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鲁迅(一)

2017-03-04 11:37
作文周刊·高一版 2016年37期
关键词:祖宗杀人鲁迅

2016年,鲁迅逝世80周年。比这干瘪冰冷的数字更值得纪念的是他那刀锋般锐利的文字。不久前的达州小女孩牵手老太过马路事件,将经济高速发展外衣下的人情冷漠、法制缺陷袒露人前,令我们陡然惊觉,几十年来,阿Q们仍活生生地奔走在这片土地上,而你我,也许就是其中的一员……一念及此,再到道德批判的祭坛前凑趣吐口水,莫如重读鲁迅先生对中国人的剖析,以让我们直面自己灵魂深处那一道道丑陋的疤痕。

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到“他妈的”或其相类的口头禅。我想:这话的分布,大概就跟着中国人足迹之所至罢;使用的遍数,怕也未必比客气的“您好呀”会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说,牡丹是中国的“国花”,那么,这就可以算是中国的“国骂”了。

这“他妈的”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无非是“役夫”“奴”“死公”;较厉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厉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赘阉遗丑”罢了!还没见过什么“妈的”怎样,虽然也许是士大夫讳而不录。但《广弘明集》(七)记北魏邢子才“以为妇人不可保。谓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变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则颇有可以推见消息的地方。

晋朝已经是大重门第,重到过度了;华胄世业,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也还是不失为清品。北方疆土虽失于拓跋氏,士人却更其发狂似的讲究阀阅,区别等第,守护极严。庶民中纵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至于大姓,实不过承祖宗余荫,以旧业骄人,空腹高心,当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被压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邢子才的话虽然说不定是否出于愤激,但对于躲在门第下的男女,却确是一个致命的重伤。势位声气,本来仅靠了“祖宗”这惟一的护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毁,便什么都倒败了。这是倚赖“余荫”的必得的果报。

同一的意思,但没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于“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妈的!”

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却去瞄准他的血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论“他妈的!”》

深度解读

“他妈的”堪称中国“国骂”,每个中国人都会骂,即使不在公共场合骂,私底下也会暗骂。问题是中国人全这样骂,却从来没有人认真想想,这样的“国骂”背后,意味着什么,又隐藏着什么,更不用说写成文章。在人们心目中,“他妈的”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是人们忽略之处,正是鲁迅深究之处;人们避之不及,鲁迅却偏要大说特说,更要“论”。“论”什么呢?一论国骂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国民心理;二论造成这种国民心理的社会原因。于是,鲁迅就做了“国骂始于何代”的考证。这样的考证,也是非鲁迅莫为的,现在的学者是不屑于做,也想不到要做。但鲁迅做了,而且得出了很有意思的结论。

鲁迅对人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国骂”看得十分透彻,他看出了内情:一个是中国无所不在的等级制度,一个就是中国人一切倚仗祖宗、不思反抗、自欺欺人的国民性。鲁迅这双“看夜的眼睛”实在太厉害了,他把我们社会制度的毛病与国民心理的弱点都看透了。

《蜀碧》一类的书,记张献忠杀人的事颇详细,但也颇散漫,令人看去仿佛他是像“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样,专在“为杀人而杀人”了。他其实是别有目的的。他开初并不很杀人,他何尝不想做皇帝。后来知道李自成进了北京,接着是清兵入关,自己只剩了没落这一条路,于是就开手杀,杀……

他分明的感到,天下已没有自己的东西,现在是在毁坏别人的东西了。这和有些末代的风雅皇帝,在死前烧掉了祖宗或自己所搜集的书籍古董宝贝之类的心情,完全一样。他还有兵,而没有古董之类,所以就杀,杀,杀人,杀……

但他还要维持兵,这实在不过是维持杀。他杀得没有平民了,就派许多较为心腹的人到兵们中间去,设法窃听,偶有怨言,即跃出执之,戮其全家(他的兵像是有家眷的,也许就是掳来的妇女)。以杀治兵,用兵来杀,自己是完了,但要这样的达到一同灭亡的末路。我们对于别人的或公共的东西,不是也不很爱惜的么?

所以张献忠的举动,一看虽然似乎古怪,其实是极平常的。古怪的倒是那些被杀的人们,怎么会总是束手伸颈的等他杀,一定要清朝的肃王来射死他,这才作为奴才而得救,而还说这是前定,就是所谓“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

但我想,这预言诗是后人造出来的,我们不知道那时的人们真是怎么想。

——《晨凉漫记》

深度解读

中国农民起义领袖中,最喜欢杀人的就是张献忠。很多人都把张献忠杀人归结为他性格的凶残;而鲁迅卻不满足于这种肤浅之论,而要深究其内在的心理动因。于是他发现,张献忠刚开始和李自成争天下的时候,并不随意杀人: 有一天他当了皇帝,人都杀光了怎么办?只有到了竞争失败,不可能当皇帝的时候,他才怀着一种失败的报复心理,开始乱杀人: 反正将来天下不是我的,人都杀光了才好。鲁迅就这样揭示了一种普遍的、隐蔽的社会心理:一个人或一个国家处在没落的地位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疯狂的报复心理。

但这些隐蔽的心理,都是人们(特别是当事人)不去想、不敢想,不愿说、不便说、不敢说的。鲁迅却一语道破,让人很尴尬,很不舒服。于是有人说鲁迅“毒”,有一双“毒眼”——实际就是“看夜的眼睛”,更有一支“毒笔”——不过是写出了被刻意隐蔽的黑暗的真相与内情。

我这里所用的“推背”的意思,是说:从反面来推测未来的情形。

上月的《自由谈》里,就有一篇《正面文章反看法》,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因为得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先前一定经过许多苦楚的经验,见过许多可怜的牺牲。本草家提起笔来,写道:砒霜,大毒。字不过四个,但他却确切知道了这东西曾经毒死过若干性命的了。

里巷间有一个笑话:某甲将银子三十两埋在地里面,怕人知道,就在上面竖一块木板,写道:“此地无银三十两。”隔壁的阿二因此却将这掘去了,也怕人发觉,就在木板的那一面添上一句道,“隔壁阿二勿曾偷。”这就是在教人“正面文章反看法”。

但我们日日所见的文章,却不能这么简单。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倒说别人要这么做的;有一声不响,而其实倒做了的。然而也有说这样,竟这样的。难就在这地方。

——《推背图》

深度解读

在這篇杂文里,鲁迅提出了一个中国人“想”“说”“做”分裂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由此而引发了对中国国民性的反思。鲁迅说,中国是一个会做戏的民族,所谓“剧场小天地,天地大剧场”。为什么要做戏?就因为中国人没有真正的信仰,有迷信,有狂信,但就没有坚信。中国人很少“信而从”,更多的是“怕而利用”。“利用”就是“演戏”。所以中国人是“做戏的虚无党”。

“做戏的虚无党”是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这就影响到中国人的语言表达方式。于是,鲁迅又有了一个概括:中国是一个“文字游戏国”。全世界没有一种语言像中国汉语这样具有灵活性,富有弹性。同样一件事情换一个说法就是另一个样子。

鲁迅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看到某个人,头头是道、冠冕堂皇地大说一气,你如果真的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你就是一头“笨牛”。如果你不但相信,还要按着他说的去做,那你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最可怕的是,大家都知道是胡说八道,谁都不相信,其实说话的人自己也未必相信,但是大家都做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这就是说,明知语言的虚伪性,还要维护这种虚伪性。因为游戏规则已经形成。

思维链接

鲁迅精神的本质特点,有几个关键词,大体可以说明其精神的重要方面:

一是韧性战斗精神。鲁迅在杂文《这个和那个》中写道:“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习近平总书记在看望中国冬奥会健儿时引述这段话来鼓励运动员。新华网的报道题目是“习近平引鲁迅之言喻中国精神”,把鲁迅名言和中国精神联系起来了,这就是正能量。体育如此,学习、工作各方面也是如此。

二是立人思想。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有一个观点:“是故将生存两间,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这是他的一个很重要的思想。用现在的话说,鲁迅是把立人当作中华民族能不能自强、能不能自立于世界之林的重大问题看待的。立人的关键在精神的自立和自强。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学会独立思考,独立成长,走自己的路,这样才会充分尊重和爱护自己民族的优秀文化,同时也会尊重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文化。如果每一个青年人都能从现在做起,从自我做起,学习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包括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成果,就能“树立文化的自信”,获得“民族的自豪感”。

三是实干精神。鲁迅一个很大特点是注重实干,他不喜欢那些一味唱高调、挂招牌却不去踏实做事、拿不出具体作品的空头文学家。他说:“单是说不行,要紧的是做。”还说,“巨大的建筑,总是由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零碎事,就是为此。”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鲁迅并不长寿,但统计一下他一生所做的工作,很让人震撼。我们现在不是常说“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吗?中国梦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建筑”,需要我们“一木一石叠起来”,这些固然是“零碎事”,但大家“时常做些”,何愁不能实现呢?

结语:

鲁迅从一个个很具体的问题出发,看到这些问题背后更深的问题。他概括出来的问题是有普遍性的,而且是可以超越时空的。他的文章大多短小精悍,对当时社会上发生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所以这种写作的方式,跟今天的网络写作比较接近,在这个“快速阅读”的时代,乃至下个“急速阅读”的时代,鲁迅都不会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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