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作

2017-03-01 15:45王大进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琴声小提琴南瓜

王大进

镇上的乐器厂终于倒闭了,当时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那会儿正是改革开放的第十个年头,在最初的蓬勃兴旺后陷入了市场经济的迷局,而行政力量似乎又是决定一切的力量,两股东西搅和纠缠在一起矛盾重重,就像是一个人在藤蔓缠绕的泥沼地里行走,最终体力不支瘫倒了。人们似乎一时失去了方向,眼神迷茫,精神空洞。许多国营厂都办不下去了,纷纷倒闭。只有乐器厂,却还在撑着。乐器厂是生产小提琴的,一度很红火,产品有相当一部分是外销的。因此虽然它的规模并不大,但却是这个镇上的骄傲。

倒了也就倒了,那么多的大厂都倒了,它倒闭也是正常的。乐器厂本来就不大,而且工人都是一些老弱病残的。开始办起来时,谁也没把它当回事。招进去的工人,差不多都是街道上的帮扶对象。与别的倒闭厂不同的是,乐器厂倒闭了真的就是一钱不值。机械厂倒闭了,废铜烂铁还能卖点钱;纺织厂倒闭了,还能出卖纱锭。甚至,这些国营的厂子倒闭后,三文不值两文的卖给原来的厂长,厂长从此就发了财。许多人摇身一变,就成了百万富翁。

乐器厂倒闭了,别人充其量就是拿两把乐器回家。而它生产的却是小提琴,还不如弹棉花的弹弓实用呢。那是个洋东西,谁会拉它呢。工人们都作鸟兽散,只有俞雍梅却还时不时地出现在厂里。在镇上人的眼里,俞雍梅多多少少有点古怪。俞雍梅单身一个人住在小镇上,无儿无女。他是从上面很远的大城市回来的,据说他的妻子和儿女在过去的运动中都死了,妻子是服毒自杀的,女儿跳了楼,儿子在武斗中被流弹打死了。当然,这只是传言,没人知道那传言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回来后好多年,他都居住在小街上两间不大的房子里,也不爱和街坊邻居们交流。人们慢慢地也就理解他了,并不计较他的孤僻,毕竟他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沉默寡言,看不出有什么不良的嗜好,也许只会独自一个人关在屋里喝点闷酒。他受过伤,右手缺了两根指头。当然,一般人不太会注意到他那残缺的右手,因为他总是努力地掩饰着。他的相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满脸的皱纹,头发乱蓬蓬的全花白了,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明亮的,黑白分明,显得他的内心和相貌明显不符。

那年春天小街上的槐花开得特别好,一片粉白。整个小镇上,也都是掩映在一片花海里,空气里充满了温暖的花香。从俞雍梅的小屋里,有一天突然传出了一阵琴声。那琴声相当的特别,忧伤中又带着些甜蜜。它从他的小屋里飘出来,一缕缕的,就像是棉花糖的丝絮,把整条街都缠绕上了。有时候,人们在梦里都能听到那琴声。醒来时,感觉就像是俞雍梅刚刚拉罢。人们不知道那叫什么琴,想去探个究竟,却又怕惊扰了他。当然,也怕被他笑话,当成没见识的乡下人。还是镇上的音乐老师识货,后来告诉大家,说那叫小提琴。

俞雍梅的琴声吸引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街上的邻居秦老师。秦老师离婚好多年了,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在众人的眼里,她也算是不太合群的一个人,有些清高,还有些古怪。她的长相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身材匀称,经常穿着藏青的翻领上衣,里面衬着白衬衫,下身是一條窄腿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鞋。她剪着齐耳的短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面孔白皙,显得相当的简洁干练。她独身的这些年,一直有人试图为她介绍对象,有县上的,也有镇里的。被介绍的男人,也都有正式而体面的职业,甚至有一个还是镇上的副镇长。那个副镇长除了脾气不太好,会骂人打人外,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不好。可是,她居然没看上他。与那个副镇长比起来,她又能看中俞雍梅什么呢?也许,俞雍梅有钱。街上私下里有个说法,说俞雍梅的工资很高。而且,因为落实政策还补过他一大笔钱,据说有好几千块。那个时候整个镇上还没有一个“万元户”。“万元户”是好几年后才发生的事,所以,好几千块钱就是一笔巨款了。他们相信这是可能的,只是又有些怀疑这说法的真实性,因为看他平时实在是太节俭了,根本就不像是个有钱的。

秦老师比俞雍梅要小二十多岁,看上去他们是那样的不相称,她看中他什么呢?他们不相信她只是喜欢他会拉琴。有时他的琴声是柔美的,欢愉的,有时却又是哀怨的,感伤的。可是这个能当饭吃么?不实际的。那么,她看中他的,就不言而喻了。

“她还不是看上了他的那些钱,别看她装得那么清高,”一个外号叫大南瓜的邻居女人不无恶毒地这样说,“还是个老师呢,教书育人,育个屁!”

大南瓜是个胖墩墩的女人,红脸膛,大胸脯,说话时嗓门很高很响,好几里地外的人都能听到。她的男人是在镇上的轧花厂里干活,本分老实,话也不多。在家里,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在她的眼里,她的男人只是一个打粗干活的而已。自打俞雍梅成为她的邻居后,她就表现出很高的热情。她希望控制这个男人,既然他是从上面犯了错误下来的,她就有权利来管制他。可是,这个老男人却很抵制她,对她爱理不理的。她看到秦老师对俞雍梅示好,不能不有些冒火。她知道自己和秦老师比起来,那就根本没有优势了。

没有了优势,就只有用语言来中伤。

俞雍梅的琴声弄得小镇上有点不安分,原来的平静仿佛不再了。白天里还好,尤其是到了晚上,华灯初上,街上经常有一些年轻人在无事闲逛。他们一簇簇的,三五成群,要么是在文化宫门口闲晃,对着路过的姑娘说着不三不四的轻佻语言,要么就是在路边玩桌球。还有个别年轻人在街上骑着单车飞奔。他们蓄着长长的头发,单手扶着车把,另一手提着日本三洋牌的收录机,嘴里随着分贝很高的音乐伴吹着口哨。而比较安静些的文艺青年,有几个则开始学起琴来。他们学的是吉他。他们拉不了小提琴,知道那必须要有艰苦而专业的训练才行。而吉他简单易学,整天叮叮咚咚的,乱弦切切。最后,居然也真能弹出曲曲来。但就算是弹得最好的一个,也是佩服俞雍梅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是吉他的初通者,根本没法和拉小提琴的相提并论的。然而,当他们夸赞俞雍梅的时候,他又表现得非常的谦卑,甚至是表现出了诚惶诚恐。

慢慢地,邻居们也都和大南瓜一样,对俞雍梅有了一种不满,只是比她含蓄些。他们觉得秦老师所以频繁地有意接触他,和他会拉小提琴有相当大的关系。他用琴声来勾引女人。如果说他的琴声能勾引到秦老师,那么,镇上还有什么女人是他所勾引不着的呢?秦老师要是跟了他,明显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平时她是那样的清高,可是却三番五次地借故去接近看上去状态相当糟糕的俞雍梅,甚至还帮他洗衣服,晾晒被褥。想到这里,他们不免有些不平,在心里泛起许多的醋意。他们后来看到了那把叫做小提琴的东西,不大,看上去形状怪怪的,和他们见识过的二胡有着明显的不同。它有点像是亚腰葫芦,通体锃亮。只要他的手一搭在那支弓上,立即就发出细细尖尖的声音。而俞雍梅总是很小心地对待那把琴,小心地从箱子里的一个琴盒里把它拿出来,拉好后再小心地把它放回去,就像是对待一件了不得的宝贝。

让人有点疑惑的是,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人们并没有看到俞雍梅和秦老师有进一步的发展。而且,似乎是秦素玉更主动些,他却反是迟疑或是冷淡的。当别人询问他的时候,他却是断然否认有这样的事情。他让人感觉他老了,真的老了,对再婚这种事完全是不感兴趣的。同时,还让人感觉他内心里真的有痛,很深的伤痛。街道办的主任去过他的屋子,看到他的屋里还挂着他妻子和孩子的黑白照像,好像他还在陪着她们。

俞雍梅的这种状态,倒开始让小街上的人略觉不安了。一天天地,他会老下去。他要一个人最后孤独老死?这地方虽然是他的祖籍地,但他在这里却没有别的依靠。就在他回到这里的前一年,他的一个堂兄也去世了。而他这个堂兄的孩子们,却都在外面工作。街道办的主任还进一步地透露说,其实这个俞雍梅并不简单,别看他现在这副糟糕的样子。原来可是很风光的,他是省城一个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他是一个可以称得上“家”的人——小提琴演奏家。在剧院里,有过个人演出专场。甚至,他还专门录制过唱片。他这样的人,在运动时当然是要倒霉的。他那右手残缺的两根指头,正是在“文革”时被造反派生生用菜刀剁断的,痛死过去整整昏睡了两天。从那以后,他就再不碰琴了。

他重新拉起小提琴,肯定是一次意外。多少次,他只能时不时地一个人半夜里打开琴盒,细心地看着,反复地摩挱,就像对待一个还没满月的婴儿。他很小心,仔细地察看,生怕它有虫蛀或是受了潮。那把琴已经很老了,油漆有点薄了,侧板处也有一点细细的裂纹。当那个春天的下午,他去镇外的墓地里为他的妻子烧纸钱时,分明听到了一阵琴声。

那天天气不错,虽然还有些寒气,但是地底下已经开始回暖了。他喜欢乡村。回到故乡,他是只带了妻子的骨灰。他知道妻子也是喜欢乡村的。她曾经对他说过,退休以后回到乡下来,自己种一方菜园子。在骨子里,她比他更迷恋乡村,他知道。所以,他回来后就把她也带回来了。他也希望这样,她能陪着他。或者说,是他在陪她。他差不多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她,虽然她现在只是一个墓碑。墓碑非常简单,只是一块石板,上面镌刻了她的名字和生卒年。但是,他感觉那个墓碑就是她的化身了,里面有血有肉。他会站立在碑前,保持着拉琴的姿势,在心里为她演奏许多曲子,《沉思》《回旋曲》《G弦上的咏叹调》什么的,还有她喜爱的《梁祝》。当时他在为她拉一曲第四奏鸣D大调,突然就听到了一阵特别的曲音,而且,他肯定那是小提琴才独有的声音……然而,那声音又是他过去所从来没有拉出来过的。它不是来自一般的小提琴,相当的特别。对此,他相当的坚信。或许那种曲音,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

当他定神试图寻找那声音时,它却倏忽不见了,就像根本没有發生一样。四下里静极了。天很蓝,风很轻。整个墓园里都是静谧的,连树木都不发出一点的声音。再远处,就是镇子了,一大群落黛瓦粉墙的建筑,在灿烂的阳下默默地展示它们的古旧。那么这声音究竟来自哪里呢?开始他以为是四周,后来又以为是来自墓地,仿佛就是从他的脚底下传来的。或许,那声音来自他的心里?但不管如何,他记住了那个声音。他认为这声音或许是妻子送给他的一个最好的礼物。是的,如果他不来凭吊,就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而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要把这样的声音“造”出来。他知道现有的小提琴肯定是发不出这种声音的,他必须要自己制作。他相信自己记住了这种声音,就一定能“造”出来。他会反复地试验,直到那个声音出现。

他不能放弃这样的声音。他相信那是世上最好的一种独特的声音了,要知道他曾经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他的听力是异常敏锐的。他能分辨出许多细小的声音,分辨出它们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丝丝那样的差别。听过的声音,就再也不会忘。

如果能演奏出那样的声音特质,那么,他也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演奏家,他想。

他内心的东西被唤醒了。

久违了的小提琴被他重新担在了肩头,久违了,他的心有些酸。他对自己说,那不是他自己要拉的,而是献给他的亡妻以及孩子们的。他的女儿曾经是个优秀的小提琴手。为了让她练琴,他曾经是那样的严厉。在他的心里,一直沉重地压着那份愧疚。他知道女儿后来也是非常地喜欢小提琴。小提琴就是她的命。那把小提琴没了,她的命也没了。他希望他真实地拉一回,不仅让亡妻听到,也可以让孩子们听到。

可是,他明显地感到他的指法不灵活了。但他这一拉不要紧,可是把整个小镇都拉活了。

有人用老树发芽来形容俞雍梅。

俞雍梅到了乐器厂,居然把乐器厂弄活了,而且相当的红火。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但是他却好像并不介意。他并不是工厂的领导,没有担任任何职务。在厂里,他只是出些建议,时不时会去车间里走走,告诉那些工人们在制作时需要注意些什么。但谁都知道,他才是这个乐器厂的灵魂人物。没有他,这个厂如何能生产出小提琴?难得的是他不居功。他有他自己的事情,一个人独自制作他心目中的小提琴。在他的手里,不知浪费了多少。有许多是相当好的成品,他却最终又把它们给毁了(有一些则被厂里保存了,展示在厂门口的产品陈列室里,非卖品)。他的这种痴迷,近乎于疯狂了。

而在此之前,镇上的人也早发觉他有点疯。

俞雍梅那次从墓地回来后不久,就在自己的屋里当起了木工。他头发比原来花白得更厉害了,腰也更佝偻了。他只穿着一件单衣,高挽着袖口,锯呀刨啊,弄得家里一团糟,来人脚都没法插进去,地上到处都是刨花和锯屑。“神经病,他完全是个神经病,”大南瓜手舞足蹈地说,“家里弄得像个狗窝。”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她以为他是在做家具,结果却弄出一个葫芦不像葫芦,南瓜不像南瓜的东西。她又重新关心他,是因为她发现俞雍梅并没有要娶秦素玉的打算。秦素玉的心里,恐怕也更在乎自己的儿子,她让俞雍梅教她的儿子学拉小提琴。俞雍梅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是后来还是同意进行一定的指点。然而,在他的指点下,秦老师儿子的技法有了很大的长进。这些,大南瓜当然都不知道。而且,她忽略了一个关键的事实,就是俞雍梅尽管无意于秦老师,但肯定更无意于她。

虽然俞雍梅在家里搞得一团糟,可是一旦出门,他却是总喜欢穿着白衬衫,袖口的纽扣都是系紧的,即使是大夏天。真是让人受不了。这说明,他内心里又是一个严谨刻板的人。有意思的是,打那以后,听不到他的琴声了。他拉不好了。只要一拉,那残缺的两根手指就提醒他过去曾经有过的屈辱。他不拉了,但小镇上却有年轻人在学拉。终于有一天,他的那把琴干脆被偷走了。

谁会偷走那把琴呢?

据秦老师对人说,一天下午,俞雍梅从外面回来,发现屋子的窗子被人打开了。然后,他就发现那把小提琴不见了。家里别的什么也没少,光就少了那把琴。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妻子和儿女们的画像。当天夜里,小镇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哗啦啦的。超过百分之六十人家的屋顶都漏了雨。雨倾倒在小街上,来不及流进下水道,漫过屋前的台阶,直接往房间里倒灌。轰响的雨声,把所有的人都从睡梦里惊醒了。倾盆大雨中,还时不时地伴随着雷声。雷声一个比一个响,关在屋里的人们,感觉那雷就像是直接砸在了自己的屋顶之上。

小镇成了一片泽国,成了飘浮在水上的一个孤岛。

当积水从小镇上退去以后,天气迅速地就热了起来。太阳变得特别的辣,挂在小镇的上空,就像是要把小镇烤熟了。

这时候,人们看到俞雍梅不知从哪运来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旧家具,然后叮叮当当地把它们全都拆散了架,变成了一块块木板。坚硬上好的木板,都被他丢弃了,他却把一些看上去根本没用的辅料隔板留下来。

没人知道他要干啥。

尽管俞雍梅平时深居简出,努力地和镇上保持着距离,但是却从不曾离开过镇上人的关注。他是一个后来者,天生是容易引起人关注的,何况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呢。有一天,镇长特地去看望了他。因为镇长也刚知道这个俞雍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镇长是前不久到省里去公干,听人说起的。当时镇上还没有一个工程师,而据说这个俞雍梅是教授级别的人物,当属于高级工程师。镇里想让他出来,作为一个杰出人物,为推动全镇的经济发展,作点贡献。

俞雍梅开始时显得有些犹豫和为难,但他最终决定他只去那个民乐厂。不过他有一个条件,就是让那个过去只生产二胡的小厂,制作小提琴。这次是轮到镇长犹豫了,他觉得这个提议是太不靠谱了。但在看了他屋里的手艺后,决定同意这样做。说起来,这个镇长和秦素玉还有点亲戚关系,他知道俞雍梅送过一把琴给她的儿子,漂亮极了,和城里商店里卖的没有两样。甚至,比商店里出售的还要好。

镇上人恍然大悟,原来他在造琴。

到了乐器厂,俞雍梅制作小提琴就更方便了。然而,他却总是不满意的。他不能拉琴了,但是却希望自己制作出最好的琴。尤其是,他要制作出能演奏出他听过的那种声音的琴。

对乐器厂的厂长来说,只要有他的指导,乐器厂生产的小提琴能销出去,并不在乎他个人折腾什么。他个人的折腾总是有限的。最最关键的是,他的折腾,总是能让厂里的小提琴质量有一次很大的提高。

乐器厂在短短的几年里,迅速地就红火了。谁也想不到,能从那些工人的手里生产出那么优美精良的小提琴来。它们被销往全国的各大城市,甚至是远销到了国外,这让镇上的人惊叹不已。甚至,全然有了一种骄傲。

小提琴成了这个小镇的名片。

也许是因为镇上有着这家小提琴厂的关系,青年人中刮起了一股拉小提琴旋风。秦老师的儿子居然凭着俞雍梅送他的那把自制小提琴,考上了师范大学音乐系。这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刺激了小镇青年的文艺热情。文化宫里也有了小提琴老师,专门从县里请来的,每周末举行一次小提琴讲座。小镇上的文化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当然,外面的世界变化则要更大一些。

与小提琴热形成对比的是,这时候镇上的国营工厂却慢慢变得有点举步维艰了。而别的一些地方正在考虑把这些国企变卖掉,或者让领導者个人来承包。他们从国家干部,一转眼就成了私企老板。当然,最先变卖的那些集体企业。

小提琴厂算是集体企业,红火得却让国营工厂都眼红。

乐器厂终于倒闭了。

工厂的倒闭其实和小提琴的品质没有多大的关系,相反,多少年后外地的一些客户还在怀念着出自这个小镇上的小提琴。但是,倒闭却是这个乐器厂必然的一个结局。

那年秋天在这个乐器厂倒闭之前,镇上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小伙子爬上了浴室的屋顶,透过上面的天窗,窥视女浴室里的花白的裸体。结果这个倒霉蛋不幸被人发现了,惊慌失措地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当他在家里躺了半个多月养好了伤,大家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的时候,“严打”运动却开始了。他被公安抓走了,一个月后,宣判他死刑,立即执行。镇上的人唏嘘不已,可是,法律就是法律。他撞到了枪口上,只能是他自个儿倒霉。在他的家里,还发现了一把小提琴。有人说,那把小提琴正是俞雍梅丢失的那把。据说,那把小提琴相当的贵重。然而,俞雍梅却并没有去追问。

与别的厂不同,乐器厂虽然倒闭了,却并没有立即卖出去。在镇上人的眼里,它一旦倒闭了,那就和别的厂又不一样了——它几乎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厂里有许多的木料,都是些枫木或云杉,都是自然风干好几十年的,据说是值钱的。但是,这些东西对小镇上的人来说,根本不实惠,因为它的材质是派不上大用场的。有些人更愿意去扒厂里的围墙,搞点砖头回去垒个鸡窝啥的,而俞雍梅却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毫无顾忌地扒着。这些人忽然仿佛有了一种怨恨,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俞雍梅造成的。没有俞雍梅,肯定就没有这个小提琴厂。没有小提琴厂,也就不会倒闭。甚至,小提琴的出现改变了镇上的许多东西。街上的风气不好,难说没有小提琴的责任。

和镇上的大多数人相反,大南瓜的男人倒是一直愿意去接近俞雍梅。这个身材有些瘦小的男人,进了乐器厂才不过三年,这就倒闭了。大南瓜逢人就说,自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如果自家的男人还在那个轧花厂,现在的工作好好的。可是,他却进了乐器厂。好日子没过上多久,却倒闭了。他们以后如何生活?当时为了进乐器厂,她是觍着脸主动找到俞雍梅,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她知道自己过去说了他许多的坏话,而他也是知道的。可是他居然也答应了,找厂长说项。她想:既然他们是邻居,秦素玉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好处,她为什么就不可以呢?因此,他帮助把她的丈夫弄进厂里也是合理的。她没想到这样一来,其实是亲自砸了男人的饭碗。

与她不同的是,男人倒是相当坦然。小镇上倒闭的工厂不在少数,许多人都下岗了,这不是一件多么不光彩的事。原来他在轧花厂里干的是重活,到了乐器厂,干的却是手艺。虽然他只是做漆的,却知道它是多么的讲究。他被这个东西迷上了。看上去它那样的简单,里面却有无穷的奥妙。他敬佩这个叫俞雍梅的老头,做事认真,一点也没大城市里人的架子。最主要的是这人受过伤。他和受伤的人打交道,自己有安全感。厂子倒了,别人都走散了,可是他却愿意帮着俞雍梅挑选木料,甚至愿意帮他去跑腿购买他所需要的辅件。

镇上人都知道,俞雍梅自己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块据说是意大利的鱼鳞云杉,他要做一把举世无比的好琴。当然,别人只知道他很用心的做,却并不知道他的目的。大南瓜的男人知道,因为他发现俞雍梅为了这把琴,几乎是倾注了全身的心血。夜里,小镇上的人大多睡入梦乡了,俞雍梅却还在自己的小屋里打磨他的琴身。

谁也没有想到,乐器厂有一天会被周副镇长买了去。周副镇长也就是当初托人向秦素玉说媒的那一位。几年前,他因为参与赌博被处分了,自己索性辞职去了南方。没人知道他凭着什么,居然发了财。不是发的小财,而是大财。他是镇子上第一个敢真正高调宣称自己是万元户的人,而且是十万元户。当初为他辞职可惜的人,现在都是十二万分的羡慕他。他不但娶了一个比他年轻了二十岁的小女人,还买了一辆二手吉普车。在街上招摇,威风神气得不行。那个小女人涂脂抹粉的,嘴唇画得鲜红,烫着一头大波浪,说一口谁也听不太懂的鸟语。镇上的人都不太喜欢她,即便是那些好色的男人。

周副镇长(准确地称呼应该是周总,可是,镇上的人还是习惯叫他的旧官职)以一百只羊的价格,盘下了乐器厂。那一百只羊本来是属于上面分派的一个乡村帮扶计划,结果不知道怎么就由周副镇长牵头了,由他负责分发到各个村组。当一百只羊还在几百里地外的时候,周副镇长就已经和镇上说好了,他负责把这一百只羊运到镇上,而镇里则把乐器厂移到他的名下。大家都是熟人,什么事都好商量。再说,谁会在意一个倒闭了的乐器厂呢?意向达成后,一百只羊很快就被下面的村里瓜分了,以每头二十元的优惠价格赊给了村民。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周副镇长盘下了乐器厂以后,并没有把它改成养鸡场或者是服装加工厂。工厂在闲置了一年多后,院里都长满了青草,他把它再次变成了乐器厂,只是不再生产小提琴了,而是生产吉他。人们觉得他这样的做法,有点可笑,却不知道他在南方城市发现吉他在青年人中有多么的狂热。一首《橄榄树》,让吉他风靡全国。“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故乡在远方。”小伙子们边弹边唱,很容易就成为别人的偶像。

乐器厂复工了,但俞雍梅却没有回去。周总也是恳请他回去的,但他却拒绝了。好在原有的工人都陆续回去了,也都是熟练工,很快就生产出像模像样的产品。这些产品,居然相当的畅销。光在本地的这个小镇上,青年人几乎就是人手一把了。当这些人老了以后,这些吉他居然也还在,弹奏者刚换了他们的儿子,曲子当然也变了。不变的是和他们当年一样,有着发泄不尽的激情,反复唱着《对面的女孩》。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看过来看过来

这里的表演很精彩

不要假装不理不睬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看过来看过来

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

其实我很可爱……

当然,这一情景是二十年之后才出现的。没有人能预料到后来,就像俞雍梅一样。俞雍梅从厂里回到自己的家里,还在做他的那把旷世小提琴。虽然他的右手是残缺的,可是他却做得越发的执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做出一把他心目中的那把小提琴(也没人知道他追求的究竟是怎么样的),因为过去他在厂里就做过好几把,却好像都不满意。这一把又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呢?他这样的痴迷与执着,显得过于古怪了。他在一把小提琴上,光油漆就试验了上百次,不厌其烦。

对这样的人,人们只有选择遗忘。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真大。好多年没有过那样大的雪了,上一场大雪仿佛还是上辈子的事。大雪把整个小镇都湮没了,许多人家的门口都被封堵上了。因为厚厚的积雪覆盖,所以小镇上显得相当的静谧。就算是白天,也听不到有什么喧嚣。蓝天之下,大地上是一片雪白。每天清晨,人们远远地看这个镇子,只能看到水泥厂高高的烟囱在冒着滚滚浓烟,证明这个镇子还是活的。到了傍晚,小镇屋顶上的那些积雪在阳光下则闪耀着浅浅的金色。

人们好久没有看到俞雍梅了。

大南瓜的男人说,俞雍梅的那把琴已经制作好了,他说他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把小提琴。然而,他一个音盲能懂得什么呢?他只是一个粗人。但是,制作好了应该是真的。因為自从俞雍梅从厂里回来后,小镇上就只有他们俩有接触了。秦老师去得很少了,为了避开人的闲话。后来别人还为她介绍过两次对象,她都拒绝了。她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年妇女了,儿子都已经上大学了。她是决心不再找了。可是,这又和小镇有什么关系呢?原来的生产小提琴的乐器厂已经倒闭了,现在是生产吉他。现在是吉他为这个小镇带来收益,增加工人就业,而不是什么小提琴。

“他好像病倒了。”有一天,大南瓜这样说。

人们后来回忆起来,整个冬天里俞雍梅好像就没怎么出过门。在他的门口,雪还是堆得好好的,堵着门呢。他有好久没有去买米,没有去买菜,也没有去买煤。最后一次蜂窝煤球还是大南瓜的男人,在半年前帮他拉的。和他隔壁的邻居老于听到他有一阵子咳嗽得厉害。这里的冬天,可真是要了他的老命,又冷又湿。据说曾经有单位想请他回去当什么指导,但他拒绝了。没人相信他会真心喜欢现在的小镇,因为这里的年轻人正在想法到外面的世界去,而他有机会却又不离开,就叫人有点疑惑了。当然,他和这里的人不是一类人,这是问题的关键和根本。

当然,也有人说看见过他。说有个下午看到他在墓地里。那天风很大,也很冷,听到他好像在拉琴。在墓地里拉什么琴呢?拉给鬼听!说看见过他的是个小孩子。再说,他的门口都没有脚印,他是怎么出去的呢?因此,这话就根本不足信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小镇上的很多人都听到琴声了。他们是在睡梦里醒来听到的,听得不是很真切,丝丝缕缕,时断时续。他们也不能肯定那是俞雍梅在拉。这琴声也惊动了秦老师的儿子,这是他放假回来的第一天。他说那琴声,是非常的特别。那曲子,也是他过去所从来也没有听过的。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大南瓜的男人铲去了俞雍梅门口堆得厚厚的积雪,清出一条走道。打开门,发现屋里是那样的安静,仿佛就像没有人一样。屋里也并不像过去人们认为的那样糟糕,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整洁。虽然家里的陈设很简陋,可是看起来却是井井有条。人们走进里屋,发现在他睡在床上好好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是,人们知道他已经走了,无声无息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人们也看到了那把小提琴,同样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在照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棕红色的明亮,就像是一匹在阳光下奔跑的小马身上的颜色。

秦老师也来了,是她上前为他盖好被子,确认他的确是走了,非常的安详。

墙上挂着的照片,也还是好好的。照片里的人,同样是安静地看着屋里拥来的这些人。这样一个安静的早晨,突然变得让人无法安静了。

附注:【1】也就是在俞雍梅去世的几年后,镇上生产吉他的乐器厂也倒闭了。如今,它变成了一家洗浴中心,生意火爆。

【2】俞雍梅的那把小提琴不知道流落到哪了。当然,镇上人也不关心这个。

【3】应该是俞雍梅去世后的第二年,镇上来过一位中年女性,带着上面单位出具的介绍信,取走了他的一些遗物。但是,却不包括那把小提琴。这样就可以推论,那把小提琴当时就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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