街多少号!一定要说哦!”

10

那天一到电台,导演就安排人给胡以民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上一身得体的衣服,化妆师还给他脸上涂了些粉,头发上喷了些发胶。

上台前导演对他说:“我们这个节目可是培养明星的哦,你以后成了明星可不能忘了我们哦!记住,一定要说你的家乡话,知道吗?说家乡话!”

其实,自打相亲节目轮番重播,胡以民的确已经在小范围里成了“明星”,除了教授调侃他,服装店附近的邻居看见他,也都喊他大明星。被人这么喊,他当然还是受用的。

胡以民没想到,主持人竟然还是相亲节目那位主持人,这让他有点不舒服。但是轮到自己上台时,胡以民还是面带笑容,脚步轻快而透着自信,往台上一站,真有几分明星范儿。

“哈哈哈,大哥,咱们又见面了。”主持人一站到他身边,就乐了,又对着观众,“知道吗?他上次去参加相亲节目啦!”

舞台的大屏幕上回放着那次相亲节目大家笑得厉害的片段。

现场的观众和主持人,与大屏幕上的人一样笑得厉害。

这更加让胡以民反感起来,他作自我介绍时有些结巴了,竟忘了说家乡话。

胡以民开始说话时,主持人的表情完全已经在准备大笑一场。可只有胡以民的结巴引来少许的笑声,但是主持人的脸好像收不拢的伞,仍像主持那次相亲节目一样,乐得像穷孩子过年,又好似二百五。

这个选秀节目主要是唱歌,胡以民唱的是《小草》,可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唱《小草》,像是地方戏,又像是古怪的道白。唱到第三句竟然忘了词。

主持人预期的笑声来了,一波接一波。

观众席的聚光灯下仍有专家,这次是两个人,他们担任评委,决定选手们能否进行到下一轮的选秀。刚才大屏幕回放的时候,别人都笑疯了,左边的那个人没有笑,他一直没有笑,还皱着眉头。胡以民认得这个人,他叫蓝景天,是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右边是个美女,也是名气不小的歌手,叫郑文唱,大家笑,她也笑。

胡以民跟着伴奏音乐刚接上第四句歌词,蓝景天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伴奏被他叫停,胡以民没法唱下去了,觉得莫名期妙。

蓝景天直视着主持人:“这个人是怎么来的?他有经过海选吗?”

“蓝老师,您别生气。”主持人说着跑到蓝景天身边,对他耳语。

蓝景天手臂一挥,主持人退出老远。

“我们这选秀节目是选拔人才的,怎么能为了提高收视率,把这样一个完全不会唱歌的人弄了来?”蓝景天指着胡以民,瞪着主持人,“你说,他要是参加海选能通过吗?这是在降低你们节目的品质!也是在侮辱我的品位!幸好这不是直播,若是直播,你们要公开道歉!”

节目无法录制下去,主持人赔着笑脸只一味讨好着蓝景天。

胡以民吓得呆在台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直瞪着蓝景天,然后耷拉下眼皮,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郑文唱也站起来:“蓝老师,您别太认真了,这本身就是娱乐节目,搞搞笑也是正常的。”

“搞搞笑?那干脆叫搞笑秀拉倒啦!”蓝景天显然是更加愤怒了,他看一眼胡以民,冲着郑文唱吼起来,“他搞笑吗?我怎么没觉得他搞笑?他哪里搞笑?你告诉我,他到底哪里搞笑?”

郑文唱干脆坐回原处,咬着牙齿喘粗气。

蓝景天又看一眼胡以民,指着他,对着观众继续吼:“他也就是个老实人而已!瞧瞧他的样子吧,他有多憨厚朴实!我们在座各位是不是都觉得比他高贵啊?难道我们是比他高等的动物吗?我们已经高贵到可以拿一个憨厚朴实的老实人,来当众取乐的地步了吗?而且,他是个不会唱歌的人!这与笑一个哑巴不会说话有什么两样?”

现场寂静无声。

蓝景天转过脸又对着胡以民,语气平静下来:“你叫什么来着,哦,胡以民。胡以民,我很佩服你,你的心态非常好!可我就不明白,你的心态怎么能这样好?我想问你一句,你喜欢唱歌吗?”

“不喜欢!”他老实地回答。打从小,母亲就说他左嗓子。

“那你觉得自己好笑吗?”

“不好笑。”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好笑过。

“那你知道大家为什么笑你吗?”

“不知道。”他还想问问为什么呢。

“那你为什么还来?”

胡以民的目光躲闪,嘴张了张,哼哼叽叽说不出口。他突然有些害怕这位歌唱家,他不知道他还要问些什么,他预感到自己即将被他当众扒光衣服,他胆怯地偷看一下蓝景天。

主持人又对蓝景天耳语着。

胡以民发现蓝景天的眼睛里似乎突然有了泪水,蓝景天并没有再问他什么。

“胡以民,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真的没什么好笑的地方。这个,我刚才可能火气有点儿大,事实上是我想多了。我觉得大家那么高兴,是因为大家确实挺喜欢你的!你不会唱歌,这也没什么,我还不会画画呢!”

“他们叫我来唱的。”胡以民头低低的,声若蚊虫,还是引来一阵笑声。

“那——蓝老师,我们继续录节目呗?”主持没想到局面这么快就扭转了。

蓝景天无力地坐下,没说话。旁边的郑文唱扭过去脸,用后脑勺对着他。

主持人打着手势,示意灯光、摄像等重新开始。

“请你介绍一下自己吧!”主持人像对待别的人一样一本正经,甚至还多了一分太监侍候老佛爷似的小心。

胡以民知道这时再说家乡话就不合适了,他最该做的事,是像其他参赛选手一样说话、唱歌。

“我叫胡以民,今年四十六歲,是伊湖县城的。”这一次,他没有把脸向一边快速上扬,去做一个甩头的动作,也没有嗅一下鼻子。也没有人笑。

他突然觉得很为难,好比一个秃子本戴了假发,当众被人扯下了,而所有人又都告诉他没看见他是秃子,还劝他赶紧重新戴上。重新戴上,已是多余,反正是跌倒滑倒,随他去了,可是戴个假发遮羞的难堪却让他百般煎熬,多待一秒,遮羞的难堪便多一秒。所有的眼睛既是利剑,一把把将他零切碎割,又是温吞水,灌进他的伤口,会让人疼死。也许逃离这些眼睛,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不录了!”胡以民没有从后台走,而是直接穿过台前的评委,穿过观众,走出演播室。

那期选秀节目如期播出,当然没有出现胡以民的影子。

这一天教授又来盘账。

“你那期选秀到哪天播啊?昨天我特地守着电视机看到结束,没有你嘛!”

“哦,我没录,我走掉了!”

“你自己走掉了?”教授把头抻得长长的,盯着胡以民,“你知道吗这个节目多少人想参加都没有机会啊!蓝景天、郑文唱那么大的腕坐阵点评啊!”

“我不稀罕这个。”胡以民错开教授的目光。

“怎么说呢,”教授翻着账本,“我知道你不稀罕,我也不稀罕,我不就是想扩大一下我们服装店的影响,把生意做大些,你也多拿点儿提成嘛。唉,好多事情你都不懂,转不过弯来。”

教授这么一说,胡以民就有点难过了。

离开店铺,没走出多远,电动车突然爆胎了,胡以民只好推着车子步行。

他在大街上慢慢走着,一直走,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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